二二七 全陳文卷三
宣帝《敕禁海際捕漁滬業》：“智禪師請禁海際捕漁滬業，此江苦無烏賊珍味，宜依所請，永爲福地。”按卷七有徐陵《謝敕賚烏賊啓》二句。烏賊初非珍錯異味，想陳宣有偏嗜耳。
二二八 全陳文卷四
後主《禁繁費詔》：“庶物化生土木人綵花之屬，……並傷財廢業。”按土、木偶人稱“化生”，始見此詔，考者常引唐人詩，未得其朔也。張爾歧《蒿菴閒話》卷一：“宋紹興中，立三殿於臨安，以奉聖容，上元結燈樓，寒食設秋千，七夕設摩侯羅。《夢華録》載京師舊俗，七月七日街上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悉以雕木綵裝檻座，或用紅碧紗籠，或飾以金珠牙翠。疑此即唐人詩云：‘七月七日長生殿，水拍銀盤弄化生’；或曰‘化生’、‘磨侯羅’之異名，宫中設此，以爲生子之祥。邑令杜公乃云：大同於七夕以蠟若綵爲女人形，塗朱施粉，肩輿鼓吹，送婚姻家，名之曰‘摩侯羅’云。”許善長《碧聲吟館談麈》卷四：“嘗見梨園演《長生殿·鵲橋密誓》一齣，其陳設有盤盛小孩，謂名‘化身’；讀《坦菴詞·鵲橋仙》中有句云：‘摩孩羅荷葉傘兒輕’，註：‘即摩合羅，七夕之耍孩兒也。’”張氏所引“唐人詩”當即薛能《吴姬》第一○首：“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銀臺弄化生。”元稹《哭女樊》亦云：“翠鳳輿真女，紅蕖捧化生”；觀二詩知“化生”亦玩戲之具，非專設於七夕，更非衹爲生子之兆，不然，元稹女尚“孩嬰”，作計太早矣！《太平廣記》卷三五七《藴都師》（出《河東記》）：“見一佛前化生，姿容妖冶，手持蓮花”，又《西遊記》第四五回虎力大仙求雨設神桌，上“有幾個像生的人物，都是那執符使者、土地贊教之神”；楊萬里《誠齋集》卷三一《上忠襄坟》第七首：“粉揑孩兒活逼真，像生果子更時新”；則供神佛、祭丘壠皆設化生，正可與陳後主此詔印證。
【 增訂四 】 《莊子·田子方》：“當是時猶象人也”；成玄英疏：“木偶土梗人也。”“象人”之名即“像生”之朔也。
馬子嚴《孤鸞·早春》：“玉梅對妝雪柳，鬧蛾兒，象生嬌顫。歸去爭先戴取，倚寶釵雙燕”，即朱弁《續骫骳説》所記“都下元宵觀游”婦女首飾，如“蛾、蟬、蜂、蝶、雪柳、玉梅、燈球，裊裊滿頭”；“象生”、謂其物之象真，非謂女鬢邊戴偶人爲飾，不可混爲一談。宋時俗尚，其物尤施行於七夕及求子。張氏引語見《東京夢華録》卷八，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二六《磨喝樂》條亦引之，并載謔詞畧云：“摩㬋孩兒，鬬巧爭奇，嗔眉笑眼，百般地斂手相宜。歸來猛醒，爭如我活底孩兒！”；金盈之《醉翁談録》卷四：“京師七月七日多摶泥孩兒，端正細膩，京語謂之‘摩㬋羅’，小大甚不一，價亦不廉”；周密《前武林舊事》卷三《乞巧》：“泥孩兒號摩㬋羅，有極精巧飾以金珠者，其值不資。……七夕前，脩内司例進摩㬋羅十卓，每卓三十枚，大者至高三尺，或用象牙雕鏤，或用龍涎拂手香製造，悉用鏤金珠翠衣帽”，則南宋時大内供奉之孩兒像生，非復粉揑泥製者。《誠齋集》卷三一尚有《謝余處恭送七夕酒、果、蜜食、化生兒》七律二首；許棐《梅屋四稿·泥孩兒》：“牧瀆一塊泥，裝塑姿華侈，所恨肌體微，金珠載不起；雙罩紅紗廚，嬌立瓶花底。少婦初嘗酸，一玩一心喜，潛乞大士靈，生子願如爾。”元曲如馬致遠《任風子》第二折“則是我那魔合羅孩兒”，亦借以稱孩童；而孟漢卿《魔合羅》第一折謂是“乞巧的泥新婦”，第四折描摹其狀云：“曲曲灣灣畫翠眉，寬綽綽穿絳衣，明晃晃鳳冠霞帔，到七月七乞巧的將你做一家兒燕喜。塑你的似觀音像儀，既教人撥火燒香，何不通靈顯聖？”，則雖設於七夕，而本爲乞巧，非爲求子，且作女形，類“送子”之“大士”，不類觀音所送之孩兒，又上承《河東記》所言“佛前化生”，下啓《蒿菴閒話》所言“爲女人形”矣。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載洪芻等獄案全文，有“不曾計到摩孩羅贜，如不滿百文”云云，則雖爲“隱匿財物”之一項，而不盡屬“價不廉”、“值不貲”也。
【 增訂四 】 原引《玉照新志》載洪芻獄案全文亦見《三朝北盟會編·炎興下帙》卷一二建炎元年八月一日聖旨。
《歲時廣記》卷二六記南人目“摩喝樂”曰“巧兒”，蘇州最工，爲天下第一。近世吾鄉惠山泥人有盛名，吾鄉語稱土偶爲“磨磨頭”，而自道曰“倷伲”，故江南舊謔，呼無錫人爲“爛泥磨磨”，亦猶蘇州人渾名“空頭”、常熟人渾名“湯罐”、宜興人渾名“夜壺”。“磨磨”名無義理，當是“磨喝樂”之省文，以其爲小兒玩具，遂呀呀效兒語而重疊言之，正如盧仝《寄男抱孫》：“添丁郎小小，别來吾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撚搜”，或黄遵憲《己亥雜詩》：“‘荷荷’引睡‘施施’溺，竟夕聞娘唤女聲。”成人語小兒，每一音疊言（le redoublement），法國語尤肖吾人口吻也 [1459] 。
二二九 全陳文卷六
