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 全齊文卷八
王僧虔《書賦》，按參觀《列子》卷論《湯問》篇。《誠子書》，按參觀《易林》卷論《解》之《蒙》。
王僧虔《條疏古來能書人名啓》：“杜陵陳遵、後漢人，不知其官，善篆隸，每書一座皆驚，時人謂爲‘陳驚座’。”按陳遵事見班固《漢書·游俠傳》，非僻書也。僧虔以前漢爲後漢，以“善書”之椽吏陳遵與“列侯”陳遵混爲一人，以聞其到門“坐中莫不震動”誤爲“每書一座皆驚”。《顔氏家訓·勉學篇》記北朝“才學重臣”、“俊士以史學自許”者誤讀《史》、《漢》，貽笑通人；南朝名士達官如僧虔之荒陋悠謬，正復有過而無不及。北勝南强，未可輕判大小也。僧虔《誡子書》諄囑讀書，“未經拂耳瞥目”，不得“自呼談士”，且曰：“由吾不學，無以爲訓。……吾今悔無所及，欲以前車誡爾後乘也”，蓋有自知之明者。“師宜官，……能爲大字方一丈，小字方寸千言”；按卷七竟陵王子良《答王僧虔書》：“將一字徑丈、方寸千言也”，皆本《全晉文》卷三○衛恒《四體書勢》：“師宜官爲最，大則一字徑丈，小則方寸千言”，僧虔此《啓》多采衛文也。“太原王濛，……子修，……善隸行，與羲之善，故殆窮其妙。……子敬每省修書云：‘咄咄逼人！’”；按《全晉文》卷二四王羲之《雜帖》：“十一月四日……致書司空高平郗公足下。……獻之字子敬，少有清譽，善隸書，咄咄逼人”，疑僧虔依仿爲之；然“咄咄逼人”固是晉人常語，觀《世説·排調》記參軍“危語”詩可知。
王僧虔《論書》：“宋文帝書，自云可比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工夫少於欣’”；按《全梁文》卷六六庾肩吾《書品論》一：“惟張有道、鍾元常、王右軍其人也。張工夫第一，天然次之。……鍾天然第一，工夫次之。……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鍾，工夫過之”，即本此“議”而申演者。後世品詩衡文，慣以“天然”與“工夫”對照，如趙翼《甌北詩鈔·絶句》卷二《論詩》之四：“少時學語苦難圓，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參觀杜濬《變雅堂集·補遺》一《樸巢詩選序》：“聲詩之道，天七而人三”）。然評書實爲之先。如魏文帝《典論·論文》：“文以氣爲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强而致”，藴而不宣；即如鍾嶸《詩品》中《顔延之》引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顔如錯采鏤金”，《南史》作鮑照曰：“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亦尚明而未融；均遠輸僧虔論書語之兩義對立相成也。談藝者“神韻”之説亦先見於評畫，參觀論卷二五謝赫《畫品》。
《論書》：“庾征西翼……在荊州與都下人書云：‘小兒輩乃賤家雞，皆學逸少書，須吾還，當比之張翼。’”按“張翼”二字當删，蓋緊接下一條“張翼善學人書……”，誤破句上屬。《全晉文》卷三七庾翼文中漏輯此書。“謝綜書，其舅云：‘緊潔生趣’，實爲得賞。至不重羊欣，欣亦憚之。書法有力，恨少媚好。”按《南齊書·王僧虔傳》作“緊生起”，無義語不如此爲長，校點《南齊書》者未改正，又標點作：“其舅云‘緊生起，是得賞也，恨少媚好’”，蓋昧於文理，不識“得賞”云云，乃王僧虔謂此“賞”不虚，而“恨”亦出於僧虔，非出“其舅”也。僧虔評郗超草書“緊媚過其父”，評蕭思話書“風流趣好”，即此“緊”、“趣”、“媚”三字。
一八四 全齊文卷一二
王融《上疏請給虜書》：“夫虜人面獸心，狼猛蜂毒。……凶謀歲窘，淺慮無方，於是稽顙郊門，問禮求樂，若來之以文德，賜之以副書，……無待八百之師，不期十萬之衆，固其提漿佇俟，揮戈願倒。……今經典遠被，詩史北流，……節其揖讓，教以翔趨，必同艱桎梏，等懼冰淵，婆娑?躃，困而不能前已。……於是風土之思深，愎戾之情動，……部落争於下，酋渠危於上，我一舉而兼吞。”按此賈誼《新書·匈奴》所謂“五餌”之遺意也。《南齊書·王融傳》北魏遣使求書籍，朝議欲不與，融上此疏，齊武帝答曰：“吾意不異卿。”蓋欲以出境“經典”之“流”，起入室戈矛之用，今世各國設官專司“文化交流”，略涵此意。融以爲“虜”之“酋渠”讀書而欲進於“禮樂”，“部落”必不便，於是民心亂而國勢削，爲“我”之利。《舊唐書·吐蕃列傳》上吐蕃使奏金城公主請《毛詩》、《禮記》、《文選》各一部，于休烈上疏請勿與，曰：“戎狄、國之寇也，經籍、國之典也。……典有恒制，不可以假人。……若達於書，必能知戰”；與融持論適反，然《左傳》或足以教“兵法”，《禮記》、《文選》正可柔遠人以“文德”耳。故後世謂“詩史經典”使人耽文事而忘武備，用夏變夷，可轉强爲弱。如宋祁《景文集》卷四四《禦戎論》之二謂知契丹之“無能”，舉證有曰：“慕爲華風，時時道《詩》、《書》語，竊聞儒者禮樂等事。”又如金之於宋，正猶古羅馬之於希臘也 [1377] ，以武力則臣僕之，而以文教則君之師之。《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四八：“金人索蘇黄文墨跡及古文書籍、《資治通鑑》，……入國子監取書，凡王安石説者，悉皆棄之”；趙秉文《滏水文集》卷九《和楊尚書之美韻》一：“河南夫子兩程子，要與洙泗繼後塵”，又三：“文公至正本無我，吾道初如日月明”；劉祁《歸潛志》卷三王鬱《王子小傳》：“其論經學，以爲宋儒見解最高”，又卷八記王若虚“千古以來，惟推東坡爲第一”。顧金之有心人復以治詞章、研義理爲危亡之本。如宇文懋昭《大金國志》卷一七完顔偉諫金世宗曰：“今皇帝既一向不説著兵，使説文字人朝夕在側，……不知三邊有急，把作詩人去當得否？”；杜本《谷音》卷上程自修《痛哭》：“乾坤誤落腐儒手，但遣空言當汗馬！”讀五車書與開五石弓、汗牛載籍與汗馬功勞，若事難兼辦者。《莊子·駢拇》：“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亡羊雖小，可以喻大。《法言·吾子》篇嘗謂“女有色，書亦有色”，則書淫足以敗事害人，或不亞於色荒、禽荒，而南齊之給北魏以“詩史”，用心復彷彿越之獻西施以沼吴矣。《逸周書·武稱解》：“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武之毁也”，孔晁註：“凡行此事，所以毁敵國也”；《大明武解》：“委以淫樂，賂以美女”，註：“扇動之使沉惑也”；蓋尚不知有此。《通鑑·梁紀》二一記元帝被俘前，悉焚圖書，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相傳歌特軍（the Goths）破雅典，入城焚掠，聚公私藏書，欲付一炬，一謀士止勿摧燒，曰：“留之俾希臘人有書可讀。耽書不釋卷，則尚武圖强無日矣”（as long as the Greeks were addicted to the study of books，they would never apply themselves to the exercise of arms） [1378] 。西方舊日論師亦言，武功既致太平，人遂得閒而尚學文，於是壯心勇力爲書卷所消磨（Perché，avendo le buone e ordinate armi partorito vittorie，e le vittorie quiete，non si può la fortezza degli armati animi con più onesto ozio che con quello delle lettere，corrompere） [1379] 。故古羅馬文雅漸進，雄猛隨減，凡好鬬善戰之國，其人皆獷野不學（Je trouve Rome plus vaillante avant qu’elle fust sçavante. Les plus belliqueuses nations en nos jours sont les plus grossieres et ignorantes）；法國不血刃（sans tirer l’épée du fourreau）而克意兩邦，以意之君臣競才學而不倡勇敢也（les princes et la noblesse d’Italie s’amusoient plus à se rendre ingenieux et sçavants que vigoureux et guerriers） [1380] 。均與完顔偉等相契。
一八五 全齊文卷一三
