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梁文

一九一　全梁文卷一

武帝《淨業賦》。按《賦》冠以長《序》，幾欲喧賓奪主，大可買櫝還珠。《賦》皆釋氏通套，鄶下無譏，《序》則語非泛設，文過自炫，頗耐推尋。卷五《答菩提樹頌手敕》：“不無綺語過也！”，足以移評兹文。鋪陳“淨業”，徒成“綺語”，曲説巧言，非“直心是道場”也。“便欲歸志園林，任情草澤，下逼民心，上畏天命，事不獲已，遂膺大寶。……朕又自念有天下，本非宿志，杜恕有云：‘刳心擲地，數片肉耳！’所賴明達君子，亮其本心”；卷六《手書與蕭寶夤》亦云：“迫樂推之心，應上天之命，事不獲已，豈其始願？所以自有天下，絶棄房室，斷除滋味，正欲使四海見其本心耳。”“刳心着地，正與數斤肉相似”，見《三國志·魏書·杜恕傳》裴註引《杜氏新書》；卷七《斷酒肉文》第三首復用其語：“設令刳心擲地，以示僧尼，正數片肉，無以取信。”刳心擲地，祇數片肉，則嘔心作賦，更衹一張紙耳！序前半自言取天下未背儒家綱常；“湯武是聖人，朕是凡人”，將欲揚己而故先讓人也。下文明云：“但湯武君臣義未絶，朕君臣義已絶”，是湯武未免“逆取”之嫌。己則弔伐既異湯武之逆，禪讓復同舜禹之正，無可疵議焉（參觀《史記》卷論《儒林列傳》）。後半自言治天下未破釋家戒律，津津誇道“斷房室”、“不食魚肉”；一若治平首務，莫過於除周妻、何肉二障者，應與卷四《敕責賀琛》、卷六《手書與蕭寶夤》合觀。序云：“復斷房室，不與嬪侍同處，四十餘年矣”，而《敕》云：“朕絶房室三十餘年，……不與女人同屋而寢，亦三十餘年”，似《賦》作於《敕》後；《梁書·武帝紀》下卻稱“五十外便斷房室”，梁武享年八十六歲，苟絶來“四十餘年”者，《本紀》當曰“四十外便斷”，不然，崩年必過九十。此等鄙瑣，本不足校，顧既以爲君道攸關，則十年之一出一入，豈曰小德乎哉！當梁武之世，郭祖深《輿櫬詣闕上封事》已痛諫溺情内教、“空談彼岸”之非（《全梁文》卷五九）；荀濟與梁武布衣交，《論佛教表》至以亡國恫嚇之：“宋、齊兩代重佛敬僧，國移廟改者，但是佛妖僧僞，奸詐爲心，墮胎殺子，昏淫亂道，故使宋、齊磨滅。今宋、齊寺像見在，陛下承事，則宋、齊之變，不言而顯矣”（《全後魏文》卷五一）。後人亦以佞佛爲梁喪亂之階。如《舊唐書·蕭瑀傳》太宗詔：“至若梁武窮心於釋氏，簡文鋭意於法門，……子孫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頃而爲墟，報施之徵，何其繆也！”；《全唐文》卷一三三傅奕《益國利民事》之六：“帝王無佛則大治年長，有佛則虐政祚短。……梁武、齊襄尤足爲戒”；卷二○六姚崇《遺令戒子孫文》：“梁武帝以萬乘爲奴，胡太后以六宫入道，豈特名戮身辱，皆以亡國破家”；韓愈《諫迎佛骨表》尤爲名文，不特録入新、舊《唐書》本傳，且全載於《後西遊記》，其論“事佛漸謹，年代尤促”，特舉梁武“竟爲侯景所逼”、“事佛求福，乃更得禍”。夫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究其理則勢不兩立，而見諸行則事必折衷，損益調停，經亦從權（詳見《老子》卷論第一七章）。故諂道佞佛，雖甚妨御宇爲政，而不能盡廢御宇爲政。《全梁文》卷五武帝《答皇太子請御講敕》、《答晉安王請開講啓敕》：“國務靡寄，豈得坐談？”，“晝厲夕惕，……方今信非談日”，“天下負重”，“廢事論道，是所未遑”；二諦而非一本，自陳不諱。是以梁武臺城之殍、宋徽青城之俘，佞佛諂道與有咎焉，卻不能專其咎也。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一《寶唱傳》稱梁武“所以五十許年，江表無事，兆民荷賴，緣斯力也”；“斯力”、佛力也，蓋謂佞佛乃梁之所以平治，而非梁之所以喪亂，言之不怍。然釋子終懼梁武事貽闢佛者以口實，遂虚構公案，撇脱干係；士夫之不闢佛者亦謂梁武於佛法初未清信真知，咎由自取，佛不任焉。《五燈會元》卷一東土初祖章次記梁武問達磨：“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答：“并無功德。”問：“何以無功德？”答：“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全唐文》卷三九○獨孤及《隋故鏡智禪師碑銘》：“歷魏、晉、宋、齊，施及梁武，言第一義諦者，不過布施持戒，天下惑於報應，而未知禪”；《説郛》卷八五張商英《護法論》於梁武凶終，繁詞强解，苦心敝舌，歸之“定業不可逃”，復斥其“小乘根器，專信有爲之果”；錢謙益《初學集》卷二三《嚮言》亦謂“武帝之爲皆與佛法矛盾違背”，“非人主之功德”；即承達磨緒論也。《中説·周公》篇曰：“虚玄長而晉世亂，非老莊之罪也；齋戒修而梁國亡，非釋迦之罪也”。語出於希聖繼孔之文中子，緇流如聞肆赦之恩音，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九《法運通塞志》隋仁壽三年下亟載焉；他如契嵩《鐔津文集》卷二《廣〈原教〉》稱文中子“見聖人之心”，卷一二《文中子碑》、卷一三《書文中子傳後》，或元常《佛祖統載》卷一○特記文中子行事，亦所以報其爲佛開脱之大惠耳。馬令《南唐書·浮屠傳》謂“淺見”者“昧”於“浮屠之道”，如“梁武、齊襄之徒，所以得罪於天下後世也。……齋戒修而梁國亡，非釋迦之罪也；然則浮屠之法，豈固爲後世患哉！”，正摭取《中説》語。《全唐文》卷七一○李德裕《梁武論》斥梁武奉佛而未嘗能“捨”，不肯“自損一毫”，“以此徼福，不其悖哉！”自註：“所論出於釋氏，故全以釋典明之”；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八二五黄滔《丈六金身碑》：“或曰：‘梁武帝之隆釋氏，今古靡倫，奚報應之昧乎？’對曰：‘梁武帝隆釋氏之教，不隆釋氏之旨，所以然也。……以民之財之力，剎將三百，祈功覬德，則歸諸己；啼億兆而不乳，削頂頷以言覺，所以私，所以然也。’”

蘇軾《東坡題跋》卷一《跋劉咸臨墓志》：“梁武帝築浮山堰，灌壽春，以取中原，一夕殺數萬人，乃以麵牲供宗廟爲知佛乎？”；張邦基《墨莊漫録》卷六：“梁武帝之奉佛可謂篤矣！至捨身爲寺奴，宗廟供麵牲。乃築浮山堰，灌壽春，欲取中原，一夕而殺數萬人，其心豈佛也哉？”；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三三：“梁武事佛戒殺，而貪競躁忿，遂令人民漂没波濤，殭枕原野，大盜移國，死者如麻。至於三度捨身，宗廟以麵爲犧牲，無補亡社之徵，奚救誅夷之禍！”梁武殺戒大開，一毛不捨，未以淨業空法，對治貪嗔孽障，洵乎其“不知佛”、“心非佛”也。蓋行釋迦之道，亦足以亡梁，而梁之亡，則“非”盡“釋迦之罪”。竊謂釋迦爲一國儲君，出家捨王位如敝屣；粱武不學佛則已，既學佛亦當捨大寶以奉三寶，乃棄本守末，祇以“不食衆生”、“不御内”爲務。《梁書·敬帝紀》魏徵論曰：“高祖屏除嗜欲，眷戀軒冕”，八字如老吏斷案。梁武《手書與蕭寶夤》自言築浮山堰曰：“而今立此堰，卿當未達本意。朕於昆蟲猶不欲殺，亦何急争無用之地，戰蒼生之命也？”真如《雜寶藏經》卷一○第一一八則婆羅門説偈所譏：“鸛雀詐銜草，外道畏傷蟲——如是諂僞語，無一可信者！”《舊唐書·蕭瑀傳》：“瑀請出家，太宗謂曰：‘甚知公素愛桑門，今者不能違意。’瑀旋踵奏曰：‘臣頃思量不能出家’。……詔曰：‘……往前朕謂張亮云：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乃端然自應，請先入道’”；《通鑑·唐紀》二八開元六年，“河南參軍鄭銑、朱陽丞郭仙舟投匭獻詩，敕曰：‘觀其文理，乃崇道法，至於時用，不切事情。宜各從所好。’並罷官，度爲道士。”孔平仲《孔氏雜説》卷四論此二事曰：“如使佞佛者出家，諂道者爲道士，則士大夫攻乎異端者息矣”；《日知録》卷一三論“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學佛，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學仙”，均出“爲利之心”，嘗引玄宗此敕；錢儀吉《衎石齋紀事·續稿》卷一《書道家》記清高宗曰：“士大夫言修養，固不禁；然既爲之則不必仕，仕則不當言修養。”此皆爲“士大夫”説法，倘亦以律君上，即如梁武之佞佛，公卿等當聽其捨身於同泰寺，省却出錢奉贖矣。

孔平仲《孔氏雜説》卷二：“佛果何如哉？以捨身爲福，則梁武以天子奴之，不免侯景之禍；以莊嚴爲功，則晉之王恭，修營佛寺，務在壯麗，其後斬於倪唐；以持誦爲獲報，則周嵩精於事佛，王敦害之，臨刑猶於市誦經，竟死刀下。佛果何如哉！”言甚明快，然南唐失國，尤後王近事，殷鑑不遠，何獨未舉？陸游《南唐書·浮屠、契丹、高麗列傳》：“嗚呼！南唐偏國短世，無大淫虐，徒以浸衰而亡，其最可爲後世鑑者，酷好浮屠也。”梁祖、李主同爲南朝天子；一囚死、一臣虜，同在金陵；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八嘗推“人主才美之盛，蓋無如梁武者”，王鵬運《半塘老人遺稿》推“蓮峯居士，詞中之帝”，則才情亦相當對；又皆酷好浮屠而不得善果，連類比事，地醜德齊。宋太祖因李主佞佛，行間長惡，孔氏或病其事譎而不正，遂有所避歟？《韓非子·内儲説》下：“文王資費仲而游於紂之旁，令之諫”，即《顔氏家訓·音辭》篇所謂“音‘諫’爲‘間’”“行間斯爲最古；“莫若師文王”，宋祖有之，曷諱焉？清季海客談瀛，士夫漸知西天久非佛土，則佛我躬不閲，遑能遠恤。闢佛者無須再以梁祖、李主爲話柄。朱葵之《妙吉祥室詩鈔》卷上詠鴉片之役《詫聞》第二首：“靈山紫竹芟夷盡，度鬼翻教大士愁”；“鬼”謂“洋鬼子”。志剛《初使泰西紀要》同治九年九月一日：“佛出世，欲普度衆生而爲佛；今印度爲英人普種鴉片，欲普度衆生而爲鬼”；“鬼”謂“鴉片鬼”。王芝《海客日談》同治十一年二月壬申：“嘗聞錫蘭島中有神曰佛者，最靈異，胡弗佑所謂獅子國？”翁同龢《瓶廬詩稿》卷四《題天瓶金書〈普門品〉經册》：“士夫開口説歐羅，藁邸還成相見坡；龍象已荒菩薩睡，筆頭無杵可降魔！”邱逢甲《嶺雲海日樓詩鈔》卷六《寄蘭史、曉滄、菽園》第四首：“天漿傾倒帝沉酣，西奈神來佛讓龕。自轉隻輪删合朔，别傳十誡貶和南。尋山久已迷靈鷲，聞道真疑到劇驂。至竟大同新運在，老生莫自厭常談。”姚朋圖《當得異書齊詩録》卷二《銅佛·開皇六年造》：“昔我漫游經佛國，釋迦曾見履行跡，炯炯兩眼望故都（卧佛兩眼，以貓睛石爲之），西方東漸挽不得！”黄遵憲《人境廬詩草》卷六《錫蘭島卧佛》六首尤盛傳之鉅製，如云：“豈真津梁疲，老矣倦欲眠，如何沉沉睡，竟過三千年！”；“謂此功德盛，當歷千萬刼，有國賴庇護，金甌永無缺。豈知西域賈，手不持寸鐵，舉佛降生地，一旦盡劫奪”；“惟佛大法王，兼綜諸神通，如何斂手退，一任敵横縱，竟使清淨土，概變腥膻戎”；“佛不能庇國，豈不能庇教？爾來耶穌徒，遍傳《新、舊約》；載以通商舶，助以攻城礮，竟使佛威德，燈滅樹傾倒”；卷九《己亥雜詩》第四九首又云：“四百由旬道路長，忽逢此老怨津梁；沉沉睡過三千歲，可識西天有教皇！”《卧佛》第五首：“奈何五印度，竟不聞佛號”云云，歷舉婆羅門教、波斯教、回教之陵駕佛教；《野叟曝言》第二回文素臣論“三武之難”云：“其時牟尼三世等佛，何以並没神通？……元代駙馬諸王徧鎮印度，其時印人大半習麻哈默特之教，……是佛教早不行於印度”，蓋早發此意矣。

武帝《唱斷肉經竟制》。按卷五《與周捨論斷肉敕》、卷七《斷酒肉文》暢闡此旨。梁武宣揚佛法之崇論弘議，推行佛法之豐功偉績，一言以蔽，即《大般湼槃經·如來性品》第四之一佛告迦葉：“我從今日制諸弟子不得復食一切肉”也；亦即《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之四佛告大慧：“我有時遮説五種肉，或制十種令，於此經一切種、一切時開除方便，一切悉斷。”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三《佛教斷肉述義》：“佛教斷肉，及梁武帝法，其先亦有漸義”，因上溯佛經，旁徵稗史，頗得源委。然俞云：“故《湼槃經》云：‘若乞食得肉，以水洗之，味與肉别，然後得食’”；引語未確，遂煞費解，一似留肉而除其味者！《經》文：“迦葉復白佛言：‘……若乞食時，得雜肉食，云何得食應清淨法？’佛言：‘迦葉，當以水洗，令與肉别，然後乃食。若其食器，爲肉所汙，但使無味，聽用無罪’”；是“食”中“雜肉”，乃以水洗，“别”出所“雜”之“肉”於“食”，“味”指食器所染肉味，非謂水洗能“别”出“味”於“肉”。《六祖法寶壇經·行由》第一記六祖避難獵人隊中，每至飯時，以菜寄煮肉鍋，或問，則對曰：“但喫肉邊菜！”，即雖從權而仍遵“與肉别”之教；《高僧傳》二集卷九《慧布傳》記遭侯景之亂，三日失食，“至四日，有人遺布飯而微似豬肉之氣，雖腹如火然，結心不食”，即雖無肉而仍遵有味則不“聽用”之教。俞又舉杯渡飲酒噉肉、寶誌食鱠，以證斷肉成制，漸而非驟；例亦不當。杯渡、寶誌乃所謂“神僧”，分别見《高僧傳》卷九、卷一○，《太平廣記》卷九○即以二人入《異僧》類。《高僧傳·寶誌傳》載梁武詔：“誌公跡拘塵俗，神遊冥寂，水火不能燋濡，蛇虎不能侵懼。……豈得以俗士常情，空相拘制？”；《全梁文》卷五三陸倕《誌法師墓志銘》：“或徵索酒肴，或數日不食”；故誌雖食鱠而吐出活魚。歷來“異僧”，行怪佯狂，以示神通妙用，如《高僧傳》二集卷三四《僧朗傳》：“飲噉同俗，……嚼噍豬肉，不測其來”；《佛祖統紀》卷四四志蒙喜食豬頭，號“豬頭和尚”，乃定光佛化身；蘇軾道張法華“佯狂啖魚肉”（詳見馮應榴《蘇詩合註》卷七《贈上天竺辯才師》引施、王二家註）；俗書《濟公活佛演義》寫濟顛酗酒食狗肉；皆破例出類，規戒非爲渠輩設，梁武所謂“豈得以常情拘制”也，俞又云：“其後唐譯《楞嚴經》云：佛告阿難：‘我令比邱食三淨肉’云云”；夫舊譯以“不見爲我殺、不聞爲我殺、不疑爲我殺”并而爲一，合之“自死”與“鳥殘”，遂得“三淨”，唐譯本卷六分“不見”、“不聞”、“不疑”爲三，故曰“五淨肉”，非復“三淨”矣。

【 增訂四 】 釋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二記至屈支國，“王諸過宫，備陳供養，而食有三淨，法師不受。”即不食“三淨肉”。陳洪綬《寶綸堂集》卷五《示招余飲者》四首均戒殺生，而第一首結句曰：“酒徒作佛事，市脯與園蔬”，謂“市脯”不戒，則“三淨”、“五淨”之旨矣。

俞引《記聞》稠禪師夢中食筋；或有以此爲法通事者，别詳《太平廣記》卷論卷九一《稠師》。俞引《鴦掘摩羅經》以證梁武《制》禁著革屣，又引《感應記》言“著蠶衣是魔法”；《全梁文》卷二九沈約《究竟慈悲論》亦謂：“禁肉”之外，必須“黜繒”，梁武《斷酒肉文》之三且戒“噉食衆生，乃至飲於乳蜜”。斷蜜以其出於蜂，斷乳、禁革屣以其出於牛，禁絲衣以其出於蠶。唐譯《楞嚴經》卷六：“不服東方絲棉絹布及是此土靴履裘毳、乳酪醍醐”，乃唐人隱以梁武之禁竄入爾。《妙法蓮華經·方便品》第二：“或以膠、漆、布，嚴飾作佛像”，智顗《文句記》卷一三：“《優婆塞戒經》不許用膠。……古師云，外國用樹膠耳；光宅言，或有處必須於像，聽許用牛皮膠，若有他，即不得用也。……然牛皮終是不淨物”；梁武禁革屣，未及革膠。余嘗怪梁武戒“飲蜜”，而《南史·梁本紀》中記其“疾久口苦，索蜜不得，再曰：‘荷！荷！’遂崩”，故楊萬里《誠齋集》第二三《讀梁武帝事》嗤之曰：“梵王豈是無甘露，不爲君王致蜜來！”倘非傳聞失實，則臨終而免於破戒者幾希！

梁武帝《斷酒肉文》第一首云：“今出家人噉食魚肉，於所親者，乃自和光，於所疏者，則有隱避。……極是艱難，或避弟子，或避同學，或避白衣，或避寺官，懷挾邪志，崎嶇覆藏，然後方得一過噉食。……今出家人噉食魚肉，或爲白衣弟子之所聞見，内無慚愧，方飾邪説，云：‘……以錢買肉，非己自殺，此亦非嫌。’”“崎嶇覆藏”四字曲傳情狀，吾吴舊謔謂僧徒於溺器中燉肉，即此意。斷肉制令，王法助佛法張目，而人定難勝天性。拾得詩所謂：“我見出家人，總愛喫酒肉”；《清異録》卷一《釋族》門所謂“正受豬羊雞鴨三昧”。約束愈嚴，不過使“和光”者轉爲“隱避”者而已。然此等俗僧，出家比於就業，事佛即爲謀生，初無求大法之心、修苦行之節。故其“隱避”也，祇如李逵“瞞着背地裏吃葷，吃不得素，偷買幾斤牛肉吃了”；其“和光”也，亦如魯智深“不忌葷酒，甚麽渾清白酒、牛肉狗肉，但有便吃”（《水滸》第五三回、第五回）。雖“臭腥”有壞清規，而率真不失本色，蓋均明知破戒、未嘗自欺。若乃居家之“清信士”，流連朝市，迴向空門，斷肉之制，初非爲彼，而念切生天，引繩自縛，既耽滋味，又畏孽報，於是巧作言詞，大加粉墨。或謂所食之肉實即非肉，如《南齊書·周顒傳》何胤奉佛，“言斷食生，疑食蚶蠣，使學生議之”，學生謂車螯蚶蠣等“草木瓦礫”而下之，“故宜長充庖廚”。或謂口中有肉而心中無肉，如葉夢得《避暑録話》記章惇召吴僧静端飯，章自食葷，“執事者誤以饅頭爲餕餡，置端前，端食之自如。子厚得餕餡，知其誤，斥執事而顧端曰：‘公何爲食饅頭？’端徐取視曰：‘乃饅頭耶？怪餕餡乃如許甜！’”葉氏讚歎曰：“吾謂此僧真持戒者也！”蓋稱其齊物平等，能如三祖僧璨《信心銘》所教無“揀擇”、不“取捨”也；吴昌齡《東坡夢》第一折託爲蘇軾勸佛印曰：“溪河楊柳影，不礙小舟行。佛在心頭坐，酒肉穿腸過，只管吃！怕什麽”，可申斯義。《舊唐書·李靖傳》記李令問“食饌豐侈，廣畜芻豢，躬臨宰殺；時方奉佛，篤信之士或譏之。令問曰：‘此物畜生，與果菜何異？胡爲强生分别？不亦遠於道乎！’”齊物平等，不異守端，苟守端偶破戒爲“真持戒”，則令問全不持戒亦可爲“真持戒”，出一頭地矣。其尤可笑者，清齋茹素，而務烹調之佳，償口腹之饞，於守戒中逞欲，更添一重公案。清書家王文治奉佛，精治素庖，趙翼《甌北詩鈔》七言古之三《西巖治具，全用素食，以夢樓持齋故也，作〈素食歌〉見示，亦作一首答之，并調夢樓》：“豈知素也可爲絢，又增一番烹飪精。……香菌自南蘑菇北，菘必秋後筍未春。有時故仿豚魚樣，質不相混色亂真。……向來只道肉食鄙，肉食恐無此繁費。……名實不稱殊反常，寒儉幻出繁華場；有如寡婦雖不嫁，偏從淡雅矜素粧，……吾知其心未必淨，招之仍可入洞房！”（參觀王文治《夢樓詩集》卷一六《素食歌答趙甌北》、祝德麟《悦親樓集》卷一八《和夢樓〈素食歌〉》）虐謔云乎哉？藥言而已矣。“仿豚魚樣”，即如《北夢瑣言》記崔安潛“奉釋氏，鎮西川三年，宴諸司，以麵及蒟醬染色像豚肩、羊臑，皆逼真”；蘇軾《蜜酒歌又一首》：“脯青苔，炙青蒲，爛蒸鶴鴨乃瓠壺，煮豆作乳脂作穌。……古來百巧出窮人，搜羅假合亂天真”；林洪《山家清供》列“素蒸鴨”、“假煎肉”諸肴；《女仙外史》第三一回侈陳“以上好素菜，滋潤者蒸熟搗爛，乾燥者炙炒磨粉，加以穌油、酒釀、白蜜、蘇合沉香之類，溲和調匀，做成熊掌、駝峯、象鼻、猩唇各種珍饈樣式；再雕雙合印板幾副，印成小鹿、小牛、小羊、雞、鵝、蝦、蟹等形象，每盤一品，悉係囫圇的”云云。《西遊記》第七二回唐僧至盤絲洞化齋，蜘蛛精“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麵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捧到石桌上放下”，勸唐僧下箸曰：“長老，此是素的！”今常食之“素雞”、“素魚”、“素火腿”、“素肘子”等，蓋反蜘蛛精之道而行之，以豆腐麵筋，煎充豬羊雞鴨。奉佛者而嗜此，難免趙翼“心未必淨”之譏。後世斷肉之詭論陋習，有梁武爲文時所意計不及者，亦俞氏《述義》應有之義也。

【 增訂三 】 吴自牧《夢粱録》卷一六《麵食店》條言“又有專賣素食分茶不誤齋戒者”，列舉名色，“蒸羊”、“蒸果子鼈”之類不一而足，皆實爲素而號稱葷者；觀其中“三鮮奪真雞”“假炙鴨乾”、“假羊（驢）事件”、“假煎白腸”、“假煎烏魚”，顧名思義，皎然可曉。同卷《葷素從食店》條舉“素點心”中，亦有“假肉饅頭”。均當遭趙翼“其心不淨”之嘲矣。又按“分茶”在宋有兩義。一指茗事，如李清照《轉調滿庭芳》所謂“活火分茶”，“分”字平聲。一如《夢粱録》此卷及孟元老《東京夢華録》卷二、卷四各節之“分茶”，乃指沽酒市脯，雖著“茶”字，無關品茗（如《夢華録》卷二《飲食菓子》：“所謂茶飯者，乃百味羹……入爐羊……炒兔……洗手蟹之類”；卷四《食店》：“大凡食店，大者謂之‘分茶’。……喫全茶。……有素分茶，如寺院齋食也”，卷三《寺東門街卷》：“丁家素茶”），“分”似當讀去聲。《水滸》第二六回：“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又三九回：“酒店裏相待了分例酒食”，又五三回：“那老人……拿起麵來便吃，那分麵却熱，……那分麵都潑翻了”；猶《夢華録·飲食菓子》：“其餘小酒店，亦賣下酒，如煎魚鴨子……粉羹之類，每分不過十五錢”；即此“分”字。今語亦言“分飯”。

【 增訂四 】 《老學菴筆記》卷一記集英殿宴金國人使，饌中有“第六、假圓魚”及“第八、假沙魚”。

希臘古王（Nicomedes）欲食鯷魚，而所治距海遠，不能得，庖人因取蘿菔，切作此魚形（His cook took a fresh turnip and cut it in slices thin and long，shaping it just like the anchovy），烹調以進，王亦厭飫 [1414] 。此“素魚”見於西方前載者。梁武《斷酒肉文》第一首：“又有一種愚痴之人，云：‘我祇噉魚，實不食肉’”；蓋謂食魚不得爲犯斷肉之戒，又類天主教之以斷肉食魚爲持齋。佛教持齋食素，無肉而退思魚，彼教持齋食魚，有魚而進思肉，得隴望蜀，亦人欲難饜也。西方舊謔謂西班牙一主教於星期五齋日出行，打尖客舍中，覓魚不得而獲雙雞，乃命庖烹以爲饌，庖大驚怪，主教笑曰：“吾以雞當作魚而啖之耳（I eat them as if they were fish）。吾乃教士，領聖餐時，使麵包爲耶穌聖體，則使雞爲魚，尚是小顯神通也”（which do you think is a greater miracle，to change bread into the body of Christ or partridge into fish？） [1415] ；又一遊記言有土爾其人被意大利所俘，受洗禮，改信基督教，伙伴忽見其於齋日食肉，厲訶犯戒，渠申辯曰：“吾所食正是魚爾。曩者人挈我入教堂，灑水於我頭上而詔告曰：‘汝爲基督徒矣！’吾亦如法炮製，取君等視爲肉者，灑水其上而命之曰：‘汝爲魚矣！’故食之無傷也”（Je vous assure que c’est du poisson. ...On m’amène à l’Église，on m’a jeté un peu d’eau sur la tête et on m’a dit，tu es Chrétien. J’ai fait la même chose，j’ai jeté un peu d’eau sur ce qui vous paroît de la viande et j’ai dit，tu es poisson. Voilà pourquol j’en mange aujourd’hui） [1416] 。詩文中每寫此類事，《論全晉文》卷一三七戴逵《放達爲非道論》節所引法國小説，即其例焉。

一九二　全梁文卷五

武帝《敕答臣下神滅論》：“欲談無佛，應設賓主，標其宗旨，辨其短長。”按“賓主”者，諍辯問答，如兩造對質也。《世説·文學》門記王弼“便作難，一坐人便爲屈，於是弼自爲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魏書·景穆十二王傳》中《任城王澄傳》：“或云宜行，或言宜止，帝曰：‘衆人意見不等，宜有客主，共相起發’”；《顔氏家訓》論老、莊之書云：“直取其清談雅論，詞鋒理窟，剖玄析微，賓主往復。”曰“賓（客）主”而不曰“主賓（客）”者，問然後答，因獻疑送難而決疑解難，比於用兵之攻守也。《老子》六九章：“用兵有言：‘吾不敢爲主而爲客’”；《公羊傳》莊公二十八年：“《春秋》伐者爲客，伐者爲主”，《解詁》：“伐人者爲客，讀‘伐’、長言之，見伐者爲主，讀‘伐’、短言之”；《管子·勢篇》：“天時不作勿爲客”，即《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兵戎不起，不可從我始”，鄭玄註：“爲客不利，主人則可”；《孫子·九地》：“凡爲客之道，深入則專，主人不克”；《國語·越語》下范蠡論“善用兵”：“宜爲人客”；《三國志·吴書·朱桓傳》：“兵法所稱‘客倍而主人半’者，謂俱在平原，無城池之守，又謂士卒勇怯齊等故耳。……以逸待勞爲主制客，此百戰百勝之勢也。”古例甚夥。辯難乃“舌戰”，故云“賓（客）主”，亦如兵戰之云“攻守”而不云“守攻”；若交際酬酢，則行事無妨“主”先“賓”後，如曹植《箜篌引》：“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設”者，如王弼之“自爲客主”；班固《答賓戲》以“賓戲主人曰”發端，《文選》歸之於《設論》類，是矣。