徐陵《鴛鴦賦》：“既交頸於千年，亦相隨於萬里。山雞映水那自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合會，無勝比翼兩鴛鴦。……特訝鴛鴦鳥，長情真可念，許處勝人多，何時肯相厭。聞道鴛鴦一鳥名，教人如有逐春情，不見臨邛卓家女，祇爲琴中作許聲！”按《全梁文》卷一五元帝《鴛鴦賦》亦云：“雄飛入玄兔，雌去往朱鳶，豈如鴛鴦相逐，俱棲俱宿？……金雞玉鵲不成羣，紫鶴紅雉一生分，願學鴛鴦鳥，連翩恒逐君”；徐賦結處以卓文君之孀居呼應山雞、孤鸞之顧影無偶，較梁元之直言“願學”，更爲婉約。司馬相如挑文君之《琴歌》曰：“有艷淑女在此房，何緣交頸爲鴛鴦！”，即徐所謂“琴中作許聲”，蓋祇“聞鴛鴦名”，已“有逐春情”，不待覩其物；唐羅鄴《鴛鴦》詩：“一種鳥憐名字好，都緣人恨别離來”，命意相近。《全後周文》卷九庾信《鴛鴦賦》：“見鴛鴦之相學，還欹眼而淚落。……必見此之雙飛，覺空牀之難守”，逕以虞妃、韓壽、温嶠等之孑處求偶與鴛鴦之“雙心並翼”相形；機杆畧同徐賦，然未取雉、鸞陪襯，遂少一重一掩之致，不特“必見”視“聞道”爲滯相也。黄庭堅《山谷内集》卷七《睡鴨》：“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任淵註：“兼用徐陵《鴛鴦賦》云云，吴融《池上雙鳧》詩曰：‘可憐翡翠歸雲髻，莫羨鴛鴦入畫圖；幸是羽毛無取處，一生安穩老菰蒲。’如臨淮王用郭汾陽部曲，一經號令，氣色益精明云。”此任氏之謬託知音也。黄詩純自徐陵賦推演，着眼在人事好乖，離多會少。吴詩用心迥異，實本乎莊生論不才之木得保天年；然鳧之“羽毛”或“無取處”，其軀肉豈不任充庖廚耶？“魚鼈甘貽禍，雞豚飽自焚，莫云鷗鷺瘦，饞口不饒君”（《宋百家詩存》卷二○羅公升《送歸使》），而況於鳧！翡翠羽毛可以飾首，洵同象齒焚身之患，若夫鴛鴦之“入畫圖”，豈斷送生命事乎？殆亦如圖成而馬死歟（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一○《黄花寺壁》）！趙與時《賓退録》卷一○論黄詩曰：“每疑鴛鴦可言‘長會合’，兩鳧則聚散不常，何可言‘長會合’，後乃悟指畫者耳”；殊得正解。蓋鴛鴦固較他禽之“會合”爲“長”，而圖畫中雙鳧則較活潑剌鴛鴦之“會合”更“長”。真鴛鴦雖稱並命之禽，徐賦至誇其“交頸於千年”，然不保形影之瞬息無離，終悲生命之暫促有盡；爭及畫中睡鳧相倚，却可積歲常然而不須臾或變。故徐黄貌若同言“真成長會合”，黄實舉徐初語（primary language），因從其後而駁之（metalanguage）謂畫中睡鴨庶可當“真成長會合”之目，鴛鴦不足以言此也。達文齊《隨筆》有云：“有生命之美好事物胥易逝而難久存”（cosa bella mortal passa e non dura），一作：“有生命之美好事物胥易逝，而藝術中之美好事物則否”（cosa bella mortal passa e non d’arte） [1460] ；黑格爾謂急遷不得稍駐之天然事物賴藝術而得跡象長留（Was in der Natur vorübereilt，befestigt die Kunst zur Dauer） [1461] ；雪萊謂生命中一見即没者，詩歌捉搦之，俾勿消失（Poetry arrests the vanishing apparitions which haunt the interlunations of life） [1462] 。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五《吴省曾墓志銘》：“世之人不能不死其身，可以不死其形，能使之不死者，省曾也”；蓋吴乃畫師，擅“貌人”也。即景生情，即事起興，寫作畫圖，發爲詩詠，景遷事過，不隨泯滅，如鴻飛冥冥，而爪痕歷歷猶遺於雪泥之上。故好物難牢，而入於畫者長在，歡情苦短，而見諸詩者久傳（别詳《全後周文》論庾信《謝趙王賚白羅袍袴啓》）。蘇軾《臘日游孤山》：“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詩之使亡者存也；《次韻曹子方瑞香花》：“明朝便陳迹，試著丹青臨”，畫之使陳者新也。黄氏題畫，正同斯旨。黄詩僅四句，而全用徐陵語者三句，豈自稱“翰墨場中老伏波”之人竟淪爲公然對面“偷句”之“鈍賊”乎？徐謂山雞、孤鸞不如鴛鴦，“長會合”之禽“無勝”之者；黄謂山雞、孤鸞固不如鴛鴦，然畫中雙鳧之“長會合”，又鴛鴦所勿如，“真”爲“無勝”。逕用徐語，非拆補以完己篇，乃引徵而翻其案，如禪宗之“末後一轉語”。不知來歷者，僅覩黄詩中言雙鳧勝於山雞、孤鸞，知來歷者，便省其言外尚有徐所賦鴛鴦在，鴛鴦勝山鷄、孤鸞，而畫鳧尤勝鴛鴦；不止進一解，而是下兩轉也（參觀《全宋文》論鮑照《謝隨恩被原表》）。黄詩以畫禽與真禽之苦樂對勘，機杼初非始創。李商隱《題鵝》：“眠沙卧水自成羣，曲岸殘陽極浦雲；那解將心憐孔翠，羈雌長共故雄分”；謂畫中鵝樂羣得地，渾不管世間翡翠、孔雀嗒焉喪偶之戚。温庭筠《更漏子》第一首：“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謂雁飛烏噪，騷離不安，而畫屏上之鷓鴣寧靜悠閒，蕭然事外。元好問《惠崇蘆雁》第三首：“江湖牢落太愁人，同是天涯萬里身；不似畫屏金孔雀，離離花影淡生春”；則以同在畫而不在同畫中之雁與孔雀境地相形。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説温詞云：“此言苦者自苦、樂者自樂”，中肯破的，竊欲以李元二詩參印之。籠中剪翮，百鳥翔空，沙側沉舟，千帆過盡；苦樂相形而愈見不齊，古來同歎，元詩雖酷似温詞，未必從而胎蜕。歸有光《震川别集》卷七《與沈敬甫》之五自論其《亡兒壙志》文似古人云：“亦似；但千古哭聲，未嘗不同，何論前世有屈原、賈生耶？以發吾之憤憤而已。”讀黄庭堅《睡鴨》詩，須知其層累於徐陵之賦，而讀元好問《蘆雁》詩，無須究其淵源於温庭筠之詞，講求來歷者亦不可不聞歸氏語焉。