王秀之《遺令》：“世人以僕妾直靈助哭，當由喪主不能淳至，欲以多聲相亂。”按趙翼《陔餘叢考》卷三二引此以證六朝已有“喪次助哭”之“陋習”；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三《哭爲禮儀説》亦引之而詳考“助哭”之俗。羅璧《識遺》卷五：“漢儒言禮，多不近人情。喪哭一主於哀而已；《禮記》曰：‘齊衰之哭，若往而返；大功之哭，三曲不偯’，釋者謂‘三曲’、一舉聲而三折也，‘偯’、聲餘從容也。夫哭而爲折聲、餘聲，是意不在哀，用哭爲態也。”言非不是，然不知喪事之“哭”乃“禮儀”，非直情感之宣洩，《檀弓》中“弁人母死”章、“子蒲卒”章、“有子與子游見孺子慕者”章反復言此；《荀子·禮論》篇所謂“吉凶憂愉之情”而“斷之繼之、博之淺之、益之損之”爾。曩日婦人有以受雇助哭爲生計者，吴中稱“哀喪婆”或“哭喪婆”，余少日鄉居時常見之。古來以哭時且號且言爲禮俗，《顔氏家訓·風操》言之甚明，故《西遊記》第三九回孫行者命豬八戒“看着”烏雞國王屍首“舉哀”，八戒“哭個樣子”，於是“哭將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黄道黑。”王得臣《麈史》卷下述“京師風俗可笑”，有曰：“家人之寡者，當其送終，即假倩媪婦，使服其服，同哭諸途，聲甚淒婉，仍時時自言曰：‘非預我事！’”，辯白之言，洵“可笑”也。據金梁《光宣小記》，慈禧后微時，家即業此。西方舊日亦有哀喪婆（keeners）。古羅馬諷世詩云：“得錢代哭之婦自扯其髮，放聲大號，悲戚過人”（mercede quae conductae flent alieno in funere/praeficae，multo et capillos scindunt et clamant magis） [1381] ；西班牙名小説狀兩婦痛哭云：“作哀喪婆態”（al modo de las endechaderas），註家云：“一名‘哭喪婆’，喪葬時雇來啼泣之婦也”（lloraderas：mujeres que se alquilauan para llorar en los entierros de los difuntos） [1382] 。
一八六 全齊文卷一五
張融《海賦》。按融雅善自負，序曰：“木生之作，君自君矣”，示我用我法，不人云亦云，顧刻意揣稱，實無以過木華賦也。唯兩處戛戛獨造，取情理以譬物象；《文心雕龍·比興》述“比之爲義，取類不常”，其三爲“或擬於心”，即西方修詞學所謂“抽象之形象” [1383] ，融語足供佳例。一、融賦曰：“浮微雲之如夢，落輕雨之依依”，擬雲於夢，得未曾有；篇末又云：“風何本而自生，雲無從而空滅”，亦相發明。蓋雲之與夢，皆去來飄忽、境狀糢糊；白居易《花非花》：“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即以二事連類；鄧椿《畫繼》卷三載“衆”嘲米友仁詩：“解作無根樹，能描懜懂雲”，正謂雲氣迷濛如人之睡夢惚怳。崔櫓《華清宫》之三：“紅葉下山寒寂寂，濕雲如夢雨如塵”；皮日休《病後春思》：“牢愁有度應如月，春夢無心祇似雲”；蘇軾《行瓊、儋間，肩輿坐睡，覺而遇清風急雨》：“夢雲忽變色，笑電亦改容”；孔平仲《朝散集》卷五《晝眠呈夢錫》：“春入四支濃似酒，風吹孤夢亂如雲”；李從周《清平樂》：“有意迎春無意送，門外濕雲如夢”；譚宣子《西窗燭》：“春江驟漲，曉陌微乾，斷雲如夢相逐”；陳逢辰《西江月》：“送春先自費啼紅，更結疏雲秋夢”；曾棟《過秦樓》：“長日如年，可堪恨雨絲絲，夢雲漠漠”；舒夢蘭《遊山日記》卷三：“七月壬辰。旦暮如呼吸，雲如夢思：朝雲之變化，則閒情妄想也；夜雲之變化，則香衾好夢也”；江湜《伏敔堂詩録》卷三《由江山至浦城輿中得絶句》之一：“萬竹無聲方受雪，亂山如夢不離雲。”
【 增訂四 】 洪亮吉《卷施閣詩》卷七《開封寒食懷里中勝遊》之一：“時有鷓鴣啼一兩，墨雲如夢罨千家”；劉嗣綰《尚絅堂詩集》卷一四《江上晚歸》：“遠夢如雲生水面，愁心和月到天涯。”德國詩人艾興多夫詠黄昏時雲行遲緩，謂“如沉重之夢”（Wolken ziehn wie schwere Träume. －Joesph von Eichendorff：“Zwielicht”，Gesam ，Werke ，Aufbau Verlag，1962，Vol. I，p. 5）。
西方文家有云：“雲如天之沉思、游想及惡夢”（Les nuages sont comme les pensées，les rêveries，les cauchemars du ciel） [1384] ；或云：“諸天正作夢，浮雲成族，在君家屋山上過”（Passavan，sogni dei cieli，/sul vostro tetto le nuvole） [1385] ；體物會心，正爾不遠。蘇軾上句用字出宋玉《高唐賦》，以狀雲之如夢；下句用字出東方朔《神異經》：“天爲之笑”，張華註：“言‘笑’者，天口落火烙灼，今天不雨而有電光”，以狀電之如笑。祇究來歷典雅而不識揣稱工切，便抹摋作者苦心；西方詩文常以笑與電互喻 [1386] ，亦佐證《神異經》及註侔色之當也。二、融賦曰：“照天容於鮷渚，鏡河色於魦潯，括蓋餘以進廣，浸夏洲以洞深，形每驚而義維静，跡有事而道無心”；寫天上景物倒映水中也。“河”當指天漢；“括”、包括，“蓋”、圓蓋，即“天容”；“進廣”謂海之大乃逾天；“浸夏洲”謂海之深可沉陸。然水面蕩漾“河色”、“天容”，而水底寂定，無相無作，不染不著，似大“道”之垂“跡”而“無心”（參觀《全晉文》卷一六五釋僧肇《注維摩詰經序》、《全梁文》卷六六阮孝緒《高隱傳論》），亦似至人之有駭形而無損心（參觀《莊子·大宗師》）。蓋擬海於玄虚、禪定之心境；《文子·道原》稱“聖人”之“外與物化，而内不失情。……以恬養智，以漠養神。……澹然若大海，汎兮若浮雲”；《維摩詰所説經·方便品》第二稱維摩詰之“心如大海”；融則謂大海似聖人之心。王弼嘗謂：“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取融語説之：應物者，照容鏡色也，無累於物者，形驚而義静、跡有而心無也（詳見《全晉文》論何劭《王弼傳》）。以海面濤生而海底波恬喻人之情動而性静，西籍中亦不期偶遭。一談藝者嘗稱古希臘石雕人神諸像，流露情感而若衷心静穆，猶大海然，表面洶湧而底裏晏定（So wie die Tiefe des Meeres allezeit ruhig bleibt，die Oberfläche mag noch so wüten，ebenso zeiget der Ausdruck in den Figuren der Griechen bei alien Leidenschaften eine grosse und gesetzte Seele） [1387] ；一詩人謂人之浮生每爲其究竟性靈之反，猶海面濁浪怒激而海底止水澄朗（La vie de l’homme est souvent le contraire du fond de son âme. De même que la mer agitée par le tempête est toujours immobile et limpide dans ses profondeurs） [1388] 。又與張融鑄語如出一手矣。
張融《答周顒書并答所問》：“所以製是《門律》，以律其門；非佛與道，門將何律？……而近論《通源》，儒不在議。”按同卷《以〈門律〉致書周顒》：“吾門世恭佛，舅氏奉道，道之與佛，逗極無二；寂然不動，致本則同。……繩墨弟姪，故爲《門律》，數感其一章，通源二道。”合觀方知《門律》猶言“家戒”、“家規”，如顔延之之《庭誥》也。《南齊書》融本傳：“融爲《問律》自序”云云，其序衹自譽文章，未道作書宗旨，而《高逸·顧歡傳》：“張融作《門律》”；若無此兩節，安能定“門”與“問”之孰正孰訛，以“門律”、“問律”兩名均不甚可解也。“通源二道”者，融通釋老，以明二氏之異流同源，故《門律》一名《通源論》；卷二○周顒《答張融書難〈門律〉》、《重答張融書難〈門律〉》條引融文，皆冠以“《通源》曰”。《梁書·徐勉傳》：“以孔、釋二教殊途同歸，撰《會林》五十卷”；《通源》之稱，猶《會林》也，特所“通”不全同所“會”耳。《門律》又名《少子》；卷一九孔稚珪《答竟陵王啓》一：“眷黄老者，實以門業有本。……民之愚心，正執門範。……經以此訓張融，融乃著《通源》之論，其名《少子》；《少子》所明，會同道佛，融之此悟，出於民家”；《南史·顧歡傳》：“融著《通源》之論，其名《少子》”，全取孔啓中語。孔啓言“門業”、“門範”，詞意正同“門律”；其言融之“悟”入由於己之“訓”迪，比勘《門律自序》：“吾義亦如文，……無師無友”，揚己掠美，二人中必有一焉。《鏡花緣》第二三回林之洋謾語海外學僮，誇天朝上國，秘籍具備，有“《老子》、《少子》”；所謂《少子》，實李汝珍自喻其書，推李耳爲宗老，如繼李老君而稱李少君耳。蓋不知六代著述早有名《少子》者，已李冠而張戴矣。周顒《重答》問“佛儒安在？”，融報以遁詞；融《遺令》：“三千買棺，無製新衾；左手執《孝經》、《老子》，右手執《小品法華經》”，則似“通源”儒、釋、道三家。《南齊書·陸澄傳》載澄與王儉争國學置《孝經》事，融斯言亦徵其非依違兩可者。《全後周文》卷七王褒《幼訓》論儒、道、釋三家曰：“斯雖爲教等差，而義歸汲引。吾始乎幼學，及于知命，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釋之談”；三家聚一，彰明昭著，非若張融《遺令》尚含意未申也。融謂分流而可通，褒謂並行而不倍，用心有幾微之别焉。
張融《門律自序》：“夫文豈有常體”云云。按别見《全漢文》論賈誼《過秦論》、《全晉文》論陸機《文賦》。
一八七 全齊文卷一八
虞玩之《黄籍革弊表》：“又生不長髮，便謂爲道。”按此處“道”乃“道人”，指僧徒，非“道士”也。秃髮充僧，即《兒女英雄傳》第五回瘦僧所説：“‘……有心買上一枝羊油蠟，倒没我這腦袋光溜溜！’……這就叫：‘秃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兒’”；《文章游戲》初編卷六《鬎鬁頭上放毫光》文亦云：“做和尚則曰‘原來頭’。”
一八八 全齊文卷一九