一九三　全梁文卷六

武帝《觀鍾繇書法十二意》。按同卷有《觀鍾繇書法》，輯自《御覽》，實此篇中摘句，不應别出。“世之學者宗二王，元常逸迹，曾不睥睨。……子敬之不逮逸少，猶逸少之不逮元常”；即卷四六陶弘景《與梁武帝啓》之六：“使元常老骨，更蒙榮造，子敬懦肌，不沈泉夜，唯逸少得進退其間。……若非聖證品析，恐愛附近習之風，永遂淪迷矣！……比世皆尚子敬書，……海内非惟不復知有元常，於逸少亦然。”蓋當時雖並宗二王而偏重獻之，梁武始位羲於獻上，尤推鍾繇爲出類絶倫。卷四八袁昂《古今書評》（出《御覽》卷七四八）：“鍾繇特絶，逸少鼎能，獻之冠世”，尚不乖聖諭，而《評書》（出《淳化閣帖》卷五）獨推羲之，擅背綸音，疑非原本，出於後人竄改；如稱羲之“字勢雄强，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閣”，即割移《古今書評》中贊蕭思話書語也。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三《藝苑巵言》：“宋、齊之際，右軍幾爲大令所掩；梁武一評，右軍復申，唐文再評，大令大損”；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卷二舉《左傳》昭公二六年“咸黜不端”，《正義》：“‘咸’或作‘减’，王羲之寫作‘咸’”，謂據羲之字以定經文，唐初尊崇其書有如此者。觀《南史》卷四七《劉休傳》：“元嘉中羊欣重王子敬正隸書，世共宗之，右軍之體微輕，不復見貴。及休始好右軍法，因此大行云”；則羲之“復申”，似不待粱武。顧帝皇咳唾，尤可以上下聲名，左右風會，輊獻軒羲，論遂大定，後世尠持異議。鍾繇書經梁武提倡，一時必亦景從草偃；《全梁文》卷二三蕭子雲《答敕論書》：“臣昔不能拔賞，隨世所貴，規摹子敬。……始見敕旨論書一卷，……始變子敬，全範元常。”物論却終未翕然。如姜夔《續書譜·真》稱“古今真書之妙無出鍾元常”；朱熹以《賀捷表》爲楷則（《朱文公集》卷八二《題曹操帖》、《題鍾繇帖》，參觀董其昌《容臺集·别集》卷二、張照《天瓶齋書畫題跋》卷下《跋自臨〈賀捷表〉》又《題跋補輯·跋自臨〈季直〉、〈力命〉二表》、丁晏《頤志齋文集》卷四《朱子〈題曹操帖〉辨》）；陸友《硯北雜志》卷上舉宋人“習鍾法者五”，黄伯思、朱敦儒、李處權、姜夔、趙孟堅。賞摹鍾者，屈指可數；蓋百世賞鑒之公非大有力者一人嗜好之偏所能久奪也。黄庭堅《次韻奉答文少激紀贈》：“文章藻鑒隨時去，人物權衡逐勢低”，有味乎其言。帝皇位不常保，力難偏及，其“藻鑒”、“權衡”復“隨時去”而“逐勢低”爾。又按陶弘景“聖證品析”字面用王肅《聖證論》，《顔氏家訓·誡兵》：“孔子力翹門關，不以力聞，此聖證也”，亦然。

武帝《答陶弘景書》。按四首皆鑒定書法，第二首暢言運筆結體，有云：“濃纖有方，肥瘦相和，骨力相稱，婉婉曖曖，視之不足，稜稜凛凛，常有生氣”；後四句可移箋謝赫《畫品》所謂“氣韻”。却又自謙：“然非所習，聊試略言。……吾少來乃至不嘗畫甲子，無論於篇紙；老而言之，亦復何爲！正足見嗤於當今，貽笑於後代。”既慚不工書，而復勇於評書，殆又“善鑒者不寫”之意歟（别見《全晉文》卷論王羲之《書論》）！又按卷三《答陶弘景解官詔》：“卿遣累卻粒，尚想清虚。……月給上茯芩五斤、白蜜二斗，以供服餌”；然卷七《斷酒肉文》三：“弟子蕭衍從今已去，……若飲酒放逸，……噉食衆生，乃至飲于乳蜜及以酥酪，願一切有大力鬼神，先當苦治蕭衍身，然後將付地獄閻羅王，與種種苦。”自戒蜜而以蜜給人，豈以陶爲道士，不同佛弟子之多禁斷歟？則此詔當頒於陶詣阿育王塔自誓受五大戒之前矣。

武帝《菩提達磨大師碑》：“及乎杖錫來梁，説無説法。……帝后聞名，欽若昊天。嗟乎！見之不見，逢之不逢，今之古之，悔之恨之，朕雖一介凡夫，敢師之於後。”按梁武悔失達磨，似未見於六朝記載。唐、宋僧史所傳，事頗曲折，未敢遽疑爲無（impossible），而理甚離奇，殊難逕信其有（improbable）。既不契而聽其遠適北魏矣，死耗傳聞，又追悼之；追悼作哀誄可也；乃必欲撰碑刻石；欲撰碑而萬幾未暇，至復傳聞隻履西歸之異，始爲埋骨於敵國熊耳山者立貞珉於本國京師之鍾山。梁武挾貴好勝，史籍頻書。《梁書·沈約傳》記約與梁武競誦，各疏栗事，約故讓帝多三事，出謂人曰：“此公護前，不讓即羞死”；《南史》卷四九《劉峻傳》：“武帝每集文士，策經史事時，范雲、沈約之徒，皆引短推長，帝乃悦。……曾策錦被事，咸言已罄，……帝試呼峻，峻……請紙筆疏十餘事，……帝不覺失色，自是惡之”；卷五○《劉顯傳》：“有沙門訟田，帝大署曰‘貞’，有司未辨，徧問莫知。顯曰：‘貞字文爲與上人 ’。帝因忌其能，出之”；褊淺有若是者。帝於達磨獨休休大度，補過而不護前，且勒銘以示四海百世，豈佛大力真能狎制喉有逆鱗之毒龍耶？碑文僅見八十四字，文理鄙謬，大類庸劣阿師僞造爲禪門裝鋪席者。

【 增訂三 】 出家人常勢利，實心道場每夸誣，輒附會大哉王言以爲法門光寵。釋子僞造梁武帝此碑以尊達磨，亦猶道士立碑而僞託唐太宗《賜孫思邈頌》也（參觀陳鴻墀《全唐文紀事》卷四按語）。李涪《刊誤·釋怪》載李商隱《三教聖像贊》以釋迦爲老子師而老子又爲孔子師，釋子竊以刊碑，嫁名於唐肅宗，陸心源不究，遂據“石刻”而輯入《唐文續拾》卷一“御製”矣。

“帝后聞名，欽若昊天”；撰人身即“帝”耳，何故作局外誇羨口吻，且奚必道“后”？況梁武之郗后早卒於齊世，《南史·后妃傳》下言其“卒不置后”，“后”字更無着落。初未與達磨相契，而言“欽”之如“天”，諛墓例慣誑諂，姑置不論，然“天子”而出此言，則早父事之於先矣，豈待“師之於後”哉？“説無説法”；梁武《金剛般若懺文》固云：“是以無言童子，妙得不言之妙，不説菩薩，深見無説之深”，顧碑語似隱指達磨默然“壁觀”及許二祖慧可“得髓”等事，皆其北去後所爲。《五燈會元》卷二善慧大士章次：“梁武請講《金剛經》，士纔陞座，以尺揮案一下，便下座，帝愕然。聖師曰：‘大士講經竟’”；是爲“説無説法”者，非達磨，乃傅大士也。“朕雖一介凡夫”；梁武自負知佛，幾欲以人王而兼法王，於上座大德，當仁不讓，《唱斷肉經竟制》、《註解〈大品經〉序》、《寶亮法師〈湼槃義疏〉序》諸文即可隅舉。《淨業賦》：“内外經書，讀便解悟。……唯有哲人，乃能披襟”；《金剛般若懺文》：“弟子習學空無，修行智慧，早窮尊道，克己行法”；《摩訶般若懺文》：“弟子頗學空無，深知虚假”；自許正爾不淺。《全梁文》卷二三蕭子顯《御講〈摩訶般若經〉序》：“上每爲之通解，……精詳朗贍，莫能追領。舊學諸僧，黯如撤燭，弛氣結舌”；想見其如心大作，猶庖丁之提刀四顧，躊躇志滿。萬乘自貶曰“一介”，“哲人”自貶爲“凡夫”，愈謙則人愈僞，愈謙亦文愈僞矣。釋惠洪《林間録》卷上：“雪竇禪師作《祖英頌古》，其首篇頌初祖不契梁武，曰‘闔國人追不再來，千古萬古空相憶’者，歎老蕭不遇詞也。昧者乃敍其事於前曰：‘達磨既去，誌公問曰：陛下識此人否？蓋觀音大士之應身耳。傳佛心印至此土，奈何不爲禮耶？老蕭欲追之，誌公曰：借使闔國人追，亦不復來矣！’雪實豈不知誌公没於天監十三年，而達摩以普通元年至金陵，……今傳寫作‘蓋國’，益可笑！”惠洪因記王安石嘗“嗟惜禪者吐辭，多臆説不問義理，故要謗者多以此。”若此碑洵禪人“臆説”而不顧“義理”者。

武帝《捨道事佛疏文》：“弟子經遲迷荒，耽事老子，歷葉相承，染此邪法。習因善發，棄迷知返。……寧可在正法中，長淪惡道；不樂依老子教，暫得生天。”按卷四武帝《敕捨道事佛》：“唯佛一道，是於正道。……朕捨外道，以事如來。……老子、周公、孔子等雖是如來弟子，而爲化既邪，止是世間之善。……事佛心强、老子心弱者，乃是清信。……其餘諸信，皆是邪見，不得稱清信也”；卷二二邵陵王綸《遵敕捨老子受菩薩戒啟》：“今啟迷方，……捨老子之邪風。”《法苑珠林》卷二一《敬佛篇·感應緣》：“梁祖登極之後，崇重佛教，廢絶老宗”；當是據此等文而誇大失實。觀《南史·隱逸傳》下記梁武之尊信鄧郁、陶弘景，即知其未嘗“廢絶老宗”，《南史》載陶弘景《遺令》且明言：“道人、道士並在門中。”《顔氏家訓·勉學》：“洎於梁世，兹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元帝在江荆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爲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更見梁武父子於“道”，實未割“捨”，上佛之《疏》，下朝之《敕》，皆屬綺語。舊染難湔，宿好仍敦，不過如江淹《自序傳》所稱“又深信天竺緣果之文，偏好老氏清淨之術”，參觀論《全宋文》謝靈運《山居賦》。梁元帝《金樓子·立言》上篇論道家尚虚無，“中原喪亂，實爲此風”，下篇斥魏、晉之間“失老子之旨，以無爲爲宗，背禮違教，傷風敗俗，至今相傳，猶未祛其惑”；則其“教授”老、莊，殆異乎王弼、何晏之撰歟？梁武言“老子、周公、孔子是如來弟子”，乃承晉以來釋子妄説。《法苑珠林》卷六九《破邪篇》之餘引苻朗《苻子》：“老子之師名釋葉文佛”，又引《老子大權菩薩經》：“老子是迦葉菩薩化行震旦”；《廣弘明集》卷八後周釋道安《二教論·服法非老》第九引《清淨法行經》：“佛遣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薩、彼稱孔丘，光淨菩薩、彼稱顔淵，摩訶迦葉、彼稱老子”，《佛祖統紀》卷四《教主本紀》第一之四引此《經》則以光淨菩薩爲孔、月光菩薩爲顔；未及周公，梁武倘别有本歟？

【 增訂四 】 西晉竺法護譯《生經·譬喻經》第五五：“時儒童菩薩亦在山中，學諸經術，無所不博。……儒童者、釋迦文佛是也。”揣譯文本意當是言“博學童子”，著“儒”字者，以《法言·君子》稱“通天地人曰‘儒’”也。後來遂滋附會爲孔門儒家之“儒”矣。

蓋僧徒揑造僞經，以抵制道士揑造之《老子化胡經》等；道士謂釋迦是老子别傳之外國弟子，僧徒謂孔、老皆釋迦别傳之中國弟子。教宗相鬨，於强有力而争難勝者，每不攻爲異端，而引爲别支，以包容爲兼并（annexation）。韓愈《原道》：“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亦即説破二氏以異己爲附庸之慣技也。《佛祖統紀·通例》論韓愈“排佛”云：“反覆詳味，則知韓之立言，皆陽擠陰助之意也”；則逕以此技施於韓身，吞而并之矣。

一九四　全梁文卷八

簡文帝《對燭賦》：“緑炬懷翠，朱蠟含丹。……視横芒之昭曜，見蜜淚之躇?。”按言紅緑色燭也，“蜜淚”即燭淚，如李商隱《無題》所謂“蠟炬成灰淚始乾”。“朱蠟”之“蠟”與“蜜淚”之“蜜”，文異而指同；猶商隱詩之“蠟炬”與李德裕《述夢》“無聊燃蜜炬”或李賀《河陽歌》“蜜炬千枝爛”之“蜜炬”，乃是一物。郝懿行《晉宋書故》有《蜜章》一則，考“古人謂蜂蠟爲‘蜜’，刊削蜜蠟爲印章”，可以參觀；郝又引《樹提伽經》：“庶人然脂，諸侯然蜜，天子然漆”，余觀《法苑珠林》卷七一引此經，“然蜜”正作“然蠟”。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二四《〈新唐書〉辨》：“《周智光傳》云：‘代宗命趙縱書帛納蜜丸，召郭子儀’，《姜公輔傳》云：‘朱滔以蜜裹書邀朱泚’，《劉季述傳》云：‘割帶内蜜丸告孫德昭。’此本蠟書耳，‘蜜’字何義耶？”《舊唐書·周智光傳》、《朱泚傳》等中皆作“蠟丸”，王氏深惡宋祁“字語詭僻”，指摘此爲一例；然察微治細，識鋭而學陋，每少見多怪，輕心好詆，此亦一例耳。《全唐文》卷五一四殷亮《顔魯公行狀》：“以蠟爲彈丸，以帛書表，實於彈丸之内”，又卷七五六杜牧《竇烈女傳》：“因爲蠟帛書，……以朱染帛丸如含桃”；宋祁記唐人事而不從唐人慣語，以古爲新之結習也。

【 增訂三 】 宋趙升《朝野類要》卷四言“蠟彈”爲物：“以帛寫機密事，外用蠟固，陷於股肱皮膜之間，所以防在路之浮沈漏泄也。”章回小説中《精忠説岳傳》第一六回、三三回皆道之。

【 增訂四 】 《西京雜記》卷四：“閩越王獻高帝……蜜燭二百枚”；“蜜燭”即“蠟炬”。《劍南詩稿》卷四八《追憶征西幕中舊事》之四：“關輔遺民意可傷，蠟封三寸絹書黄”，自注：“關中將校密報事宜，皆以蠟書至宣司”；“蠟書”即“蜜裹書”也。

簡文帝《臨秋賦》：“雲出山而相似，水含天而難别。”按卷一五元帝《蕩婦秋思賦》亦有：“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全晉文》卷五七袁宏《東征賦》已云：“即雲似嶺，望水若天”，固寫景之恒蹊也。如卷六○吴均《與朱元思書》：“風烟俱淨，天山共色”；《全陳文》卷一六張正見《山賦》：“混青天而共色”；沈佺期《釣竿篇》：“人疑天上坐，魚似鏡中懸”；姜夔《詩説·自序》：“小山不能雲，大山半爲天”；莎士比亞：“山遠盡成雲”（Like far-off mountains turned into clouds）；拉辛：“水裏高天連大地，波光物影兩難分”（Déjà je vois sous ce rivage/La terre jointe avec les cieux/Faire un chaos délicieux/Et de l’onde et de leur image） [1417] 。六朝僅言“水含天”，唐宗楚客《奉和人日清暉樓宴羣臣遇雪應制》逕曰：“太液天爲水”，宋人更進而稱水爲“魚天”，如蔣捷《尾犯》之“徧闌干外，萬頃魚天”，是也。别詳《杜少陵詩集》卷論《渼陂行》。

簡文帝《悔賦》。按謀篇與江淹《恨賦》同，惟增“前言往行”爲鑑戒一層命意，文筆則遠不逮也。悔之與恨，詞每合舉，情可通連，而各有所主；故兩賦觸類比事，無重複者。《恨賦》道秦始皇，《悔賦》道秦二世，父子二人尤相映成趣。蓋恨曰“遺恨”，悔曰“追悔”；恨者、本欲爲而終憾未能爲（regret），如江淹所謂“武力未畢”、“齎志没地”；悔者，夙已爲而今願寧不爲（remorse），如簡文所謂“還思不諫之尤”、“終無追於昔謀”。聊摘詞章中習用故實，更端示例。《雲仙雜記》卷一：“裴令臨終，告門人曰：‘吾死無所繫，但午橋莊松雲嶺未成，軟碧池繡尾魚未長，《漢書》未終篇，爲可恨爾！’”；《清異録》卷一《君子》門：“劉乙嘗乘醉與人争妓女，既醒慚悔，集書籍凡飲酒賈禍者，編以自警，題曰《百悔經》。”

一九五　全梁文卷一一

簡文帝《誡當陽公大心書》：“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按此言端慤人不妨作浪子或豪士語。元好問《論詩絶句》評潘岳《閑居賦》：“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爲人！”；此言冰雪文或出於熱中躁進者。樓昉嘗選《崇古文訣》，《説郛》卷四九采其《過庭録》，有云：“有一朋友謂某曰：‘天下惟一種刻薄人，善作文字。’後因閲《戰國策》、《韓非子》、《吕氏春秋》，方悟此法。蓋模寫物態，考核事情，幾于文致、傅會、操切者之所爲，非精密者不能到；使和緩、長厚、多可爲之，則平凡矣。若刻薄之事，自不可爲，刻薄之念，自不可作”；《南宋羣賢小集》第一一册黄大受《露香拾稿·遣載入閩從李守約》：“機心僅可文章用，邪説毋從釋老求”；王鐸《擬山園初集·文丹》：“爲人不可狠鷙深刻，爲文不可不狠鷙深刻”；可申簡文之誡。趙令畤《侯鯖録》卷三：“歐陽文忠公嘗以詩薦一士人與王渭州仲儀，仲儀待之甚重，未幾贓敗。仲儀歸朝，見文忠論及此，文忠笑曰：‘詩不可信也如此！’”；可申元氏之詩。《文心雕龍》論文人，以《體性》與《程器》劃分兩篇，《情采》篇又以“爲情而造文”别出於“爲文而造情”，至曰：“言與志反，文豈足徵！”；《通鑑·唐紀》八貞觀二年六月：“上謂侍臣曰：‘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奥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耶？’”；歐陽修《文忠集》卷一三九《集古録跋尾·唐景陽井銘》：“其石檻有《銘》，謂‘余’者，晉王廣也。……煬帝躬自滅陳，目見叔寶事，又嘗自銘以爲戒如此，及身爲淫亂，則又過之。”即所謂“作者修詞成章之爲人”（persona poetica）與“作者營生處世之爲人”（persona pratica），未宜混爲一談 [1418] 。十八世紀一法國婦人曰：“吾行爲所損負於道德者，吾以言論補償之”（Je veux rendre à la vertu par mes paroles ce que je lui ôtes par mes actions） [1419] ；可以斷章。“文如其人”，老生常談，而亦談何容易哉！雖然，觀文章固未能灼見作者平生爲人行事之“真”，卻頗足徵其可爲、願爲何如人，與夫其自負爲及欲人視己爲何如人。元氏知潘岳“拜路塵”之行事，故以《閑居賦》之鳴“高”爲飾僞“失真”。顧岳若不作是《賦》，則元氏據《晉書》本傳，祇覩其“乾没”趨炎耳；所以識岳之兩面二心，走俗狀而復鳴高情，端賴《閑居》有賦也。夫其言虚，而知言之果爲虚，則已察實情矣；其人僞，而辨人之確爲僞，即已識真相矣；能道“文章”之“總失”作者“爲人”之真，已於“文章”與“爲人”之各有其“真”，思過半矣。《文心雕龍·程器》、《顔氏家訓·文章》均歷數古來文士不檢名節，每陷輕薄，《雕龍》又以“將相”亦多“疵咎”爲解。實則竊妻、嗜酒、揚己、凌物等玷品遺行，人之非將非相、不工文、不通文乃至不識文字者備有之，豈“無行”獨文人乎哉！《全三國文》卷七魏文帝《又與吴質書》：“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雕龍》誦説斯言。夫魏文身亦文人，過惡匪少，他姑不論，即如《世説·賢媛》所載其母斥爲“狗鼠不食汝餘”事，“相如竊妻”較之，當從末減；《雕龍》僅引“將相”，不反唇於魏文而并及帝皇，亦但見其下、未見其上矣。立意行文與立身行世，通而不同，向背倚伏，乍即乍離，作者人人殊；一人所作，復隨時地而殊；一時一地之篇章，復因體制而殊；一體之制復以稱題當務而殊。若夫齊萬殊爲一切，就文章而武斷，概以自出心裁爲自陳身世，傳奇、傳紀，權實不分，覩紙上談兵、空中現閣，亦如痴人聞夢、死句參禪，固學士所樂道優爲，然而慎思明辯者勿敢附和也。鑿空坐實（fanciful literal-mindedness），不乏其徒，見“文章”之“放蕩”，遂斷言“立身”之不“謹重”；作者有憂之，預爲之詞而闢焉。如《全唐文》卷七七八李商隱《上河東公啟》：“至於南國妖姬，叢臺名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有涉”猶簡文之“文放蕩”，“不接”猶簡文之“身謹重”，即謂毋見“篇什”之“風流”而逕信其爲人之“風流”。然商隱自明身不風流，固未嘗諱篇什之“有涉”妖姬名妓也。説玉谿詩者，多本香草美人之教，作深文周内之箋。苦求寄託，浪猜諷諭，以爲“興發於此，義在於彼”（語出《全唐文》卷六七五白居易《與元九書》），舉凡“風流”之“篇什”，概視等啞謎待破，黑話須明，商隱篇什徒供商度隱語。蓋“詩史”成見，塞心梗腹，以爲詩道之尊，端仗史勢，附合時局，牽合朝政；一切以齊衆殊，謂唱歎之永言，莫不寓美刺之微詞。遠犬吠聲，短狐射影，此又學士所樂道優爲，而亦非慎思明辯者所敢附和也。學者如醉人，不東倒則西欹，或視文章如罪犯直認之招狀，取供定案，或視文章爲間諜密遞之暗號，射覆索隱；一以其爲實言身事，乃一己之本行集經，一以其爲曲傳時事，乃一代之皮裏陽秋。楚齊均失，臧穀兩亡，妄言而姑妄聽可矣（參觀《周易》卷論《乾》、《毛詩》卷論《狡童》）。《全唐文》卷八二九韓偓《〈香奩集〉自序》：“柳巷青樓，未嘗糠粃，金閨繡户，始預風流”；適與商隱《啟》語相反，既涉跡於勾欄，尤銷魂於閨閣，是詩風流而人亦佻㒓。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二五《解珮令》：“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則與商隱《啟》語同揆，“子虚枕障，無是釵鈿”而已（語出顧有孝、陸世楷同選《閒情集》尤侗《序》） [1420] 。

【 增訂四 】 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三朱彝尊《摸魚子·題陳其年填詞圖》：“空中語，想出空中姝麗，圖來菱角雙髻”；評曰：“竹垞自題詞‘空中傳恨’云云，題其年詞亦云云，可謂推己及人。其實朱、陳未必真空也。”

苟作者自言無是而事或實有，自言有是而事或實無，爾乃吹索鈎距，驗誠辨誑，大似王次回《疑雨集》卷一《無題》所謂：“閒來花下偏相絮：‘昨製《無題》事有無？’”專門名家有安身立命於此者，然在談藝論文，皆出位之思，餘力之行也。陳師道《後山集》卷一七《書舊詞後》：“晁無咎云：‘眉山公之詞蓋不更此而境也。’余謂不然；宋玉初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境也？”，“更”、“更事”之“更”，謂經驗，“境”、“意境”之“境”，謂寫境、造境；李治《敬齋古今黈·拾遺》卷五：“予寓趙，在攝府事李君座，座客談詩。或曰：‘必經此境，始能道此語。’余曰：‘不然。此自在中下言之，彼其能者，則異於是。不一舉武，六合之外無所不到；不一捩眼，秋毫之末，無不照了；是以謂之才。才也者，猶之三才之才，蓋人所以與天地並也。使必經此境能此語，其爲才也陋矣。子美詠馬曰：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子美未必跨此馬也；長吉狀李憑箜篌曰：女媧鍊石補天處，豈果親造其處乎？’舉座默然。”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五章：“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之作者必爲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爲兵家”；語更明快，倘增益曰：“《水滸》之作者必爲大盜而亦是淫婦，蓋人痾也！”則充類至盡矣 [1421] 。三家之旨，非謂凡“境”胥不必“更”、“經”，祇謂賞析者亦須稍紹地步與“才”若想像力耳。康德論致知（Erkenntniss），開宗明義曰：“知識必自經驗始（mit der Erfahrung anhebt），而不盡自經驗出（entspringt nicht eben alle aus der Erfahrung）” [1422] ；此言移施於造藝之賦境構象，亦無傷也。

簡文别“立身”於“文章”，玉谿辨“篇涉”非“身接”，亦屬西方常談。古羅馬詩家自道，或曰：“詩人必端潔而詩句不須如此”（Nam castum esse docet pium poetam/ipsum，versiculos nihil necesse est）；或曰：“作詩與爲人殊轍，吾品行莊謹而篇章佻狎”（Crede mihi，distant mores à carmina nostri；/vita verecunda est，musa jocosa mihi）；或曰：“吾詩邪佚而吾行方重”（lasciva est nobis pagina，vita proba est） [1423] 。拉丁作者屢以爲言 [1424] ，後世詩家亦每援此等語爲己分雪或爲人開脱 [1425] ；有論之者曰：“是乃遁詞，解嘲而不足蔽辜。身潔自好，止於一己，其事小；詩褻流傳，傷風敗俗，關繫重大”（Lasciva est nobis pagina ，vita proba ；ce n’est pas là une excuse. Pagina lasciva importe；vita proba importe moins） [1426] 。有英人日記中評當時兩名家作詩皆適反其爲人：一篇章蕩狎而生平不二色、無外遇，一詞意貞潔，而肆欲縱淫，無出其右（Luttrell was talking of Moore and Rogers－the poetry of the former was so licentious，that of the latter so pure；...and the contrast between the lives and the works of the two men－the former a pattern of conjugal and do- mestic regularity. the latter of all the men he had ever known the greatest sensualist） [1427] 。談助而亦不失爲談藝之助焉。

【 增訂三 】 異於“立身”之“文章”，不獨詩歌，劇本、小説亦爾。古希臘人嘗言歐里庇得斯（Euripides）憎疾婦人，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聞而笑曰：“渠衹在劇本中仇惡女人耳，在枕席上固與之恩愛無間也”（Yes，［he is a woman-hater］in his tragedies；for certainly when he is in bed he is a woman-lover－The Deipnosophists ，XIII. 557，“Loeb”，VI，15）；“文章”所恨如怨家者，“立身”則親爲“冤家”焉（參觀1676－1677頁）。嘲謔亦談言微中。法國近代名小説中男女角色論陀斯妥耶夫斯基生平曾否謀殺人一節（Marcel Proust，La Prisonnière ：“Mais est-ce qu’il a jamais assassiné quelqu’un，Dostoievsky？”etc.，op . cit .，III，379－381），又論小説索隱之費心無補一節（la vanité des études où on essaye de deviner de qui parle un auteur－Le Temps retrouvé ，ib .，907－909），尤屬當行人語。

簡文帝《答張纘謝示集書》：“日月參辰，火龍黼黻，尚且著於玄象，章乎人事，而況文詞可止、詠歌可輟乎？”按卷一二簡文帝《昭明太子集序》：“竊以文之爲義，大矣遠哉！”一節亦此意，均與《文心雕龍·原道》敷陳“文之爲德也大矣”，詞旨相同，《北齊書·文苑傳》、《隋書·文學傳》等亦以之發策。蓋出於《易·賁》之“天文”、“人文”，望“文”生義，截搭詩文之“文”，門面語、窠臼語也。劉勰談藝聖解，正不在斯，或者認作微言妙諦，大是渠儂被眼謾耳。

【 增訂三 】 《二程遺書》卷一八程頤答“作文害道否？”之問，有曰：“游、夏稱‘文學’，……亦何嘗秉筆學爲詞章也？且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司馬光《傳家集》卷六○《答孔文仲司户書》：“古之所謂‘文’者，乃詩書禮樂之文、升降進退之容、絃歌雅頌之聲，非今之所謂‘文’也。今之所謂‘文’者，古之辭也。”可以申説前一意。後一意謂《易》之“天文”、“人文”，亦未容望“文”攀附。不失爲慎思明辨，若因而抹摋詞章，則理學家之隘見矣。

簡文帝《與湘東王書》：“謝客吐言天拔，出於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按評裴語參觀《全宋文》論范曄《獄中與諸甥姪書》。評謝語似是當時公論，却未成後世定論。《南史·顔延之傳》載鮑照稱謝詩“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顔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繪滿眼”；鍾嶸《詩品》中稱謝如“芙蓉出水”，顔如“錯采鏤金”。余觀謝詩取材於風物天然，而不風格自然；字句矯揉，多見斧鑿痕，未滅針線跡，非至巧若不雕琢、能工若不用功（interior polish）者。葉夢得《石林詩話》云：“‘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爲，而精彩華麗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靈運諸詩可以當此亦無幾”；賀貽孫《水田居詩筏》論鮑照語云：“然觀康樂詩，深密有餘，疏淡不足，雖多佳句，痴重傷氣，非定評也”；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評謝詩“頗多六代强造之句，音響泎澀，亦杜、韓所自出；惠休所云‘初日芙蕖’，皎然所云‘風流自然’，正未易識”；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二評謝詩“蕪累寡情處甚多。……湯惠休云：‘如芙蓉出水’，彼安能盡然！‘池塘生春草’句則庶幾矣。”謝選詞較顔素淡，取材又多爲山水，二家相形，遂覺一近自然、一仗文飾。齊梁以謝、顔並舉互襯，正如後世以天才、學力分屬李白、杜甫或蘇軾、黄庭堅又復楊萬里、陸游乃至王士禎、朱彝尊耳。晉、宋詩家真堪當“吐言天拔”、“出於自然”之目者，有陶潛在，黄庭堅即云：“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簡文之兄昭明太子愛陶集而“不能釋手”（《全梁文》卷二○《陶淵明集序》），具眼先覺；而簡文仍囿時尚，既不數陶，復以“自然”推謝，豈評文之識亦如作文之才，“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耶？《顔氏家訓·文章》篇記“劉孝綽常以謝朓詩置几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殆後來眼力漸進歟。《全梁文》卷四八袁昂《評書》：“李鎮東書如芙蓉之出水，文彩如鏤金”；顯襲惠休分稱顔、謝詩語，合施於李氏之書，儼然一手而能兼美者。夫錦上添花，已屬多事，芙蓉上添金彩，直是殺風景；合之兩傷，雖浮雲滓太清、脂粉汙顔色，未足爲比。撏撦撮合如此，真偷詞之鈍賊矣。又簡文此《書》：“徒以煙墨不言，受其驅染，紙札無情，任其摇襞；甚矣哉，文之横流，一至於此！”《全唐文》卷七二七舒元輿《悲剡溪古籐文》即此意之敷陳，所謂：“今之錯爲文者，皆夭閼剡溪籐之流也！”簡文以作文爲虐使紙墨；《全唐文》卷一九一楊炯《王勃集序》：“動摇文律，宫商有奔命之勞，沃蕩詞源，河海無息肩之地”，則以爲勞役文字；韓愈《雙鳥詩》：“鬼神怕嘲詠，造化皆停留；草木有微情，挑抉示九州；蟲鼠誠微物，不堪苦誅求”，則以爲徵求物象；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記賀鑄曰：“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温庭筠，常奔走不暇”，復以爲驅遣古人；胥如横暴之奴視衆人也。