二三○ 全陳文卷七
徐陵《與齊尚書僕射楊遵彦書》。按陵集中壓卷，使陵無他文，亦堪追踪李陵報蘇武、楊惲答孫會宗，皆祇以一《書》傳矣。非僅陳籲，亦爲詰難，折之以理，復動之以情，强抑氣之憤而仍山涌，力挫詞之鋭而尚劍銛。“未喻”八端，援據切當，倫脊分明，有物有序之言；彩藻華縟而博辯縱横，譬之佩玉瓊琚，未妨走趨；隸事工而論事暢。後世古文家攻擊駢文，駢文家每以此篇爲墨守之帶若堞焉。陳維崧《湖海樓文集》卷三《詞選序》：“客或見今才士所作文，間類徐庾儷體，輒曰：‘此齊梁小兒語！’擲不視。……夫客又何知！客亦未知開府《哀江南》一賦、僕射在河北諸書，奴僕《莊》、《騷》，出入《左》、《國》，即前此史遷、班掾諸史書未見”；梅曾亮《柏梘山房集》卷五《管異之文集書後》：“異之曰：‘人有哀樂者面也，今以玉冠之，雖美，失其面矣。此駢體之失也。’余曰：‘誠有是。然《哀江南賦》、《報楊遵彦書》，其意固不快耶？而賤之也？’異之曰：‘彼其意固有限，使有孟、荀、莊周、司馬遷之意，來如雲興，聚如車屯，則雖百徐、庾之詞，不足以盡其一意。’”管同師法桐城派，遂斥徐、庾之駢，正如阮元信奉《文選·序》，遂擯韓、柳之散，均執着一先生之言爾。駢體猶冠玉失面乎，桐城派古文摇曳吞吐，以求“神味”，亦猶效捧心之顰，作迴眸之笑，弄姿矯態，未得爲存其面也。蹙眉齲齒，亦失本來，豈待搽脂粉、戴珠翠哉！即就所舉例論之：《荀子》排比整齊，已較《莊》、《孟》爲近乎駢偶；《莊子》立“意”樹義，較《老子》“有限”，其“寓言”而不直白，作用劇類駢文隸事；馬遷《報任少卿書》，倘如包世臣《藝舟雙楫》卷二《復石贛州書》所説，寓意甚深，《與楊遵彦書》相形見絀，然徐書言端思緒，亦復“雲興”、“車屯”，意淺非必意寡。詞偶則易詞費，而詞費不都緣詞偶，古文之瘠意肥詞者夥矣。故知掎摭利病，未可僅注目於奇偶也。以爲駢體説理論事，勿克“盡意”、“快意”者，不識有《文心雕龍》、《翰苑集》而尤未讀《史通》耳。歐陽修《文忠集》卷七三《論〈尹師魯墓志〉》：“偶儷之文苟合於理，未必爲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又卷一三○《試筆》：“如蘇氏父子，以四六敍述，委曲精盡，不減古文”；朱熹《朱文公集》卷四三《答林擇之》：“與右府書云：‘願公主張正論，如太山之安；綢繆國事，無累卵之慮’——此語極有味！大抵長於偶語、韻語，往往常説得事情出也。”桐城流派以韓、歐之詞兼程、朱之理爲職志，何竟未聞歐、朱此等評泊耶？
【 增訂三 】 南宋及金人均已標舉桐城派之職志。葉適弟子陳耆卿《篔窗集》有吴子良跋云：“爲文大要有三：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篔窗先生探周程之旨趣，貫歐曾之脉絡”；劉祁《歸潛志》卷三載王鬱自撰《王子小傳》云：“故嘗欲爲文，取韓柳之詞、程張之理，合而爲一，方盡天下之妙”；《秋澗大全集》卷一○《追挽歸潛劉先生》亦云：“道從伊洛傳心學，文擅韓歐振古風。”蓋欲東家食而西家宿，渾忘苟充周、程之道，則韓、歐輩且無處討生活。《古文家别集類案》乙案敍録上謂桐城派“尊程朱如帝天”，而“論文乃不敢援朱子”，因引方苞語：“學行繼程朱之後，文章在韓歐之間”，説之曰：“分别言之，判若涇渭，固其慎也。”夫“分别言之”，已是二本，大倍程朱之“學行”矣。汪琬《堯峰文鈔》卷三二《答陳靄公論文書》之一力排“載道”之説爲“夸辭”，至曰：“意爲之也，……才與氣舉之也，於道果何與哉？”汪氏固尊尚周、程、朱之道而師法韓、歐之文，乃肯不爲門面語，不欺可貴也。《後村大全集》卷九六《迂齋標注古文序》即序樓昉《崇古文訣》者，稱昉“尚歐、曾而並取伊、洛”，則謂樓氏亦採取道學家自作之“詞”，不徒祇服膺其“理”，蓋亦如汪氏之稱《通書》、《東、西銘》，而非謂古文必“貫”、“合”二者。尚未可與桐城主張混同而言焉。
【 增訂四 】 方苞宗尚“程朱”、“韓歐”云云，見《望溪文集》初刻本王兆符序記“吾師”論“祈嚮”一節，“在”字原作“介”。此固桐城派傳授師法。姚椿問學於姚鼐，其《樗寮全集》首沈日富《姚先生行狀》云：“論文必準桐城，……有豪傑者作，酌唐之文，以準宋之理，庶乎可矣！”；《通藝閣詩三録》卷一《寄吕月滄郡丞粤西四十韻》中記“惜翁先生論文之旨”，有云：“延陵懷舊友［吴德旋］，宗老失通儒。遺緒言猶在，真傳意不誣，詞兼宗韓柳，理必暢程朱。”然熊魚難兼，前事可徵。《永樂大典》卷九○七《詩》字引劉將孫《王荆公詩序》第一句曰：“洛學盛行而歐蘇文如不必作”，真“開口即喝”者。將孫乃辰翁子，四庫館臣輯本《養吾序》漏收此序。理學家於道學與“古文”二者之異趣分馳而未可同途並駕，早已道破。黄震《黄氏日抄》卷六一《歐文》云：“蘇公以文繼韓文公，上達孔孟，此則其一門之授受所見然耳。公闢異端，而歸尊老氏。況孔子所謂‘斯文’者，又非言語文字之云乎？