孔稚珪《北山移文》。按此文傳誦，以風物刻劃之工，佐人事譏嘲之切，山水之清音與滑稽之雅謔，相得而益彰。王安石《松間》：“偶向松間覓舊題，野人休誦《北山移》；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自不知”；蓋用种放語爲隱士出山解嘲（本事見《玉照新志》卷一），乃反《北山移文》耳。宋末潘音《待清軒遺稿》一卷有《反〈北山〉嘲》四首，如：“達人知進退，曲士豈同謀！盡使藏身去，誰能爲國憂？烟霞成痼疾，聲價藉巢由。虎嘯雄心在，胡爲鶴唳愁？”又：“雲壑藏真客，金門寄跡仙。神遊《招隱》賦，興適《考槃》篇。麋鹿耽豐草，龍蛇起大川。由來枯槁輩，長往不知旋”；“反”言若正，則譏宋遺臣之出仕於元者，集中數申斯意，題曰《反〈北山〉》，實爲《續〈北山〉》也。參觀論《全漢文》淮南小山《招隱士》。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侣，磵户摧絶無與歸，石逕荒涼徒延佇。”按“我”、山之“英靈”自謂，即“誘我松桂，欺我雲壑”、“慨游子之我欺”之“我”。蓋人去山空，景色以無玩賞者而滋生棄置寂寞之怨嗟也；詞旨殊妙。“青松”句與下文“秋桂遺風，春蘿罷月”一揆，謂草樹皆興闌氣索，無復迎風待月、送香弄影；“罷月”字法，如《魏書·祖瑩傳》載王肅詩之“荒松無罷風”。“青松”、“白雲”一聯又可參卷一二王融《爲竟陵王與隱士劉虯書》：“素志與白雲同悠，高情與青松共爽”；人在山則風物忻遭知己，得以“同悠”、“共爽”，人出山則風物嗒如喪偶，徒成“獨舉”、“誰侣”。王勃《山亭思友人序》：“惜乎此山有月，此地無人”；李賀《十二月樂詞·二月》：“津頭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蘇軾《聞辯才法師復歸上天竺，以詩戲問》：“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雲不解笑，青松有餘哀”；湯顯祖《牡丹亭》第一○齣：“却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鍾惺《隱秀軒集》玄集《烏龍潭吴太學林亭》：“良辰多下鑰，閒殺此林邱！”；史震林《西青散記》卷一摘趙闇叔句：“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工拙不齊，胥抒寫稚珪所創意境。物之若自悵歟，抑人代之惜歟，要皆空谷獨居、深閨未識之歎爾。蘇頲《將赴益州題小園壁》：“可惜東園樹，無人也作花”；杜甫《哀江頭》：“江頭宫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爲誰緑！”；李華《春行寄興》：“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韓愈《榴花》：“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又《鎮州初歸》：“還有小園桃李在，留花不發待郎歸”；白居易《下邽莊南桃花》：“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爲誰開”，又《晚桃花》：“一樹紅桃亞拂池，竹遮松蔭晚開時；非因斜日無由見，不是閑人豈得知。寒地生材遺較易，貧家養女嫁常遲，春深欲落誰憐惜？白侍郎來折一枝”，又《柳枝詞》：“一樹春風千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永豐西角荒園裏，盡日無人屬阿誰？”；王涯《春閨思》：“閒花落徧青苔地，盡日無人誰得知！”；李賀《北園新筍》之二：“無情有恨何人見，露染烟啼千萬枝”；皮日休《白蓮》：“無情有恨何人識，月白風清欲墮時”；施肩吾《吴中代蜀客吟》：“峨眉風景無主人，錦江悠悠爲誰緑！”；許渾《客有卜居不遂》：“樓臺深鎖無人到，落盡東風第一花”；崔櫓《華清宫》：“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闌干”；蘇軾《絶句》：“鄱陽湖上都昌縣，燈火樓臺一萬家；小徑隔溪人不到，東風吹老碧桃花”；秦觀《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瀠洄，可惜一枝如畫爲誰開”；謝逸《城南》：“長恐歸時已閉門，西壇雖好敢盤桓；可憐月夜松杉影，輸與沙鷗野鶴看”（《溪堂集》卷五）；姜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張炎《西子妝慢》：“遥岑寸碧，有誰識朝來清氣？自沉吟，甚年光輕擲，繁華如此！”；齊心同慨，諸餘甚多。
【 增訂三 】 李羣玉《醴陵道中》：“無人寂寂春山路，雪打溪梅狼藉香。”梅與雪同色争春而遭“打”落，“狼藉”加“打”而愈見無顧藉，“梅”同“雪”色又兼“香”氣（multisensory）而更宜得愛憐；寫陸游所謂“淒涼閒處老”（《病起》七律）之情景，真着墨無多，精彩加倍者。
【 增訂四 】 厲鶚《樊榭山房集》卷七《南湖雨中》：“夾竹夭桃蘸小紅，水高魚滬没蘆叢。南湖風物無人管，都付斜風細雨中。”不特觀賞無人，復遭風吹雨打，亦猶李羣玉歎梅花之既“無人”看，而又被“雪打”。皆加倍寫法。
尚有詠月一詞頭，專作此用。白居易《集賢池答侍中問》：“主人晚入皇城宿，問客徘徊‘何所須？’‘池月幸閒無用處，今宵能借客游無？’”《太平廣記》卷三二六《沈警》（出《異聞録》）過張女郎廟詩一：“命嘯無人嘯，含嬌何處嬌？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二：“靡靡春風至，微微春露輕，可惜關山月，還成無用明！”（亦見曾慥《類説》卷二八引陳翰《異聞集》載《感異記》）。杜安世《浪淘沙》：“佳人何處獨盈盈？可惜一天無用月，照空爲誰明”；史達祖《臨江仙》：“莫教無用月，來照可憐宵”；張炎《念奴嬌》：“留得一方無用月，隱隱山陽聞笛”；《江湖後集》卷三周端臣《古斷腸曲》：“惆悵一窗無用月，爲誰涼夜曬梧桐”；蔣春霖《水雲樓賸稿·東臺雜詩》：“祇今花寂寞，來伴月黄昏”，暗用沈警兩詩，正如史達祖明用之也。山水花月皆無情之物，而閒置幽閉，有窮士怨女之恨，即撏撦李賀詩“無情有恨”四字，略事陳意可矣。西方賦詠，如云：“圓月中天，流光轉影，物象得烘托而愈娱目，然了無人見，平白地唐捐耳”（now reigns/Full-orb’d the moon，and，with more pleasing sight，/Shadowy sets off the face of things－in vain，/If none regard） [1389] 。或云：“荒漠中獨樹亭亭（Der einzige，der dort gedieh），菁英所滙，結成嘉果（eine Frucht voll Saft），而人踪不至，此樹一若未生果者”（Es zieht kein Wanderer daher，/Und für ihn selbst ist sie nicht da） [1390] 。或云：“冷僻無人處，花怏怏然吐幽香”（Mainte fleur épanche à regret/Son parfum doux comme secret/Dans les solitudes profondes） [1391] 。或云：“石上草間，小花孤表，芳香待人聞，而曾無覩者”（Cette petite fleur que personne n’a jamais vue et qui，sur ce rocher，dans une touffe d’herbe，attend d’être respirée） [1392] 。或致友書云：“事物之未得人垂注者，是處皆有（And the World is full of things and events，phenomena of all sorts，that go without notice，go unwitnessed），君獨善於領略”，因舉此友詩：“遠海哀呻不息，風林淒吟莫和，遥空白雲飛度，亦無仰望而目送者”（What，if the sea far off，/Do make its endless moan；/What，if the forest free/Do wail alone；/And the white clouds soar/Untraced in heaven from the horizon shore？） [1393] 。長言永歎，無過一女詩人，其篇名《胡爲此枉費？》，列舉海濱一貝噫風而唱；荒墟芙蓉吐蕊，孤花無侣（A lily budding in a desert place，/Blooming alone/With no companion/To praise its perfect perfume and grace）；玫瑰紅艷於棘叢中，不容嚮邇；細泉涓涓豐草間，僅解林禽松鼠之渴；深林挺生大橡樹，祇供鼯狌作家；雲雀凌霄，引吭清歌，偶聞者唯飛逐之他鳥（The fullest merriest note/ For which the skylark strains his silver throat，/Heard only in the sky/By other birds that fitfully/Chase one another as they fly）；美李熟落委地，無行人拾食（The ripest plum down-tumbled to the ground，/.../But by no thirsty traveller found）；諸如此類，“何苦於無人處浪拋善物乎！”（What waste/Of good，where no man dwells！） [1394] 。其寫無益擲虚牝之旨，洵可謂博依者歟！