簡文帝《與廣信侯書》：“兼下車以來，義言蓋少。舊憶已盡，新解未餐；既慚口誦，復非心辯，永謝瀉瓶，終慚染㲲。”按卷一三簡文帝《大法頌》：“咸符寫瓶之思，並沾染㲲之施”；卷二二蕭映《答晉安王書》：“謝瓶慚㲲，實歸庸菲”；卷五三陸雲公《御講〈般若經〉序》：“傳習譬於寫瓶。”使事出《大般湼槃經·憍陳如品》第一三之三：“阿難……自事我來，持我所説十二部經，一經於耳，曾不再問，如寫瓶水，置之一瓶”；《長阿含經》之二《游行經》：“信心清淨，譬如淨潔白氈，易爲受色”（《雜阿含經》卷四九之一三二三、《增益阿含經》卷六之五又卷九之四又卷二○之一同）；《觀佛三昧海經·觀相品》第三之三：“汝獨聰明，總持佛語，猶如瀉水置於異器”，《觀佛心品》第四：“遇善知識，爲説實法，如好白㲲，易染受色”（又《觀四無量品》第五㲲喻、《本行品》第八瓶喻）。“寫瓶”之典，徵用更多，如《大唐西域記》卷一○憍薩羅國節：“誠乃寫瓶有寄，傳燈不絶”；釋景審《〈一切經音義〉序》：“既瓶受於先師，亦水瀉於後學。”《高僧傳》二集卷三《慧淨傳》：“令曰：‘既同瓶瀉，有若燈傳’”（參觀卷六《智藏傳》），又卷九《警韶傳》：“世諺‘瀉瓶重出，知十再生’者也。”後世儒者闢佛，設譬頗類。曾慥《類説》卷五三楊億《楊文公談苑》：“徐鉉不信佛，江南中主以《楞嚴經》令觀，旬餘，曰：‘臣讀之數過，見其談空之説，似一器中傾出，復入一器中，都不曉其義’”；袁枚《隨園詩話》卷一五謂楊慎詩“一桶水傾如佛語”本於“徐騎省云：‘《楞嚴》、《法華》不過一桶水傾入彼一桶中，傾來倒去，還是此一桶水，毫無餘味’”，實出《談苑》，袁氏耳食而增飾其語耳。《二程遺書》卷三程頤曰：“禪家之言性，猶太陽之下置器，以其間方圓大小不同，特欲傾此於彼爾。然太陽幾時動？”；楊時《二程粹言》卷二：“人之性猶器，受光於日；佛氏言性，猶置器日下，傾於彼爾，固未嘗動也”；器水尚可傾，器日則并不可傾，更爲無謂多事也。傾器無殊瀉瓶，褒貶翩其反而。釋書瀉瓶之喻，尚有一義。《長阿含經》卷八一《念身經》：“若有沙門梵志，不正立念；身游行少心者，爲魔波旬伺求其便，猶如有瓶，中空無水，正安着地，若人持水，來瀉瓶中，瓶必受水。若有沙門梵志，正立念，身游行無量心者，魔波旬伺來其便，終不能得，猶如有瓶，水滿其中，正安着地，若人持水，來瀉瓶中，瓶安不受。”猶《宋元學案》卷六五引陳器之《潛室語》説程顥言“中有主則實，實則患不得入”；“謂有主人在内，先實其屋，故外客不能入”（參觀《朱子語類》卷九六、卷一一三）。前之“瀉瓶能受”是褒，此乃是貶。皆一喻之同邊異柄也。

【 增訂三 】 程顥語見《二程遺書》卷一答吕與叔語，正與《阿含經》闇合：“又如虚器入水，水自然入；若以一器，實之以水，置之水中，水何能入來？蓋中有主則實，實則外患不能入。”亦見卷一五程頤語（一作程顥語）、卷一八程頤答吕與叔語，字句詳略稍異。

一九六　全梁文卷一二

簡文帝《莊嚴旻法師〈成實論義疏〉序》：“百流異出，同歸一海；萬義區分，總乎成實。”按唐高宗《述三藏聖記》；“於是百川異流，同會於海，萬區分義，總成乎實”，全襲此。

一九七　全梁文卷一三

簡文帝《大法頌》：“忉利照園之東，帝釋天城之北，故以辛壬癸甲，綿蠻霮䨴。”按《虞書·益稷》：“予創若時，娶於塗山，辛壬癸甲”，此簡文所本。宋李彌遜《筠谿集》卷一五《將到金陵投宿烏江寺》亦曰：“辛壬癸甲常爲客，南北東西只問山”；下句於上句既爲對語，兼如註解。

【 增訂三 】 何晏《景福殿賦》：“屯坊列署，三十有二。星居宿陳，綺錯鱗比，辛壬癸甲，爲之名秩。”《文選》李善註：“‘辛壬癸甲’，十干之名。今取以題坊署，以别先後也。”竊疑“辛壬癸甲”兼指“坊署”之方位，不僅定其名次。“爲之名秩”非即“以爲名秩”；語涵兩意，即取十干，按四方，而爲房屋定名序次。如屋之位於西者題爲辛一、辛二等，位於北者，題爲癸一、癸二等耳。

【 增訂四 】 《晚晴簃詩滙》卷七一陳梓《夏蓋湖》：“南朔東西波浪急，辛壬癸甲别離多”；一反李彌遜聯之法，以上句解下句。

《全唐文》卷七三○《絳守居園池記》舍“自甲辛苞”外，尚有“癸次”、元三家註：“北地”，“子午”、註：“子北地，午南地”，“巽㬂”、註：“東南”，“艮間”、註：“東北”，然亦未能全避“東”、“西”、“南”、“北”等字。《全唐文》卷五九八歐陽詹《棧道銘》：“秦之坤，蜀之艮”，謂西北與東南。顧炎武《日知録》卷一九譏樊宗師：“如《絳守居園池記》以‘東西’二字平常而改爲‘甲辛’，殆類吴人之呼‘庚癸’者矣”；顧廣圻《思適齋文集》卷一五《孫可之集跋》：“《龍多山録》云：‘起辛而遊，洎甲而休’，此用《書》‘辛壬癸甲’也”；俞樾《湖樓筆談》卷六：“班固《幽通賦》：‘歸於龍虎’，謂‘卯’與‘酉’也”，又《茶香室續鈔》卷七：“《菰中隨筆》：‘入止都門，艮坤闊絶’，用韋蘇州《酬李儋》：‘都城二十里，居在艮與坤’，謂一居東南、一居西北也”；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八上增益曰：“元結《峿臺銘》：‘周行三四百步，從未申至丑寅’，謂從西南至東北耳；焦氏《筆乘》續集卷七《金陵舊事》引洪邁云：‘皆延庚揖辛，賓夕陽而導初月’；《湖海詩傳》卷二十一程之章《齋居漫興》云：‘石排甲子苔斑瘦，魚戲庚辛水影重’，下句用古詩‘蓮葉東西’也。”當以簡文、歐陽詹文與李彌遜詩補之。陶潛《於王撫軍座送客》：“瞻夕欲艮謙”，《庚子阻風》：“巽坎相與期”，亦此類；顧炎武《菰中隨筆》自記作一聯：“入止都門，既艮坤之闊絶，出游江上，又巽坎之難期”，正以陶詩對韋詩，“巽坎”謂風與水耳。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九《題柯自牧〈救荒記〉》：“比屋呼庚癸，連年厄丙丁”，亦善爲“庚癸”覓偶。

一九八　全梁文卷一六

元帝《耕種令》：“況三農務業，尚看夭桃敷水；四人有令，猶及落杏飛花。……不植燕頷，空候蟬鳴。”按葉適《習學紀言序目》卷三二引此數語而譏之曰：“帝之文章所以潤色時務者如此，豈‘載芟良耜’之變者耶！”帝皇勸農，本如“布穀催農不自耕”（楊萬里《誠齋集》卷三六《初夏即事》），此《令》直似士女相約游春小簡，官樣文章而佻浮失體。《全三國文》卷一八陳王植《藉田論》云：“非徒娱耳目而已”；若“看夭桃、及落杏”等語，真所謂“娱耳目”也。

一九九　全梁文卷一七

元帝《金樓子序》：“體多羸病，心氣頻動；卧治終日，睢陽得善政之聲，足不跨鞍，聊城有卻兵之術。吾不解一也。常貴無爲，每嗤有待；閒齋寂寞，對林泉而握談柄，虚宇遼曠，玩魚鳥而拂叢蓍。愛靜之心，彰乎此矣。而候騎交馳，仍麾白羽之扇，兵車未息，還控蒼兕之車，此吾不解二也。”按機杼仿《全三國文》卷五八諸葛亮《聞孫權破曹休魏兵東下關中虚弱上言》：“此臣之未解一也……此臣之未解六也。”意謂己初不能自解，人更出乎意表，事無不舉，而心有餘閒；詞若憾而實乃深喜自負也。“霞閒得語，莫非撫臆”；按“霞”當是“暇”之譌。又按《全唐文》卷一四一魏徵《〈羣書治要〉序》：“近古皇王，時有撰述，並皆包括天地，牢籠羣有，競采浮艷之詞，争馳迂怪之説，騁末學之傳聞，飾雕蟲之小技”；當指梁元帝此書。

元帝《内典碑銘集林序》。按此集“合三十卷”，據《金樓子·著書》篇，尚有《碑集》十袟百卷“付蘭陵蕭賁撰”，吾國編集金石，肇始斯人。觀“幼好雕蟲”、“寓目詞林”等語，集碑之旨，出於愛翫詞章，不同後世金石學之意在考訂文獻或玩賞書法也。“夫時代亟改，論文之理非一；時事推移，屬詞之體或異。……或引事雖博，其意猶同；或新意雖奇，無所倚約。……能使艷而不華，質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質，約而能潤”。“倚”、傍也，《宋書·謝靈運傳·論》：“直舉胸情，非傍詩史”，即此“傍”字，《南齊書·文學傳·論》所謂“假古語，申今情”，《詩品》中所謂“補綴”，《文心雕龍·事類》所謂“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約”、精而當也，如《事類》：“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又：“校練務精，捃理須覈，事得其要，雖小成績。”全節可參觀卷二○昭明太子《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卷六○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深乎文者，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累“野”之“典”，又可參觀卷一一簡文帝《與湘東王書》：“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内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鍾嶸《詩品》下評張欣泰、范縝二人“並希古勝文”；《北齊書·儒林傳》劉晝曰“恨不學屬文，方復緝綴辭藻，此甚古拙”，是“典而野”之例，正如宋以後道學家之以《六經》語爲詩。《論語》：“質勝文則野”，此等則以“典”而得“質”，所謂“希古勝文”也。

二○○　全梁文卷一八

元帝《攝山棲霞寺碑》：“苔依翠屋，樹隱丹楹。澗浮山影，山傳澗聲。”按“隱”字尋常，“依”字新切；卷三四江淹《青苔賦》：“嗟青苔之依依兮”，即此“依”也。王維《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末句正“青苔依依”之的解，猶李商隱《贈柳》：“隄遠意相隨”，乃“楊柳依依”之的解（别見《毛詩》卷論《采薇》）。“欲上”與“意相隨”，同心之言也。“澗浮”二語一若山與澗有無互通，短長相資，彼影此寫，此響彼傳，不具情感之物忽締交誼，洵工於侔色揣稱矣。西方作者則常道樹臨溪畔，溪水潤樹，樹蔭庇水，濟美互惠（“bagna egli［il canaletto］il bosco e’l bosco il fiume adombra，/col bel cambio fra lor d’umore e d’ombra”；“quello［l’arbore］con gli spaziosi rami della sua prolezione favoreggiando questo［il ruscello］，e questo porgendo a quello con le vive acque della sua feconda vena vita immortale”；“sometimes angling to a little river near hand，which for the moisture it bestowed upon the roots of flourishing trees，was rewarded with their shadow”；“Is like a cedar planted by a spring；/The spring bathes the tree’s root，the grateful tree/Rewards it with his shadow”；“The ripples seem right glad to reach those cresses，/And cool themselves among the em’rald tresses；/The while they cool themselves，they freshness give，/And moisture，that the bowery green may live：/So keeping up an interchange of favours，/Like good men in the truth of their behaviours”） [1428] 。其言溪與樹如朋友通財協力，無異梁元之言山與澗焉。

二○一　全梁文卷一九

昭明太子統。昭明《文選》，文章奥府，入唐尤家弦户誦，口沬手胝。《舊唐書·吐蕃列傳》上奏“請《毛詩》、《禮記》、《文選》各一部”；敦煌《秋胡變文》携書“十袟”——《孝經》、《論語》、《尚書》、《左傳》、《公羊》、《穀梁》、《毛詩》、《禮記》、《莊子》、《文選》。正史載遠夷遣使所求，野語稱游子隨身所挾，皆有此書，儼然與儒家經籍並列。《舊唐書·武宗本紀》李德裕且以“不於私家置《文選》”鳴高示異。《文宗本紀》下又《裴潾傳》記潾撰集《太和通選》三○卷，以“續梁昭明太子《文選》”，而“所取偏僻”，文士“非素與潾游者，文章少在其選”，爲“時論”所“薄”，後亦不傳，《經籍志》并未著録。蓋欲追踪蕭《選》而望塵莫及；故陸龜蒙《襲美先輩以龜蒙所獻五百言，既蒙見和，復示榮唱，至於千字，再抒鄙懷，用申酬謝》深歎無繼昭明而操選政者：“因知昭明前，剖石呈清琪，又嗟昭明後，敗葉埋芳蕤。”詞人衣被，學士鑽研，不舍相循，曹憲、李善以降，“文選學”專門名家（參觀阮元《揅經室二集》卷二《揚州文選樓記》）。詞章中一書而得爲“學”，堪比經之有“《易》學”、“《詩》學”等或《説文解字》之蔚成“許學”者，惟“《選》學”與“《紅》學”耳。寥落千載，儷坐儷立，莫許參焉。“千家註杜”，“五百家註韓、柳、蘇”，未聞標立“杜學”、“韓學”等名目。考據言“鄭學”、義理言“朱學”之類，乃謂鄭玄、朱熹輩著作學説之全，非謂一書也。昭明自爲文，殊苦庸懦，才藻遠輸兩弟，未足方魏文之於陳思。卷二一《解二諦義》説佛理亦甚冗鈍；張商英《護法論》斥梁武爲“小乘根器”，而譽昭明爲“亦聖人之徒”，佞口抑揚，不可解亦不勞索解耳。

昭明《錦帶書十二月啟》。按《全晉文》卷八四索靖《月儀帖》爲此制見存最古之例，即後世之“書柬活套”，皆屬《啟劄淵海》、《啟劄青錢》等書之《時令》門者。索《帖》每月“具書”分兩篇，前篇陳時序，後篇道懷想；昭明《啟》每月一篇，而篇分兩節，前節頌諛受書人，後節作書人自謙。宋以來酬世尺牘中兩體均有。昭明《姑洗三月啟》：“聊寄八行之書，代申千里之契”；舊稱客套儀文之函札爲“八行書”始見於此。

【 增訂四 】 北齊邢卲《齊韋道遜晚春宴詩》：“誰能千里外，獨寄八行書”；與昭明《啟》詞意大同，頗徵南北朝已以“八行書”爲習語矣。

《全後漢文》卷一八馬融《與竇伯向書》：“書雖兩紙，紙八行，行七字，見手跡歡喜何量”，尚非其意，紙八行而“書”則十六行也。後世信箋每紙印成八行，作書時以不留空行爲敬，語意已盡，則摭扯浮詞，俾能滿幅。袁凱《海叟詩集》卷四《京師得家書》：“江水一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别語，只道早還鄉”，歷來傳誦；“一千里”自非確數，“十五行”殆示别於虚文客套之兩紙八行耳。《林鐘六月啟》：“三千年之獨鶴，暫逐雞羣；九萬里之孤鵬，權暫燕侣”；二事相儷，原同俯拾，後世數見。如《東軒筆録》卷三丁謂移道州詩：“九萬里鵬容出海，一千年鶴許歸遼”；邵雍《擊壤集》卷二○《首尾吟》：“南溟萬里鵬初舉，遼海千年鶴乍歸”；《五燈會元》卷一六佛印比語：“九萬里鵬從海出，一千年鶴遠天歸”；陸游《寓驛舍》：“九萬里中鯤自化，一千年外鶴仍歸”等。然撮合而使爲語言眷屬者，自昭明此篇始。《夷則七月》：“桂吐花於小山之上，梨翻葉於大谷之中”；《日知録》卷二五引《楚辭》王逸註謂淮南王招俊偉之士，有大山、小山，昭明“以‘山’爲山谷之‘山’，失其旨矣”；似非知言。淮南小山《招隱士》首句曰：“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昭明用“山”、“桂”出此，以求與潘岳《閑居賦》之“大谷之梨”對稱，遂增“小”字。昭明采《招隱士》入《文選·騷》類下，署名劉安，非不知來歷而“失旨”者也。

二○二　全梁文卷二○

昭明太子《七契》。按謀篇陳陳相因，琢句亦無警出，惟誇説飲食一節有云：“恰神甘口，窮美極滋。加以伊公調和，易氏燔爨，傳車渠之碗，置青玉之案，瑶俎既已麗奇，雕盤復爲美玩。子能與予而享之乎？”，可參觀《水滸》第三八回宋江在琵琶亭酒館吃“加辣點紅白魚湯”所謂：“美食不如美器。”説食而兼説食器之相得益彰，《七林》先構雖有如曹植《七啟》：“盛以翠樽，酌以雕觴”，張協《七命》：“接以商王之箸，承以帝辛之杯”，皆不及此篇之昭彰，點出適口充腸而復寓目賞心也。《文選》卷二七江淹《望荆山》：“金樽坐含霜”，卷三○謝靈運《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迴溪石瀨修竹茂林詩》：“清醑滿金樽”，李善註皆引曹植《樂府詩》：“金樽玉杯，不能使薄酒更厚”；則謂美器無補於惡食。杜甫《進艇》：“茗飲蔗漿携所有，瓷甖無謝玉爲缸”，又《少年行》：“莫笑田家老瓦盆，自從盛酒長兒孫；傾銀注玉驚人眼，共醉終同卧竹根”；則謂惡器無損於美食（參觀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八、沈弘宇《渾如篇》《西江月》）。至李白《行路難》：“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筯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則更進一解，謂苟有心事，口福眼福胥成烏有，美食美器唐捐虚設而已。歌德有小詩自言，飲美酒不拘何器皿，然苟欲茗艼痛飲，則當以精製古杯觴斟酌之（Ueberall trinkt man guten Wein，/Jedes Gefäss genügt dem Zecher：/Doch soll es mit Wonne getrunken sein，/So wünsch’ich mir künstlichen griechischen Becher） [1429] 。

二○三　全梁文卷二七

沈約《奏彈王源》：“糾慝繩違，允兹簡裁。源即主。臣謹案：南郡丞王源忝藉世資”云云。按《文選·彈事》類任昉《奏彈曹景宗》：“不有嚴刑，誅賞安置？景宗即主。臣謹按：使持節都督郢司二州諸軍事、左將軍郢州刺史、湘西縣開國侯臣景宗”云云，李善註：“王隱《晉書》庾純《自劾》曰：‘醉酒荒迷，昏亂儀度，即主。臣謹按：河南尹庾純’云云。”六朝彈劾章奏程式如是；庾純一例爲見存最早者，而《晉書》本傳載純自劾表文，僅作：“醉酒迷荒，昏亂儀度，臣得以凡才”云云，削去“即主”等語，已失本來面目。嚴氏輯《全晉文》卷三六，衹據《晉書》采録，未嘗參驗《選》註也。《文選》又有任昉《奏彈劉整》，善註於“臣謹案：新除中軍參軍臣劉整”一句前，補：“如法所稱，整即主。”《梁書·王亮傳》載任昉奏彈范縝：“不有嚴裁，憲准將頽。縝即主。臣謹案”云云；又《蕭穎達傳》載任昉奏彈穎達：“與風聞符同。穎達即主。臣謹案”云云；又《良吏傳》載虞㬭奏彈伏暅：“如法所稱，暅即主。臣謹案”云云；《魏書·于栗磾傳》載元匡奏彈于忠：“傷禮敗德，臣忠即主。謹案臣忠世以弘勳”云云；又《閹宦傳》載王顯奏彈石榮抱老壽：“犯禮傷化，老壽等即主。謹按石榮籍貫兵伍”云云。“即主”以上猶立狀，舉其罪，“謹案”以下猶擬判，定其罰；《尚書·吕刑》所謂“詞”與“正”也。任昉《奏彈劉整》、《奏彈蕭穎達》二篇結構尤明。《全後魏文》卷五一據《北史》以元匡彈于忠文收入温子昇文中；《全梁文》卷六一劉孝儀《彈賈執、傅湛文》（輯自《文苑英華》卷六四九）僅有“謹案”而無“即主”，蓋是變體。

二○四　全梁文卷二八

沈約《與徐勉書》：“外觀傍覽，尚似全人，而形骸力用，不相綜攝，常須過自束持，方可僶俛。解衣一卧，支體不復相關。……後差不及前差，後劇必甚前劇。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按寫老而衰，非寫老而病。白居易《答夢得秋日書懷見寄》：“幸免非常病，甘當本分衰”，分疏明白。蓋病乃變故，衰屬常規；病尚得減，而衰老相期，與日俱老，則亦逐日添衰；病可待其漸除，而衰則愈待而愈積。此所以“後差不及前差，後劇必甚前劇”也。心力頽唐，不耐貫注，體力乏弊，不堪運使，懈散而樂於放慵，所謂“不相綜攝”。《高僧傳》二集卷七《慧韶傳》：“吾今無處不痛，如壞車行路，常欲摧折，但自强耳”；裴景福《河海崑崙録》卷一：“嘗聞仁和王相國語人曰：‘每我早起時，如持新雨傘，硬將他撑開’”，舊日油漆紙傘新者皆膠粘不易撑開，立譬妙於“壞車”。“硬將他撑開”與“常須過自束持”，詞異收放，意等提撕，均“自强”或勉强振作，即“綜攝”（to assemble oneself）耳。“解衣一卧，支體不復相關”，則頽然嗒焉，不復“綜攝”矣。古人形容老態，尠如約之親切者。後世因此一篇，孳生野語，如《雲仙雜記》卷四：“沈休文羸劣多病，日數米而食，羹不過一筯”，又卷五：“沈休文多病，六月猶綿帽温爐，食薑椒飯，不爾便委頓。”詩詞中尤以“沈郎腰”爲濫熟典故；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六一《宛委餘編》：“觀沈休文《與徐勉書》，是一衰病老公、不知止足者也，大是殺風景事。而後世因‘革帶移孔’一語，呼之爲‘沈郎瘦腰’，又以爲風流之症，極大可笑”；錢希言《戲瑕》卷二：“沈約向徐勉陳情云云，《法喜志》乃言：‘一時以風流見稱，而肌腰清癯，時語沈郎腰瘦’似未核之《梁書》”；陳祖范《陳司業全集·掌録》卷下：“‘沈郎腰瘦’本隱侯自述衰老不堪之狀，今訛作少年風月多情用。”據卷三二約《懺悔文》，則其“少年”時固亦“風月多情”者，特“革帶移孔”自是古稀時事；《書》云：“今歲開元，禮年云至，懸車之請，事由恩奪”，指《曲禮》謂大夫七十歲則致仕也。

二○五　全梁文卷二九

沈約《答陶隱居〈難均聖論〉》：“釋迦出世年月，不可得知。佛經既無年歷注記，……不過以《春秋》魯莊七年四月辛卯恒星不見爲據。……何以知魯莊之四月，是外國之四月乎？若外國用周正邪？則四月辛卯，長歷推是五日，了非八日。若用殷正邪？周之四月，殷之三月。用夏正邪？周之四月，夏之二月。都不與佛家四月八日同也。……且釋迦初誕，唯空中自明，不云星辰不見也。……與《春秋》‘恒星不見’，意趣永乖。……則釋迦之興，不容在近周世。”按約《均聖論》言：“世之有佛，莫知其始。……唐虞三代，不容未有，事獨西限，道未東流”；陶弘景《難鎮軍沈約〈均聖論〉》駁：“謹案佛經，……釋迦之現，近在莊王”（《全梁文》卷四七）。故約重申周前早已有佛之意，其排釋流之附會《春秋》，正所以尊釋迦也。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一一：“桓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此著於《〈春秋〉經》，皆以爲天之變異。而釋文［？氏］乃侈大其事，以爲佛生之瑞。且此四月辛卯，杜以長歷推之，爲四月五日，又周正之二月也，而今以夏正之四月八日當之，其可乎？故陶隱居作《論》，亦以此爲難”；似誤憶沈《論》爲陶《論》也。

二○六　全梁文卷三二

沈約《懺悔文》：“暑月寢卧，蚊䖟噆膚，忿之於心，應之於手，歲所殲殞，略盈萬計”；按别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九九《僧惠祥》。“追尋少年，血氣方壯，習累所纏，事難排豁。淇水上宫，誠無云幾；分桃斷袖，亦足稱多”；按自懺色戒而兩事並舉，正如《北齊書·廢帝紀》許散愁自道“稱貞”、“不亂”曰：“自少以來，不登孌童之牀，不入季女之室”，亦即晏殊《類要》之有“左風懷”與“右風懷”兩類也（見方回《瀛奎律髓》卷七《風懷類·序》引）。

二○七　全梁文卷三三

梁文之有江淹、劉峻，猶宋文之有鮑照，皆俯視一代，顧當時物論所推，乃在沈約、任昉；觀《顔氏家訓·文章》篇記邢卲服沈而魏收慕任，“鄴下紛紜，各有朋黨”，則盛名遠布，敵國景崇。及夫世遷論定，沈、任遺文中求如《恨》《别》兩賦、《絶交》廣論之傳誦勿衰者，一篇不可得。“外國即當代之後世”（L’étranger，cette postérité contemporaine），其然豈然。《文章》篇又云：“祖孝徵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語仿《世説·品藻》楊淮二子喬與髦，裴頠愛喬，樂廣愛髦，“淮笑曰：‘我二兒之優劣，乃裴、樂之優劣。’”

《江上之山賦》：“見紅草之交生，眺碧樹之四合；草自然而千華，樹無情而百色。”按“碧樹”而曰“百色”，若自語相違，實謂樹皆有色，其色則碧。卷三四淹《雜三言五首》之《訪道經》：“池中蓮兮十色紅，窗前樹兮萬葉落”，亦謂蓮皆紅色。《洛陽伽藍記》卷四《法雲寺》：“荆州秀才張裴常爲五言，有清拔之句云：‘異林花共色，别樹鳥同聲’”；“百色”、“十色”即“共色”，用法罕見。李商隱《蟬》：“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下句本淹此賦，馮浩《玉谿生詩註》卷三未及。

《四時賦》：“測代序而饒感，知四時之足傷。若乃旭日始暖，……至若炎雲峯起，……及夫秋風一至，……至於冬陰北邊，……。聞歌更泣，見悲已疚，實由魂氣愴斷，外物非救，參四時而皆難，況僕人之末陋也。”按參觀《毛詩》卷論《七月》又《楚辭》卷論《九辯》。

【 增訂三 】 《全晉文》卷五三有李顒《悲四時賦》，已殘缺，寫景色而不見“悲”語。想其全篇當如江淹之賦“四時足傷”也。

白居易《急樂世詞》：“秋思冬愁春悵望，大都不稱意時多”；《侯鯖録》卷六錢氏婦詩：“‘士悲秋色女懷春’，此語由來未是真；倘若有情相眷戀，四時天氣總愁人”；皆其意。故愁此者又可悦彼，“四時行樂”乃詩、畫慣題，名家集中屢見賦詠。流俗如《西遊記》第九四回唐僧在天竺國御花園中和春、夏、秋、冬四景絶句，實即四季行樂詩，而第二三回賈寡婦誇説“在家人好處”詩：“春裁方勝着新羅，夏换輕紗賞緑荷，秋有新蒭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顔酡”，尤明言“四時受用”；《紅樓夢》第二三回寶玉春、夏、秋、冬夜四《即事》詩亦道其“十分快樂”之“真情真景”。宋末翁森則作《四時讀書樂歌》，後人嫁名於朱熹，以增聲價；明、清俳諧遂復有四時不樂讀書詩，《鴛鴦夢》第四齣、《雙蝶夢》第一一齣、《廣笑府》卷一皆載之，字句大同小異，以《兒女英雄傳》第三○回一人“游惰賦詩言志”，詞義較長：“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第一句從《廣笑府》作“春游”、第二句從其他三本作“夏日炎炎”，庶幾集思備美。偶覩當代一美國人小詩，託爲文士慵懶不撰作而强顔自解曰：“炎夏非勤劬之時；嚴冬不宜出户遊散，無可即景生情，遂爾文思枯涸；春氣困人，自振不得；秋高身爽，而吾國之秋有名乏實，奈何！”（In summer I’m disposed to shirk，/As summer is no time for work. /In winter in- spiration dies/For lack of outdoor exercise. /In spring I’m seldom in the mood，/Because of vernal lassitude. /The fall remains. But such a fall！/We’ve really had no fall at all） [1430] 四時足懶，四時足樂，與江淹所歎“四時之足傷”，理一而事殊也。

【 增訂三 】 江淹《别賦》：“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帳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亦遍及四季而明其“足傷”。《文心雕龍·物色》以“四時動物”張本，因舉“獻歲發春”、“滔滔孟夏”、“天高氣清［秋］”、“霰雪無垠［冬］”，更屬題中應有之義；其拈“天高氣清”概示秋色，則宋人病《蘭亭集序》寫“暮春”之言“天朗氣清”，可引以自助也。王明清《揮麈後録》卷二載宋徽宗《艮嶽記》全文，中自“若土膏起脈”至“此四時朝昏之景殊而所樂之趣無窮也”，侈陳春、夏、秋、冬景色，排比無慮三百言，此製中鉅觀。雖了無出語，而世尠道及之者，故志之。