或求義理者，必於伊洛，言文章者，必於歐蘇；學者惟其所之焉，特不必指此爲彼耳。”陸世儀《桴亭先生文集》卷二《答潁上盧儋石廣文書》云：“即如先生之序所稱東坡，此學問中之所爲文章家者也。文章一事，由孔孟而言，辭達而已矣。至一汨於文章家，則有《左》、《國》、《史》、《漢》筆力之不同，大家、小家家數之不一，聲辭、局法疎密巧拙之異致。即此一事，已足使英雄之士窮年盡力，頭白老死於其中，而不能自拔矣！”黄氏通解文事，明清之交道學家作詩古文，莫逾陸氏者，二家之言却無所假借如是。桐城派高標“祈嚮”，似未嘗明辨而慎思之，遂大類鋪張門面抑且依傍門户也。竊謂苟於伊洛心學身體力行，則不特糠粃韓歐之文，亦必糟粕杜陵之詩。《河南二程遺書》卷一八《伊川語》：“且如今言詩者，無如杜甫。如云：‘穿花蛺蝶深深見’云云，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明之理學家斬草除根，言更直絶；《明儒學案》卷一九稱劉曉“下語無有枝葉”，嘗誦少陵“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句，歎曰：“可惜枉費心力！不當云‘學不聖人死不休’耶？”則杜陵以下，更如自鄶矣。參觀《宋詩選註》論劉子翬。
嘗試論之，駢體文不必是，而駢偶語未可非。駢體文兩大患：一者隸事，古事代今事，教星替月；二者駢語，兩語當一語，疊屋堆牀（參觀《全漢文》論揚雄《解嘲》、《全後漢文》論孔融《薦禰衡表》、《全梁文》論任昉《奏彈劉整》）。然而不可因噎廢食，止兒之啼而土塞其口也。隸事運典，實即“婉曲語”（periphrasis）之一種，吾國作者於兹擅勝，規模宏遠，花樣繁多。駢文之外，詩詞亦尚。用意無他，曰不“直説破”（nommer un objet） [1463] ，俾耐尋味而已。如范攄《雲溪友議》卷下論杜牧、姚合詩，沈義父《樂府指迷》論“鍊句下語”；其在駢文，同歸一揆。末流雖濫施乖方，本旨固未可全非焉。至於駢語，則朱熹所謂“常説得事情出”，殊有會心。世間事理，每具雙邊二柄，正反仇合；倘求義賅詞達，對仗攸宜。《文心雕龍·麗辭》篇嘗云：“神理爲用，事不孤立”，又稱“反對爲優”，以其“理殊趣合”；亦藴斯旨。《六祖法寶壇經·付囑》第一○：“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不啻爲駢體上乘説法。徐陵此書中如：“何彼途甚易，非勞於五丁，我路爲難，如登於九折”；“據圖刎首，愚者不爲，運斧全身，庸流所鑒”；“宫闈秘事，皆若雲霄，英俊訏謨，寧非帷幄；……朝廷之人，猶難參預，羈旅之人，何階耳目”；均《雕龍》命爲“反對”之例，非以兩當一，而是兼顧兩面、不偏一向。楊億《談苑》記開寶中遼涿州刺史耶律琮遺宋雄州刺史書，求通好，有一聯“文采甚足觀”：“官無交於境外，言即非宜；事有利於國家，專之亦可”；亦足爲例。
【 增訂四 】 《皇朝類苑》卷七八《楊文公談苑》引遼耶律琮遺書雄州刺史孫全興，求與宋“通好”，有曰：“兵無交於境外，言即非宜；事有利於國家，專之亦可”，稱“其文采甚足觀”。竊謂朱熹言“偶語往往説得事理出”，此聯正是佳例。《全遼文》卷四載耶律琮書全文，“兵”字作“臣”，是也，“兵”字無理不根；此聯用《公羊傳》語，人所熟知，楊氏必不誤引，蓋傳刻之訛耳。
説理出以儷偶，若是班乎。培根教人輯集反對以積學練才（the compilation of antitheta as a preparatory store for the furniture of speech and readiness of invention） [1464] ；萊辛謂鋭識深究每發爲反對（Jede scharfsinnige Unter-suchung lässt sich in eine Antithese kleiden） [1465] ；或且以爲行文多作反對者，其人構思，必擅辯證，如約翰生是（It is no coincidence that our first of dialecticians，Gorgias in ancient times and Johnson in our own，were noted for their antithetical style） [1466] 。故於駢儷文體，過而廢之可也；若駢語儷詞，雖欲廢之，烏得而廢哉？
《與楊遵彦書》：“或以顛沛爲言，或云資裝可懼；固非通論，皆是外篇。”按“外篇”借用《莊子》、《抱朴子》等子書中名目，意謂題外之文、節外之枝，即支吾拉扯之託詞藉口耳。駱賓王《上吏部侍郎〈帝京篇〉啓》：“固立身之殊路，行己之外篇”，又《與程將軍書》：“勿使將詞翰爲行己外篇；文章是立身歧路耳，又何足道哉？”；亦言士以修德爲主，工文祇是餘事，而“外篇”與“歧路”互文，幾如傍門“外道”之“外”矣。
二三一 全陳文卷九