尚有一意境，近似而易亂者。水聲山色，鳥語花香，胥出乎本然，自行其素，既無與人事，亦不求人知。《隋唐嘉話》記隋煬帝所妬羨之王胄斷句：“庭草無人隨意緑”，即是一例。馬令《南唐書·
女憲傳》“後主……又嘗與［昭惠周］后移植梅花於瑶光殿之西，及花時而后已殂，因成詩見意，……云：‘失却烟花主，東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此足以見光景於人無情，而人於景物不可認而有之也”；足申此意。他如岑參《山房即事》：“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杜甫《滕王亭子》：“古牆猶竹色，虚閣自松聲”，又《過故斛斯校書莊》：“斷橋無復板，卧柳自生枝”；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又《西塞山懷古》：“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包佶《再過金陵》：“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李賀《經沙苑》：“無人柳自春”；崔護《題城南》：“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陳師道《妾薄命》：“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賀鑄《登戲馬臺》：“不管興亡城下水，穩浮漁艇入淮天”；陸游《楚城》：“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彭而述《笻竹寺》之四：“六詔彫殘舊戰場，青山無恙一松長，王孫老去仁祠在，頗耐興亡是夕陽”（《讀史亭詩集》卷一六：鄧孝威《天下名家詩觀》初集卷四選此詩，“祠”上一字缺作方孔，《晚晴簃詩匯》卷二三亦選之，作“荒祠”，疑未見本集而臆補）。西方詩人亦云：“玫瑰無所爲而爲，作花即作花耳，不問亦不計人之得見與否也”（Die Ros ist ohn warum；sie blühet，weil sie blühet，/Sie acht’nicht ihrer selbst，fragt nicht，ob man sie siehet） [1395] 。或云：“巉巖之脊，磽瘠無膏潤，不宜卉植，金雀花獨吐蕊播馨，孤芳自得於荒涼寂寞之所”（tuoi cespi solitari intorno spargi，/odorata ginestra，/contenta dei deserti） [1396] 。
【 增訂三 】 金雀花“於荒漠中吐葩自得”（contenta dei deserti），語意可參十九世紀德國詩人莫里克（Eduard Mörike）《賦燈》（“Auf eine Lampe”）名篇所謂：“物之美者，發光自得”（Was aber schön is，selig scheint es in ihm selbst），而無待人之着眼分明。論師於此句詮説引申，以爲談藝之微言妙諦焉（E. Staiger，Die Kunst der Interpretation ，3. Aufl.，35－7 “Ein Briefwechsel mit Martin Heidegger”）。夫花之“自得”（contenta）與燈之“自得”（selig），雖天然與人巧有殊，亦不無可觸類而通者。
或託爲野花（eine Feldblume）答人惜其無賞玩者云：“汝真笨伯！汝以吾舒香弄色爲博人知賞耶？吾聊以自娱爾”（du Thor！meinst du，ich blühe，um gesehen zu werden. Meiner und nicht der Andern wegen blühe ich，blühe，weil’s mfr gefällt：darin，dass ich blühe and bin，besteht meine Freude und meine Lust） [1397] 。竊謂張九齡《感遇》：“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或彭兆蓀《近日刊詩集者紛紛，漫題四詩於後》：“我似流鶯隨意囀，花前不管有人聽”（《小謨觴館詩集》卷七），不妨斷章，借申斯意。若夫杜、劉、包、賀、陸、彭諸作，兼感存殁興亡，則周亮工《尺牘新鈔》卷四卓發之《與丁叔潛》所謂：“重過舊館，人地都非，昔人云：‘聲無哀樂’，此地亦當無哀樂耳！”風月、草木，與江山可連類焉。
杜甫《宿府》：“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又《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黄鸝空好音”；兩聯出句即“不管有人聽”、“自爾爲佳節”也，而對句之“空好”、爲“誰”好，又即孔稚珪《移文》所致慨也。兩意各以七字分詠，得以聚合映射於一聯之中，此亦讀杜之心解也。
【 增訂四 】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論杜詩多用一“自”字，如“村村自花柳”、“寒城菊自花”、“故園花自發”、“風月自清夜”、“虚閣自松聲”，謂其意“言人情對景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亦頗有悟入，未圓徹耳。
韓愈《送石洪處士》：“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風雲入壯懷，泉石别幽耳”；嘲隱遯不終，與稚珪斯文無異。然韓詩“風雲”指出仕而“泉石”指退隱，孔文“風雲悽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則“風雲”、“石泉”同謂隱居。斯又王安石所云“文同不害意異”之例耳。
一八九 全齊文卷二五
謝赫《古畫品》。按論古繪畫者，無不援據此篇首節之“畫有六法”。然皆謬采虚聲，例行故事，似乏真切知見，故不究文理，破句失讀，積世相承，莫之或省。論古詩文評者，復一曲自好，未嘗鑿壁借明，乞鄰求醯，幾置“六法”於六合之外，眉睫邈隔山河，肝膽反成胡越。蓋重視者昧其文，漠視者恝其旨，則謂謝赫此篇若存若亡，未爲過爾。
“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按當作如此句讀標點。唐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漫引“謝赫云”：“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模移寫”；遂復流傳不改。名家專著，破句相循，游戲之作，若明周憲王《誠齋樂府·喬斷鬼》中徐行講“畫有六法、三品、六要”，沿誤更不待言。脱如彦遠所讀，每“法”胥以四字儷屬而成一詞，則“是也”豈須六見乎？祇在“傳移模寫”下一之已足矣。文理不通，固無止境，當有人以爲四字一詞、未妨各系“是也”，然觀謝赫詞致，尚不至荒謬乃爾也。且一、三、四、五、六諸“法”尚可牽合四字，二之“骨法用筆”四字截搭，則如老米煮飯，揑不成糰。蓋“氣韻”、“骨法”、“隨類”、“傳移”四者皆頗費解，“應物”、“經營”二者易解而苦浮泛，故一一以淺近切事之詞釋之。各系“是也”，猶曰：“‘氣韻’即是生動，‘骨法’即是用筆，‘應物’即是象形”等耳。
【 增訂三 】 “四、隨類，賦彩是也。”詞意可參觀《文心雕龍·
物色》：“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彩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又“體物爲妙，功在密附”（參觀《明詩》：“婉轉附物”）。文章、繪畫，狀物求肖，殊事同揆。“隨”、從也，如“追隨”之“隨”，猶今語“跟緊”、“貼緊”，即“附”、“密附”。“類”、似也，像也，即《全後漢文》卷六九蔡邕《筆賦》“象類多喻，靡施不協”之“類”。“隨類”如《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顧、陸、張、吴用筆》所謂“謹於象似”，或《圖畫見聞志》卷二論袁㠖所謂“謹密形似”。“賦彩”即着色，乃六朝、唐人論畫習語，如《全陳文》卷一二姚最《續畫品·下品》稱嵇寶鈞“賦彩鮮麗”，《歷代名畫記》卷五末亦云“範金賦彩”。後世易“賦”爲“傅”，如《圖畫見聞志》卷二稱孫遇“不以傅彩爲工”，杜子瓌“尤精傅彩”，滕昌祐“傅彩鮮澤”。亦謂之“布色”，漢人語已然，見《論語·八佾》“繪事後素”句鄭玄註。《西京雜記》卷二稱陽望、樊育“尤善布色”；劉宋譯《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第一之一：“譬如工畫師，及與畫弟子，布彩圖衆形”；《歷代名畫記》卷一○稱韓嶷“善布色”、陳庶“尤善布色”；《圖畫見聞志》卷二稱張騰“描作布色，頗極其妙”，楊元真“尤精布色”。蓋“六法”之“三”衹是素描形狀，“四”則求與所繪之物逼肖、“密似”（“隨類”），乃進而着色。白描受采，形狀之上，更添色澤，“描作”之不足，復從而“布色”，庶乎窮形極相。全祖望釋“繪事後素”爲“繪事後於素”，先有“素地”而後“加諸采”（《經史問答》卷六，參觀《鐵橋漫稿》卷四《對陳氏、沈氏問》，又《俞樓雜纂》卷一五《論語古註擇從》）；竊謂倘易“素地”爲“素描”，便可移申謝、劉之旨矣。“五、經營，位置是也”，可參觀《歷代名畫記》卷九稱范長壽：“至於位置，不煩經略。”