【 增訂四 】 “四時謀篇”，又見數例。《宋書·孝武十四王傳》記孝武帝悼殷淑儀擬漢武李夫人賦：“寶羅暍兮春幌垂，珍簟空兮夏幬扃，秋臺惻兮碧烟凝，冬宫冽兮朱火清。”盧照鄰《釋疾文·悲夫》：“萋兮緑，春草生兮長河曲。……孟夏兮恢台。……秋風起兮野蒼蒼。……元冬慘兮野氣凝。……四時兮代謝，萬物兮遷化。”沈佺期《峽山賦》：“春木茂兮剪琉璃，春花開兮靄蘭蕙。夏風涼兮來殿閣，秋露冷兮滴松桂。冬爐暖兮新炭焙，歲醪酌兮杯盤美。”賈至《沔州秋興亭記》：“況乎當發生之辰，則攢秀木於高砌，見鶯其鳴矣。處臺榭之月，則納清風於洞户，見暑之徂矣。洎摇落之時，則俯顥氣於軒楹，見火之流矣。值嚴凝之序，則目素彩於簷楹，見雪之紛矣。”劉禹錫《楚望賦》：“湘沅之春，先令而行。……涉夏如鑠，逮秋愈熾。……日次於房，天未降霜。……於時北風，振槁揚埃。”韋慤《重修滕王閣記》：“冠八郡風物之最，包四時物候之異。春之日則花景鬬新。……夏之日則鶯舌變弄。……秋之日則露白山青。……冬之日則簷外雪滿。”穆員《新安谷記》：“春之日，百花流鶯，笑語滿谷。……夏之日，清風入林，徘徊不散。……秋之日，霜淒氣肅，萬象畢清。……冬之日，木落天迥，遥山入户”（參觀《新修漕河石斗門亭記》：“春流夏雲，露風霜月”）。韓愈《南山詩》：“春陽潛沮洳，濯濯吐深秀。……夏炎百木盛，蔭鬱增埋覆。……秋霜喜刻轢，磔卓立癯瘦。……冬行雖幽墨，冰雪工琢鏤。”宋鄭清之《安晚亭詩集·補編》卷一《江漢亭百韻》：“方春及韶淑，鶯燕争鳴乳。……孟夏薰風來，草木自蕃橆。……入秋梯空昊，影團修月斧。……隆冬雪紛飛，瓊樓耀江滸。”清周天度《十誦齋集·雜文·丁山湖舊遊記》：“於是四時景色，莫可窮殫。方夫早春冰泮……至於夏静日長……至若冷蓮墜粉……以至霜高氣懔”云云，幾三百言，踪事增華，蔚爲大觀矣。

《麗色賦》：“若夫紅華舒春，黄鳥飛時，……故氣炎日永，離明火中，……至乃西陸始秋，白道月弦，……及沍陰凋時，冰泉凝節……。”按《四時賦》明賦四季，本篇賦麗人而以四季分襯；《待罪江南思北歸賦》：“若季冬之嚴月，風摇木而騷屑……至江蘺兮始秀，或杜蘅兮初滋，……及迴風之摇蕙，天潭潭而下露，……”亦隱列冬春夏秋。此構前人未有，潘岳《閑居賦》僅了以“凛秋暑退，熙春寒往”八字耳。明董斯張《吹景集》卷一四謂白居易《冷泉亭記》、吕温《虢州三堂記》“都以四時寫景物”，范仲淹《岳陽樓記》“一擷其精，争光日月”；似未省其製之昉於江淹也。吕記有“春之日”、“夏之日”、“秋之日”、“冬之日”四節；白記祇有“春之日吾愛其草”與“夏之日吾愛其泉”二節，未及秋冬；范記言晴、雨、晝、夜，而不主四季。唐宋詩文以四時謀篇者，如居易弟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即鋪陳四季風光，烘托及時行欲；韓愈《南山詩》以“春陽”、“夏燄”、“秋霜”、“冬行”，或李德裕《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詩以“春思”、“夏憶”、“秋憶”、“冬思”，寫山中景色。《全唐文》卷一二八南唐後主《昭惠周后誄》：“追悼良時，心存目憶。景旭雕甍，風和繡額……含桃薦實，畏日流空……蟬響吟愁，槐雕落怨……寒生蕙幄，雪舞蘭堂……年去年來，殊歡逸賞”；《唐文拾遺》卷三○崔耿《東武樓碑記》：“春日暖而花含笑，夏風涼［清？］而簷度涼，秋氣澄明而慮澹，冬景曨通而望遠”；此唐文中例之不著者。宋文名篇如歐陽修《醉翁亭記》：“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問之四時也”，又《豐樂亭記》：“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蘇軾《放鶴亭記》：“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皆力矯排比，痛削浮華。蘇軾復以四時入詩，如《書王定國所藏烟江疊嶂圖》：“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絶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摇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又《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夏潦漲湖深更幽，西風落木芙蓉秋，飛雪闇天雲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湖上四時看不足，惟有人生飄若浮。”范仲淹《記》末“春和景明”一大節，艷縟損格，不足比歐蘇之簡淡；陳師道《後山集》卷二三《詩話》云：“范文正爲《岳陽樓記》，用對語説時景，世以爲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傳奇》、唐裴鉶所著小説也。”尹洙抗志希古，糠粃六代，唐文舍韓柳外，亦視同鄶下，故覩范《記》而不識本原；“《傳奇》體”者，强作解事之輕薄語爾，陳氏亦未辨正也。

《麗色賦》：“經周歷趙，既無其雙，亦可駐髮還質，驂星馭龍，蠲憂忘死，保其家邦。”按末句意不猶人。美色必有惡心，女寵足以傾國，歷古相傳（參觀《左傳》卷論襄公二十一年），幾如金科鐵案。江氏獨敢犯不韙，力破陳言，惜一語即了，故祇覩其大膽，不得明其卓識也。《全唐文》卷二二五張説《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大君據四海之圖，懸百靈之命，喜則九圍挾纊，怒則千里流血，靜則黔黎乂安，動則蒼甿罷弊；入耳之語，諒其難乎！……惟窈窕柔曼，誘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傾情六藝之圃，故登崑巡海之意寢，剪胡刈越之威息，璿臺珍服之態消，從禽嗜樂之端廢。獨使温柔之教，漸於生人，風雅之聲，流於來葉”；則與江氏之頌“麗色”，相説以解。夫“窈窕柔曼”，正《韓非子·八姦》之首戒，所謂“在同牀”者，而張却力稱其最能匡君輔政，善誘潛移，敷文教而息殺伐。《舊唐書·后妃傳》上玄宗命收上官婉兒“詩筆，撰成文集二十卷，令張説爲之序”，則此篇應勅供奉，倘亦借題隱諛“漢皇重色”之益國利民耶？徐芳《懸榻縮》卷一《褒姒論》：“天下美婦人多矣，豈盡亡人之國者？吕雉、賈南風，一老一短黑，以亂天下有餘也。使遇文王、太公，姒雖美，宫中一姬耳”；亦爲“麗色”、“窈窕”開脱。徐祇言其不足患，而江言其保國家，張言其息侈暴，則非但無過，抑且有大功焉。《詩·大雅·瞻卬》：“哲婦傾城，維厲之階”，即刺褒姒，而孔穎達《正義》曰：“謀慮苟當，則婦人亦成國，任、姒是也；謀慮理乖，則丈夫亦傾國，宰嚭、無極是也。”語較平允，如江、張所云，乃“婦人”之美而“成國”者。崔道融《西施灘》：“宰嚭亡吴國，西施陷惡名”；李壁《王荆文公詩箋註》卷四八《宰嚭》：“謀臣本自繫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但願君王誅宰嚭，不愁宫裏有西施”；方回《桐江續集》卷二四《西湖答》：“若使朝廷無宰嚭，未妨宫掖有西施”；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卷一八吕江《姑蘇懷古》：“自是誤君由宰嚭，孰云亡國爲西施”；翻案幾如落套，實不出孔疏所謂宰嚭是“傾國”之“丈夫”。徐樹丕《識小録》卷一論楊妃“特以貌見寵”，唐玄宗“任安［禄山］、李［林甫］，而太真蒙慘，爲之掩卷稱屈”，則又移此意施於楊妃耳。

《恨賦》。按此篇自《文選》與《别賦》並采，遂爾膾炙衆口。《賦》中自稱“僕本恨人”，淹他作亦多恨人之怨嗟。《去故鄉賦》乃《别賦》之子枝也，《倡婦自悲賦》又《恨賦》之傍出也。《待罪江南思江北賦》：“願歸靈於上國”，即《恨賦》“遷客海上，流戍隴陰”之心願；《哀千里賦》：“徒望悲其何及，銘此恨於黄埃”，亦《恨賦》“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之情事。《青苔賦》：“頓死艷氣於一旦，埋玉玦於窮泉；寂兮如何，苔積網羅，視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則兼《别賦》之“春宫閟此青苔色”與《恨賦》之“閉骨泉裏，已矣哉！”。《泣賦》：“若夫齊景牛山，荆卿燕市，孟嘗聞琴，馬遷廢史，少卿悼躬，夷甫傷子”；“少卿”又見《恨賦》：“李君降北，弔影慚魂”，餘人亦均可入《恨賦》。《泣賦》：“潺湲沫袖，嗚咽染裳”，無異《恨賦》：“危涕”、“血下沾襟”。《别賦》曰：“蓋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實即恨之一端，其所謂“一赴絶國，詎相見期”，詎非《恨賦》之“遷客海上，流戍隴陰”耶？然則《别賦》乃《恨賦》之附庸而蔚爲大國者，而他賦之於《恨賦》，不啻衆星之拱北辰也。辛棄疾《賀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下承以“馬上琵琶”、明妃也，“將軍百戰”、李陵也，“易水蕭蕭”、荆軻也，機杼正同淹此二賦，而以淹舉爲“恨”之例者移爲“别”之例，亦見别乃恨之一端矣。其詞始以“緑樹聽鵜鴂，……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終以“啼鳥還知如許恨，……誰共我，醉明月！”顛末呼應回環，所謂“蛇?尾法”，參觀《左傳》卷論昭公五年。

李白號“仙才”、“天才絶”，而所作《擬〈恨賦〉》，了無出語；未見飛仙絶跡，衹似壽陵學步；唐臨晉帖，尚不足言擬議以成變化也。李舉恨事，有“項王虎鬬”、“李斯受戮”；梁簡文帝《悔賦》亦及“下相項籍”、“李斯赴收”；此恨、悔兩情交通之例，參觀論《全三國文》魏明帝《報倭女王詔》。晚唐徐夤《恨》詩：“事與時違不自由，如燒如刺寸心頭。烏江項籍忍歸去，雁塞李陵長繫留，燕國飛霜將破夏，漢宫紈扇豈禁秋！須知入骨難銷處，莫比人間取次愁”；“烏江”句即李白擬賦之“項王”，“雁塞”句即淹原賦之“李君降北”，“漢宫”句即以班姬當李擬賦之“陳后失寵”，“燕國”句用鄒衍事，又即淹《詣建平王上書》首句：“賤臣叩心，飛霜擊於燕地”，其文亦録入昭明之《選》者。

【 增訂三 】 吴炎《吴赤溟先生文集》有《廣恨賦》，專賦逋臣節士如夷、齊、豫讓、陶潛、劉琨等之“遺恨”，以寓明亡之痛，所謂“於是僕本志士，睠焉心裂”也。陳鱣作《快賦》，專“言吉祥善慶，……非以反文通之恨，聊爲解子雲之嘲”，未收入《簡莊綴文》，衹見於王昶《湖海文傳》卷二，詞瘠意窘，無足觀也。

【 增訂四 】 明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一《擬恨賦》以江、李所賦乃“閨情閣怨”，大亦“不過興亡成敗”之“恒運常事”，乃取豫讓、倉海君、諸葛亮、岳飛等“奇勳盛事”垂成未集之遺恨賦之，與吴炎所作，取材有相同者。南宋喻良能《香山集》卷一《喜賦》步趨江淹《恨賦》，謂：“恨既有之，喜亦宜然。……喜雖一名，事乃萬族”，波瀾詞致，遠勝陳鱣《快賦》。明屠隆《由拳集》卷一《歡賦》亦反《恨賦》，舉王子晉登仙、勾踐平吴、劉邦滅項、文君奔相如、曹操横槊賦詩等事，謀篇拉雜，屬詞庸蕪，尚不如陳賦之簡淨也。

陶元藻《泊鷗山房集》卷一○《書江淹〈恨賦〉後》：“不如《别賦》遠甚。其賦别也，分别門類，摹其情與事，而不實指其人，故言簡而該，味深而永。《恨賦》何不自循其例也？古來恨事如勾踐忘文種之功、夫差拒伍胥之諫、荆軻不逞志於秦王、范增竟見疑於項羽。此皆恨之大者，概置勿論；乃僅取秦王、趙王輩寥寥數人，了此‘恨’字，掛漏之譏，固難免矣。且所謂恨者，必人宜獲吉而反受其殃，事應有成而竟遭其敗，銜冤抱憤，爲天下古今所共惜，非揣摩一人之私，遂其欲則忻忻，不遂其欲則怏怏也。秦王無道，固宜早亡，……何恨之有？若趙王受虜、敬通見黜、中散被誅，自周秦兩漢以迄於齊，類此者不勝枚舉焉。李陵之恨，始在五將失道，兵盡矢窮，以致被擒異域，繼在誤緒爲陵，戮其父母妻子，以致無路可歸；……不能寫得淋漓剴切。明妃以毛延壽顛倒真容，遂致絶寵君王，失身塞外，痛心疾首，其恨全屬於斯；今衹言‘隴雁’云云，凡出塞者人人如此，即烏孫公主、蔡文姬何嘗不領兹淒楚？”評甚中肯。惟“宜吉反殃”云云，是僅許傍觀代恨，而不盡許當局自恨也！全背淹謀篇所謂“伏恨”、“飲恨”之意；則逕慨惋可矣，何須揣“摹其情事”哉？明妃此節中“紫臺稍遠，摇風忽起”兩句，唐人有指摘其聲病者，别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一八《柳歸舜》。

《恨賦》：“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按《文選》李善註：“然‘心’當云‘危’，‘涕’當云‘墜’；江氏愛奇，故互文以見義”；又《别賦》：“心折骨驚”，善註：“亦互文也。”《泣賦》亦云：“慮尺折而寸斷。”語資如“枕流漱石”、“喫衣著飯”等，實此類（catachresis）耳。

《别賦》：“送愛子兮霑羅裙。”按善註：“言當盛春之時而分别不忍也”；則下文“去復去兮長河湄”句下亦當註：“言秋日而離别不忍也”。此二節遥承“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蹔起”，善註：“言此二時，别恨逾切”，是也。

《别賦》：“倘有華陰上士，服食還仙，……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遊萬里，少别千年，惟世間兮重别，謝主人兮依然。”按全賦惟此節偏枯不稱，殊爲布局之疵。别離一緒，情事兩端：居人傷行子，行子戀居人；二情當寫其一，庶符“黯然銷魂”之主旨。通篇或兼顧，或側重，未乖體要。李白《古風》之二十寫遇“古仙人”而“欣然願相從”，仍云：“泣與親友别，欲語再三咽”；此真《别賦》題中應有之義。江氏竟隻字不及，一若棄世學仙之士，忘情割愛，不復怨别傷離，猶可説也。然棄如脱屣之家人，必且瞻望勿及，泣涕如雨，痛生離之即死别，有如韓愈《誰氏子》：“非癡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白頭老母遮門啼，挽斷衫袖留不止；翠眉新婦年二十，載送還家哭穿市”，或《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隨瘋道士“飄飄而去”，其妻封氏“哭個死去活來”。乃祇以“重别”二字了之，絶未鋪陳“别必怨而怨必盈”之致，遂成缺負。“暫遊”兩句，李善僅註典故，未明其襲鮑照。照《代升天行》云：“從師入遠岳，結友事仙靈。風餐委松宿，雲卧恣天行。暫遊越萬里，少别數千齡。鳳臺無還駕，簫管有遺聲。何時與汝曹，啄腐共吞腥！”詞氣豪逸，淹貪摭好語，情逐之移，似亦賦游仙而非賦别矣。

《泣賦》：“魂十逝而九傷。”按《倡婦自悲賦》：“度九冬而廓處，經十秋以分居”，卷三四《雜三言·構象臺》：“山十影兮九形”，自語相違，皆虚數也，正如“四角六張，八凹九凸”（《五燈會元》卷一二大愚守芝章次）之類。參觀《全後漢文》論馬融《樗蒲賦》。

二○八　全梁文卷三八

江淹《詣建平王上書》。按齊梁文士，取青妃白，駢四儷六，淹獨見漢魏人風格而悦之，時時心摹手追。此書出入鄒陽上梁孝王、馬遷報任少卿兩篇間，《與交友論隱書》則嵇康與山巨源之遺，《報袁叔明書》又楊惲與孫會宗之亞；雖於時習刮磨未淨，要皆氣骨權奇，絶類離倫，卷五一王僧孺《與何炯書》一篇差堪把臂共語，而頗傷冗縟也。梁作手如簡文帝、任昉輩一篇中著單散語時，每失故步，舉止生澀，右棿左杌，躓後跋前；淹未嘗有是，觀其《銅劍讚·序》、《自序傳》亦可知焉。“昔者賤臣叩心，飛霜擊於燕地，庶女告天，振風襲於齊臺。……下官聞仁不可恃，善不可依，謂徒虚語，乃今知之”。按《全漢文》卷一九鄒陽《獄中上書自明》：“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爲然，徒虚語耳。昔者荆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衛先生爲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

【 增訂三 】 《全後漢文》卷三○袁紹《上書自訴》：“臣聞昔有哀歎而霜隕，悲哭而崩城者。每讀其書，謂爲信然。於今況之，乃知妄作。”祖構鄒陽《上書》發端，此爲最早矣。

《全晉文》卷七一皇甫謐《讓徵聘表》：“臣聞鄒子一歎，霜爲之降，杞妻一感，城爲大崩。以臣況之，乃知精誠不可以賤致，古人言爲虚也”；淹本而變化之。“此少卿所以仰天槌心泣盡而繼之以血也”。按《文選》李善註引李陵《答蘇武書》；范正敏《遯齋閒覽》謂蘇軾斷言李陵《書》乃“齊梁間小兒所擬作”，觀淹此篇引“少卿”語正出《書》中，“是又非齊梁間人所作明矣”。讀書殊得間。

江淹《被黜爲吴興令辭牋詣建平王》：“白雲在天，山川間之。”按《全齊文》卷二三謝朓《拜中軍記室辭隨王牋》：“白雲在天，龍門不見”；《文選》李善註引《穆天子傳》西王母謡：“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路悠遠，山川間之。”《全梁文》卷四三任昉《爲庾杲之與劉居士虯書》：“雖心路咫尺，而事隔山河，悠悠白雲”，亦用此語。

江淹《雜體詩序》。按《西泠五布衣遺著》中吴穎芳《臨江鄉人詩》首有王昶《吴西林先生傳》：“又謂江文通雜擬三十首序詩，足爲拘一見者藥石，並爲註之”，即指此篇，其註似未傳。“故蛾眉詎同貌，而俱動於魄；芳草寧共氣，而同悦於魂，不其然歟？至於世之諸賢，各滯所迷，莫不論甘則忌辛，好丹則非素，豈所謂通方廣恕、好遠兼愛者哉！”按《文子·精誠》：“故秦楚燕魏之歌，異聲而皆樂，九夷八狄之哭，異聲而皆哀”；陸賈《新語·思務》篇：“好者不必同色而皆美，醜者不必同狀而皆惡”；《淮南子·説林訓》：“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貌，而皆説於目；梨橘棗栗不同味，而皆調於口”，又：“西施毛嬙，狀貌不可同，世稱其好美鈞也”；王充《論衡·自紀》篇：“文士之務，各有所從，……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穀殊味，食之皆飽”；曹植《妾薄命》：“同量等色齊顔”；《世説·品藻》劉瑾答桓玄：“樝梨橘柚，各有其美”；曹組《醉花陰》：“梅妝淺淡風蛾裊，隨路聽嬉笑。無限面皮兒，雖則不同，各是一般好”；史浩《如夢令》：“雪臉間朱顔，各自一般輕妙，忒掉忒掉，真個一雙兩好”；皆言殊聲各色、别味異氣，而動魄悦魂却同。淹此數語，如標韓愈《進學解》所謂“同工異曲”，以救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所謂“知多偏好”，欲談藝之圓照而廣大教化（catholicity）耳 [1431] 。

【 增訂四 】 江淹《雜體詩序》即韓愈《進學解》所謂“同工異曲”也，擬議工切。蘇軾《孫莘老求墨妙亭詩》：“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紀昀評：“江淹《雜擬詩序》已明此旨，東坡移以論書耳”；殊爲具眼。按《全唐文》卷六三五李翱《答朱載言書》論《六經》、《離騷》、《莊子》之文曰：“如山有恒、華、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榮，不必均也；如瀆有淮、濟、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淺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雜焉，其同者飽於腹也，其味鹹酸苦辛，不必均也”；亦正如淹論詩之不“同貌”而俱“悦魂”矣。然淹所擬三十首，殊多累句，余常怪向來評賞過當。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一《劉芙初編修》條舉此三十首爲“文通才盡”之證，指摘頗允：“如《陳思王贈友》云：‘日夕望青閣’，以‘青樓’爲‘青閣’，豈非湊韻？《謝臨川游山》云：‘石壁映初晰’，以‘初晰’爲‘初陽’，亦是趁韻。《劉文學感遇》云：‘橘柚在南園，因君爲羽翼’，以‘羽翼’説‘橘柚’，亦無解於就韻。《潘黄門述哀》云：‘徘徊泣松銘’，‘松’是‘松楸’，‘銘’是‘誌銘’，……未免牽强。《郭弘農游仙》云：‘隐淪駐精魄’，此用《江賦》‘納隱淪之列真，挺異人之精魄’，……合成一句，未免乖隔。《孫廷尉雜述》云：‘憑軒詠堯老’，謂堯與老子則不倫；又云：‘南山有綺皓’，謂四皓中之綺里季，則偏舉；又云：‘傳火乃薪草’，用《莊子》‘爲薪火傳’，而‘草’字湊韻可笑。《顔特進侍宴》云：‘瑶光正神縣’，‘赤縣神州’豈可摘用‘神縣’二字？又云：‘山雲備卿靄，池卉具靈變’，以‘卿靄’爲‘卿雲’，已屬生造，以‘靈變’爲‘靈芝’，更奇！《袁太守從駕》云：‘雲旆象漢旋’，謂如天漢之轉；《謝光禄郊游》云：‘烟駕可辭金’，謂置身烟景而金印不足羨；則又成何語乎！”皆中其失。即如《陶徵君田居》一首，曾亂真編入陶集者，而“日暮巾柴車，路闇光已夕”，十字之内，曰“日暮”，曰“闇”，曰“光已夕”，何詞費乃爾！是類敗闕，名家不免。如宋之問《端州别袁侍郎》：“明朝共分手，之子愛千金”，以“千金軀”縮脚爲“千金”，是臨別囑其爲看錢奴、守財虜矣！李白《游太山》：“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因《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一篇有“河漢清且淺”語，遂割裂爲銀河之代詞。杜甫《往在》：“侍祠恧先露”，節“先蒙雨露”爲“先露”二字；宋祁《西樓夕望》：“羲人卧此時”，節“羲皇上人”爲“羲人”二字；文省意塞，施諸今日拍電報，或且扞格難通也。蘇軾《乘舟過賈收水閣》：“淚垢添丁面，貧低舉案蛾”，既以“舉案”爲妻之代詞，復歇後以“蛾眉”爲“蛾”，亦資笑枋。然江淹聚多篇於一題之下，而又語疵紛如，遂易遭指摘耳。

《禮記·祭義》宰我問鬼神之名節，鄭玄註：“耳目之聰明爲魄”，孔穎達《正義》：“精靈爲魂，形體爲魄。”

【 增訂三 】 《左傳》昭公七年“鄭人相驚以伯有”節孔穎達《正義》：“形之靈者，名之曰‘魄’，……氣之神者，名之曰‘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爲聲，此則魄之靈也。……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較《祭義·正義》之説更詳。

江淹修詞不犯，“魂”、“魄”二字，互文一義；以“氣”屬“魂”，以“目”屬“魄”，雖依經訓，初不寓優劣精粗之軒輊。錢謙益好行小慧，每務深文，《牧齋有學集》卷一七《宋子建〈遥和集〉序》：“江之言云云。論詩而至於‘動魂’、‘悦魄’，精矣微矣！推而極之，《三百篇》、《騷》、《雅》以迄唐後之詩，皆古人之魄也。千秋已往，窮塵未來，片什染神，單詞刺骨，揚之而色飛，沉之而心死，非魄也，其魂也。鍾嶸之稱《十九首》‘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正此物也。如其不爾，則玄黄律吕，金碧浮沉，皆象物也，皆化生也。雖其駢花儷葉，餘波綺麗，亦將化爲陳羹塗飯，而矧其諓諓者乎！子建所和之詩，皆魄也，有魂焉以尸之。經營將迎，意匠怳忽，所謂‘動魄’、‘悦魂’者，江氏能知之，而子建能言之。”蓋挾持經訓，穿鑿江語，直等“魂”與“魄”於詩之神韻與迹象，藉以隱斥前後七子復古之句摹字擬，實非江氏本意也。然錢氏判别“魂”、“魄”，則是明、清談藝之常，聊拈數例。于慎行《穀山筆麈》卷七：“神屬目爲明，知屬耳爲聰。神以知來，即人之悟性，謂之明；知以藏往，即人之記性，謂之聰。……有悟性者，資質發揚，屬陽，魂之屬也；有記性者，資質沉著，屬陰，魄之屬也”；李開先《中麓閒居集》卷一○《對山康修撰傳》：“嘗曰：‘經籍、古人之魄也，有魂焉；吾得其魂而已矣！’”；戴名世《南山全集》卷四《程偕柳稿序》：“昔者余亡友方百川之論文也，曰：‘文之爲道順，有魂焉以行乎其中，文而無魂也，不可作也。’余嘗推其意而論之曰：凡有形者謂之魄，無形者謂之魂；有魄而無魂，則僵且腐而復無有所謂物矣。今夫文之爲道，行墨字句其魄也，而所謂魂焉者，出之而不覺、視之而無迹者也”；梅曾亮《柏梘山房文集》卷六《練伯穎遺書書後》：“凡人長於考證記問者，其魄强也，長於文章義理者，其魂强也”；趙熙《香宋室詩鐘話》：“石遺曰：‘星海有魂而無魄，樊、易有魄而無魂。’余論甚粗劣，方在形貌；星海形貌猶不完固，未暇議及魂魄也。”大致以人之才情爲“魂”而學問爲“魄”，以文之氣韻風致爲“魂”而詞藻材料爲“魄”；鍾嶸《詩品》中言“雖謝天才，且表學問”，嚴羽《滄浪詩話》主“别才非學”，與錢氏之“非魄也，其魂也”或于氏之“悟性屬魂，記性屬魄”，意脈貫承。《顔氏家訓·文章》：“但成學士，自足爲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筆”謂人之乏“魂”者也；《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三引李清照評秦觀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謂文之乏“魄”者也。世俗相傳，皆沿古訓，輕舉爲魂，重沉爲魄，如《淮南子·精神訓》：“其魄不抑，其魂不騰”；《黄庭經·中部經》第二：“魂欲上天魄入淵”；《全唐文》卷七八二李商隱《奠相國令狐文》：“浮魂沉魄”；朱熹《文公集》卷四七《答吕子約》之四：“雜書云：‘魂、人陽神也；魄、人陰神也’”（參觀《答吕子約》之一五：“體、魄自是二物，魄之降乎地，猶今人言‘眼光落地’云爾”，又洪邁《夷堅支志甲》卷六《巴東太守》記“所謂‘眼光落地’”）；史震林《西青散記》卷一蕭紅降乩曰：“字有魂魄，焚時烟上騰爲魂，灰下墜爲魄。”談藝引申傍通，一仍舊貫，特不知肇始何時，明前似未之覩，近人考述古代文評習用語，亦無注意及此者。西人説詩文，標“魂”與“心”（soul and mind）、“魄”與“魂”（animus et anima）之别 [1432] ，足資比勘。

二○九　全梁文卷三九

江淹《銅劍讚并序》。按考“古時乃以銅爲兵”，莫早於此文，而尠援舉者（參觀《史記》卷論《始皇本紀》），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上《銅戈辯》亦未及，《日知録》卷一一論鑄錢乏銅，乃徵引之。“金品：上則黄，中則赤，下則黑；黑金是鐵，赤金是銅，黄金是金；黄金可爲寶，赤金可爲兵，黑金可爲器”；按逆接分承，參觀《全上古三代文》論樂毅《獻書報燕王》。“今之作必不及古，猶今鏡不及古鏡，今鐘不及古鐘矣”，又“聞之釋經，萬物澹薄，在古必厚，在今必惡”；按前數句酷肖《抱朴子》外篇《尚博》所斥：“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廣，今日不及古日之熱，今月不及古月之朗”，後數句當指佛子羅怙羅語，如《大唐西域記》卷六所記云：“一沙門龐眉皓髮，杖錫而來。婆羅門……以淳乳煮粥進焉。沙門受已，纔一嚌齒，便即置鉢，沉吟歎息。婆羅門侍食，跪而問曰：‘爲粥不味乎？’沙門愍然告曰：‘吾悲衆生福祐漸薄，……非薄汝粥；自數百年不嘗此味。昔如來在世，我時預從，在王舍城竹林精舍，俯清流而滌器，或以澡漱，或以盥沐。嗟乎！今之淳乳不及古之淡水！’”榮古虐今者，每拈飲食爲説，如《論衡·超奇》：“俗好高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菜果甘甜；後人新造，蜜酪辛苦”；《儒林外史》第九回鄒吉甫道：“再不要説起，而今人情薄了，這米做出來的酒汁都是薄的！”；法國名小説寫一老人不論見何物必言與疇昔相形見絀（le vieux comte à qui toutes lés choses présentes donnoient occasion de louer les choses passées），偶飯後食桃，慨然曰：“造化之力與日俱損，吾當年所噉桃大於此多多許矣！”（De mon temps，les pêches étoient bien plus grosses qu’elles ne le sont à présent；la nature s’affaiblit de jour en jour） [1433] ；均同沙門之歎乳薄也。