徐陵《答周處士書》。按卷五有周弘讓《與徐陵書薦方圓》，此其答書也。“又承有方生，亦在天目”，即指周《書》：“唯趙郡方圓，棲遲天目，……今復同在巖壑，畢志風雲。”吴兆宜《徐孝穆全集箋註》於“方生”一節無註，當是未見周《書》耳。“差有弄玉之俱仙，非無孟光之同隱。優游俯仰，極素女之經文；升降盈虚，盡軒皇之圖藝。雖復考槃在阿，不爲獨宿；詎勞金液，唯飲玉泉。比夫煮石紛紜，終年不爛，燒丹辛苦，至老方成，及其得道冥真，何勞逸之相懸也！”吴註引《抱朴子》“黄帝論導引”云云、《漢書·藝文志》“道家者流：黄帝銘、黄帝君臣”云云，支扯塞責，實未解詞意。楊慎《升菴全集》（從子有仁編本）卷四八《春宵秘戲圖》、徐?《筆精》卷二《春閨》皆早言陵《書》此節本張衡《同聲歌》，徐且曰：“‘俯仰’、‘升降’，則逼真房中之術”；别詳《全後漢文》論邊讓《章華臺賦》。弘讓隱居清修，未斷房室，是又一“周妻”也；而欲以容成之術爲長生之道，則業累過於周顒矣（《南齊書·周顒傳》）。“非無孟光之同隱”，可參觀卷一一徐陵《東陽雙林寺傅大士碑》：“棄捨恩愛，非梁鴻之並遊。”“素女之經文”指《素女經》、《素女方》等，苟引《漢書·藝文志》，不當引《道家》，當引《方伎·房中》之《黄帝三王養陽方》；甄鸞《笑道論·道士合氣》第三五所言《黄書》，是其類。《抱朴子》内篇《微旨》、《釋滯》、《極言》、《雜應》等反復訶斥道士以爲房中術“可單行致神仙”之妄，謂唯煉丹服藥庶得長生，可與“比夫煮石”云云相發明。陵正誚弘讓之求仙而不肯辛勤修煉，却欲取巧得便宜，猶下文誚弘讓之不出仕而薦方圓登朝仕宦：“己行所不欲，非應及人。……潁陽巢父，不曾令薦許由；商洛園公，未聞求徵綺季。斯所未喻高懷，而躊躇於矛楯也。”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六記翁大均詆石濂事，因翁引陵此《書》，乃附註：“然則弘讓蓋習容、彭之術者。又弘讓薦方圓於徐，而徐答云：‘理當仰禀明師，總斯秘要’，疑亦習此術者，而忝名隱逸，蓋忍媿之詞矣。”觀下接“豈如張陵弟子，自墜高巖”云云，則方與弘讓同習容、彭之術，灼然無可“疑”。蓋通篇皆含譏隱諷也。“躊躇於矛楯”句吴註：“《莊子》：‘楚人有賣矛及楯者，見人來買矛，即謂之曰：此矛無何不徹；見人來買楯，則又謂之曰：此楯無何能徹者。買人曰：還將爾矛刺爾楯，若何？’”；謝章鋌《籐陰客贅》嘗斥吴氏此書“荒陋”，若本條硬奪《韓非子》之意而又厚誣《莊子》之文，直是荒誕矣！“忘懷爵禄，詎持犧牲之談；高視公卿，獨騁蜡蛵之訓”，下句吴註：“未詳，按《莊子》：‘螂蛆甘帶’”；“蜡蛵”二字無意義，竊疑乃“鵲螳”之訛，出自《莊子·山木》螳螂“見得而忘其形”，異鵲“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歎曰：“物固相累。”
徐陵《與顧記室書》：“忽有陳慶之兒陳暄者，……妄相陷辱，至六月初，遂作盲書，便見誣謗。”按“盲書”可與“瞽説”印證，似僅見於此。《西遊記》第七八回比邱國丈訶唐僧，亦曰：“你這和尚滿口胡柴！……枯坐參禪，盡是些盲修瞎煉！”“盲書”者，滿紙“胡柴”耳。今江南口語之“瞎説”、“瞎寫”、“瞎來”、“瞎纏”等，皆指紕繆無理、虚妄無稽。以“盲”、“瞽”、“瞎”示持之無故而言之不成理，亦猶以“明見”、“有眼光”、“胸中雪亮”等示智力，如韓愈《代張籍與李浙東書》：“當今盲於心者皆是，若籍自謂獨盲於目爾。”人於五覺中最重視覺（the primacy or privileged position of the sense of vision），此足徵焉。
二三二 全陳文卷一○
徐陵《諫仁山深法師罷道書》。按《全晉文》卷一一九桓玄《與釋慧遠書勸罷道》，命意適反，徐“諫”阻而桓“勸”誘也。李商隱《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時蔡京在坐，京曾爲僧徒，故有第五句》：“白足禪僧思敗道”；“罷道”者，思凡而竟還俗，如馮惟敏《僧尼共犯》所寫是也，“敗道”者，破戒而未還俗，如徐渭《玉禪師翠鄉一夢》所寫是也。前者爲僧不了，後者仍可充粥飯僧。陵諫此僧：“今若退轉，未必有一稱心，交失現前十種大利”；半屬世間法中佔便宜事，如“無執作之勞”、免税免役、受人“尊貴”等等，借箸代籌，吐言鄙猥。《楞嚴經》卷六：“云何賊人，假我衣服，裨販如來”；“十利”正“裨販”之事，豈爲下根説法，故卑無高論耶？然苟因此等計較而不“退轉”，長作師子身中蟲，烹佛煅祖，反不如“罷道”之尚是直心道場矣。桓玄《書》云：“今世道士雖外毁儀容，而心過俗人，所謂道俗之際”；深法師即屬斯類，陵不“勸”而“諫”，豈不著此輩，則不足見佛門之廣大耶？陳説“十利”前，有：“將非帷帳之策，欲集留侯，形類卧龍，擬求葛氏”云云，似此僧有宦情，還俗所以求官。“十利”後承以一大節：“仰度仁者，……爲魔所迷。……假使眉如細柳，何足關懷？頰似紅桃，詎能長久？同衾分枕，猶有長信之悲；坐卧忘時，不免秋胡之怨。……法師未通返照，安悟賣花”云云，似此僧更爲娶婦而還俗。《列子·楊朱》：“人不婚宦，情欲失半”；李頎《送劉十》：“三十不官亦不娶，時人焉識道高下”；此僧“罷道”，亦正緣不娶而欲婚、不官而欲宦也。其欲娶似更急於其欲官，故陵《書》戒其毋婚，丁寧反復，遠過於勸其毋宦。《四十二章經》：“牢獄有原赦，妻子情欲雖有虎口之禍，己猶甘心投焉，其罪無赦”，又：“愛欲莫甚於色，色之爲欲，其大無外”；《十住毗婆沙論》專章痛言家室之害，《知家過患品》第一六佛告郁伽羅“家是一切苦惱住處”等，於妻“應生諸三想”，如“無常想”、“不淨想”、“羅剎想”、“大貓狸想”等。今“魔迷”罷道，端由“頰桃”、“眉柳”，佛言不虚而佛誡無用矣。雖然，“没頭髮浪子、有房室如來”，六朝不少概見（參觀《全宋文》論周朗《上書獻讜言》），梵嫂、貼夫，無須“罷道”。