【 增訂四 】 《全宋文》卷一九王微《報何偃書》：“又性知畫繪，……一往迹求，皆仿像也”；“迹求”猶云“蹤追”，即“隨”是也，而“仿像”即“類”也。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五《吴省曾墓誌》：“善貌人。……隨其老少，謦欬宛然。用筆如勇將追敵，不獲不休”；曰“隨”、而復曰：“追”，合之“迹求”，謝赫所謂“隨類”，遂爾了然。《全宋文》卷二○宗炳《畫山水序》：“於是畫象布色，構兹雲嶺。……以形寫形，以色寫色也”；以“畫象”之“寫形”與“布色”之“寫色”分别序次而言，尤足詮謝赫之以“象形”居三而“賦彩”位四也。
謝赫反復言“氣韻”、“氣”、“韻”，而《第一品》評張墨、荀勖曰：“風範氣候，極妙參神，但取精靈，遺其骨法”，《第二品》評顧駿之曰：“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第五品》評晉明帝曰：“雖略於形色，頗得神氣”，是“神韻”與“氣韻”同指。談藝之拈“神韻”，實自赫始；品畫言“神韻”，蓋遠在説詩之先。陸機《文賦》：“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韻”與“文”互文一意，謂殘缺不全與遺留猶在之詩文，乃指篇章，非指風格也。王士禎《蠶尾集》卷七《芝廛集序》論“南宗畫”之“理”而申言曰：“雖然，非獨畫也，古今風騷流别之道，固不越此”，却未識“風騷之道”早著於“畫理”，嚴羽所倡神韻不啻自謝赫傳移而光大之。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八《神韻論》如缺齒咬蝨、鈍錐鑽木，且渠儂自命學人而精鑑書畫，亦竟不能會通以溯源於謝赫。近賢著述，倘有表微補缺者歟？余寡陋未之覩也。
謝赫以“生動”釋“氣韻”，又《第六品》評丁光曰：“非不精謹，乏於生氣”；《全陳文》卷一二姚最《續畫品》評赫自作畫曰：“寫貌人物，……意在切似。……至於氣韻精靈，未極生動之致。”則“氣韻”匪他，即圖中人物栩栩如活之狀耳。所謂頰上添毫，“如有神明”（《世説·巧藝》），眼中點睛，“便欲言語”（《太平御覽》卷七○二又七五○引《俗説》）；謝赫、姚最曰“精靈”，顧愷之曰“神明”，此物此志也。古希臘談藝，評泊雕刻繪畫，最重“活力”或“生氣”（enargeia） [1398] ，可以騎驛通郵。舊見西人譯“六法”，悠謬如夢寱醉囈，譯此法爲“具節奏之生命力”（rhythmic vitality）者有之，爲“心靈調和因而産生生命之活動”（la consonance de l’esprit engendre le mouvement de la vie）者有之，爲“生命活動中心靈之運爲或交響”（operation or revolution，or concord or reverberation，of the spirit in life movement）者有之，爲“精神之聲響或生力之震盪與生命之運動”（Spirit Resonance，or Vibration of Vitality，and Life Movement）者有之 [1399] ；其遵奉吾國傳訛，以兩語截搭，不宜深責也，其强飾不解以爲玄解，亦不足怪也，若其覩燈而不悟是火，數典忘祖，則誠堪憫嗤矣。“六、傳移，模寫是也”；又《第五品》評劉紹祖：“善於傳寫，不閑其思。……號曰‘移畫’，然述而不作，非畫所先。”蓋劉臨仿名跡以成摹本（copying），原屬畫師慣事。譯者亦作離奇解會，鑿淺成晦，有如此者。
謝赫之世，山水詩已勃興，而畫中苦乏陶、謝之倫，迫使顧、陸輩却步；山水畫方滋，却尚不足與人物畫争衡，非若唐後之由附庸而進爲宗主也（參觀論《全後漢文》仲長統《昌言》）。赫所品之畫，有龍，有蟬雀，有神鬼，有馬，有鼠，尤重“象人”；故謝肇淛《五雜俎》卷七評“六法”曰：“此數者何嘗一語道得畫中三昧？不過爲繪人物、花鳥者道耳。”龍、馬、雀、鼠、蟬同於人之具“生”命而能“動”作，神、鬼則直現人相而加變怪 [1400] 。《世説·排調》：“桓豹奴是王丹陽外甥，形似其舅，桓甚諱之。宣武曰：‘不恒相似，時相似耳；恒似是形，時似是神’”；《全晉文》卷二九王坦之《答謝安書》：“人之體韻猶器之方圓”，其書與謝安來書均載《晉書》坦之本傳，論立身行己者。“形”即“體”，“神”即“韻”，猶言狀貌與風度；“氣韻”、“神韻”即“韻”之足文申意，胥施於人身。如《全宋文》卷一○順帝《詔謚王敬弘》：“神韻沖簡，識宇標峻”；《世説·任誕》：“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金樓子·后妃》記宣修容相静惠王云：“行步向前，氣韻殊下”，又《雜記》上記孔翁歸“好飲酒，氣韻標達”。赫取風鑑真人之語，推以目畫中之人貌以至物象，猶恐讀者不解，從而説明曰：“生動是也。”杜甫《丹青引》：“褒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正赫所謂“氣韻”矣。赫謂六法“惟陸探微、衛協備該之矣”，又稱衛協“六法之中，殆爲兼善”，而唐朱景元《唐朝名畫録·敍》云：“夫畫者以人物居先，禽獸次之，山水次之，樓殿屋木次之。……以人物禽獸，移生動質，變態不窮，……故陸探微畫人物極其妙絶，至於山水草木，粗成而已。”故知赫推陸、衛，着眼祇在人物，山水草木，匪所思存，“氣韻”僅以品人物畫。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試論”六法，更爲明白，有云：“至於臺閣樹石車輿器物，無生動之可擬，無氣韻之可侔。……顧愷之曰：‘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其臺閣一定器耳，差易爲也’；斯言得之。……鬼神人物有生動之可狀，須神韻而後全，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謂非妙也。……今之畫人，粗善寫貌，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張引顧愷之語，足徵晉、宋風尚，赫之品畫，正合時趨。其以“生動”與“氣韻”對稱互文、“神韻”與“氣韻”通爲一談，亦堪佐證吾説。論“彩色”與“筆法”得此失彼，即赫所言二、四兩法之勝解，似《文心雕龍·風骨》之以“骨”“彩”對照；五代以後畫花鳥者不用墨筆鈎勒而逕施彩色，謂之“没骨法”者以此。“骨法”之“骨”，非僅指畫中人像之骨相，亦隱比畫圖之構成於人物之形體。畫之有“筆”猶體之有“骨”，則不特比畫像於真人，抑且逕視畫法如人之賦形也（參觀《全晉文》論王羲之《書論》）。山水畫後來居上，奪人物畫之席，郭若虚《圖畫聞見志》卷一所謂“若論人物，則近不及古，若論山水，則古不及近”；優劣之等差，亦寓盛衰之遞代。於是“氣韻”非復人物畫所得而專矣。如荆浩《筆法記》一名《山水畫録》即云：“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又曰：“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韓拙《山水純全論》中《觀畫别識》及《林木》兩節曾分别闡釋之（二文皆見《佩文齋書畫譜》卷一三）。蓋初以品人物，繼乃類推以品人物畫，終則擴而充之，并以品山水畫焉。風扇波靡，詩品與畫品歸於一律。然二者顧名按跡，若先後影響，而析理探本，正復同出心源。詩文評所謂“神韻説”匪僅依傍繪畫之品目而立文章之品目，實亦逕視詩文若活潑剌之人。蓋吾人觀物，有二結習：一、以無生者作有生看（animism），二、以非人作人看（anthromorphism）。鑑畫衡文，道一以貫。圖畫得具筋骨氣韻，詩文何獨不可。《抱朴子》外篇《辭義》已云：“妍而無據，證援不給，皮膚鮮澤而骨骾逈弱”；《顔氏家訓·文章》亦云：“文章當以理致爲心腎，氣調爲筋骨，事義爲皮膚，華麗爲冠冕。”既賦以形骸，則進而言其“氣韻”、“神韻”，舉足即至，自然之勢。故《顔氏家訓·名實》記一士族，“天才鈍拙”，東萊王韓晉明設讌面試，“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爲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賦韻”之“韻”，韻節、韻脚之“韻”也，而“向韻”之“韻”，則“氣韻”、“風韻”之“韻”矣。
【 增訂四 】 《全梁文》卷四梁武帝《贈蕭子顯詔》：“神韻峻舉”，尚是風鑑語；卷一一簡文帝《勸醫論》：“又若爲詩，……麗詞方吐，逸韻乃生”，則是評文語矣。
《梁書·文學傳》下沈約稱劉杳二《贊》云：“詞采妍富，事義畢舉，句韻之間，光影相照”；《贊》爲押韻之文，“句韻”猶“賦韻”。《文賦》之“遺韻”乃“賦韻”、“句韻”之“韻”，非“向韻”之“韻”也。李廌《濟南集》卷八《答趙士舞德茂宣義論弘詞書》：“凡文之不可無者有四：一曰體，二曰志，三曰氣，四曰韻。……文章之無體，譬之無耳目口鼻，不能成人。文章之無志，譬之雖有耳目口鼻，而不知視聽臭味之所能，若土木偶人，形質皆具而無所用之。文章之無氣，雖知視聽臭味，而血氣不充於内，手足不衛於外，若奄奄病人，支離憔悴，生意消削。文章之無韻，譬之壯夫，其軀幹枵然，骨强氣盛，而神色昏蒼，言動凡濁，則庸俗鄙人而已。”（參觀王鐸《擬山園初集》第二四册《文丹》：“文有神、有魂、有魄、有竅、有脈、有筋、有腠理、有骨、有髓”；又徐枋《居易堂集》卷一《與楊明遠書》、齋藤謙《拙堂文話》卷七《文譬之人身》條。）觀此可識談藝僅道“韻”者，意中亦有生人之容止風度在，無異乎言“神韻”、“氣韻”也。歌德小説中男角二人告女角曰：“人最顧影自憐，隨處觸目，莫不如對鏡而照見己身焉”（aber der Mensch ist ein wahrer Narzis：er bespiegelt sich überall gern selbst）；故其觀動植兩類、地火水風四大等，皆肖己之心性氣質 [1401] 。斯言也，不特格物爲爾，談藝亦復如是，“氣韻”、“神韻”即出於賞析時之鏡中人自相許矣。