江淹《自序傳》。按“高帝嘗顧而問之”云云，《梁書》本傳全采之。諫建平王曰：“殿下不求宗廟之安，如信左右之計，則復見麋鹿霜棲露宿於姑蘇之臺矣！”；本傳改“如”爲“而”，則當并改“則”爲“將”，詞氣方順適，又削去“棲”字，句遂杌棿不安。“遂誣淹以受金，將及抵罪，乃上書見意而免焉”；按上書中自言“身限幽圄”，本傳亦謂“繫州獄，獄中上書”，而《自序傳》含糊約略其詞，豈諱言此節耶？“所與神游者，惟陳留袁叔明而已”；按同卷《袁友人傳》：“與余有青雲之交，非直銜杯酒而已”，卷三八《報袁叔明書》：“一旦松柏被地，墳壟刺天，何時復能銜杯酒者乎！”，卷四五范縝《以國子博士讓裴子野表》：“臣與子野，雖未嘗銜杯”，皆本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淹意謂與袁雖接殷勤，而度越形跡，相交以心，曰“神游”者，知心忘形之交也。“神游”正同《三國志·吴書·諸葛瑾傳》裴註引《江表傳》記孫權自稱與瑾爲“神交，非外言可間”；《全梁文》卷五一王僧孺《臨海伏府君集序》：“與君道合神遇，投分披衿”，又卷五二僧孺《太常敬子任府君傳》：“顧余不敏，廁夫君子之末，可稱冥契，是爲神交”；卷五四張充《與王儉書》：“所以通夢交魂、推衿送抱者，其惟丈人而已。”後世所謂“神交”、“神游”，適與此反，必其不得接杯酒、披襟抱者，心向而身未逢，名聞而面未見。《全隋文》卷一九薛德音《爲越王侗别與李密書》：“眷言敬愛，載勞夢想，常恨以事途之情，未遂神交之望”；謂想望締交而未能，則“未遂神交”正是今語所謂“神交”矣。

二一○　全梁文卷四三

任昉《奏彈劉整》。按“謹案”至“整即主”一節近九百言，《文選》盡削去，賴李善註補引得存。昉此篇有“文”有“筆”，昭明采其翰藻之“文”，而删其直白之“筆”。《金樓子·立言》篇下論“文”、“筆”之别，有云：“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宫商靡曼”；然《金樓子》之書即“筆端而已”，良以“揚榷前言，抵掌多識”，綺縠宫商，施乖所宜。至於記事以“文”，尤用違其器。“文”貴“麗事”，記當即事；借古申今，非對不發，典故縱切，事跡失真，抽黄對白，以紫亂朱。隔靴搔癢，隔霧看花，難徵情實，轉滋迷惘。且楚材晉用，詞皆依傍，趙冠秦對，指遂游移。陳維崧《湖海樓儷體文集》首有毛際可《序》云：“嘗見某公贈廣陵游子序，炳耀鏗鏘，美言可市；適余友有西陵之遊，遂戲易‘廣陵’爲‘西陵’，并稍更其‘竹西歌吹’等語，則全篇皆可移贈。”徐渭評戲曲用故事、作對子，不明不快，如“錦糊燈籠、玉鑲刀口”，若是斑乎。

【 增訂四 】 原引徐渭語，見於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能品》評《玉簪記》：“便如徐文長所云云。”黄宗羲《南雷餘集》（《風雨樓叢書》本）《胡子臧院本序》：“錦糊燈籠，玉鑲刀口，非不好看，討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處矣！”全本徐語。

故以沈約、蕭子顯之老於“文”，而撰《宋書》、《南齊書》，復不得不以“筆”爲主也。昉彈文中劉寅妻范氏上狀，陳訴夫弟搶物打人，瑣屑覼縷，全除典雅對仗時習。蓋訟而爲“文”，詞終不達，婦人争貓，豈可效博士買驢哉！當時記事之“筆”，得分三品：上者史傳，如《宋書》、《南齊書》、裴子野《宋略》、昭明《陶淵明傳》、江淹《自序傳》；中者稗官小説，如劉敬叔《異苑》、吴均《齊諧記》，流品已卑；訴狀等而更下，傖俗不足比數。昭明自序《文選》，尚勿許“記事之史”得“同”於“篇翰”，取《行狀》、《墓志》而舍《傳》與《記》，況獄訟訴詞而登簡編乎？宜遭芟夷矣。然劉妻述打駡處，頗具小説筆意，粗足上配《漢書·外戚傳》上司隸解光奏、《晉書·愍懷太子傳》太子遺妃書。稗史傳奇隨世降而體漸升，“底下書”累上而成高文 [1434] ，此類敍事皆可溯譜牒以追贈誥封也；别詳《全唐文》卷論李翱《〈卓異記〉序》。劉妻訴“打”，屢云：“舉手查臂”，他則語焉不詳；舊籍記鬬毆事莫過於《孔叢子·獨治》篇博士太師所述陽由夫婦一節，有云：“由乃左手建杖，右手制其頭；妻亦奮恚，因授以背，使杖擊之，而自撮其陰，由乃仆地。”夫妻舉動如斯，後世白話小説中未寫，即在西方名著，余亦祇一覩耳 [1435] 。

【 增訂三 】 於意大利古小説中，復觀一事類此，蓋出馬基雅弗利（Machiavelli）口述。黑夜暗室，夫婦相遭，不辨彼此，因互鬬毆，夫拳婦腰，婦怒撮夫外腎（Ma il barbagianni le diede una gran fiancata，di maniera che ella stizzosa e in gran còlera montata gli strinse fieramente i sonagli－M. Bandello，Le Novelle ，I. 40，Laterza，II，89）。

“查”乃今語之“抓”（“朱哇”切）。“以奴教子乞大息寅。”“教子”、奴名，即上文所稱二奴“教子、當伯”；“乞”，如韓愈《嘲少年》：“都將命乞花”，五百家註：“乞、與人物也，音氣”，“乞”訓“與”正同“丐”亦訓“與”，如《漢書·景十三王傳》廣川王后昭信曰：“盡取善繒丐諸宫人”；“大息”猶長子，如卷二七沈約《奏彈王源》：“見託爲息鸞覓婚”，《全北齊文》卷八孟阿妃《造老君像記》：“爲亡夫朱元洪及息子敖、息子推、息白石、息康奴、息女雙姬等敬造老君像一軀”，又卷九闕名《姜纂造老君像銘》：“爲亡息元略敬造石像一軀”，“息”字冠人名似用於較通俗之文字。

【 增訂三 】 樂府古辭《長安有狹斜行》稱“大子”、“中子”、“小子”、“三子”，梁武帝、簡文帝、徐防等擬作則曰“大息”、“中息”、“小息”、“三息”。

【 增訂四 】 漢人碑版、六朝典册皆用“息”字，余原言通俗文書，所見隘矣。洪适《隸釋》卷一○《太尉陳球碑陰》：“息□……早終息櫂”；《釋》：“蓋謂二人已卒，所出緡錢則其子也”；又《隸續》卷五《樊敏碑》：“刻歲月及書造人姓名，其云：‘石工劉盛、息懆書’者，劉刻其石而厥子落筆也。”《隸釋·目録》後有适識語云：“息柲宦山陰”，本地風光，即效漢人語爾。《晉書·段灼傳》上表曰：“繫情皇極，不勝丹款，遣息穎表言”；《卞壺傳》：“息當婚，詔特賜錢五十萬”；《荀崧傳》：“從弟馗早亡，二息年各數歲”；《何充傳》：“庾翼臨終，表以後任委息爰之”；《劉隗傳》奏曰：“［淳于］伯息忠訴詞稱枉”；《武十三王傳》齊王冏上表曰：“臣輒以息超繼允後”；《邵續傳》詔曰：“其部曲文武已共推其息緝爲主”；《周謨傳》上疏：“聖恩不遺，取顗息閔，得充近侍”；《夏侯湛傳》：“子姪多没胡寇，惟息承渡江。”《宋書·文五王傳》吴郡民劉成上書告竟陵王誕謀反，稱“息道龍昔伏事誕”；《傅隆傳》：“時會稽剡縣民黄初妻趙打息載妻王死亡，遇赦，王有父母及息稱、息女葉，依法徙趙二千里外”；《鄧琬傳》大明七年詔曰：“往歲息璩凶悖”；《褚叔度傳》：“湛之因携二息淵、澄，輕船南奔”；《劉懷肅傳》：“難當第三息虎先戍陰平。”不備舉。

“攝檢”、“輒攝”之“攝”，如《三國志·蜀書·劉二牧傳》裴註《漢靈帝紀》：“焉到便收攝行法”，後世常用於鬼卒勾人魂魄者。

二一一　全梁文卷四五

范縝《神滅論》。按精思明辨，解難如斧破竹，析義如鋸攻木，王充、嵇康以後，始見斯人。范氏詞無枝葉，王遜其簡淨，嵇遜其曉暢，故當出一頭地耳。六朝文闡説義理，稍鈎深造微，便未免釋氏經論機調，范氏獨擺落悠悠，避之若浼。惟“形稱其質，神言其用”云云，判别“質”、“用”，隱承釋書之判别“體”、“用”（參觀《周易》卷論《乾》）。“質”與“體”一義，如《全三國文》卷七魏文帝《又與吴質書》論王粲：“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而《全梁文》卷五五鍾嶸《詩品》上論王粲：“文秀而質羸”，又如《全梁文》卷五一王僧孺《詹事徐府君集序》：“質不傷文，麗而有體”，“麗”與“文”、“體”與“質”，等屬互文。縝豈用而不知、習而不察乎？論手、足、眼、耳等“皆神之分”而“是非之慮，心器所主”，略同亞理士多德論“靈魂”之“分”，有“飲食魂”（the nutritive soul）、“知覺魂”（the sensory soul）等等，而以“思慮”（the power of thinking）爲之主 [1436] 。“妖怪茫茫，或存或亡。……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别也。人滅而爲鬼，鬼滅而爲人，則未之知也”；觀此可知縝非“不信鬼”，特不信人死爲“鬼”耳。《墨子·明鬼》：“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爲鬼者”；縝所謂“妖怪或存”、“有鬼”，即相傳之天神、地祇、物妖，而人死之浮魂沉魄不與焉。王充闢“鬼”而言“妖”言“精”（參觀論《全晉文》郭元祖《〈列仙傳〉讚》、《全宋文》釋寶林《檄太山文》），古希臘亦嘗流行有神靈而無鬼魂之俗信 [1437] ，均堪連類。《南史》卷五七《范縝傳》：“性不信神鬼，時夷陵有伍相廟、唐漢三神廟、胡里神廟，縝乃下教斷不祠”；“胡里神”不知伊誰，他二廟皆祀人死爲鬼而得成神者，既人死不爲鬼，則安得復成神？后稷亦本是人，故雖“郊祀”，而“稷無神”也。縝謂人之“神”必“滅”，未言“天鬼”、“山水鬼神”之無有。與縝同朝並世之皇侃爲《論語·八佾》“祭如在”二句孔註義疏曰：“前是祭人鬼，後是祭百神”，亦見“人死”之“鬼”不即等於“神”。是以縝之“神滅論”與阮瞻、林披等之“無鬼論”（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三三○《崔尚》），何同何異，未敢妄揣，而談者牽合之於“無神論”，則尚未許在。縝自言“哀弊拯溺”，此論蓋以破釋氏之説輪迴。夫主張神滅無鬼，則必不信轉世投生，顧不信轉世投生，却未必主張神滅無鬼；匹似東漢迎佛以前，吾國早信“人滅而爲鬼”，卻不知“鬼滅而爲人”之輪迴，基督教不道輪迴，而未嘗不堅持“靈魂不滅”、有地獄天堂之報。談者又每葫蘆提而欠分雪也。

【 增訂三 】 孔子之教，“不語怪神”；《墨子·公孟》記孔子之徒曰“無鬼神”，而墨子譏“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其一爲“以鬼爲不神”。宋之道學家主無鬼論，乃未墜孔子之緒耳。紀昀厭薄宋儒，因於《閲微草堂筆記》中譏誚不已。如卷四某公“講學”，爲“妖”所逐，“太息”曰：“不信程朱之學，此妖之所以爲妖歟！”；又“老儒”死後，魂入冥府，“冥史”謂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卷一四至歷引《朱子語類》以明鬼神之有而曉諭曲儒之迂。書首自題七絶之二：“前因後果驗無差，瑣記蒐羅鬼一車；傳語洛閩門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明言“洛閩”之“儒”乃持無鬼論者也。蓋“唯心”之程、朱，闢鬼無異“唯物”之王充、范縝。帖括家如熊伯龍，誦説《四書》，研精八股，能撰《無何集》以闡演《論衡》之“訂鬼”，實亦“講學老儒”本分。故熊謂王充“宗孔子”，而斷言《問孔》、《刺孟》等篇必非充作也。《二程遺書》卷二下：“……但不知俗所謂鬼神何也。聰明如邵堯夫猶不免致疑在此，嘗言有虚空中聞人馬之聲。某謂既是人馬，須有鞍韉之類皆全，這箇是何處得來。堯夫言天地之間，亦有一般不有不無底物。某謂如此説，則須有不有不無的人馬，凡百皆爾，深不然也。”論“鞍韉何處得來”，正同《論衡·論死篇》之言：“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得以貫穿之乎？”舉隅可反。程、朱不以“無鬼”而其“唯心”得從末減，王、范以“無鬼”而并被褒爲“無神”，遂當“唯物”之目而不忝。悠悠物論，不明則不公乎？不公則不明也？《三國演義》第七七回毛宗崗總評曰：“雲長英靈不泯固矣，而赤兔馬亦在雲中，況青巾緑袍並青龍偃月刀依然如故，得無衣物器械亦有魂靈否？”即王充、二程之疑也。然就本書論，可獻疑送難者，尚不止此。青龍刀流落人間，孫權以賜潘璋；第八三回璋“揮關公使的青龍刀來戰黄忠”，關興殺璋，“得了父親的青龍偃月刀。”則“器械”不特“有魂靈”，且能如倩女之離魂矣。拜倫亦嘗以此爲疑，謂俗傳人之生魂或陰靈每離其軀幹而出現，“果爾，則其身上之外衣裲襠亦復如是耶？”（But if they are－are their coats & waistcoats also seen？－Letters and Journals ，ed. Leslie A. Marchand，VII，192）猶言“衣服無精神”，問“青巾緑袍有魂靈”耳。

【 增訂四 】 《世説·方正》：“或以人死有鬼，阮宣子獨以爲無，曰：‘今見鬼者，云著生時衣。若人死有鬼，衣服亦有鬼耶？’”；劉峻註即引《論衡》云云。美國近世一詼詭之士亦言，鬼未嘗裸體見形，即此一端，已足摧破有鬼論；苟衣服亦如人之有鬼，則何以衣服之鬼不獨見形而必依附人鬼乎？（There is one insuperable obstacle to a belief in ghosts. A ghost never appears naked：he appears either in a winding sheet or“in his habit as he lived.”...And why does not the apparition of a suit of clothes sometimes walk abroad without a ghost in it？－Ambrose Bierce，The Devil’s Dictionary ，Dover Punblications，1958，p. 48）又隱申拜倫之語。

“竭財以赴僧，破産以趨佛。……致使兵挫於行間，吏空於官府，粟罄於惰游，貨殫於泥木”；斥“浮屠害政，桑門蠹俗”，語切直而識遠大。卷五九郭祖深《輿櫬詣闕上封事》斥僧而未闢佛，尚曰：“功德者，將來勝因”；《全後魏文》卷五一荀濟上梁武帝《論佛教表》斥僧闢佛，而專就釋氏之奸邪淫侈發策，眼光未出牛背上。竊謂六朝人闢佛，簡捷親切莫如《南齊書·良政傳》記虞愿對宋明帝：“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愍；罪高佛圖，有何功德！”；深微周備則莫如縝此《論》矣。“神形俱化”之辯，早見《全晉文》卷一六一釋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之五《形盡神不滅》問答。據《梁書·儒林傳》及《南史》縝本傳，縝在齊世，嘗侍竟陵王子良，子良虔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退而著《神滅論》，“此《論》出，朝野諠譁，子良集僧難之而不能屈”，又使王融誘以官禄，“勸其毁論，縝大笑曰：‘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僕矣！’”二傳均未言縝入梁後復遭羣起而攻也。今所覩梁武帝《敕答臣下〈神滅論〉》（《全梁文》卷五）及南平王偉以下諸朝士《答釋法雲書難范縝〈神滅論〉》，皆非齊世所作，釋法雲《奉敕難范縝〈神滅論〉與王公朝貴書》（卷七四）可以參證；曹思文《難范縝〈神滅論〉》前且有《上武帝啓》（卷五四），稱“懼不能徵折詭經，仰黷天照”。蕭琛《難范縝〈神滅論〉》（卷二四）、沈約《神不滅論》又《難范縝〈神滅論〉》（卷二九），亦必作於此時。是梁武登極，重提舊事，復親率朝臣以難縝也。齊世響應竟陵王難縝諸作，唯《南史》縝傳載“王琰乃著論譏縝曰：‘嗚呼！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此一句外，無隻字流傳，豈都口誅而非筆伐耶？萬乘之勢，盈廷之言，雖强詞不堪奪理，而虚聲殊足奪人，縝乃自反不縮，以一與多，遂使梁君臣如集雀仇鷂、羣狐鬥虎，《易林·無妄》之《明夷》所謂“雖衆無益”。縝洵大勇，倘亦有恃梁武之大度而無所恐歟？皆難能可貴者矣。《儒林傳》載縝不信因果，答竟陵王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李白《上雲樂》：“女媧戲黄土，摶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當代西方顯學有言人之生世若遭拋擲（der existenzial Sinn der Geworfenheit） [1438] ，竊謂范、李頗已會心不遠也。又按陶潛《形、影、神》詩《神釋》：“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即“神滅”之旨；惟“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詩人寓言，不如縝謂形、神“名殊而體一”之密察。潛《歸田園居》之四：“借問採薪人：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無復餘’”；則指形骸，神魂非所思存也。

范縝《答曹思文難〈神滅論〉》：“子謂神遊蝴蝶，是真作飛蟲耶？若然者，或夢爲牛，則負人轅輈，或夢爲馬，則入人胯下，明旦應有死牛死馬。而無其物，何也？又腸繞閶門，此人即死，豈有遺其肝肺，而可以生哉？……豈莊生實亂南國、趙簡真登閶闔邪？外弟蕭琛亦以夢爲文句甚悉，想就取視也。”按送難諸文中，唯蕭琛一篇稍具名理，樹“據夢以驗形神不得共體”之義；曹思文同立此義，故縝疑其勦襲，而曰“想就取視”也。曹博辯遜蕭，舉例似有意迴避；縝答中“莊生”、“趙簡”兩事出於曹難，“腸繞閶門”事則出蕭難：“或理所不容，……吴后夢腸出繞閶門之類是也。”《論衡·紀妖》亦言趙簡子夢游鈞天，“非天也”。“腸繞閶門”見《三國志·吴書·孫破虜傳》裴註引《吴書》：“母懷姙堅，夢腸出繞吴閶門”；王嘉《拾遺記》卷八增飾爲：“夢腸出繞腰，有一童女負之繞吴閶門”。陸游《劍南詩稿》卷一《出縣》：“歸計未成留亦得，愁腸不用繞吴門”，即使此典；沿用如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一二《獄中雜詩》之一六：“美酒經時澆漢獄，愁腸終夜繞吴門”，厲鶚《樊榭山房集》卷七《自石湖至横塘》之二：“爲愛横塘名字好，夢腸他日繞吴門。”一若此“腸”非“腸子裏爬出來的”（《紅樓夢》第六○回）之“腸”，而同“剛腸”、“熱腸”、“搜枯腸”之“腸”，皆緣陳後主《棗賦》之“此歡心之未已，方夢腸而屢迴”（《全陳文》卷四）或王安石《江東召歸》絶句之“歸腸一夜繞鍾山”（又《送張拱微出都》：“腸胃繞鍾山，形骸空此留”，有例在先也。《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又《大宗師》：“且女夢爲鳥而厲乎天，夢爲魚而没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祇言夢與覺，未道神與形，而蕭琛、曹思文逕以入夢爲出神，視若當然。蓋認夢爲魂，初民心同此理，殊方一致，歷世相傳（das ursprünglichste und häufigste Motiv dieser primären Vorstellung der Schattenseele ist unzweifelhaft das Traumbild ） [1439] ，參觀《楚辭》卷論《招魂》。民族學者嘗考生人離魂，形態幻詭（Inkorporierungen der Psyche），有化爬蟲者，如蛆、蛇之屬（sind es kriechende Tiere，besonders der Wurm，die Schlange），有化物之能飛躍者，如鳥、如蝴蝶、如鼠（sind es fliegende und springende Tiere，der Vogel，der Schmetterling，die Maus） [1440] 。

【 增訂四 】 西方亦傳靈魂離體或“出竅”（the separable soul or Escaping Soul）之説。於人酣睡時，魂自其口出，化作蜜蜂、蜥蜴等小物形模，所遭各因物之體性而異，即構成睡者夢事（Katharine M. Briggs，British Folk Tales and Legends ，1977，pp. 261－2）。

古埃及人即以蝴蝶象示靈魂（One of the emblems among the Egyptians was Psyche，who was originally no other than the Aurelia，or butterfly） [1441] ；古希臘人亦然（the soul’s fair emblem，and its only name） [1442] 。西方昔畫燈炷火滅，上有蝴蝶振翅（a butterfly on the extremity of an extinguished lamp），寓靈魂擺脱軀骸之意（the transmigration of the soul） [1443] ；故但丁詩中詠靈魂升天，喻爲青蟲化蝴蝶而飛（Non v’accorgete voi，che noi siam vermi/nati a formar l’angelica farfalla） [1444] ；神秘宗師又以扃閉内外之心齋比於靈魂之作繭自裹，豁然澈悟則猶蛹破繭、翩翩作白蝴蝶（y sale del mismo capucho una mariposita blanca muy graciosa） [1445] 。海客瀛談，堪爲《南華》夢蝶之副墨矣。吾國舊籍常載夢魂化蛇事，如《史記·高祖本紀》已言：“醉卧，武負、王媪見其上常有龍”；兹舉不甚熟知者數則。《説郛》卷二四唐佚名《逸史》：“玄宗微時，嘗至洛陽令崔日用宅；崔公設饌未熟，玄宗因寢。庭前一架花初開，崔公見一巨黄蛇食籐花。……玄宗覺曰：‘大奇！飢甚，睡夢中喫籐花，滋味分明也。’”紫陽真人《悟真篇》卷下《絶句五首》之三元陳致虚註引《吕洞賓傳》記吕遊廬山開元寺：“歷雲堂，見一僧方酣寢，頂門出一小赤蛇，長三寸許，緣牀自左足至地，遇涕唾食之，循上尿器中飲而去；乃出軒外，度小溝，繞花若駐玩狀，復欲度一小溝，以水溢而返。道人當其來處，以小刀插地迎之。蛇畏縮，尋别徑，至牀右足，循僧頂門而入。睡僧遽驚覺曰：‘初夢從左門出，逢齋供甚精，食之。又逢美酒，飲之。因褰裳度門外小江，逢美女數十。復欲度一小江，水驟漲，不能往，遂回。逢一賊欲見殺，從捷徑至右門而入。’道人……大笑而去”；元張雨《貞居先生詩集·附録》卷下閔元衢《張貞居集書後》：“外史嘗矜其術，伏壇良久。虞文靖見溝中出一蚓食汙濁，以竹編阻。外史起，自言：‘適往天府，賜以瓊漿玉液，值干楯滿前而寤。’虞指蚓示之，外史悔悟”，實孳生於《洞賓傳》。元闕名《桃園結義》第三折劉備醉卧，關羽語張飛曰：“呀！呀！呀！兄弟，你見麽？他側卧着，面目口中鑽出赤練蛇兒望他鼻中去了。呀！呀！呀！眼内鑽出來，入他耳中去了。……這的是蛇鑽七竅，此人之福當來必貴也”（《雲臺門》第二折漢光武事同）。

【 增訂三 】 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一一《混沌初分蝙蝠精》條引李紳、錢鏐、蔡襄、米芾、周詢等夢魂化黑白蛇或蜥蜴事，卷一二《赤蛇入鼻中》條引姚景寢時二小赤蛇出入鼻孔事，可補。

皆言“神”亦有“形”，顧爲身之變“形”，傍人醒者有目共覩其易形，而夢者渾不覺己形之異，非若莊周之自知化蝶栩栩然；巵言日出，又范縝所不勝駁而或不屑駁矣。

二一二　全梁文卷四六

陶弘景《授陸敬游十賚文》。按全仿《九錫文》之體；賈嵩《華陽陶隱居内傳》卷中：“世謂之‘錫’，仙謂之‘賚’；九者陽極，君之位也，十者陰終，以之制焉。”方外高士，忘情人爵，何故喬坐朝作此官樣文章？巢由外臣云乎哉！山中自有小朝廷，於無君處稱尊耳。卷四七《真靈位業圖序》：“雖同號真人，真品乃有數，俱目仙人，仙亦有等級千億。……猶如野夫出朝廷，見朱衣必令史，句驪入中國，呼一切爲參軍，豈解士庶之貴賤，辨爵號之異同乎？”斤斤辨較神仙之班秩高卑，此固承道流舊説（詳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七《白石先生》、卷八《劉安》），亦徵學仙修道，正欲以世間之官位爵禄换取天上之“真靈位業”，放一拈一，舍魚取熊。《真誥·稽神樞》之四嘗言得道者“肥遁山林，以遊仙爲樂，非不能升天”；是既爲人君之“外臣”，復得爲天帝之“外臣”焉。夫陶隱居山林肥遁，則無妨作《十賚文》，如趙陀之竊帝號以自娱；苟升天而作此文，位業不稱，語意僭妄，天官必糾其大不敬，陶且如劉安之遭謫罰矣。袁宏道《墨畦》：“官慕神仙，神仙亦慕官。小修曰：‘分之則山人，合之則仙也。’”此文中“今賚爾十事，可對揚嘉策”等語，純乎官腔，“慕官”之情流露言外，而陶或未自省也。

陶弘景《與梁武帝啓》二：“昔患無書可看，乃願作主書史，晚愛隸法，又羨典掌之人。……每以爲得作才鬼，亦當勝於頑仙。”按《太平廣記》卷五一《侯道華》（引《宣室志》）：“常好子史，手不釋卷，衆或問之，要此何爲。答曰：‘天上無愚懵仙人！’”

二一三　全梁文卷四七

陶弘景《發真隱訣序》：“非學之難，解學難也。屢見有人，得兩三卷書、五六條事，謂理盡紙，便入山脩用，動積歲月，愈久昏迷。……真人立象垂訓，本不爲朦狡設言，故每標通衢，而恒略曲徑。……凡五經、子、史，爰及賦頌，尚歷代注釋，猶不能辨，況玄妙之秘途、絶領之奇篇。”按方士常言，學道者不蒙祖師親傳，徒執丹經，雖熟讀深思，終無入處。故求仙必得秘訣，而秘訣端賴口耳密授（esoteric），所謂“口訣”。《真誥》中“傳授”之“授”字，每作“口”傍，如《稽神樞》一：“此後墨書皆定録，真君㖟以告長史”，寓此意也。

【 增訂四 】 許顗《彦周詩話》記鑿井得碑，文言鍊丹法，全載之。結語云：“金與玉與？天年上壽。無著于文，訣之在口”；亦即“㖟”字之意。

《抱朴子》内篇《論仙》：“夫作金皆在神仙集中，淮南王抄出，以作《鴻寶枕中書》，然皆秘其要文；必須口訣，臨文指解，然後可爲耳。其所用藥，復改其本名，不可按之便用也”；又《黄白》：“黄者金也，白者銀也，古人秘重其道，不欲指斥，故隱之云爾”；《太平御覽》卷六六八引《集仙録》、《太平廣記》卷五九引《女仙傳》記仙人過酒家飲，以“素書”五卷貰酒，酒家婦名女几，竊視則皆“養性長生”之“要訣”，依修而不得仙，“仙人復來，笑謂之曰：‘盜道無師，有翅不飛！’”；《全唐文》卷九二六吴筠《服炁》：“上古已來，文墨不載，須得至人，歃血立盟，方傳口訣”；吕巖《絶句》：“神仙不肯分明説，誤了千千萬萬人”；紫陽真人張伯端《悟真篇》卷中《七言絶句》之一三、一四：“契論經歌講至真，不將火候著於文，要知口訣通玄處，須共神仙仔細論。饒君聰慧過顔閔，不遇師傳莫强猜，只爲丹經無口訣，教君何處結靈胎！”，雲陽道人朱元育註：“自古到今，未有無師而得證盡性命之大道者”，又《後序》：“然其言隱而理奥，學者雖諷誦其文，皆莫曉其意，若不遇至人授之口訣，縱揣量百種，終莫能著其功而成其事”；以至《西遊記》第二回須菩提祖師歌：“難！難！難！道最玄。……不遇至人傳妙訣，空教口困舌頭乾！”均如陶氏所言“謂理盡紙，愈久昏迷”也。陶氏“痛心”學者之但依“經説”而“未造門牆”，故金針度人，發其“真訣”。特未識得此一編，亦可以“無師”而不須口“㖟”否！《抱朴子·微旨》記或願聞“真人守身鍊形之術”，葛洪答曰：“夫‘始青之下月與日，兩半同昇合或一，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彈丸黄如橘，中有嘉味甘如蜜，子能得之謹勿失。既往不追身將滅，純白之氣至微密，昇於幽關三曲折，中丹煌煌獨無匹，立之命門形不卒，淵乎妙矣難致詰。’此先師之口訣，知之者不畏萬鬼五兵也。”此固傳授“口訣”矣，而“知”者其唯洪乎！他人聞之，仍如闇室無燈、瞽者無相爾。陶氏“真訣”雖筆於書，恐亦徒滋迷罔，未必有裨“解學”。張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第二首：“神方謎語多”，誠片言據要者。夫道家欲破除文字言説，謂師無可授，弟無可受（參觀《楚辭》卷論《遠遊》）；而道士則“契論經歌”之不足，尚加以“訣”，“訣”又必傳以口，舍師授而弟受，則得“訣”無由。神仙之於老莊，不啻反其道而行，亦各道其所道而已矣。

陶弘景《本草序》：“魏晉以來，……或三品混糅，冷熱舛錯，草石不分，蟲獸無辨。……今輒苞綜諸經，研括煩省，……合七百三十種。”按“三品”即《神農本草經》所稱“養命”之“上藥”、“養性”之“中藥”、“養病”之“下藥”。《太平廣記》卷一五《桓闓》（出《神仙感遇傳》）：“降陶君之室，言曰：‘君之陰功著矣！所修《本草》，以蝱蟲、水蛭輩爲藥，功雖及人，而害於物命，以此一紀之後，當解形去世’”；又卷二一《孫思邈》（出《仙傳拾遺》及《宣室志》）：“有神仙降謂曰：‘爾所著《千金方》，濟人之功，亦已廣矣，而以物命爲藥，害物亦多，必爲尸解之仙，不得白日升舉矣。陶貞白事，固吾子所知也。’”然《華陽陶隱居内傳》卷中陶自言：“仙障有九，名居其一；使吾不白日登宸者，蓋三朝有微名乎！”則陶之不得飛舉，緣身之享名，非由物之損命也。蓋學仙而不得飛昇，且終於委蜕陳屍，事實具在，不可諱也，祇可飾也；物命與聲名大異，巧言文飾則等爾。《全梁文》卷一一簡文帝《勸醫論》：“非直傳名於後，亦是功德甚深，比夫脱一鴿於權衡，活萬魚於池水，不可同日而論焉”；則似人命重於物命，“害物”或在所不計歟。