此僧爲娶妻而必還俗，則未還俗時，凡心即動，清規尚守，已屬難能而未可厚非；其退轉適見舉動光明，寧“罷道”而不“敗道”，勿屑掛名和尚、混跡空門耳。《藝文類聚》卷二五引《文士傳》：“棗據嘲沙門干法龍曰：‘今大晉弘廣，天下爲家。何不全髮膚，去袈裟，舍故服，披綺羅，入滄浪，濯清波，隨太陽，耀春華？而獨上違父母之恩，下失夫婦之匹，雖受布施之名，而有乞丐之實乎？’”竊謂徐陵之諫與棗據之嘲，陳義相等，聞徐諫而止退轉者，亦必聞棗嘲而欲罷道者也。抑徐學佛，師事智顗，同卷《與釋智顗書》、《五願上智者大師書》可證，乃至釋子相傳，陵以此大願，遂轉生爲台宗六祖智威（《佛祖統紀》卷七、卷九）；智顗《摩訶止觀》卷八斥僧之爲供養利益而持戒者曰：“起於魔檀，爲有報故；持於魔戒，邀利餐故。”徐陳“十利”，正動深以“魔檀”，使守“魔戒”，亦當遭智顗之訶耳。
二三三 全陳文卷一一
徐陵《東陽雙林寺傅大士碑》：“安禪合掌，説偈論經，滴海未盡其書，懸河不窮其義。”按吴兆宜註：“《大悲經》：‘如來爾時，知彼水滴在大海中……滴水者，喻一發心微少善根，大海者，喻佛如來應正徧知’”；非也。《全唐文》卷二六四李邕《五臺山清涼寺碑》：“海墨樹筆，竹紙花書，密藏妙論，千章萬品”；與徐文同一來歷。《雜阿含經》卷三六之三：“以四大海水爲墨，以須彌山爲樹皮，現閻浮提草木爲筆，復使三千大千剎土人盡能書寫舍利弗智慧之業”；《分别功德論》卷四之一：“以須彌爲硯子，四大海水爲書水，以四天下竹木爲筆，滿中土人爲書師，欲寫身子智慧者，向不能盡”；寶雲譯《佛本行經·現乳哺品》第二六鋪張更甚。唐宋以來詩詞中點化沿用，面貌一新，讀者渾忘其爲梵經、讚頌語矣。貫休《觀懷素草書歌》：“我恐山爲墨兮磨海水，天與筆兮書大地”；裴休《懷素臺放歌》：“筆冢低低高似山，墨池淺淺深如海；我來恨不已，爭得青天化作一張紙！高聲唤起懷素書，搦管研朱點湘水”，踵事增華，因海墨樹筆，添出“青天作紙”，以代“須彌山爲樹皮”，語益奇肆，沾丐更廣，黄庭堅《題快軒》集句即鈎摘之；
【 增訂三 】 范仲淹有《卓筆峰》五絶，集未收，見《水東日記》卷六：“笠澤硯池小，穹窿架山峨，仰憑天作紙，寫出太平歌。”
《五燈會元》卷一八宣秘禮禪師：“長江爲硯墨，頻寫斷交書”；張耒《張右史文集》卷三三《九日登高》：“黄梨丹柿已催寒，一月西風積雨乾；紺滑秋天稱行草，却憑秋雁作揮翰”；王質《雪山集》卷一五《道經》：“希聲絶想忘言處，海水墨山書不全”，自註：“或云：‘道家無經旨，五千言而已’，故作詩以咄之”；楊萬里《誠齋集》卷二四《謝邵德示〈淳熙聖孝詩〉》：“古人浪語筆如椽，何人解把筆題天？崑崙爲筆點海水，青天借作一張紙”，又卷二九《題龜山塔》之一：“銀筆書空天作紙，玉龍拔地海成湫”，又卷三七《送黄巖老通判全州》：“瀟湘之山可當一枝筆，瀟湘之水可當一硯滴。……好將湘山點湘水，洒滿青天一張紙”；吕渭老《卜算子》：“續續説相思，不盡無窮意；若寫幽懷一段愁，應用天爲紙”；張矩《摸魚兒》：“雙峯塔露書空穎，情共暮鴉盤轉”；劉辰翁《念奴嬌》：“以我情懷，借公篇翰，恨不天爲紙”；魏庭玉《賀新涼》：“一斗百篇乘逸興，要借青天爲紙”；葛長庚《菊花新》：“清晨雁字，一句句在天如在紙”；周濟川《八聲甘州》：“蘸西湖和墨，長空爲紙，幾度詩圓”；無名氏《檐前鐵》：“今番也，石人應下千行血；擬展青天，寫作斷腸文，難盡説”；《太平樂府》卷六周仲彬《蝶戀花》：“紙如海樣闊，字比針般大，也寫不盡衷腸許多”；《詞林摘艷》卷九無名氏《黄鐘喜遷鶯》：“指滄溟爲硯，管城豪健筆如椽，松烟、得太山作墨研，把萬里青天爲錦箋，都做了草聖傳。一會家書，書不盡心事；一會家訴，訴不盡熬煎”；馬榮祖《文頌》下《怪艷》：“濡染淋漓，長天伸紙”；趙翼《甌北詩鈔》七絶二《天河》：“誰把虚空界畫粗，生將别恨怨黄姑；青天爲紙山爲筆，倒寫長江萬里圖”；魏源《古微堂詩集》卷六《岱山經石峪歌》：“我欲仰空書大乘，以岱爲筆天爲繒”；江湜《伏敔堂詩録》卷八《題徲蘋花卉》：“辛夷高發花數層，初如木筆有尖稜；青天不化一張紙，咄咄書空知亦能。”李商隱《樊南甲集序》：“削筆衡山，洗硯湘江”，謂削衡山之筆，洗湘江之硯，即以山爲筆鋒，江爲硯池，如無名氏之“指滄溟爲硯”也；張矩《應天長·兩峰插雲》：“瀲灧波心，如洗江淹筆”，則以峰爲筆而以湖爲洗盂矣。諸若此類，取釋書經偈，敷演渲染，以爲抒情寫景之用，幾全失梵筴本來氣味；談藝者好稱“脱胎换骨”或“有禪趣、不貴有禪語”，大可取此示例。唐人既從海墨、樹筆充類而言天紙，已奇外出奇；吾國本有“雁字”之説，五代以來，遂每以天紙與雁書撮合，孚甲新意，如前引張耒、葛長庚句即是。《清異録》卷二《禽》門載陶敞賦《秋雁》早云：“天掃閒雲秋淨時，書空匠者最相宜。”金君卿《金氏文集》卷上《九日過長蘆泊小港留題龍山古寺》：“仰天一笑六朝事，過雁書空作文字”；《後村千家詩》卷一五黄伯厚《晚泊》：“行草不成風斷雁，一江烟雨正黄昏”；張炎《醉連環·孤雁》：“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倪瓚《雲林詩集》卷六《十月》：“停橈坐對西山晚，新雁題書已着行”；陳維崧《湖海樓詞集》卷四《青玉案·雁字》：“未乾墨跡青天外，閒付與斜陽曬”；程穆衡《據梧亭詩集》卷三《泊射陽湖》：“魚噞月影燈生暈，雁没雲端墨淡書”；皆着墨無多，而意足味永。明末袁宏道、中道兄弟倡《雁字》詩，屬和徧國中，有一人賦至二百首者，唐時升所作尤有名（參觀唐時升《三易集》卷九《釋義〈雁字〉詩序》、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五《題項君禹〈雁字〉詩》又《題項孔彰〈雁字〉詩》）。唐氏《三易集》卷五《詠雁字》之八：“銀漢平鋪白地牋”，即以紙喻天；詩凡二十四首，羅織飛禽與書法典故，纖而不巧，多更動嫌；如第一○首：“空裏作書皆咄咄，日來多暇不匆匆”，捉鵠配雞，小有心思。然欲求如宋湘《滇蹄集》卷三《雁字》：“直將羲頡開天意，横寫雲霄最上頭”，一語不可得也。