畫品文評先後同標“神韻”，將無如周人、鄭人之同言“璞”而一以名玉、一以名鼠耶？嘗觀謝赫以至嚴羽之書，雖藝别專門，見有深淺，粗言細語，盍各不同，然名既相如而復實頗相如者，固可得而言也。謝赫評晉明帝：“雖略於形色，頗得神氣”；評丁光：“非不精謹，乏於生氣”；評顧駿之：“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評張墨、荀勖曰：“風範氣候，極妙參神。……若拘以體物，則未見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厭膏腴，可謂微妙也。”荆浩、韓拙論山水：“韻者，隱露立形，備意不俗”；謂不盡畫出，而以顯豁呈“露”與“隱”約蔽虧，錯綜立形，烘托備意（concealment yet revelation），
【 增訂四 】 韓拙論畫山水：“韻者，隱露立形”，蓋謂“露”於筆墨之中者與“隱”在筆墨之外者，參互而成畫境。余原以英語“concealment yet revelation”闡之，顧更端言“revelation as well as concealment”，亦無不可。郭熙《林泉高致·
山水訓》曰：“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烟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嘗歎兹言，足爲韓拙語申意。“出”即“露”，而“鎖”與“斷”即“隱”矣。參觀《談藝録》（補訂本）第八八則“魏爾蘭”條補訂。當代德國哲學家謂呈露而亦隱匿乃真理所具之性德（The nature of truth，that is of unconcealedness，is dominated throughout by a denial. ...denial in the manner of concealment belongs to unconcealedness as clearing. －Heidegger：“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 by A. Hofstadter，1971，pp. 54－5），法國新文論師謂“亦見亦隱”之境界，如衣裳微開略露之人體，最能動情（L’endroit le plus érotique d’un corps n’est-il pas là où le vêtement bâille ？...la mise en scène d’une apparition-disparition. －Roland Barthes，Le Plaisir du texte ，1973，p. 19）。韓拙此語，向來説者不得其解，至疑文有脱誤，初不意渠儂論小藝而可通於大道也。
可參司空圖《詩品·形容》：“離形得似”，陳與義《墨梅》：“意足不求顔色似。”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又《與極浦書》：“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又《詩品·雄渾》：“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李廌云：“如登培塿之邱，以觀崇山峻嶺之秀色；涉潢汙之澤，以觀寒溪澄潭之清流；如朱絃之有餘音、太羹之有遺味者，韻也”；“登培塿”、“涉潢汙”兩喻，可參《與極浦書》：“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間也”，又《詩品·超詣》：“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嚴羽《滄浪詩話》稱“詩之有神韻者”：“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可參姜夔《詩話》：“語貴含蓄，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之善者也。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天下之至言也。’”綜會諸説，刊華落實，則是：畫之寫景物，不尚工細，詩之道情事，不貴詳盡，皆須留有餘地，耐人玩味，俾由其所寫之景物而冥觀未寫之景物，據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識未道之情事。取之象外，得於言表（to overhear the understood），“韻”之謂也。曰“取之象外”，曰“略於形色”，曰“隱”，曰“含蓄”，曰“景外之景”，曰“餘音異味”，説竪説横，百慮一致。明初沈顥《畫麈》倡“禪與畫俱有南北宗”之論，“創作《十筆圖》”，惟騖“高簡”，芟繁密以求深永，“咏外取味”；其於謝赫不啻嚴羽之於司空圖矣。
【 增訂三 】 清畫人盛大士《谿山卧游録》卷一論畫“四難”，有曰：“筆少畫多，境顯意深”，足以箋荆浩、韓拙、沈顥輩言山水畫之“韻”與“禪”矣。
宋人言“詩禪”，明人言“畫禪”，課虚叩寂，張皇幽眇。苟去其緣飾，則“神韻”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詮者，景物有不着痕跡者，祇隱約於紙上，俾揣摩於心中。以不畫出、不説出示畫不出、説不出（to evoke the inexpressible by the unexpressed），猶“禪”之有“機”而待“參”然。故取象如遥眺而非逼視，用筆寧疏略而毋細密；司空圖《詩品·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沖淡》：“遇之匪深，即之已稀，脱有形似，握手已違”；《縝密》：“是有真跡，如不可知，語不欲犯，思不欲痴”；《飄逸》：“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有領，期之愈分”；反復指説，殆類西方十七世紀談藝盛稱之“不可名言”（je ne sais quoi）矣 [1402] 。因隱示深，由簡致遠，固修詞之舊訣常談。古印度説詩，亦有主“韻”（dhvani ，sound，echo，tone）一派，“韻”者，微示意藴（Vyangya ，suggested sense），詩之“神”髓，於是乎在（Dhvani is definitely posed as the“soul”or essence of poetry） [1403] 。西方古師教作文謂幽晦隱約則多姿致，質直明了則乏趣味（Even obscurity often produces force，since what is distantly hinted is forcible，while what is plainly stated is held cheap） [1404] 。後世名家如狄德羅謂曉達不足感人，詩家當騖隱味（La clarté ne vaut rien pour émouvoir. Poètes，soyez ténébreux） [1405] ；儒貝爾謂文帶晦方工，蓋物之美者示人以美而不以美盡示於人（Il serait singulier que le style ne fût beau que lorsqu’il a quelque obscurité，c’est-àdire quelques nuages. Il est certain que le beau a toujours à la fois quelque beauté visible et quelque beauté cachée） [1406] 。利奥巴迪反復言詩宜朦朧??，難捉摸，不固必，語無滯着則意無窮盡（idee e pensieri vaghi e indefiniti；confonde l’indefinito coll’infinito；una picolissima idea confusa è sempre maggiore di una grandissima，affatto chiara ），渾淪惚恍，隱然而不皎然，讀者想像綽然盤旋（il lasciar molto alla fantasia ed al cuore del lettore；descrivendo con pochi colpi e mostrando poche parti dell’oggetto，lasciavano l’immaginazione errare nel vago；sono poetissme e piacevoli，perché destano idee vaste，e indefinite；è piacevole per il vago dell’idea） [1407] 。叔本華云：“作文妙處在説而不説，正合希臘古詩人所謂‘半多於全’之理。切忌説盡，法國詩人所謂‘詳盡乃使人厭倦之秘訣’”（Immer noch besser，etwas Gutes wegzulassen，als etwas Nichtssagendes hinzulassen Hier findet das Hesiodische pléon èmisu pantós . Ueberhaupt nicht Alles sagen：le secret pour être ennuyeux ，c’est de tout dire ） [1408] ；希臘詩句即希西奥特（Hesiod）《工作與時日》（Works and Days）第四○行，法國詩句見伏爾泰《詠人》（Sur l’Homme）第六首。