陶弘景《藥總訣序》：“或一藥以治衆疾，或百藥共愈一病。”按此《雜譬喻經》第三四則言耆域所爲。

【 增訂四 】 道略集《雜譬喻經》第三四則言耆域“或以一草治衆病，或以衆草治一病”。陶弘景《藥總訣序》語同此。

《舊唐書·方伎傳》許胤宗曰：“且古之名手，唯是别脈，脈既精别，然後識病。夫病之於藥，有正相當者，唯須單用一味，直攻彼病，藥力既純，病即立愈。今人不能别脈，莫識病源，以情臆度，多安藥味；譬之於獵，未知兔所，多發人馬，空地遮圍，或冀一人偶然逢也。如此療疾，不亦疏乎！假令一藥，偶然當病，復共他味相和，君臣相制，氣勢不行，所以難差，諒由於此”；設譬甚隽，顧似不以“百藥共愈一病”爲然者。《黄帝素問·至真要大論》：“君一臣二，奇之制也；君二臣四，偶之制也”，唐王冰註：“奇、古之單方，偶、古之複方”；則“單方”亦“君臣相制”，非“單用一味”者。沈括《良方》自序論“藥之單用爲易知，複用爲難知”，闡發共味交攻（synergism），最爲明通。又按《新唐書·方伎傳》記胤宗語：“古之上醫，要在視脈，病乃可識；病與藥值，惟用一物攻之，氣純而愈速。今之人不善爲脈，以情度病，多其物以幸有功，譬獵不知兔，廣絡原野，冀一人獲之，術亦疏矣！一藥偶得，他味相制，弗能專力，此難愈之驗也。”文簡而詞不達，讀《舊唐書》所記，方意申理順；且“獵不知兔，廣絡原野”，是徧設罝羅也，則當承以“冀其落網”，安得曰：“冀一人獲之”哉？言無序而語有病者也。胡應鱗、汪琬、趙翼、梁玉繩等皆謂《新唐書》文章未可厚非（《少室山房類稿》卷一○一、《説鈴》、《陔餘叢考》卷一一、《瞥記》卷三），竊謂《舊唐書》文章正未許輕非耳。

【 增訂三 】 明戴良《九靈山房集》卷二七《滄洲翁傳》載吕復《醫評》全文，末曰：“王德膚如虞人張羅，廣絡原野，而脱兔殊多，詭遇獲禽，無足算者”，即用《新唐書·方伎傳》語。吕復歷舉扁鵲以下名醫，一一題品，即仿袁昂《古今書評》體製，可爲2232頁補一例。

陶弘景《肘後百一方序》：“凡一百一首。……昔應璩爲《百一詩》，以箴規心行，今余撰此，蓋欲衛輔我躬。且佛經云：‘人用四大成身，一大輒有一百一病。’……脱從禄外邑，將命遠途，或祇直禁闈，晨宵閉隔，或羈束戎陣，城壘嚴阻，忽驚急倉卒，唯拱手相看，孰若便探之枕笥，則可庸竪成醫。”按《文選》特爲璩詩一首獨闢《百一》門；題解各殊，李善註據作者自道而斷言：“據《百一詩》序云：‘時謂曹爽曰：公今聞周公巍巍之稱，安知百慮有一失乎？’《百一》之名，蓋興乎此也。”然則“百一”，即“萬一”之旨，如《史記·張釋之傳》：“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所謂意外毋妄之變故是矣。陶自比其書之衛身於應詩之箴心，曰“脱”，曰“忽驚急倉卒”，均謂意外忽病、萬一有疾，而無醫可就，備此方猶堪救急。足與善註引璩序語發明；擬必於倫，“百一”本意得參驗而了然矣。蓋《百一方》涵兩意，如言《備緩急方一百一首》也。《全三國文》卷三○漏輯《百一詩·序》佚文。“一大有一百一病”，故四大之和當得四百四病，釋書如《淨心誡觀法》云：“四百四病，以夜食爲本”，則開郭印《雲溪集》卷六《和曾端伯安撫〈勸道歌〉》：“夜氣若要長存，晚食尤宜減些”，或後世俗諺：“夜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西方亦有古諺：“食宜少，夜食宜更少”（come poco y cena màs poco） [1446] 。應璩《三叟詩》：“中叟前致辭：‘量腹節所受’”，普謂三餐，非僅夜食；《太平御覽》卷七二○引《老子養生要訣》：“冬則朝勿虚，夏則夜勿飽”，又僅戒夏夜，非普謂四季也。《河南二程遺書·外書》卷一二《明道語》：“人有四百四病”，正出流傳佛説；元曲如《張天師》第三折、《倩女離魂》第一折、《竹塢聽琴》第二折皆有：“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最苦（怎熬）”，已説得口滑。吴聿《觀林詩話》：“昔人有言：‘馬有三百四病，詩有三百八病，詩病多於馬病’”；謝翱《晞髮集》卷七《散髮》：“詩病多於馬，身閒不似鷗”，沈德潛《歸愚詩鈔·餘集》卷七《又病》：“詩病多於馬，我病多於詩，耄年如枯木，病又摧其枝”，皆用其語。竊謂錢謙益、龔自珍或沈曾植爲之，當曰：“身病多於詩”，隱用佛經，以“身”字虚涵“人身”、“自身”兩意矣。

陶弘景《瘞鶴銘》：“甲午歲，化於朱方。”按鄭文焯《半雨樓叢鈔》：“説者未詳何地。按宋張養《六朝事迹編類》第三卷，丹陽、丹徒，春秋時稱‘朱方’，梁簡文亦有‘及忝朱方’之語。”又按鄭氏謂“不爲無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見諸陶弘景“上梁武帝論書”，似誤，卷四六《與梁武帝啓》七首初無此也。兩語歷代稱引，實出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鑒識、收藏、購求、閲玩一節：“既而歎曰：‘若復不爲無益之事，則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愛好愈篤，近於成癖。”陳師道《後山詩集》卷一二《題明發高軒過圖》：“晚知書畫真有益，却悔歲月來無多”，即反用張語；賈似道好收藏，名其堂曰“悦生”，《説郛》卷十二采賈氏雜記曰《悦生堂隨鈔》，取意亦本張語。然董其昌《容臺集·詩集》卷四《倣李營丘寒山圖·序》云：“余結念泉石，薄於宦情，則得畫道之助。陶隱居云：‘若不爲無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千古同情，惟予獨信，非可向俗人道也”；早誤主名。李葆恂《義州李氏叢刊七種》中《無益有益齋論書詩》自序，亦沿誤以爲陶氏語。鄭氏傳訛而坐實之。項鴻祚《憶雲詞》丙稿自序：“嗟乎！不爲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時異景遷，結習不改”；變收鑒書畫爲寫作詞章，又易“悦”爲“遣”，意較悽婉矣。

陶弘景《吴太極左仙公葛公碑》。按謂葛玄也。其語繳繞不明：“舉代翕然，號爲‘仙公’。……俗中經傳所談，云已被太極銓授，居‘左仙公’之位。如《真誥》并葛氏舊譜，則事有未符。……久當受任玄都，祇秩天爵”；似言俗尊爲“仙公”時，玄尚未實授“仙公”之位，今則歷時悠久，當已真除。《真誥·稽神樞》之二：“葛玄善於變幻而拙於用身，今正得不死而已，非仙人也”，即所云“事有未符”也。

陶弘景《遺令》：“因所著舊衣，上加生裓裙及臂衣、靺、冠、法服，……釵符於髻上，通以大袈裟覆衾，……道人、道士並在門中。”按“生”者，未經穿着之新冠服，以别於“著舊”，猶“生飯”之“生”，詳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七五《馮漸》。孫詒讓《札迻》卷四論《管子·形勢》：“生棟覆屋”，并舉《韓非子·外儲説右》之“椽生”及《吕氏春秋·别類》之“木尚生”，謂“生”乃“材尚新未乾”之意，可相發明。陶氏爲道士而受佛戒，故黄冠“道士”與緇衣“道人”同佐喪事，“並在門中”。其遺體被服亦示融會二氏，通門户而化町畦；“法服”、“髻符”，顯爲道服，而“袈裟”則僧衣也。《全梁文》卷六七所收傅弘即《全陳文》卷一一徐陵《東陽雙林寺傅大士碑》所讚歎之高僧，禪門所稱“善慧大士”。《五燈會元》卷二記大士赴梁武帝招，“被衲、頂冠、靸履朝見，帝問：‘是僧耶？’士指冠。帝曰：‘是道耶？’士指靸履。帝曰：‘是俗耶？’士以手指衲衣”；其事疑出後人附會，不見唐前紀載。若夫弘景遺命，則真以道冠加首而衲衣蒙身矣。《佛祖統紀》卷三三《法門光顯志》：“藏前相承列大士像，備儒、道、釋冠服之相者，以大士常作此狀也”；曹安《讕言長語》載詩：“袈裟新補片雲寒，足躡儒鞋戴道冠；欲把三家歸一轍，揑沙終是不成團！”，即嘲大士。

【 增訂三 】 寒山詩“有人把椿樹”篇結云：“似聚沙一處，成團也大難”，曹安引詩末句出此。院本、話本則取譬又别，《神奴兒》第一折、《醉醒石》第一回均云：“老米飯揑殺也不成團”，似愈精警。蓋沙粒本不粘，飯粒或尚可粘，而“揑”之仍浪拋心力，等“聚沙”之落空而更使人怏怏失望矣。

龐元英《談藪》（《説郛》卷三一）載謝希孟爲陳伯益像贊：“禪鞵俗人鬚髩，道服儒巾面皮”；顧瑛《玉山逸稿》卷四《自贊》：“儒衣僧帽道人鞋，到處青山骨可埋；還憶少年豪俠興，五陵裘馬洛陽街”；又均效大士。弘景《遺命》載在《南史》本傳，而未嘗有徵引以與大士比類者。方岳《秋崖先生小稿》卷二《蒙恩予祠》：“月明弄影雪顛癯，只似胡僧不似吾；忽予牙緋稱羽客，道官儒紱釋頭顱”；祠禄故曰“道官”，“髮秃”故曰“釋顱”，非言衣着，而“揑沙爲團”之筆意則類。

二一四　全梁文卷四八

袁昂《古今書評》又《評書》。按第二篇似後人竄改第一篇而成，其推王羲之書：“歷代寶之，永以爲訓”，顯背梁武所評。奉詔承旨之作，豈敢如是哉？唐太宗親爲《晉書》羲之傳撰《論》以來，此類庶成常語矣。袁氏所評書跡，十九失傳，殘存者亦輾轉摹拓，已非本相，其衡鑑未必都中肯入裏，而巧構比喻，名隽每堪入《世説新語·賞譽》。米芾《海岳名言》第一則：“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閣’，是何等語！或遣詞求工，去法愈遠，無益學者。”“龍跳”二句即《評書》品目王羲之語；《古今書評》移施於蕭思話，“天”作“淵”，“閣”作“闕”。“無益於書”，誠如米老所譏，即“比況”亦殊不倫，“鳳閣”而供“虎卧”，何異麟閣之著獼猴乎？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上《法帖刊誤》：“袁昂不以書名，而評裁諸家，曲盡筆勢。然論者以其評張芝書云：‘如漢武愛道，憑虚欲仙’，則欲仙而已，至況薄紹之書，乃云：‘如仙人嘯樹’，則真仙也，爲比擬失倫”；尤參稽密察也。皇甫湜《諭業》、張舜民《詩評》等仿昂此篇以藻鑑詩、文者，唐、宋、明、清不絶，明宣獻王《太和正音譜》卷上《古今羣英樂格勢》，參其體制，題品馬致遠以下曲家二百餘人，雖造語粗拙，亦爲巨觀。評書反尟祖構，余唯覩米芾《書評》（《寶晉英光集·補遺》所載非全文，當據《雲麓漫鈔》卷五篇首補：“善書者歷代有之”云云，篇末補：“繼其人者，襄陽米芾也”）、桂馥《國朝隸品》而已。

【 增訂三 】 黄伯思引“論者”語，當即出唐李嗣真《書品後·下下品·評》：“前《品》云：‘蕭思話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亦則仙矣。又云：‘張伯英如漢武學道，憑虚欲仙’，終不成矣。商榷如此，不亦謬乎！”《元文類》卷三九宋本《跋蘇氏家藏雜帖》即仿袁昂《書評》體，品目鮮于樞以下書家，擬象無新穎者，而結處殊有姿致：“或謂：‘蕭叔達身能作字，故鍾繇輩遭其口吻，子僅解操筆，詎容歷詆？’殊不知食前方丈，具於饔人，舉挾一嘗，甘辛立辨，正自不必手自烹調，然後始識味也。”王世貞倘聞此，鈴更振振有詞（參觀1773頁）。竊謂移之以喻文評也可（參觀1668－1669頁）。

二一五　全梁文卷五一

王僧孺《與何炯書》。按亦摹司馬遷、楊惲兩書，不及江淹所爲之俊利也。“所以握手戀戀，離别珍重。弟愛同鄒季，淫淫承睫，吾猶復抗手分背，羞學婦人”；謂惜别涕泣，如江淹《别賦》所云：“横玉柱而沾軾”，“造分手而銜淚”，“瀝泣共訣”，“親賓兮淚滋”。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三《哭爲禮儀説》考古有喪事助哭之禮，且“於禮，哭不必有淚”。竊謂哭不僅爲死喪之儀，亦復爲生别之儀，雖不若喪儀之遍播久傳，而把别時哭泣無淚，便遭失禮之責，其節文似更嚴於佐喪也。送别必泣，昉自晉世。《三國志·魏書·吴質傳》裴註引《世語》：“魏王嘗出征，世子及臨淄侯植並送路側。植稱述功德，發言有章，左右屬目，王亦悦焉。世子悵然自失，吴質耳曰：‘王當行，流涕可也。’及辭，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於是皆以植辭多華而誠心不足也”；是漢末尚無此習，故吴質出奇謀而使曹丕得勝着。《舊唐書·高宗紀》上：“太宗將伐高麗，命太子留鎮定州，及駕發有期，悲啼累日”；殆秉吴質之遺教歟。《藝文類聚》卷二九引《語林》：“有人詣謝公别，謝公流涕，此人了不悲，既去，左右曰：‘向客殊自密雲。’謝公曰：‘非徒密雲，乃自旱雷爾！’”，“密雲”即《史記·吕后本紀》所謂“太后哭泣不下”，《漢書·外戚傳》上作“哭而泣不下”，顔師古註：“‘泣’謂淚也”；“旱雷”即《水滸》第二五回論“有三樣哭”之“無淚有聲謂之‘號’……乾號”，或《西遊記》第三九回孫行者論“哭有幾樣，若乾着口喊，謂之‘嚎’”。《顔氏家訓·風操》：“别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爲東郡，與武帝别，帝……數行淚下，侯遂密雲，赧然而出，坐此被責。……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歡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淚者，腸雖欲絶，目猶爛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責”；心傷而不下淚，即所謂心軟眼硬，如朱淑真《斷腸詩集》卷六《秋日述懷》：“婦人雖軟眼，淚不等閒流”，或李開先《一笑散》載明初人《商調》全套《逍遥樂》：“我從來眼硬，不由人對景傷情。”《類説》卷五三引《談藪》載劉孝綽送王元景出使，“泣下，元景無淚，謝曰：‘卿無怪我，别後闌干’”；謂此際無淚，後將必有淚，以成來而必往之禮。僧孺與何炯别時，炯泣而僧孺眼硬，乖“江南”禮俗，而又不可如王元景之託言後補，故書中爲己分疏。“愛同鄒季，……抗手分背，羞學婦人”，語本《孔叢子》；《藝文類聚》卷二六載此書，“鄒季”作“郭李”，乃不知者妄改。《孔叢子·儒服》：“子高遊趙，平原君客有鄒文、季節者，與子高相友善。及將還魯，……臨别，文、節流涕交頤，子高徒抗手而已。……子高曰：‘始吾謂此二子丈夫爾，今乃知其婦人也！’……其徒曰：‘泣者一無取乎？’子高曰：‘有二焉：大姦之人，以泣自信；婦人、懦夫，以泣著愛。’”《世説·方正》亦云：“周叔治作晉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别，叔治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婦女，與人别，作涕泣！’便舍去”；蓋叔治徒知臨别涕泗之爲禮，而不識文勝禮過、反惹厭取憎也。羅隱《淚》：“自從魯國潸然後，不是奸人即婦人”，顯用《孔叢子》；《全唐文》卷一二八李後主《送鄧王二十六弟牧宣城序》：“哀淚甘言，實婦女之常調，又我所不取也”，贈别作此語，亦隱用《孔叢子》。哭泣可爲仕宦之終南捷徑，始著於《漢書·王莽傳》下；地皇四年秋莽率羣臣至南郊仰天號哭以厭國災，“諸生小民會旦夕哭，……甚悲哀及能誦策文者，除以爲郎，至五千餘人”。《舊唐書·張仲方傳》博士尉遲汾請謚李吉甫爲“敬憲”，仲方駁議斥吉甫，有曰：“諂淚在瞼，遇便即流；巧言如簧，應機必發”；陳繼儒《太平清話》卷上云：“每讀此，却笑似平康榜文也！”則謂“奸人”與“婦人”，一二二一，奸泣同妓，而妓泣即是奸。

【 增訂四 】 《魏書·宋弁傳》：“高祖在汝南，不豫大漸，旬有餘日，不見侍臣。……小瘳，乃引見門下及宗室長幼。諸人入者，未能知致悲泣。弁獨進及御牀，欷歔流涕曰：‘臣不謂陛下聖顔毁瘠乃爾！’由是益重之。”“知致悲泣”四字甚簡雋，即謂辦得一付急淚也。《史記·外戚世家》記竇廣國兒時爲人所略賣，及長，聞新立竇皇后，度是其姊，上書自陳，召見：“於是竇皇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不曰：“哀感左右，皆伏地泣”，而曰：“左右皆伏地泣助哀”，猶言“知致悲泣”，申之即“諂淚在瞼，遇便即流”耳。《史通·敍事》論“省文”所稱“反三隅於字外”者，“助”字是也。意大利古詩寫一婦美而黠詐，蓄淚在瞼，常備應需，如源頭活水（［Origille］Era la dama di estrema beltate，/Malicïosa e di losinghe piena；/Le lacrime teneva apparecchiate/Sempre a sua posta，com’acqua di vena. －Orlando innamorato ，I，xxiv，§ 45，op . cit .，Vol，I，p. 536）；又“奸人”與“婦人”一二二一矣。

袁枚《隨園詩話》卷一引莊蓀服《贈妓》：“憑君莫拭相思淚，留着明朝更送人！”，正“平康”之下泣言離矣。沈德符《野獲編》卷二一：“士人無恥，莫盛於成、正間，嘉靖以來又見之。汪鈜叩首泣求於永嘉，趙文華百拜泣請於分宜，陳三謨跪而絮泣於江陵，皆以數行清淚，再荷收録。古人云：‘婦人以泣市愛，小人以泣售奸’，誠然哉！”“古人”亦指《孔叢子》。王士禎《古夫于亭雜録》卷一：“董默菴（訥）以御史改兩江總督，有某御史者造之，甫就坐，大哭不已，董爲感動。某出，旋造余佺廬相國，入門揖起，即大笑曰：‘董某去矣！拔去眼中釘也！’”；堪爲“平康榜文”語箋釋。賣哭之用，不輸“賣笑”，而行淚賄、贈淚儀之事，或且多於湯卿謀之“儲淚”、林黛玉之“償淚債”也。孟郊《悼幼子》：“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又柳永《憶帝京》：“繫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詞章中言涕淚有逋債，如《紅樓夢》第一回、第五回等所謂“還淚”、“欠淚的”，似始見此。

二一六　全梁文卷五二

王僧孺《太常敬子任府君傳》：“少孺速而未工，長卿工而未速。”按卷六○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長卿徒善，既累爲遲；少孺雖疾，俳優而已。”皆本《漢書·賈、鄒、枚、路傳》。

王僧孺《初夜文》：“殊不知命均脆草，身爲苦器，何異犬羊之趣屠肆，麋鹿之入膳廚。”按《抱朴子》内篇《勤求》：“里語有之：‘人在世間，日失一日，如牽牛羊，以詣屠所，每進一步，而去死轉近’”；後秦譯《長阿含經》之一六○《阿蘭那經》：“人命如縛賊送至標下殺，如屠兒牽牛殺，子隨至舉足，步步趨死”；《大般湼槃經·迦葉菩薩品》第一二之六：“次修死想，……如囚趣市，步步近死，如牽牛羊，詣於屠肆。”西方詩文亦常道此意。古羅馬哲人云：“吾人每日生正亦逐日死，生命隨日而減，其盈即其縮也”（Cotidie morimur. Cotidie enim demitur aliqua pars vitae，et tunc quoque，cum crescimus，vita decrescit） [1447] ，酷類吾國詩人所謂“增年是減年”（范成大《丙午新正書懷》、劉克莊《乙丑元日口號》等）；但丁云：“人一生即向死而趨”（ai vivi/del viver ch’è un correre alla morte） [1448] ；一詩人哭父云：“吾人出胎入世，即爲啓行離世，日生日長，愈逝愈邁，以至於畢程”（Partimos cuando nascemos，/andamos mientra bivimos，/y llegamos/al tiempo que fenescemos） [1449] ；一詩人送窆云：“請少待毋躁，吾正登途相就，每過片刻即近汝一步”（Stay for me there；/... and think not much of my delay；/I am already on the way，/.../Each minute is a short degree，/And ev’ry hour a step towards thee） [1450] ；又一詩人云：“坐知死爲生之了局，人方向死而趨，逐步漸殁”（Que la mort soit son terme，il ne l’ignore pas，/Et，marchant à la mort，il meurt à chaque pas） [1451] ；特屠肆、庖廚之喻，則未覩焉。一哲學家曰：“人至年長，其生涯中每一紀程碑亦正爲其誌墓碑，而度餘生不過如親送己身之葬爾”（After a certain age every milestone on our road is a gravestone，and the rest of life seems a continuance of our own funeral procession） [1452] ；語尤新警。

二一七　全梁文卷五三

裴子野《雕蟲論》。按此論爲詩而發，非概論文體，觀造端：“古者四始六藝，總而爲詩”，又下文：“其五言爲家，則蘇李自出，曹劉偉其風力，潘陸固其枝葉，爰及江左，稱彼顔謝。……學者以博依爲急務，……無被於管絃，非止乎禮義”，莫不專指詩歌。《全隋文》卷二○李諤《上書正文體》雖有“惟矜吟咏”、“先製五言”、“用詞賦爲君子”等語，而主旨爲文而發，詩僅遭波及。談者於二篇每一切而等齊之，似未當也。《梁書》本傳：“子野爲文典而速，不尚靡麗之詞，其制作多法古，與今文體異”；未識所謂。子野存文無多，而均儷事偶詞、與沈約、任昉之“今文體”了不異撰；至《宋略》則“筆”而非“文”，沈約作《宋書》亦未嘗出以“文”體，本當别論也。“荀卿有言：‘亂代之徵，文章匿而采’，斯豈近之乎？”語出《荀子·樂論》，“匿”即“慝”字，謂邪、不正也。裴《論》上文云：“隱而不深”，則似將“匿”如字讀，猶《國語·周語》中倉葛呼“覿武無烈，匿文不昭”之“匿”，謂隱蔽不豁達，亦甚切六朝文以深博掩淺陋、表華而裏枵之弊。《隋書·文學傳·序》謂梁自大同之後，“典則”漸“乖”，“淫放”遂“啓”，“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采”，則似作邪“慝”解也。又按裴氏此《論》冠以序云：“宋明帝博好文章，……每國有禎祥，及行幸宴集，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則託請不暇，困於課限，或買以應詔焉。”公讌賦詩，往往懸知或臆揣題目，能者略具腹稿，不能者倩人擬授；惟即席當筵，拈韻擊鉢，始示難驗捷，杜絶假借。孫枝蔚《溉堂文集》卷二《示兒燕》之三曰：“席上賦詩，山頭馳馬，此是險事”，蓋深知急就難成章、疾行易失足也。《顔氏家訓·勉學》譏梁朝貴游子弟云：“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讌，則假手賦詩”，是倩人代作不僅“戎士武夫”。《三國志·魏書·三少帝紀》高貴鄉公甘露元年五月“幸辟雍，會命羣臣賦詩，侍中和逌、尚書陳騫等作詩稽留，有司奏免官”，下詔宥之，引咎曰：“乃爾紛紜，良用反仄！”，并勃以後罷此舉。庶幾不以雅事爲虐政者。范鎮《東齋紀事》卷一：“賞花釣魚會賦詩，往往有宿構者。天聖中永興軍進‘山水石’，適會，命賦《山水石》，其間多荒惡者，蓋出其不意耳。中坐優人入戲，各執筆若吟咏狀；其一人忽仆於界石上，衆扶掖起之，既起，曰：‘數日來作一首《賞花釣魚詩》，準備應旨，卻被這石頭搽倒！’左右皆大笑。翌日降出詩，令中書銓定，有鄙惡者，落職與外任。”然據梅堯臣《薛九公期請賦〈山水〉字詩》：“我去長安十載後，此石誰輦來京師。苑中構殿激流水，暮春脩禊浮酒巵。是時詞臣出不意，酒半使賦或氣萎；日斜鳴蹕不可駐，未就引去如鞭笞”；則曳白者且當場被辱，“紛紜”乃至於此！

【 增訂三 】 劉攽《彭城集》卷三七《贈兵部王公墓誌銘》：“仁宗嘗錫宴苑中，時得唐明皇刻石‘山水’字，使羣臣賦之。皆不能下筆，奏篇纔十數。上令宰臣銓次之，公第爲優。”即范紀、梅詩所道之事。成章者祇“十數”人，“公”謂王嘉言也。陳兆崙《紫竹山房詩集》卷四《瀛臺侍宴紀恩》：“浩浩隨時出，期期各自屏，序卑彌詰屈，才薄重忪惺”，自註：“先後以爵爲序，故寬韻不敢預擬，懼有先之者也。”亦徵即席之出“預擬”，然預立而不可固必也。

清高宗《詩文十全集》卷二九《紫光閣錫讌聯句、得詩》：“蕆功自是資提戟，聯句何妨有捉刀”，自註：“平定兩金川，戰勝成功，實賴武臣之力。至讌間聯句，不妨人代爲之。且邇年新正聯句皆預擬御製句成，其餘則命内廷翰林擬就，臨時填名，非即席自作。”曲體下情，大開方便，使臣工既免衆前出醜，又無須場下走私。四君相形，魏高、清高誠高，而宋明未可爲明，宋仁亦殊不仁矣。梁章鉅《歸田瑣記》卷六《朱文正師》：“上幸翰林院，欲令與宴者皆即席爲詩。公奏：是日諸翰林皆蒙賜酒觀戲，恐分心不能立就。上允之。出語諸翰林曰：‘若是日果即席賦詩，諸君能不鑽狗洞乎！’”賜讌而免即席賦詩，是亦不失爲皇恩相謨之一端也。李重華《貞一齋詩説》論《石鼎聯句》似出韓愈“一人所搆”，因云：“向見吴中聯句長篇，俱竹垞老人［朱彝尊］製成，因而分屬諸子者”；則文流雅舉亦每同紫光閣故事。又按子野文中：“其五言爲家，則蘇、李自出”，乃倒裝句，猶“出自蘇、李”或“自蘇、李出”，即鍾嶸《詩品·序》所謂：“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

二一八　全梁文卷五四

王屮《頭陀寺碑文》。按余所見六朝及初唐人爲釋氏所撰文字，驅遣佛典禪藻，無如此碑之妥適瑩潔者。敍述教義，亦中肯不膚；竊謂欲知彼法要指，觀此碑與魏收《魏書·釋老志》便中，千經萬論，待有餘力可耳。刻劃風物，如“崖谷共清，風泉相涣”，“桂深冬燠，松疏夏寒”，均絶妙好詞；“愛流成海，情塵爲岳”，運使釋氏習語，却不落套，亦勝於《全陳文》卷四後主《釋法朗墓銘》之“航斯苦海，涸此愛河”。“亘邱被陵，因高就遠；層軒延袤，上出雲霓，飛閣逶迤，下臨無地”；元初白珽《湛淵静語》卷二論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别序》：“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即謂脱胎於斯，陳鴻墀《全唐文紀事》卷四七祇引明季徐?《筆精》亦言之，實遠落白氏後矣。陸游《劍南詩稿》卷一○《頭陀寺觀王簡栖碑有感》：“世遠空驚閲陵谷，文浮未可敵江山”；《渭南文集》卷四《入蜀記》四：“頭陀寺，……藏殿後有南齊王簡栖碑，……駢儷卑弱，初無過人，世徒以載於《文選》，故貴之耳。自漢、魏之際，駸駸爲此體，極於齊梁，而唐尤貴之，天下一律。至韓吏部、柳柳州大變文格，……及歐陽公起，然後掃蕩無餘。後進之士，雖有工拙，要皆近古；如此篇者，今人讀不能終篇，已坐睡矣，而況效之乎？”

【 增訂四 】 方東樹《昭昧詹言續録》卷二：“不解古文，不能作古詩，此放翁所以不可人意也，猶是粗才。”論高適徵其見妄耳！放翁於“古文”之“解”不、“古詩”之“能”不，姑置勿論。杜甫洵“能作古詩”矣，方氏亦許其“解古文”耶？方氏之宗老名苞者，固所推爲“解古文”之人，而於詩無少分，《望溪集》所存寥寥數篇可按也。放黄評文，好快意高論，如《劍南詩稿》卷二五《夜觀嚴光祠碑有感》至云：“平生陋范曄，瑣瑣何足録。”身後遭方氏抹摋，蓋亦有以召之也。