【 增訂四 】 《太平樂府》卷二貫酸齋《清江引·惜别》：“不是不修書，不是無才思，遶清江買不得天樣紙。”光緒一○年重鐫本明末馬注（字文炳）《清真指南》卷二亦云：“雖使海水爲硯，丘山爲墨，草木爲筆，大地爲紙，不能紀真主之全恩。天地爲軀，日月爲壽，恒沙爲心，海浪爲舌，不能讚真主之全恩”；卷七又云：“真主賜人極樂之境，雖木筆、山墨、地硯、河池，難可窮紀。”“池”、硯池也。
天紙、雁書亦見西方詩文中。如猶太古經（the Talmud）云：“海水皆墨汁，蘆葦皆筆，天作羊皮紙，舉世人作書手，尚不足傳上帝之聖心”（If all seas were ink and all rushes pens and the whole Heaven parchment and all sons of men writers，they would not be enough to describe the depth of the mind of the Lord）；兒歌則云：“苟世界化紙，大海化墨水，樹木盡化麵包與乾酪，則吾儕將以何物解渴乎？”（If all the world were paper，/And all the sea were ink，/If all the trees were bread and cheese，/What should we have to drink？）；普播遍傳，大同小異 [1467] 。詞章運使，如云：“苟茂林能語而以繁葉爲舌，海水都成墨汁，大地悉成紙，草茅胥成筆，尚不克道盡君之姿貌”（Se li arbori sapessen favellare，/E le lor foglie fusseno le lingue，/L’inchiostro fusse l’acqua dello mare，/La terra fusse carta e l’erbe penne，/Le tue bellezze non potria contare） [1468] 。書空雁字則如拉丁詩家寫大軍湧前云：“如羣鵠（grues）疾飛成行，作字雲天之上”（ordinibus variis per nubia texitur ales/littera pennarumque notis conscribitur aër） [1469] ，謂形似希臘字母“λ”，正類吾國謂雁飛作“人”字也；西班牙詩家本之：“天如透明紙，飛鵠作行書於其上”（Die Kraniche bilden bei ihm［Gongóra］geflügelte Schriftzeichen auf dem durchscheinenden Papier des Himmels－Soledades ，I，609 f.） [1470] 。近人小説曰：“羣燕掠碧空如疾書然”（Nel cielo azzurro le rondini scorrono come una veloce scrittura） [1471] ；又一詩人亦稱海鷗爲“風波欲起時於雲上作螺文之書家”（The gulls，the cloud calligraphers of windy spirals before a storm） [1472] 。
徐陵《天台山館徐則法師碑》：“夫海水揚塵，幾千年而可見；天衣拂石，幾萬年而應平。”按上句本《神仙傳》記麻姑語，自不待言；吴兆宜註下句引《樓炭經》，亦即《長阿含經》之三○《世紀經》，近是而未貼切。此碑爲道士作，用典不宜闌入佛書；拂衣平石事，道書亦襲釋説而有之，雖乞諸其鄰，却已久假不歸矣。《雲笈七籤》卷二引《老君戒文》、《靈寶齋戒威儀經》皆云：“石壇高二十丈，飛仙一歲送一芥子著此城中，以衣拂巨石，令消與平地無别”，“石如崑山，芥子滿四十里，天人羅衣，百年一度，拂盡此石，取芥子一枚。”此聯用事固可視爲道門本地風光耳。
【 增訂四 】 《劍南詩稿》卷八《小憩長生觀，飯已即行》：“人間空石劫，物外自壺春”；卷二○《有懷青城霧中道友》：“坐更拂石芥城劫，時説開皇龍漢年。”前聯對句用“壺中日月”事，人所熟知；後聯對句本《雲笈七籤》卷二《道教三洞宗元》：“自開皇以前，三象明曜以來，至於開皇，經累億之劫”，又卷三《靈寶略記》：“過去有劫，名曰龍漢，……龍漢一運，經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劫。”若夫兩聯出句，則均如徐陵文之用《老子戒文》等道士家言。爲道流作詩文，勿宜闌入釋典故實。