【 增訂四 】 參觀《七綴集》《中國詩與中國畫》第三節引休謨説。叔本華所引伏爾泰句當作“Le secret d’ennuyer est celui de tout dire.”席勒嘗謂：“世人推工於語言者爲大家，吾則以爲工於不言者乃文章宗匠”（Indem anderen Meister erkennt man an dem，was er ausspricht，/Was er weise verschweight，zeigt mir den Meister des Stils. －Schiller，Votivtafeln ，No. 49，Werke ，ed. L. Bellermann，Vol. I，p. 184）。
愛倫·坡與馬拉梅所主張，流傳尤廣，當世一論師説之曰：“使人起神藏鬼秘之感，言中未見之物彷彿匿形於言外，即實寓虚，以無爲有，若隱而未宣，乃宛然如在”（si l’on produit un effet de mystère，un sens de non-révélé，cela tiendra lieu des contenus mêmes qui manquent. L’absence d’un contenu se traduira dans la présomption d’un contenu. Le sens du caché peut bien traduire une absence en une présence） [1409] 。《全三國文》卷五三伏義《與阮嗣宗書》所譏“閉虚門以示不測者”，幾可以斷章借喻。論詩文爾許語與謝赫、荆浩、沈顥輩論畫“取之象外”、“隱露立形”、“愈簡愈入深永”，不介自親焉，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一三《張萱》。
吾國首拈“韻”以通論書畫詩文者，北宋范温其人也。温著《潛溪詩眼》，今已久佚。宋人談藝書中偶然徵引，皆識小語瑣，惟《永樂大典》卷八○七《詩》字下所引一則，因書畫之“韻”推及詩文之“韻”，洋洋千數百言，匪特爲“神韻説”之弘綱要領，抑且爲由畫“韻”而及詩“韻”之轉捩進階。
【 增訂三 】 北宋末俗語稱人之姿色，物之格製，每曰“韻”，以示其美好。此與范温以“韻”品目詩文書畫，時近意合，消息相通。《説郛》卷四四章淵《槁簡贅筆》引王安石譏韓愈《大行皇后挽歌》詞句“近乎黷也”，因曰：“王黼奉勅撰《明節和仁貴妃墓志》云：‘妃齒瑩潔，嘗珥絳，有標致，俗目之爲韻。’使荊公見之！當云何也！”周煇《清波雜志》卷六論王黼文曰：“宣和間，衣着曰‘韻纈’，果實曰‘韻梅’，詞曲曰‘韻令’。”《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七陳東“乞誅六賊”上書，中言梁師成謀立鄆王楷，有曰：“又見比年都城婦女，首飾衣服之上，多以‘韻’字爲飾，甚至男女衣着幣帛，往往織成此字，皆是師成倡爲讖語，以撼國本”——蓋“韻”、“鄆”二字音同，足資附會也。
嚴羽必曾見之，後人迄無道者。《宋詩話輯佚》上册有《潛溪詩眼》一卷，蒐擷《漁隱叢話》等得廿八則，皆鱗爪之而也，當以《大典》此則補益之。故摘録較詳，稍廣其傳爾。“王偁［稱］定觀好論書畫，常誦山谷之言曰：‘書畫以韻爲主。’予謂之曰：‘夫書畫文章，蓋一理也。然而巧、吾知其爲巧，奇、吾知其爲奇；布置關［？開］闔，皆有法度；高妙古澹，亦可指陳。獨韻者，果何形貌耶？’定觀曰：‘不俗之謂韻。’余曰：‘夫俗者、惡之先，韻者、美之極。書畫之不俗，譬如人之不爲惡。自不爲惡至於聖賢，其間等級固多，則不俗之去韻也遠矣。’定觀曰：‘瀟灑之謂韻。’予曰：‘夫瀟灑者、清也，清乃一長，安得爲盡美之韻乎？’定觀曰：‘古人謂氣韻生動，若吴生筆勢飛動，可以爲韻乎？’予曰：‘夫生動者，是得其神；曰神則盡之，不必謂之韻也。’定觀曰：‘如陸探微數筆作狻猊，可以爲韻乎？’余曰：‘夫數筆作狻猊，是簡而窮其理；曰理則盡之，亦不必謂之韻也。’定觀請余發其端，乃告之曰：‘有餘意之謂韻。’定觀曰：‘余得之矣。蓋嘗聞之撞鐘，大聲已去，餘音復來，悠揚宛轉，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余曰：‘子得其梗概而未得其詳，且韻惡從生？’定觀又不能答。予曰：‘蓋生於有餘。請爲子畢其説。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捨聲言韻，自晉人始；唐人言韻者，亦不多見，惟論書畫者頗及之。至近代先達，始推尊之以爲極致；凡事既盡其美，必有其韻，韻苟不勝，亦亡其美。夫立一言於千載之下，考諸載籍而不繆、出於百善而不愧，發明古人鬱塞之長，度越世間聞見之陋，其爲有［？能］包括衆妙、經緯萬善者矣。且以文章言之，有巧麗，有雄偉，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穩，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則可以立於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備焉，不足以爲韻，衆善皆備而露才用長，亦不足以爲韻。必也備衆善而自韜晦，行於簡易閑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其是之謂矣。其次一長有餘，亦足以爲韻；故巧麗者發之於平澹，奇偉有餘者行之於簡易，如此之類是也。自《論語》、《六經》，可以曉其辭，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韻。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之書，意多而語簡，行於平夷，不自矜衒，故韻自勝。自曹、劉、沈、謝、徐、庾諸人，割據一奇，臻於極致，盡發其美，無復餘藴，皆難以韻與之。唯陶彭澤體兼衆妙，不露鋒鋩，故曰：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覆觀之，乃得其奇處；夫綺而腴、與其奇處，韻之所從生，行乎質與癯而又若散緩不收者，韻於是乎成。……是以古今詩人，唯淵明最高，所謂出於有餘者如此。至於書之韻，二王獨尊。……夫惟曲盡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其韻自遠。近時學高韻勝者，唯老坡；諸公尊前輩，故推蔡君謨爲本朝第一，其實山谷以謂不及坡也。坡之言曰：蘇子美兄弟大俊，非有餘，乃不足，使果有餘，則將收藏於内，必不如是盡發於外也；又曰：美而病韻如某人，勁而病韻如某人。……山谷書氣骨法度皆有可議，惟偏得《蘭亭》之韻。或曰子前所論韻，皆生於有餘，今不足而韻，又有説乎？蓋古人之學，各有所得，如禪宗之悟入也。山谷之悟入在韻，故關［？開］闢此妙，成一家之學，宜乎取捷徑而逕造也。如釋氏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者，考其戒、定、神通，容有未至，而知見高妙，自有超然神會，冥然脗合者矣。……然所謂有餘之韻，豈獨文章哉，自聖賢出處古人功業，皆如是矣。……然則所謂韻者，亘古今，殆前賢秘惜不傳，而留以遺後之君子歟。’”融貫綜賅，不特嚴羽所不逮，即陸時雍、王士禎輩似難繼美也。
范氏以“一超入如來地”，喻黄庭堅書法之得“韻”，可合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九又《詩人玉屑》卷一五引《潛溪詩眼》“識文章當如禪家有悟門”一節、《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引《潛溪詩眼》“學者先以識爲主，禪家所謂‘正法眼藏’”，一節，即嚴羽《滄浪詩話》之以禪喻詩。范氏以“韻”爲“極致”，即《滄浪詩話》：“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范氏釋“韻”爲“聲外”之“餘音”遺響，足徵人物風貌與藝事風格之“韻”，本取譬於聲音之道，古印度品詩言“韻”，假喻正同。嘗覩儒貝爾論詩云：“每一字皆如琴上張絃，觸之能生回響，餘音波漫”（Dans le style poétique，chaque mot retentit comme le son d’une lyre bien montée，et laisse toujours après lui un grand nombre d’ondulations） [1410] 。讓·保羅論浪漫境界，舉荷馬史詩爲例，謂“琴籟鐘音，悠悠遠逝，而裊裊不絶，耳傾已息，心聆猶聞，即證此境”（man das Romantische des wogende Aussummen einer Saite oder Glocke nennt，in welchem die Tonwoge wie in immer ferneren Weiten verschwimmt und endlich sich verliert in uns selber und，obwohl aussen schon still，noch innen lautet） [1411] ；猶《全唐文》卷四五四李子卿《夜聞山寺鐘賦》所云：“其稍絶也，小不窕兮細不緊，斷還連兮遠還近，着迴風而欲散，值輕吹而更引。”