陸氏“古文”僅亞於詩，亦南宋一高手，足與葉適、陳傅良驂靳；然其論詩、文好爲大言，正如其論政事焉。其鄙夷齊梁初唐文若此，亦猶其論詩所謂“元白纔倚門，温李真自鄶”，“陵遲至元白，固已可憤疾，及觀晚唐作，令人欲焚筆”；皆不特快口揚己，亦似違心阿世。“不終篇而坐睡”，渠儂殆“渴睡漢”耳。

張充《與王儉書》：“關山?阻，書罷莫因，儻遇樵者，妄塵執事。”按“儻”如“儻來”之“儻”，謂偶爾、忽然也。《全唐文》卷三二五王維《山中與裴迪秀才書》結語：“因馱黄蘗人往不一”，同此野情閒致。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一三一王勣《答程道士書》：“因山僧還，略此達意也”。“因”亦即“書罷莫因”之“因”。

二一九　全梁文卷五五

鍾岏《食生物議》：“䱇之就脯，驟於屈伸；蟹之將糖，躁擾彌甚。……至於車螯蚶蠣，眉目内闕，……礦殼外緘，……曾草木之不若，……與瓦礫其何算。故宜長充庖廚，永爲口實。”按“口實”有二義，近世專用言語義，南北朝則並用啖食義，如此篇或《魏書·夏道遷傳》：“好言宴，務口實，京師珍羞，罔不畢有。”鍾氏作《議》，事詳《南齊書·周顒傳》；何胤“精信佛法，無妻妾”，而“累”於“肉”，“言斷食生，猶欲食白魚、䱇脯、糖蟹，以爲非見生物；疑食蚶蠣，使學生議之。學生鍾岏云云，竟陵王子良見岏議，大怒”。蓋胤非“斷肉”，乃“斷食生”，所謂不斷“五淨肉”（參觀論《全梁文》卷一武帝《唱斷肉經竟制》）。“䱇脯、糖蟹”之屬是肉之風乾醃漬者，其“物”之不“生”已久，故胤以爲尤不在“斷”例；“見”即“現”，“見生物”者、活生生現殺現食之物，别於風雞、臘肉、醃魚、糟蟹，無關《孟子》之“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或《楞嚴經》之“不見爲我殺”。卷六八王（一作韋）琳《䱇表》：“以臣爲糝蒸將軍、油蒸校尉、臛州刺史，脯臘如故”，正言乾肉。“白魚”與“䱇脯”、“糖蟹”連類並舉，必非鮮鮊，而指鮊鮓，《説文解字·魚》部《鮸》字段玉裁註：“今江浙人所食海中黄魚，乾之爲白鮝”，亦用“白”字；《清異録》卷二毛勝《水族加恩簿》贊白魚云：“以爾楚鮮，隱釜沉糟”，此處“白魚”當亦謂沉糟或塗鹽之鮊。

【 增訂四 】 梅堯臣詩數及糟鮊，如《宛陵集》卷一二《糟淮鮊》：“寒水縮淺瀨，空潭多鮊魚。網登肥且美，糟漬奉庖廚。”同卷尚有《楊公懿得穎人惠糟鮊分享》、《又和楊秘校得糟鮊》二詩。

“非見生物”與“五淨肉”之本義陰有出入；倘“見、聞、知”物之“爲我殺”，祇須稍歷時日而不當場烹鮮供饌，其肉亦不在“斷”例。禁忌已寬，而老饕心猶未足，尚嗜蚶蠣；因此物宜嘗新不宜宿存，於是并欲決破“見生物”之坊範，而逕以充口腹矣。岏向師門進《議》，匡救之，復將順之；於䱇脯、糖蟹，以爲雖“非見生物”，亦勸戒斷，而於蚶蠣，以爲雖“見生物”，實同無生物，故可方便。蘇軾《岐亭》第二首：“我哀籃中蛤，閉口護殘汁，又哀網中魚，開口吐微濕”，胞與之懷，不遺蚶蚌；岏稱“仁人”，尚未臻此，衹能“怛”䱇之屈伸、蟹之躁擾耳。《北齊書·文宣紀》天保八年夏四月庚午“詔諸取蝦蟹蜆蛤之屬，悉令停斷”；澤被蟹蛤，竟陵王子良苟知之，必極贊許。文宣奉佛，嘗於“甘露寺深居禪觀”，又於九年春二月己丑“詔限仲冬一月燎野，不得他時行火，損昆蟲草木”。其愛惜物命，無微不至，然而草菅人命，“凡諸殺害，多令支解”；有好生之德者正即嗜殺成性者也。沈德符《野獲編》卷二二記馮夢禎奉佛，敬事僧達觀、所謂“紫柏大師”，一日同宴席，“主人出饌，蟹甚肥，馮手擘之，自訟：‘是不宜吃，無奈口饞何！’紫柏振聲，以杖擊之：‘汝但飲噉，不過識神偶昧。今明知其非，强作憫憐狀；此真泥犁種子，非吾徒也！’”何胤苟遇紫柏，必痛吃一頓杖耳。余觀馮氏《快雪堂集》卷四九己丑十月十四日記：“午後復病，蓋瘧也；不知而啖魚蟹，益爲病魔之助矣”；卷五七己亥八月十八日記：“赴吴伯度之約，噉黄爵、蟹；黄爵已肥”，又二十五日記：“舟中烹蟹十四枚噉客”；卷五八庚子九月二十四日記：“是日兩度噉蟹甚快。”是雖經棒喝，不改“口饞”。嘗試論之，教門戒律，信士輩所不可不守而每復不能盡守者也。脱可以不守，則不成爲戒律；脱人盡能守，則無須有戒律；既必守而又難守，於是譸張爲幻焉。陽守戒而陰不守戒，如梁武所訶“隱避覆藏”之背地吃葷，尚是作僞欺世之粗淺者。更進則行僞而辯，一若貌似不守戒而實仍守戒，窮厥遁詞，惡夫佞者，如何胤斷“見生肉”、鍾岏議蚶蠣“永爲口實”，蓋欺世亦且自欺。舊日基督教以“決疑”爲專科之學（casuistry），俾破戒得所藉口（distinguo）而若未破戒然（a set of rules for the breaking of rules） [1453] ，此物此志。何胤豈非“疑食蚶蠣”而請鍾岏爲之決疑耶？静言思之，世間法之律令禮文每猶出世間法之教規而已。

鍾嶸《詩品》。按《全齊文》卷二五謝赫《畫品》序次畫家二十七人爲六品；《全梁文》卷六六庾肩吾《書品》序次書家一二八人，“小例而九，大等爲三”，全同班固《漢書·古今人表》之例。嶸取詩家一二○人分居三品，等第雖簡，評騭最詳；《自序》：“昔九品論人”，正謂《人表》。然嶸采法班書，匪僅《人表》，抑且有《藝文志》；其評上、中兩品，十人而九，必先曰：“其源出於……”，即師班氏論九流之“蓋出於某官”，牽强附會，貽譏適等。《南齊書·文學傳·論》“略有三體”，一體“源出靈運而成”，一體與傅咸、應璩“不全似”而“可類從”，一體爲“鮑照之遺烈”；綜撮大要，順適無礙。不類嶸固如高叟，一一指名坐實，似爲孽子亡人認本生父母也。至於一時趨嚮所囿，一己嗜好有偏，掎摭失允，事屬尋常，王士禎《古夫于亭雜録》卷五即斥嶸“黑白混淆”。竊謂嶸屈陶潛、鮑照居中品，魏武居下品，最遭後世非議；其他品第，雖有未饜衆心，尚勿至諠嘩競起。且嶸固云：“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初非自以爲鐵案不可移也。顧“網羅今古”“才子”，僅著李陵而不及蘇武，已甚可異，或猶有説；復標舉“五言之警策”，纔得二十二人，蘇武却赫然與數，“子卿‘雙鳧’”，亦被目爲“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不啻舉子下第，榜上無名，而其落卷竟被主試選入本科闈墨也！此則余所大不解，恐嶸亦無以自解；“準的無依”，真堪以其語還評矣。《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序》：“昔有詩客，嘗以‘神’、‘聖’、‘工’、‘巧’四品，分類古今詩句爲説，以獻半山老人。半山老人得之，未及觀，遽問客曰：‘如老杜勳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之句，當入何品？’客無以對，遂以其説還之，曰：‘嘗鼎一臠，他可知矣！’”彼客不過分四品時偶遺老杜此聯，失祇疏漏；嶸於蘇武，三品中漏之，二十二佳作中著之，進退矛盾，殊爲體例之疵。

【 增訂三 】 范君旭侖曰：“半山以老杜一聯詰客‘當入何品？’非譏客標舉之‘疏漏’，乃謂詩‘品’甚多，祇列‘四品’，遠不足以概之，如杜此聯即無可歸屬也。”是也。

白居易《與元九書》上溯《國風》，下至李、杜，論“五言始於蘇、李”，有曰：“興離别則引‘雙鳧、一雁’爲喻”，正用《詩品》所稱蘇武詩：“雙鳧俱北去，一鳧獨南翔”，以修詞故，改“一鳧”爲“一雁”；庾信《哀江南賦》：“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則兼指上林射雁得帛書事也。

談藝之特識先覺，策勳初非一途。或於藝事之弘綱要指，未免人云亦云，而能於歷世或並世所視爲碌碌衆伍之作者中，悟稀賞獨，拔某家而出之；一經標舉，物議僉同，别好創見浸成通尚定論。如昭明《文選序》大都當時常談，而其《陶淵明集序》首推陶潛“文章不羣超類”，則衡文具眼，邁輩流之上，得風會之先。又或月旦文苑，未克識英雄於風塵草澤之中，相騏驥於牝牡驪黄以外，而能於藝事之全體大用，高矚周覽，癥結所在，談言微中，俟諸後世，其論不刊。如鍾嶸三品，揚扢作者，未見别裁，而其《中品·序》痛言“吟咏情性，何貴用事”，則於六朝下至明清詞章所患間歇熱、隔日瘧，斷定病候，前人之所未道，後人之所不易。蓋西崑體之“撏撦”、江西振之“無字無來處”，固皆“語無虚字”，“殆同書抄”，疾發而幾不可爲；即杜甫、李商隱、蘇軾、陸游輩大家，亦每“競用新事”，“且表學問”，不啻三年病瘧，一鬼難驅。元稹《酬孝甫見贈》：“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詩有别才非書”；錢秉鐙《田間文集》卷一四《説詩示石生漢照、趙生文彬》：“是故詩人者不惟有别才，抑有别學”；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七《仿元遺山論詩》：“他山書史腹便便，每到吟詩盡棄捐，一味白描神活現，畫中誰似李龍眠”，又“天涯有客好聆癡，誤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鍾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莫非反復舊傳之驗方，對治重發之宿恙，以病同故，藥亦大同焉。吴聿《觀林詩話》載俗稱“詩有三百八病”，未識名目云何；補綴詞事，奥僻繁密，的爲詩患，應在此數。苟準西例，病名從辨證者之名，如“安迪生疾”（Addison’s disease）、“梅逆爾斯徵候。（Ménière’s syndrome）之類，則謂詩病中有“鍾嶸症”可矣。“無字無來處”之旨，黄庭堅所明詔大號，而發凡起例莫詳於趙夔《百家註東坡先生詩序》，聊標舉之。

《中品·序》論詩之文詞，違時抗俗；《下品·序》論詩之聲律，亦不迎合“永明體”，然未爲孤詣獨覺。《全齊文》卷二四陸厥《與沈約書》所見略同。厥《書》論聲律，謂“將急在情物，而緩於章句”，又與嶸論文詞“羌無故實，皆由直尋”，殊塗同歸。惟厥權輕重，僅以爲“章句”非“急”，嶸決取舍，逕以爲“故實”可“無”，則稍異耳。“至平、上、去、入，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言四聲及後來唐人申説之“八病”，即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西》卷《文二十八病》之首八事。《全唐文》卷一六六盧照鄰《南陽公集序》：“八病爰起，沈隱侯永作拘囚；四聲未分，梁武帝長爲聾俗”；語非泛設，謂四聲自當區分而八病毋庸講究。蓋四聲之辨，本諸天然音吐，不容抹摋；若八病之戒，原屬人爲禁忌，殊苦苛碎，每如多事自擾，作法自斃。十七世紀英詩人（Samuel Daniel）嘗言，詩法猶國法，國愈亂則法愈繁（in pessima respublica plurimae leges） [1454] ，可以喻此。歷代名家，初不祇承嚴守，沈約自運，即未嘗去病棄疾。《南史·陸厥傳》早云：“約論四聲，妙有銓辨，而諸賦亦往往與聲韻乖”，是巫咸不能自祓、秦醫勿解自彈也。且詩歌音節之美，初非除八病便得，“推、敲”熟例，已堪隅反。故嶸擯斥“蜂腰、鶴膝”，解縛釋荷，未爲失也。特渠不審詩雖不“備管絃”、“入歌唱”，却仍有聲律音調，匪他，正其所言“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者是。苟可“諷誦”而“不蹇礙”，則於“平、上、去、入”，已“闇與理合”（implicit），曰：“病未能”，乃尚未“思至”（explicit）；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云，適資移用。

【 增訂三 】 明沈璟論曲，最嚴“合律依腔”，自比於杜甫之“詩律細”，而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九下評之曰：“詞隱……生平於聲韻、宫調，言之甚毖，顧於己作，更韻更調，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曉耳。”可參觀《南史》評沈約語。作法自縛而復自壞，先沈“隱侯”與後沈“詞隱”，何如出一轍耶！殷璠《河嶽英靈集·論》謂四聲八病“縱不拈綴，未爲深缺”，因曰：“而沈生雖怪曹、王‘曾無先覺’，隱侯去［據《文鏡秘府論》南卷引文校正］之更遠。”又可佐《南史》評沈約語。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顔、謝，去之彌遠”；殷氏正用斯語以反譏其人，“沈生”、“隱侯”作對，亦即《文心雕龍·麗辭》所言“重出駢枝”之例，猶以“宣尼”儷“孔丘”也。皎然《詩式》卷一《明四聲》亦呼約爲“沈生”，後世則以瘦腰而呼爲“沈郎”矣。

《文鏡秘府論·天》卷劉善經《四聲論》不忿嶸之鄱夷聲病拘牽，駁曰：“徒□（識？）口吻之爲工，不知調和之有術”，尚能批郤擣虚；更惡詈曰：“復云：‘余病未能’；觀公此病，乃是膏肓之疾，縱使華陀集藥，扁鵲投鍼，恐魂□（游？）岱宗，終難起也！”一何怨毒至於斯乎！夫有病未必有醫，然業醫則必見有病，猶業巫必見有鬼焉；忌醫諱疾，固庸夫之常態，然非病亦謂是病，小恙視作大病，治患者之病而不顧患者之命，病去而命亦隨之，又妄人所慣爲也。伏爾泰作《蕩子》院本（L’Enfant prodigue ），遭人詬病，渠曰：“誠非無疵，然疵亦有不可除去者。譬如僂人背上肉峯隆然，欲鏟其峯，是殺其人也。吾兒縱駝背，却不失爲强健耳”（Il y a d’ailleurs des défauts nécessaires. Vous ne pouvés guérir un bossu de sa bosse，qu’en lui ôtant la vie. Mon enfant est bossu； mais il se porte bien）；萊辛嘗借其語以自解 [1455] 。鍾嶸同時人殷芸撰《小説》已佚，有一則存於晁載之《續談助》卷四：“平原人有善治傴者，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六尺，乃厚貨求治。曰：‘君且□（伏？）’，欲上背踏之。傴者曰：‘且殺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參觀《百譬喻經》之五○：“有人患脊僂，醫以穌塗，上下著板，用力痛壓，不覺雙目一時迸出”。《秘府論》晚近始傳入中國，好奇無識與夫談詩而不辦作詩之士，以其多載唐人遺説，翕然稱道。書實兔園册子，粗足供塾師之啓童蒙，寧有當於杜甫所謂“詩律細”哉？調聲屬對，法如牛毛，格如印板，徒亂人意；其於吟事，真類趣令無病而不問死活者。苟服膺奉持，把筆時局促戰競，誤以詩膽之小爲詩心之細，幸得成章，亦祇非之無舉、刺之無刺（faultily faultless，stupidly good） [1456] ，奄奄無氣之文字鄉愿爾。唐李渤《喜弟淑再至》長歌自稱“詩思”云：“雲騰浪走勢未衰，鶴膝蜂腰豈能障？”；湯顯祖《玉茗堂尺牘》卷三《答孫俟居》自謂“知曲意”云：“筆懶韻落，時時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參觀卷四《答吕姜山》、《答凌初成》）。亦猶魏晉風流之言“禮法豈爲我輩設”也。

《詩品》中評謝朓：“朓極與余論詩，感激頓挫過其文。”按謂朓論詩勝於其作詩也，“文”即指詩，如同品評任昉：“少年爲詩不工，……晚節愛好既篤，文亦遒變”，《南史·任昉傳》正作“晚節轉好著詩”。《品》下評陸厥，稱其“具識丈夫之情狀，自製未優，非言之失也”，亦謂其善論詩而不善作詩；“丈夫”二字必誤，疑“丈”乃“文”之訛，後世不察其訛，而又不解其意，遂增“夫”字足之。嶸掎摭利病，而所作篇什無隻字傳世，當時亦未有誦説及之者；其評謝、陸，蓋不啻夫子自道矣。“非言之失”，正猶鉛刀而議斷割、目有神而腕有鬼也。參觀論《全三國文》魏文帝《典論》、《全晉文》王羲之《書論》。劉勰與嶸爲並世談藝兩大，亦復詞翰無稱。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二謂嚴羽精於“議論”而乏“實詣”，因曰：“語云：‘識法者懼’，每多拘縮”，理或然歟。

【 增訂四 】 葛勝仲《丹陽集》卷三《上白祭酒書》：“某聞江左詞格，變永明體，抉微倡和，實自隱侯。……於時有‘文章冠冕、述作楷模’之諺，凛凛乎儒流盟主矣。然而鑑獎後輩，惟恐一士不由己立也。”因歷舉沈約所提獎者，如王筠、朱異等十餘輩，劉勰亦與焉，而終之曰：“其深閉固拒不少假者，特鍾嶸一人耳。將嶸果無可稱耶？或嗜好酸鹹人各異也？”於沈約之虚懷愛士，不無過稱，而於鍾嶸之未以詞翰擅場，則亦談言微中也。原引李日華論嚴羽善論詩而自作詩未善，參觀《宋詩選註》嚴羽小論註三；又《明文海》卷一五六徐楨卿《與同年諸翰林論文書》二：“獨喜滄浪語語上乘，……而嚴詩故元人耳，豈識見、造詣殊途乃爾”；卷二七六徐世溥《溉園詩集序》：“使李、杜論詩，未必及嚴羽，然羽曾無片言傳者。”

【 增訂五 】 王士禎《蠶尾續文》卷一九《跋〈嚴滄浪吟卷〉》：“儀卿詩實有刻舟之誚……大抵知及之而才不逮云。”

勰、嶸於陶潛均非知音，勰且受知昭明，乃皆不爲勢利轉移，未嘗違心兩舌；其文德雖勿足比范縝之於神滅，固勝蕭子雲之於鍾繇書矣（參觀論卷六梁武帝《觀鍾繇書》）。

《詩品》所載軼事，如謝靈運“池塘春草”之句、江淹“五色筆”之夢、湯惠休“詩父兄”之謔、袁嘏“詩飛去”之誇，均傳爲口實，用作詞藻。鍾嶸謂袁詩“平平耳”，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以袁附卞彬，而舍述其自誇之語外，不贊一詞，《南史》亦然，大似袁之得入國史，端賴此大言者。然則文人固不可不善於自譽哉！《詩品》作：“我詩有生氣，須人捉着，不爾，便飛去”，《南齊書》作“我詩應須大材迮之，不爾飛去”；合并則語更妙。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甚稱姚宏《題夢筆驛江淹舊居》詩：“一宵短夢驚流俗，千古高名掛里閭，遂使後生矜此意，痴眠不讀一行書！”；命意雖新，使事未切。《詩品》僅言江淹夢美丈夫索還五色筆，因而“世傳江淹才盡”，《南史》淹傳同，《梁書》淹傳言“才盡”而無夢中索筆事，至此筆之原得於夢中不，無可究詰；《南史·文學傳》紀少瑜夢中受“青鏤管筆”，《舊唐書·李嶠傳》童時夢中受“雙筆”，若淹祇夢索筆，未夢受筆，如姚詩所云，則“後生”羨淹此夢而競求“才盡”矣！姚蓋習聞李商隱《牡丹》“我是夢中傳彩筆”及李瀚《蒙求》“江淹夢筆”等訛傳俗説；易“驚”字爲“訛”字便中。《宋書·鮑照傳》世祖好爲文章，“自謂物莫能及，照悟其旨，爲文多鄙言累句，當時咸謂照‘才盡’”；《南史·任昉傳》晚節作詩，“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於是有‘才盡’之談矣”；與江淹而三，皆六朝事也。《品》下有二掌故，罕見徵引，大類後世習道之名士黠陋情狀。一、區惠恭作《雙枕詩》，謝惠連曰：“君誠能，恐人未重，且可以爲謝法曹造”，大將軍見詩賞歎；此以己作頂有名人之名，冒也。二、柴廓作《行路難》，會死，釋寶月“竊而有之”，柴子挾父手稿，欲訟此事，寶月“厚賂”得寢；此以己名掠無名人之作，亦冒也。第一事如《西京雜記》卷三記慶虬之“亦善爲賦，嘗爲《清思賦》，時人不之貴也；乃託以相如所作，遂大見重於世”；《南史》卷三一《張率傳》記率“作詩二千餘首，有虞訥者，見而詆之。率乃一旦焚毁，更爲詩示焉，託云沈約。訥便句句嗟稱，無字不善。率曰：‘此吾作也！’訥慚而退”；

【 增訂四 】 《續談助》引殷芸《小説》采《語林》：“鍾士季向人道：‘吾少年時一紙書，人云是阮步兵書，皆字字生義，既知是吾，不復道也。’”

沈起鳳《諧鐸》卷三《窮士扶乩》尤工嘲詼，所謂“近日名流專於紗帽下求詩”（參觀《魏伯子文集》卷八《次候馬、見樓壁上諸官詩、題此》：“笑我家貧難賣賦，羨君官大好題詩”；《水田居詩筏》：“近日持論者貶剥文長，蓋薄其爲諸生耳，諺云：‘進士好吟詩’，信哉！”；《鏡花緣》一八回唐敖道：“世人只知道‘紗帽底下好題詩’”；袁祖光《緑天香雪簃詩話》卷三引廣文張某句：“容易醉人紅袖酒，最難名世白衣詩”）。第二事直如牛浦郎之竊牛布衣遺稿，牛浦不獨冒布衣之詩，且冒其人，則後來居上耳。屈大均貪釋大汕之資，爲之改定詩稿，即取己作竄入，事後指斥大汕竊詩以索詐，故大汕致大均書云：“兄包藏禍心，於濂詩多所改易，將兄句爲濂之句；自盜竊其詩以與濂，致陷濂於鈍賊而不知”（參觀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六、繆荃孫《藝風堂雜鈔》卷四）；譎詭過於小説傳奇。釋子噉名，文士逐利，始朋比而終詬訐，方世泰《南堂詩鈔·過長壽寺》第二首所謂：“野性自應招物議，諸奴未免利吾財。”寶月能“厚賂”人，亦必如大汕之有財；一得賂而永息訟，柴氏兒又何易與也！

僞託馮贄《雲仙雜記》卷三、八皆引鍾嶸《句眼》，卷五、六引《續鍾嶸句眼》，一若齊梁時已有黄庭堅“句眼”之説者（任淵《山谷内集註》卷一六《再用前韻贈子勉》第四首、《後山詩註》卷六《答魏衍、黄預勉余作詩》）；《雜記》之出北宋末人手，此即一證。雖依託鍾嶸，亦不可不一及之。

二二○　全梁文卷五六

丘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絃登陴，豈不愴悢！”按情境可入江淹《恨賦》。李陵《與蘇武書》：“涼秋九月，塞外草衰，……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羣，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相映正復成趣，一“三月”，一“九月”，又如《别賦》言：“或春苔兮始生，又秋風兮漸起。”特舉“暮春三月”，當是作書時適值此節令，亦以示江北無爾許春光，彷彿詞牌《望江南》也。苟伯之非都督淮南而侍從“穹廬”，則此段如隱示劉商《胡笳十八拍》所謂：“怪得春光不來久，胡中風土無花柳”，又類詞牌《憶江南》矣。晚唐錢珝《春恨》之一：“負罪將軍在北朝，秦淮芳草緑迢迢；高臺愛妾魂銷盡，始得丘遲爲一招”；殊得其節令。

【 增訂三 】 宋湘《滇蹄集》卷一《説詩》之七：“文章絶妙有邱遲，一紙書中百首詩；正在將軍旗鼓處，忽然花雜草長時！”即言邱遲善以寫景觸撥陳伯之之鄉思，而銷減其鬬志也。

《文選》李善註引《漢獻帝春秋》載臧洪《報袁紹書》，《三國志·魏書》洪傳作《答陳琳書》，全文見《全後漢文》卷六八，悲摯高抗，與李陵、丘遲二書，異貌殊氣而同於動魄悦魂者。然《梁書·陳伯之傳》稱：“伯之不識書，……得文牒辭訟，惟作大諾而已；有事，典籤傳口語”；則遲文藻徒佳，雖寶非用，不啻明珠投暗、明眸賣瞽，伯之初不能解。想使者致《書》將命，另傳口語，方得誘動伯之，“擁衆歸”梁；專恃遲《書》，必難奏効，遲於斯意，屬稿前亦已夙知。論古之士勿識史書有默爾不言處（les silences de l’histoire）（參觀《史記》卷論《絳侯周勃世家》），須會心文外；見此篇歷世傳誦，即謂其當時策勳，盡信書真不如無《書》耳。

二二一　全梁文卷五七

劉峻《追答劉秣陵沼書》。按《文選》作《重答劉秣陵沼書》，《藝文類聚》卷三三作《追答劉沼書》。實非“書”也，何焯批點《文選》云：“此似重答劉書之序”，是矣。《書》云：“劉侯既重有斯難，值余有天倫之戚，竟未之致也。尋而此君長逝，化爲異物，緒言餘論，藴而莫傳。或有自其家得而示余者，……故存其梗概，更酬其旨”；李善註：“孝標集有沼《難〈辯命論〉書》。”《梁書·文學傳》云：“《論》成，中山劉沼致書以難之，凡再反，峻並爲申析以答之，會沼卒，不見峻後報者，峻乃爲書以序之”云云。其爲“重答書”之“序”甚明。蓋弁於本《書》之首，自成起訖，而未另安題目。本《書》想必囂譊爭辯，情詞遠遜。昭明遂割取弁語而棄置本文，却仍標原題。就本文言，不啻買櫝還珠，而就弁語言，無異乎賣馬脯而懸羊頭也。此又昭明選文剪删之例，參觀論《全三國文》陳王植《與吴季重書》。

【 增訂四 】 《晉書·孔坦傳》記坦臨終與庾亮書曰：“不謂疾苦，……奄忽無日。……若死而有靈，潛聽風烈。”是望己身後亮有“追答”也。坦“俄卒，亮報書曰：‘廷尉孔君，神游體離，嗚呼哀哉！得八月十五書，知疾轉篤，遂不起濟。……邈然永隔，夫復何言！謹遣報答，并致薄祭，望足下降神饗之。’”蓋“報答”而兼祭文者。

劉峻《辯命論》。按參觀《史記》卷論《外戚世家》又《伯夷列傳》、《列子》卷論《力命》篇、《全三國文》論李康《運命論》。《舊唐書·蕭瑀傳》記瑀惡劉《論》“傷先王之教，迷性命之理，乃作《非〈辯命論〉》以釋之；大旨以爲：‘人禀天地以生，孰云非命？然吉凶禍福，亦因人而有，若一之於命，其蔽已甚’”；時人甚稱其“足療劉子膏肓”。蕭氏佞佛信因果，彼此是非，可置不論。劉、蕭異致，亦緣二人窮達殊遇耳。劉氏聲塵寂寞，宦拙遇屯，自以爲身不當窮，窮蓋由於報應無準，天道難憑，故“一之於命”；蕭氏梁之皇孫、隋之帝戚，席豐厚而安富貴，以爲報應不爽，“因人而有”，則己之達乃當然，即所謂“得意走運人皆信天有公道”（The fortunate always believe in a just Providence）。此猶舊日舉子下第者必“言命”，而高中者必“論文”也。《世説·尤悔》阮思曠“奉大法”，兒病祈佛無效，“於是結恨釋氏”，劉峻註：“夫文王期盡，聖子不能駐其年；釋種誅夷，神力無以延其命。故業有定限，報不可移。若請禱而望其靈，匪驗而忽其道，固陋之徒耳！豈可與言神明之智者哉？”；亦即此《論》云：“明其無可奈何，識其不由智力。”《論》又云：“龍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龜文，公侯之相。撫鏡知其將刑，壓紐顯其膺録。”可參觀本卷峻《相經序》：“夫命之與相，猶聲之與響。……豐本知其有後，黄中明其可貴。……因斯以觀，何事非命？”；又卷四七陶弘景《相經序》：“相者，蓋性命之著乎形骨，吉凶之表乎氣貌。”峻既謂命不可知，復謂觀相可以知命；二意尚不矛盾。申言之，則不可知者，命之所以然，觀相可知者，命之然；人之吉凶貴賤，相其體貌足徵，若夫人之吉凶窮達果否係於其才德，則非智慮能及。相乃命之表（sign）而非命之本（cause）可由以知命之事而不足憑以測命之理也。然於荀卿“非相”之論，不可並世而談矣。

劉峻《廣絶交論》。按參觀《史記》卷論《孟嘗君列傳》又《全後漢文》論朱穆《絶交論》。“交”義甚廣，概一切人世交往而言，非僅友誼；亦猶“利交興”、“此殉利之情未嘗異”之“利”，非僅財貨，乃概“勢交”、“賄交”、“談交”、“窮交”、“量交”五流，所謂“義同賈鬻”。蓋交游、交契通等於今語之“交易”耳。