陸游此兩聯取材，不外《雲笈七籤》（《老君戒文》、《靈寶齋戒威儀經》見《七籤》卷二，壺公事見《七籤》卷二八）。苟如吴兆宜註徐孝穆文之引佛書《樓炭經》爲出句來歷，便見作者儉腹枯腸，乞鄰而與，非當行能手。《艇齋詩話》記湯進之所謂：“釋氏事對釋氏事，道家事對道家事”，箋註宋以後詞章者尤當理會也。
二三四 全陳文卷一四
沈炯《幽庭賦》：“長謡曰：‘故年花落今復新，新年一故成故人。’”按機調流轉，實開唐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亦見賈曾《有所思》），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四太宗《感舊賦》：“林何春而不花，花非故年之秀。水何日而不波，波非昔年之溜。豈獨人之易新，故在物而難舊。”不曰人非故而曰“易新”，不曰物復新而曰“難舊”，不落恒言常蹊。
宋舒亶《一落索》：“只應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元詩選》二集黄清老《樵水集·行路難》：“去年紅花今日開，昨日紅顔今日老”，明唐寅《六如居士全集》卷一《花下酌酒歌》：“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等。窠臼易成，幾同印板；如岑參《西蜀旅舍春歎》：“春與人相乖，柳青頭轉白”，孟郊《雜怨》：“樹有百度花，人無一定顔，花送人老盡，人悲花自開”等，風格雖較凝重，而旨歸不異。若李商隱《憶梅》：“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人之非去年人，即在言外，含蓄耐味；司空圖《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之九：“近來桃李半燒枯，歸卧鄉園只老夫。莫算明年人在否，不知花得更開無！”，亂世物命危淺，與人命一概；王安石《新花》：“流芳不須臾，吾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付兩忘”，善自解慰，作齊物之論；王世貞《臨江仙》：“我笑殘花花笑我，此時憔悴休爭。來年春到便分明，五原無限緑，難染鬚千莖”，悽慨而出以諧戲；皆可謂破體跳出者。《世説·言語》記桓温撫柳而歎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則更進一解矣。歐陽修《漁家傲》：“料得明年秋色在，香可愛，其如鏡裏花顔改”；易春花爲秋花，尚未足於舊解出新意也。西詩中亦有套語如十六世紀法國詩云：“歲歲春回，去冬黄落之樹重緑，而人則一死無復生之期，嗚呼！”（Las，helas！chaque Hyver les ronces effeuillissent，/Puis de feuille nouvelle au Printemps reverdissent，/Mais sans revivre plus une fois nous mourons！） [1473] ；十七世紀意大利詩云：“花嬌草蒨，物色與年俱新，而人一死不重生、積衰不復少！”（pur col nov’anno il fiore e la verdura/de le bellezze sue fa novo acquisto；/ma l’uom，poiché la vita un tratto perde，/non rinasce più mai，né si rinverde） [1474] 。當世一意大利詩人則歎天工無量世來，歲歲使大地萬物昭蘇，亦既勞止，倦勤而强勉爾（Si porta l’infinita stanchezza/dello sforzo occulto/di questo principio/che ogni anno/scatena la terra） [1475] ；地老天荒，别具懷抱，一去陳言矣。
二三五 全陳文卷一六
傅縡《明道論》。按載於《陳書》本傳，俊辯不窮，六朝人爲釋氏所作説理文字，修詞雅淨，斯爲首出，劉勰相形亦成傖楚矣。《廣弘明集》未收，何也？“希向之徒，涉求有類，雖麟角難成，象形易失”；“麟角”語詳見論《全三國文》蔣濟《萬機論》，“象形”事出釋典，三國譯《佛説義足經》及《六度集經》第八九、西晉譯《大樓炭經》、後秦譯《長阿含經》之三○《世紀經·龍鳥品》第五、隋譯《起世經》等皆載之。兹引《大般湼槃經·獅子吼菩薩品》第一一之六：“譬如有王，告一大臣：‘汝牽一象，以示盲。’……衆盲各言：‘我已得見。’王言：‘象爲何類？’其觸牙者，即言：‘象形如蘆菔根’；其觸耳者，言：‘象如箕’；其觸頭者，言：‘象如石’；其觸鼻者，言：‘象如杵’；其觸脚者，言：‘象如木臼’；其觸脊者，言：‘象如牀’；其觸腹者，言：‘象如甕’；其觸尾者，言：‘象如繩。’”《全梁文》卷七四釋僧順《釋〈三破論〉》：“或有三盲摸象，得象耳者，爭云：‘象如簸箕’；得象鼻者，爭云：‘象如舂杵。’雖獲象一方，終不得全象之實。”意實肖《莊子·則陽》：“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而敷説詳實，遂饒趣味。吾國文人如傅氏隸事及之者，不數數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