【 增訂三 】 周賀《書實上人房》：“秋鐘韻盡遲”，以“盡遲”二字寫鐘“韻”，甚精切。陸時雍《詩鏡總論》曰：“聲微而韻悠然長逝者，聲之所不得留也。一擊而立盡者，瓦缶也。詩之饒韻者，其鉦磬乎。”繪聲談藝，莫逆而笑矣。
司當達論畫云：“畫中遠景能引人入勝，若音樂然，唤起想象以充補跡象之所未具。清晰之前景使人乍見而注視，然流連心目間者乃若隱若現之空濛物色。大師哥來杰奥畫前景亦如遠眺蒼茫，筆意不近雕刻而通於音樂”（La magie des lointains，cette partie de la peinture qui attache les imaginations tendres. ...Par là elle se rapproche de la musique，elle engage l’imagination à finir ces tableaux；et si，dans le，premier abord，nous sommes plus frappés par les figures du premier plan，c’est des objets dont les détails sont à moitié cachés par l’air que nous nous souvenons avec le plus de charme. Son［Le Corrège］art fut de peindre comme dans le lointain mêmes les figures de premier plan...C’est de la musique，et ce n’est pas de la sculpture） [1412] 。三人以不盡之致比於“音樂”、“餘音”、“遠逝而不絶”，與吾國及印度稱之爲“韻”，真造車合轍、不孤有鄰者。謝赫以“生動”詮“氣韻”，尚未達意盡藴，僅道“氣”而未申“韻”也；司空圖《詩品·精神》：“生氣遠出”，庶可移釋，“氣”者“生氣”，“韻”者“遠出”。赫草創爲之先，圖潤色爲之後，立説由粗而漸精也。曰“氣”曰“神”，所以示别於形體，曰“韻”，所以示别於聲響。“神”寓體中，非同形體之顯實，“韻”裊聲外，非同聲響之亮澈；然而神必託體方見，韻必隨聲得聆，非一亦非異，不即而不離。《百喻經》第一則云：“有愚人至於他家，主人與食，嫌淡無味，主人爲益鹽。既得鹽美，便自念，言：‘所以美者，緣有鹽故；少有尚爾，況復多也！’便空食鹽”（參觀《吕氏春秋·用民》以“鹽之於味”喻“不可無有而不足專恃”）；賀貽孫《詩筏》：“寫生家每從閒冷處傳神，所謂頰上加三毛也。然須從面目顴頰上先着精彩，然後三毛可加。近見詩家正意寥寥，專事閒語，譬如人無面目顔頰，但具三毛，不知果爲何物！”南宗畫、神韻派詩末流之弊，皆“但具三毛”、“便空食鹽”者歟。
王明清《揮麈餘録》卷三言王偁“有才學，好與元祐故家遊，范元實温《潛溪詩眼》中亦稱其能詩”，即此節中與范氏問答之人。黄庭堅《豫章文集》卷二八《跋翟公巽所藏石刻》評王著書“用筆圓熟，……但病在韻耳”，即偁記庭堅論書畫“以韻爲主”之例。吕本中《紫微詩話》記范氏“既從山谷學詩，要字字有來歷”；其言“韻”即亦推演師説。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卷四記范氏性行頗親切，范娶秦觀女，所謂“‘山抹微雲’女婿”者是。謝赫言“氣韻”，世共知而玩忽誤會；范温言“韻”，則茫茫久沉前聞，渺渺尚塵今觀也。
一九○ 全齊文卷二六
那伽仙《上書》：“吉祥利世間，感攝於羣生；所以其然者，天感化緣明。……菩薩行忍慈，本迹起凡基，一發菩提心，二乘非所期。……生死不爲厭，六道化有緣，具修於十地，遺果度人天。功業既已定，行滿登正覺，萬善智圓備，惠日照塵俗。……皇帝聖宏道，興隆於三寶，垂心覽萬機，威恩振八表。……陛下臨萬民，四海共歸心，聖慈流無疆，被臣小國深。”按《南齊書·蠻、東南夷傳》記扶南王遣天竺道人釋那伽仙上表進貢，載二表文及此《書》，當皆是譯文。此書詞旨酷肖佛經偈頌，然偈頌雖每句字數一律，而不押韻脚，此《書》乃似五言詩而轉韻六次者。竊謂其有類《東觀漢記》卷二二載莋都夷白狼王唐菆《遠夷樂德、慕德、懷德歌》三章，亦見《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譯文出犍爲郡掾田恭手。恭所譯爲四言，《慕德》、《懷德》二篇叶韻，而《樂德》以“意”或“合”（王先謙《後漢書集解》引惠棟曰：“當作‘會’”）、“來”、“異”、“食”、“備”、“嗣”、“熾”押脚，强叶而已；又據《漢記》並載“夷人本語”，原作每句四字或四音，與譯文句當字對。釋那伽仙此篇本語決不與華語字音恰等，而譯文整齊劃一，韻窘即轉，俾無岨峿，工力在田恭譯之上也。紀昀《紀文達公文集》卷九《耳溪詩集序》：“鄭樵有言：‘瞿曇之書能至諸夏，而宣尼之書不能至跋提河，聲音之道有障礙耳。’此似是而不盡然也。夫地員九萬，國土至多。自其異者言之，豈但聲音障礙，即文字亦障礙。自其同者言之，則殊方絶域，有不同之文字，而無不同之性情，亦無不同之義理，雖宛轉重譯，而義皆可明。見於經者，《春秋傳》載戎子駒支自云言語不通而能賦《青蠅》，是中夏之文章可通於外國。見於史者，《東觀漢記》載白狼《慕德》諸歌，是外國之文章，可通於中夏。”論殊明通。《説苑·善説》篇載越人《擁楫之歌》，本語之難解，不亞白狼三《歌》，而譯文之詞適調諧、宜於諷誦，遠逾三《歌》及那伽仙一《書》，紀氏不舉作譯詩之朔，當是以其爲中土方言而非異族或異域語耳。《樂府詩集》卷八六無名氏《敕勒歌》下引《樂府廣題》云：“歌本鮮卑語，譯作齊言，故句長短不等”；字句固參差不齊，而押韻轉韻，口吻調利，已勿失爲漢人詩歌體。北朝樂府，相類必多，如《折楊柳歌辭》之四：“遥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其爲譯筆，不啻自道。皆吾國譯韻語爲韻語之古例，足繼三《歌》一《書》者。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卷八《醉義歌》有《序》云：“遼朝寺公大師賢而能文，《醉義歌》乃寺公之絶唱也。昔先人文獻公嘗譯之；先人早逝，予恨不得一見。及大朝之西征也，遇西遼前郡王李世昌於西域，予學遼字於李公，朞歲頗習，不揆狂斐，乃譯是歌，庶幾形容於萬一云。”七言歌行幾九百字，偉然鉅觀，突過後漢、南北朝諸譯詩矣。晚清西學東漸，迻譯外國詩歌者浸多，馬君武、蘇曼殊且以是名其家。余所覩記，似當數同治初年董徇譯“歐羅巴人長友詩”爲最早，董氏《荻芬書屋詩稿》未收，祇載於董長總理衙門時僚屬方濬師《蕉軒隨録》卷一二中。“歐羅巴人長友詩”實即美國詩人郎法羅（Longfellow）之《人生頌》（A Psalm of Life ）；英駐華公使威妥瑪漢譯爲扞格不順之散文，董從而潤色以成七言絶句，每節一首。與董過從之西人又記威妥瑪慫恿董譯拜倫長詩卒業 [1413] ；却未之見，倘非失傳，即係失實，姑妄聽之。
釋玄畼《訶梨跋摩傳》：“於時外道志氣干雲，乃傲然而詠曰：‘……神爲知王，唯斷爲宗，敢有抗者，斬首謝焉！’”按辯學較藝而以首級爲注，似是梵習，馬鳴菩薩即嘗“以刀貫杖，銘曰：‘天下智士，能勝吾者，截首以謝！’”（《佛祖統紀》卷五）。他如《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時温有一道士，神辯英秀，振名諸國，手擊王鼓而自誓言：‘論勝我者，斬首謝之！’”；《高僧傳》二集卷三《玄奘傳》：“有順世外道，來求論難，書四十條義，懸於寺門，若有屈者，斬首相謝。”故禪宗以此爲套語，如《五燈會元》卷四趙州從諗曰：“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若不信，截取老僧頭去！”；《朱子語類》卷一三九：“今日要作好文者，但讀《史》、《漢》、韓、柳而不能，便請斫取老僧頭去！”即戲效禪僧口角也。《西洋記》第一二回金碧峯與張天師賭求雨，“天師道：‘我輸了，我下山；你輸了，你還俗。’長老道：‘這罰的輕了些，都要罰這個六陽首級’”；朝臣大駭，蓋不知此釋書中數見不鮮者。《西洋記》描敍稠疊排比，全似佛經筆法，搗鬼弔詭諸事亦每出彼法經教典籍，如第三九回張天師爲王神姑妖術捉弄，全本《賓頭羅突羅闍爲優陀延王説法經》（參觀《易林》卷論《大壯》），第八三回青牛輪迴全用普明《牧牛圖頌》（《牧牛圖頌》釋袾宏序云：“普明未詳何許人”）。“罰六陽首級”亦其沾丐釋書之一例也。
釋玄光《辯惑論·妄稱真道二逆》：“張陵妄稱天師，……爲蟒蛇所噏，子衡奔尋無處，……乃假設權方，以表靈化之迹。生縻鵠足，置石崖顛，謀事辦畢，剋期發之。到建安元年，遣使告曰：‘正月七日，天師昇玄都。’米民山獠，蟻集閾外，……衡便密抽遊罥，鶴直衝虚空。民獠愚戇，僉言登仙。”按《説郛》卷三四唐陸長源《辨疑志·石老》一則記賣藥石老病將死，其子以木貫大石縛父沉於桑乾河，妄指雲中白鶴是父，四鄰觀之，皆焚香跪拜，其事至採入《續仙傳》。一“惑”一“疑”，先後所“辨”相同。豈石子師張子故智耶？抑世事固無獨有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