劉峻《自序》：“余自比馮敬通”云云。按《梁書·文學傳》：“又嘗爲《自序》，其略曰：‘余自比’”云云，明言所録非全文。《南史》本傳末亦録《自序》，全同《梁書》，而傳首言其“少年魯鈍”，曰：“故其《自序》云：‘黌中濟濟皆升堂，亦有愚者解衣裳’”，嚴氏已輯；愈見全文必詳於今存者多許。余觀《文選》峻《重答劉秣陵沼書》李善註：“劉峻《自序》曰：‘峻字孝標，平原人也。生於秣陵縣，期月歸故鄉。八歲，遇桑梓顛覆，身充僕圉’”；此等語亦顯出《自序》，可補嚴輯。善註以下尚有數句，詞氣不同。劉知幾《史通》内篇《自敍》上溯承學之年，下止著書之歲，終之曰：“昔梁徵士劉孝標作敍傳，其自比於馮敬通者有三；而予竊不自揆，亦竊比於揚子雲者有四”；益見《梁書》所録，亦即峻《自序》之末節，概觀平生，發爲深喟，略如史傳末之有論、贊或碑志末之有銘詞；至若峻《自序》載事述遇處，當已酌採入本傳中而不一一標識來歷矣。《史通》内篇《覈才》又云：“孝標持論析理，誠爲絶倫，而《自序》一篇，過爲煩碎”；倘峻原作僅如《梁書》所録，寥寥纔二百許字，牢騷多而事跡少，豈得目以“煩碎”？且既病其“煩碎”矣，又何以尤而效之乎？汪中《述學·補遺》有《自序》一首，師《梁書》録峻此篇一節，文筆之妙，青勝於藍，而誤一斑爲全豹，亦緣未究司馬相如、馬融下至劉氏同時江淹《自序》格制也。

二二二　全梁文卷五九

郭祖深《輿櫬詣闕上封事》。按極言舉國信佛而“不務農桑”之使“杼軸日空”，寺多僧衆之“蠹俗傷法”；然並非闢佛廢釋，故仍曰：“功德者，將來勝因”，“如此則法興俗盛，國富人殷。”《全宋文》卷四八周朗《讜言》亦祇斥僧寺之流弊而不攻佛法爲異端，與郭同趣；《全後魏文》卷五一荀濟上梁武帝《論佛教表》則斥佛爲“妖胡”、僧爲“釋秃”，一概擯棄矣。“臣見疾者，詣道士則勸奏章，僧尼則令齋講，俗師則鬼禍須解，醫診則湯熨散丸，皆先自爲也。……論外則有勉、捨，説内則有雲、旻，雲、旻所議，則傷俗盛法，勉、捨之志，唯願安枕江東”；謂徐勉、周捨、光澤寺法雲、莊嚴寺僧旻也。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六《僧旻傳》記蔡撙歎曰：“今旻公又‘素王’於梁矣！”，想見此僧當時物望之盛。“疾者”云云數語即《後西遊記》第三五回：“這叫做：‘問着醫生便有藥，問着師娘便有鬼。’”

二二三　全梁文卷六○

吴均《吴城賦》。按似非全文. 玩見存之百餘言，想必爲鮑照《蕪城賦》之類，用意均如杜甫《秋興》所謂：“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句如“千悲億恨，……不知九州四海，乃復有此吴城！”，亦自新警；《全後漢文》卷三○袁術《報吕布書》：“術生年以來，不聞天下有劉備”；《世説·賢媛》記謝道藴薄其夫王凝之曰：“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語氣輕薄相類。蘇州、揚州歷來號繁華勝地，明清文士艷稱其水軟山温、金迷紙醉，渾不記吴、鮑二賦所歎荒蕪敗落一段景象矣。

吴均《與施從事書》、《與朱元思書》、《與顧章書》。按前此模山範水之文，惟馬第伯《封禪儀記》、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二篇跳出，其他辭、賦、書、志，佳處偶遭，可惋在碎，復苦板滯。吴之曰書與酈道元《水經注》中寫景各節，輕倩之筆爲刻劃之詞，實柳宗元以下游記之具體而微。吴少許足比酈多許，才思匹對，嘗鼎一臠，無須買菜求益也。《與朱元思書》：“風烟俱淨，天山共色”；按參觀論簡文帝《臨秋賦》。“水皆漂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按參觀《水經注·洧水》：“緑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矣”，又《夷水》：“虚映，俯視游魚，如乘空也”，“空”即“無礙”，而以“空”狀魚之“游”較以“無礙”狀人之“視”，更進一解。

【 增訂四 】 劉君桂秋函告《太平御覽》卷六○《地部·江》引袁山松《宜都記》：“大江清濁分流，其水十丈見底，視魚游若乘空，淺處多五色石”，又謝朓《將遊湘水尋句溪》詩：“寒草分花映，戲鮪乘空移”，皆早於《水經注》。

“夾岸高山，猶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峯”；按參觀論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水經注》中乃成熟語，如《河水》：“山峯之上，立石數百丈，亭亭桀竪，競勢爭高”，又《汝水》：“左右岫壑爭深，山阜競高”，又《㶟水》：“雙峯共秀，競舉羣峯之上。”“蟬則千轉不窮，猨則百叫無絶”；按參觀《水經注·江水》：“猿啼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絶。”《與顧章書》：“森壁爭霞，孤峯限日”；按參觀《水經注·易水》：“南則秀幛分霄，層崖刺天”，又《滱水》：“岫嶂高深，霞峯隱日”，又《㶟水》：“高巒截雲，層陵斷霧”，又《濟水》：“華不注山單椒秀澤，不連丘陵以自高，虎牙桀立，孤峯特拔以刺天”，又《江水》：“重巖疊嶂，隱天蔽日。”吴、酈命意鑄詞，不特抗手，亦每如出一手焉。然酈《注》規模弘遠，千山萬水，包舉一編，吴《書》相形，不過如馬遠之畫一角殘山賸水耳。幅廣地多，疲於應接，著語不免自相蹈襲，遂使讀者每興數見不鮮之歎，反輸祇寫一邱一壑，匹似阿閦國之一見不再，瞥過耐人思量。前舉酈《注》形容處幾有匡格，他如《河水》：“孟津……水流交衝，素氣雲浮，常若霧露沾人”，《清水》：“黑山瀑布……散水霧合”，《淇水》：“激水散氛，曖若霧合”；又如《渭水》：“崩巒傾反，山頂相捍，望之恒有落勢”，《沮水》：“盛弘之云：‘危樓傾崖，恒有落勢’”，《延江水》：“傾崖上合，恒有落勢。”固惟即目所見，不避累同，或豈嘔心欲盡，難出新異乎？《洛陽伽藍記》之屢言“寶鐸和鳴”、“寶鐸含風”，亦若是班。又按酈《注》“游魚若乘空”之喻，最爲後世詞人樂道，如蘇頲《興慶池應制》：“山光積翠遥相逼，水態含青近若空”；王維《納涼》：“漣漪涵白沙，素鮪如游空”；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魚可百許頭，皆若空行無所依”；蘇舜欽《蘇學士文集》卷六《天章道中》：“人行鏡裏山相照，魚戲空中日共明”；樓鑰《攻媿集》卷一一《頃游龍井得一聯，王伯齊同兒輩游，因足成之》：“水真緑淨不可唾，魚若空行無所依”，以韓愈《合江亭》詩句對柳宗元文句也；《南宋文範》卷二劉爚《魚計亭賦》：“日將夕而紅酣，沼無風而緑淨，炯鯈魚之成羣，闖寒波而游泳，若空行而無依，涵大水之一鏡”；阮大鋮《詠懷堂詩集》卷四《園居雜詠》之二：“水淨頓無體，素鮪若游空，頫視見春鳥，時翻荇藻中。”

劉勰《滅惑論》。按駁道士《三破論》而作，當與卷七四釋僧順《釋〈三破論〉》合觀。兩篇所引原《論》語，即《全齊文》卷二二顧歡《夷夏論》之推波加厲，鄙誕可笑，勰目爲“委卷陋説”，誠非過貶。庸妄如斯，初不煩佛門護法智取力攻，已可使其鹿埵東籠而潰敗矣。故勰之陳義，亦卑無高論。《三破論》云：“佛舊經本云‘浮屠’，羅什改爲‘佛徒’，知其源惡故也。……故髡其頭，名爲‘浮屠’，況屠割也。……本舊經云‘喪門’，‘喪門’由死滅之門，云其法無生之教，名曰‘喪門’；至羅什又改爲‘桑門’，僧諱改爲‘沙門’，‘沙門’由沙汰之法，不足可稱。”勰斥其“不原大理，惟字是求”，是也；僧順乃曰：“‘桑’當爲‘乘’字之誤耳，‘乘門’者，即‘大乘門’也”，則逞私智而錯用心矣。前論《全晉文》戴逵《放達爲非道論》，謂名爲實之賓而可利用爲事之主，《三破論》斯節正是其例。吾國古來音譯異族語，讀者以音爲意，望字生義，舞文小慧，此《論》以前，惟覩《全晉文》卷一三四習鑿齒《與謝侍中書》、《與燕王書》皆曰：“匈奴名妻‘閼氏’，言可愛如烟支也”，蓋“關氏”音“燕支”而“烟支”即“胭脂”；顔師古《匡謬正俗》卷五駁曰：“此蓋北狄之言，自有意義，未可得而詳；若謂色像烟支，則單于之女，謂之‘居次’，復比何物？”佛典譯行，讀者不解梵語，因音臆意，更滋笑枋。如《全後周文》卷二○甄鸞《笑道論·稱南無佛十二》：“梵言‘南無’，此言‘歸命’，亦云‘救我’；梵言‘優婆塞’，此言‘善信男’也。若以老子言‘佛出於南’，便云‘南無佛’者，若出於西方，可云‘西無佛’乎？若言男子守塞，可名‘憂塞’，女子憂夫恐夷，可名爲‘憂夷’，未知‘婆’者，復可憂其祖母乎？如此依字釋詁，醜拙困辱，大可笑！”《高僧傳》二集卷二《達摩笈多傳》：“世依字解‘招’謂招引、‘提’謂提携，並浪語也，此乃西言耳。”《五燈會元》卷三記法明與慧海諍論，明曰：“故知一法不達，不名‘悉達’”；海曰：“律師不唯落空，兼乃未辯華竺之音，豈不知‘悉達’是梵語耶？”蘇籀《欒城遺言》記蘇轍語：“王介甫解佛經‘三昧’之語，用《字説》。示法秀，秀曰：‘相公文章，村和尚不會！’介甫悻然。秀曰：‘梵語三昧，此云正定，相公用華言解之，誤也！’……《字説》穿鑿儒書，亦如佛書矣！”；《朱子語類》卷四五：“王介甫不惟錯説了經書，和佛經亦錯解了；‘揭諦、揭諦’，註云：‘揭真諦之道以示人’，大可笑！”（卷一三○作：“‘揭其所以爲帝者而示之’，不知此是胡語”）。劉勰曰：“漢明之世，佛經始過，故漢譯言音字未正，‘浮’音似‘佛’，‘桑’音似‘沙’，聲之誤也”；劉氏未料闢佛者即因“佛”字發策，特非道士而爲儒士耳。《全後魏文》卷五一荀濟《上梁武帝論佛教表》：“其釋種不行忠孝仁義，貪詐甚者，號之爲‘佛’，‘佛’者戾也，或名爲‘勃’，‘勃’者亂也”；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四三《〈釋迦方志〉續辨》引濟語，復曰：“程敏政引《曲禮》：‘獻鳥者，佛其首’，……《學記》：‘其求之也佛’，……《周頌》：‘佛時仔肩’，……曲解‘佛’字，矯亂唐梵，亦何異於荀濟乎！”錢氏不曉宋羅泌早有此解會也，《路史·發揮》卷三《佛之名》：“《學記》曰：‘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釋名》曰‘轡、佛也，言引佛戾以制馬也’，故《曲禮》曰：‘獻鳥者佛其首，畜鳥者則勿佛。’‘佛’者，拗戾而不從之言也。觀‘佛’制字，以一‘弓’從兩‘矢’，豈不佛哉？語曰：‘從諫勿拂’，是‘輔拂’之‘拂’，亦作‘?’、‘ ’，義可見矣。佛曰：‘吾之道、佛于人者也’；人曰：‘彼之道、佛于我者也。’人固以此而名之，佛固以此而自名。其所謂‘佛’，如此而已。”明人舍程氏外，尚有如張萱《疑耀》卷二引《曲禮》、《釋名》而申之曰：“佛者，拂人者也”；李日華《六硯齋三筆》卷一謂“闢佛先生”得《曲禮》“佛、戾也”之解而“大喜”；錢一本《黽記》據《學記》語以明佛之戾；《檀几叢書》所收畢熙暘《佛解》六篇中《捩篇》、《拂性篇》等亦皆隱拾羅氏之唾餘。此就“佛”字之音以攻異端也。褚人穫《堅瓠五集》卷二載“‘佛’爲‘弗人’，‘僧’爲‘曾人’”之謔；李紱《穆堂别稿》卷九《“僧”、“佛”字説》、卷三七《與方靈臯論箋註韓文字句書》附《原道》註六八條嚴詞正色而道：“‘曾人’爲‘僧’，‘弗人’爲‘佛’，‘需人’爲‘儒’”；此就“佛”字之形以攻異端也。《宋元學案》卷六三載詹初語“‘儒’者‘人’之‘需’”已啓李説，釋大汕《海外紀事》卷三：“‘僧’係‘曾人’；曾不爲人者，爲僧可乎？”，復反唇以塞利口矣！都穆《聽雨紀談》：“聞之一儒者：佛居西方，西方金也，至南方而無，火克金也；稱‘比丘’、‘比丘尼’，皆冒吾先聖名字”；

【 增訂三 】 南唐宋齊丘，字子嵩；名字相發，“丘”正謂高地或山耳。李石《續博物志》卷四則云：“宋齊丘乃字超回，不自量如此！”是謂“齊（孔）丘”而“超（顔）回”，乃“齊丘”亦如“比丘”矣！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一五一《書〈化書〉後》：“是書也，吾以爲齊丘必竄入其自著十之一二，而後掩爲己有。如《五常》一章忽云：‘運帝王之籌策，代天地之權衡，則仲尼其人是也。’彼蓋所以名‘齊丘’意也。”正本李石之説揣度之。

“南無”之釋，於甄鸞所破外，别樹一義，釋佛教出家男女之名爲自“比”孔“丘”、仲“尼”，深文厚誣，用意更狡毒於“喪門”、“浮屠”之望文生義，作《三破論》之道流尚勿辦如此讒間也。至明人以六字真呪“唵嘛呢叭?吽”（om mani padme hum）象聲釋爲“俺把你哄！”（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一二引《開卷一噱》），雖出嘲戲，手眼與以“關氏”釋爲“胭脂”、“優婆塞”釋爲“憂守邊塞”，一貫而同歸焉。孫星衍《問字堂集》卷二《三教論》：“‘菩薩’當即‘菩薛’，‘菩’乃香草、‘薛’即‘蘖’，謂善心萌芽。‘釋迦’之‘迦’當作‘茄’，‘迦葉佛’謂如莖葉之輔菡萏。‘牟尼’、‘比丘’，則竊儒家孔子名以爲重”；清之樸學家伎亦止此，無以大過於明之道學家爾。抑不僅破異教爲然，攘外夷亦復有之。《四庫總目》卷四六《欽定遼、金、元三史國語解》提要：“考譯語對音，自古已然。……初非以字之美惡分别愛憎也。自《魏書》改‘柔然’爲‘蠕蠕’，比諸蠕動，已屬不經。《唐書》謂‘回紇’改稱‘回鶻’，取輕健如鶻之意，更爲附會。至宋人武備不修，鄰敵交侮，力不能報，乃區區修隙於文字之間，又不通譯語，竟以中國之言，求外邦之義。如趙元昊自稱‘兀卒’，轉爲‘吾祖’，遂謂‘吾祖’爲‘我翁’；蕭鷓巴本屬蕃名，乃以與曾淳甫作對，以‘鷓巴’‘鶉脯’爲惡謔。積習相沿，不一而足。”所論甚允，特未察此“習”之源遠瀾闊也。蔡襄《蔡忠惠公集》卷一六《不許西賊稱“吾祖”奏疏》即謂“元昊初以‘瓦卒’之名通中國，今號‘吾祖’，猶言‘我宗’也”；“純甫”乃曾覿字，作對之謔出於唐允夫，事見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五。清季海通，此“習”未革；如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二：“璱耽幼侍其父，遠歷西洋，周知夷詭，謂：利瑪竇《萬國全圖》，中國爲亞細亞洲，而以西洋爲歐邏巴洲；‘歐邏巴’不知何解，以‘太西’推之，亦必誇大之詞，若‘亞’者，《爾雅·釋詁》云：‘次也’，《説文解字》云：‘醜也’，《增韻》云：‘小也’，‘細’者，《説文解字》云：‘微也’，《玉篇》云：‘小也’，華語‘次小次洲’也，其侮中國極矣！元昊改名‘兀卒’，華言‘吾祖’，歐陽文忠上劄子謂朝廷乃呼蕃賊爲‘我翁’；而明人甘受利瑪竇之侮嫚，無人悟其奸者！”；王闓運《湘綺樓日記》光緒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看《中俄條約》；‘俄’者‘俄頃’，豈云‘義帝’？‘義’亦假也，未可號國。”王氏爲此言，固不足怪，平氏熟諳本朝掌故，亦似未聞乾隆“欽定”《三史語解》，何耶？黄公度光緒二十八年《與嚴又陵書》論翻譯，有曰：“假‘佛時仔肩’之‘佛’而爲‘佛’，假視天如父、七日復蘇之義爲‘耶穌’，此假借之法也”；蓋謂“耶穌”即“爺甦”，識趣無以過於不通“洋務”之學究焉。

【 增訂三 】 黄遵憲與嚴復書，釋“耶穌”之名爲譯音而又寓意，偶重閲王闓運《湘綺樓詩集》，見卷九《獨行謡三十章贈示鄧輔綸》已有其説。“竟符金桂讖，共唱耶穌妖”，下句自註云：“‘耶穌’非夷言，乃隱語也。‘耶’即‘父’也，‘穌’、死而復生也，謂天父能生人也。”王望“穌”之文而生義小異於黄耳。

余三十歲寓湘西，於舊書肆中得《書舶庸譚》一册，無印鈐而眉多批識，觀字跡文理，雖未工雅，亦必出耆舊之手，轉徙南北，今亡之矣。書中述唐寫本《聽迷詩所經》言“童女末艷之子移鼠”，猶憶眉批大意云：“天主教徒改‘移鼠’爲‘耶穌’，師釋子改‘喪門’爲‘桑門’之故智也。‘穌’者可口之物，如‘桑’者有用之樹。觀其教竊入中國，行同黠鼠，正名復古，‘移鼠’爲當。日人稱德國爲‘獨’，示其孤立無助，稱俄國爲‘露’，示其見日即消，頗得正名之旨。”亦《三破論》之遺風未沬也。劉勰此篇云：“得意忘言，莊周所領；以文害志，孟軻所譏。不原大理，惟字是求，宋人‘申束’，豈復過此？”；宋人事出《韓非子·外儲説》左上，不若莊、孟語之熟知，聊復識之。

二二四　全梁文卷六一

劉孝儀《雍州金像寺無量壽佛像碑》。按必非全文；《梁書·劉潛傳》稱此碑“文甚弘麗”，今祇二百六十言有奇，“麗”既罕遘，“弘”則斷非矣。“似含微笑，俱注目於瞻仰；如出軟言，咸傾耳於諦聽”；參觀《全後魏文》卷五八闕名《魯孔子廟碑》：“今聖容肅穆，二五成行。……□□似微笑而時言，左右若承顔而受業”，“二五”、“十哲”也；《全北齊文》卷九闕名《朱曇思等造塔頌》：“?聖蛟龍，看之若生；飛禽走獸，瞻疑似活”，又《劉碑造像銘》：“龕龕有佛，相望若語；菩薩立侍，唅聲未吐；師子護座，竪目相覩”；《全唐文》卷二二二張説《龍門西龕蘇合宫等身觀世音菩薩像頌》：“諦視瞻仰，將莞爾而微笑；傾心攝聽，疑僁然而有聲”；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二六六黄元之《瓦官寺維摩畫像》：“目若將視，眉如忽嚬；口無言而似言，鬢不動而疑動。”侔色揣稱，尤爲盡致。參觀695－696頁又2367頁。

《唐文續拾》卷一孟利貞《龍門敬善寺石龕阿彌陀佛觀音大士二菩薩像銘》：“蓮瞬若視，果靨如笑”，又卷一三闕名《洛州河南縣思順坊老幼等普爲法界敬造彌勒像》：“蓮目疑動，果唇似説。”皆瞻仰聖神之容，而作鑑賞圖繪之語；張説兩句又顯仿孝儀，與李白《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寒松蕭瑟如有聲”，蘇軾《韓幹馬十四匹》：“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如有聲”，陸游《劍南詩稿》卷八一《曝舊畫》：“翩翩喜鵲如相語，洶洶驚濤覺有聲”，機杼不二，詳見《杜少陵詩集》卷論《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洛陽伽藍記》卷一《永寧寺》節記國子學“堂内有孔丘像，顔淵問仁、子路問政在側”，其狀亦即“左右受業”也。

劉孝威《辟厭青牛畫贊》。按“辟厭”即辟邪、禦鬼，《贊》似完整無缺，而其詞衹泛誇牛之雄健，既不及“青”，復不及“辟厭”，幾與孝威另有《謝南康王饟牛書》無異，文心殊粗疏。青牛“辟厭”之説，不知何昉；孝威兩篇均見《藝文類聚》卷九四《牛》門，同門有萬年木精爲青牛及封君達得道乘青牛兩事，皆無關“辟厭”。徵之六朝志怪之書，則流行俗信，可得而言。《太平廣記》卷三一七《宗岱》（出《雜語》）：“爲青州刺史，禁淫祀，著《無鬼論》，甚精，無能屈者。有一書生，修刺詣岱，談及《無鬼論》，書生曰：‘君絶我輩血食二十餘年；君有青牛、髯奴，未得相困耳。今奴已叛，牛已死，得相制矣’”；卷三一九《王戎》（《續搜神記》）：“贈君一言：凡人家殯殮葬送，苟非至親，不可急往；良不獲已，可乘青牛，令髯奴御之，及乘白馬，則可禳之。”

二二五　全梁文卷六六

庾肩吾《書品序》：“開篇翫古，則千載共朝；削簡傳今，則萬里對面。”按《初學記》卷二一《筆》門引蔡邕書：“侍中執事，相見無期！惟是筆疏，可以當面”；《顔氏家訓·雜藝》：“真草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云：‘尺牘書疏，千里面目’”；即肩吾所謂“萬里對面”。《舊唐書·房玄齡傳》高祖稱玄齡軍書表奏曰：“千里之外，猶對面語耳”；《全唐文》卷四四○徐浩《書法論》：“一時風流，千里面目，愈於博弈，賢於文章”；王十朋《梅溪文集》卷一一《粘板銘》：“千里面目曰書簡”；皆本其語。西方古希臘詩人亦謂書簡端爲朋友設，分首遠隔而能促膝密談（Nature，loving the duties of friendship，invented instruments，by which absent friends can converse） [1457] ；後世篇什屢道之 [1458] 。

二二六　全梁文卷六七

庾元威《論書》。按頗資考索，恨多難解處。“百體書”未覩筆踪，而顧名思義，殊嫌拉雜凑數，不倫乖類。元威自負“書十牒屏風，作百體”，墨、彩各五十種，“當時衆所驚異，自爾絶筆”，又斥韋仲、謝善勳合定百體之“八卦書”、“鬼書”等，“並非通論，今所不取”。然其“作百體”中，如“鵠頭書”、“虎爪書”、“鼠”等十二辰書、“風書”、“雲書”、“蟲食葉書”之類，實爲圖案與美術字，孫過庭《書譜》所謂“巧涉丹青，功虧翰墨”；“天竺書”、“胡書”之類，又異族之文，非異體之書；胥與“兩王妙迹，二陸高才”，了無係屬。苟盡其道，則鱗羽介毛之蟲各具形象，蠻夷戎狄之民各有文字，雖千體書易辨耳！元威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亦拙矣。所稱孔敬通創“反左書”，當是左行如佉盧而反構如“鏡映字”（mirror writing）。又稱敬通“能一筆草書，一行一斷，婉約流利，……頃來莫有繼者”；元威自作百體中已有“一筆篆飛白書”、“一筆隸飛白草”，當是一字以一筆書之，草書本多一字成於一筆，且每二三字連環貫串，敬通蓋進而一筆不間斷以書一行，故特標“一行一斷”。敬通書無傳，所經眼此類書，當推王鐸遺墨，顧有筆勢實斷而筆跡强連處，膠粘筍接，異乎天衣之無縫矣。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二稱張芝草書，“一筆而成，隔行不斷；惟王子敬深明其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繼其前，世上謂之‘一筆書’”；則不僅“一行一斷”，惜未之覩也。

《論書》：“近何令貴隔，勢傾朝野，聊爾疏漏，遂遭十穢之書。……有寒士自陳簡於掌選，詩云：‘伎能自寡薄，支葉復單貧。柯條濫垂景，木石詎知晨？狗馬雖難畫，犬羊誠易馴。效嚬終未似，學步豈如真？實云朝亂緒，是曰斁彝倫。俗作於兹混，人途自此沌。’離合之詩，由來久矣，不知譏剥，爰加稱贊。”按“何令”指“何敬容”；所謂“離合之詩”者：“伎”離“支”、“柯”離“木”、合而爲“何”，“狗”離“犬”、“效”離“交”、合而爲“敬”，“實”離“貫”、“俗”離“人”、合而爲“容”。《梁書·何敬容傳》：“時蕭琛子巡者，頗有輕薄才，因製卦名、離合等詩以嘲之”，足相印證。

《論書》：“宗炳出九體書，所謂‘縑素書’、‘簡奏書’、‘牋表書’、‘弔記書’、‘行押書’、‘檝書’、‘藁書’、‘半草書’、‘全草書’。此九法極真草書之次第焉。”按九體彼此差别處，未克目驗心通，然要指在乎書體與文體相稱，字跡隨詞令而異，法各有宜（decorum，convenientia）。

【 增訂三 】 張彦遠《法書要録》卷一載宋王愔《文字志》上卷目《古書有三十六種》，中如“署書”、“藁書”等，畧同宗炳，而“龍書”、“龜書”等，又啟庾元威。同卷王僧虔録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鍾繇。……書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又“衛覬。……子瓘，……採張芝法，以覬法參之，更爲草槀，草槀是相聞書也。”已明言書體與文體相稱，“銘石”之書不同於“行狎”之書，亦即鍾繇一手所書而“碑”與“帖”殊體也。岳珂《寶真齋法書贊》卷七《王廙〈問安〉、〈王秋〉二帖》贊曰：“啟以楷書，告以章草；情敬之分，于此焉考。”“啟”指《問安帖》，呈君上者（“臣廙言……伏承聖體勝常”云云）；“告”指《王秋帖》，示子姓者（“告藉之等……念汝獨立”云云）；致“敬”之奏自當書以楷體，申“情”之牘遂無妨書以草體耳。又卷九《李西臺啟詩帖·贊》：“謝學士以啟而用楷法，寄同院同年以詩而用行書，又以見待人處己，雖小節皆有體也”；亦可參觀。

不及“碑版書”者，當是以晉、宋嚴立碑之禁，此體罕用故也。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一《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昧於斯旨，殊乖通方。《全唐文》卷四八二韓方明《授筆要説》自記聞之崔邈曰：“欲書當先看所書一紙之中，是何詞句、言語多少、及紙色目，相稱以何等書，令與書體相合。或真或行或草，與紙相當”；徐鉉《重修〈説文〉序》：“若乃高文大册，則宜以篆籀著之金石，至於尋常簡牘，則草隸足矣”；吾邱衍《學古編·三十五舉》之九：“寫成篇章文字，只用小篆，二徐二李，隨人所便，切不可寫詞曲”；董其昌《容臺集》卷四《陳懿卜〈古印選〉引》：“古之作者，於寂寥短章，未嘗以高文大册施之，雖不離其宗，亦各言其體也。王右軍之書經論序讚，自爲一法，其書牋記尺牘，又自爲一法”；劉熙載《藝概》卷五：“歐陽《集古録》跋王獻之法帖云：‘所謂法帖，率皆弔哀、候病、敍睽離、通訊問，施於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至於高文典册，何嘗用此？’按‘高文典册’，非碑而何？‘晉氏初禁立碑’，語見任彦昇《爲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宋義熙初裴世期表言碑銘應加禁裁；此禁至齊未弛。北朝未有此禁，是以碑多”（參觀《宋詩紀事》卷四四孫起卿《江纂墓碑》：“文云晉江纂，長夜垂兹刻。貞石殊不用，塊然但埏埴。……漢魏尚豐碑，兹獨何褊迫？”）；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同治九年二月三十日：“凡寫詩詞，不宜用《説文》體，散文亦宜擇而用之，駢文則無害”；沈曾植《海日樓札叢》卷八：“南朝書習可分三體：寫書爲一體，碑碣爲一體，簡牘爲一體”；李瑞清《清道人遺集》卷二《跋裴伯謙藏〈定武蘭亭序〉》：“余學北碑二十年，偶爲箋啓，每苦滯鈍。曾季子嘗笑余曰：‘以碑筆爲箋啓，如戴䃺而舞！’”；王國維《觀堂别集》卷二《梁虞思美造象跋》：“阮文達公作《南北書派論》，世人推爲創見。然世傳北人書皆碑碣，南人書多簡尺。北人簡尺，世無一字傳者，然敦煌所出蕭涼草書札，與羲、獻規模，亦不甚遠。南朝碑版，則如《始興忠武王碑》之雄勁、《瘞鶴銘》之浩逸，與北碑自是一家眷屬也。此造象若不著年號、地名，又誰能知爲梁朝物耶？”胥徵書體施各有宜，隨“高文大册”與“寂寥短章”或詩詞曲與駢散文而異。李商隱《韓碑》：“文成破體書在紙”，釋道源註謂“破體”上屬“文”而非下屬“書”，洵爲得之；蓋此“紙”乃恭録以“鋪丹墀”而晉呈天覽者，必如宗炳“九體”之“簡奏書”、“牋表書”，出以正隸端楷，而非“破體”作行、草也。任昉《表》即采入昭明《文選》。孫過庭《書譜》讚王羲之“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讚》則意涉瓌奇；《黄庭經》則怡懌虚無，《太師箴》又縱横争執；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感《誓》，情拘意慘。所謂‘涉樂必笑，言哀已歎’”；牽合陸機《文賦》語，附會夸飾，然其本意亦不外“先看是何詞句，相稱以何等書”爾。猶憶李宣龔丈七十壽，名勝祝釐詩文，琳琅滿牆壁而蓋几案；陳漢策先生賦七律以漢隸書聚頭扇上，余方把翫，陳祖壬先生傍睨曰：“近體詩乃寫以古隸耶？”余憬然。後讀書稍多，方識古來雅人深致，謹細不苟，老宿中草茅名士、江湖學者初未屑講究及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