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 卷三七○
《王屋薪者》(出《瀟湘録》)鐵錚化老僧,龜殼化道士,争佛道優劣,負薪者攘袂呵斥二氏無父無君,“不耕而食,不蠶而衣”,焚茅菴而揮斧欲殺。按幾如韓愈《原道》之寓言矣。
一六二 卷三七七
《趙泰》(出《冥祥記》)“受變形城”中鬼吏對校文書云:“殺生者當作蜉蝣,朝生暮死;劫盜者當作豬羊,受人屠割;淫逸者作鶴鶩鷹麋;兩舌作鴟梟鵂鶹;捍債者爲騾驢牛馬。”按釋典説“煩惱餘報”,如《大般湼槃經·光明徧照高貴德王菩薩品》第一○之四所舉“從地獄出、受畜生身”諸例,吾國稗官、院本承之而加細密。《牡丹亭》第二三折《冥判》判官云:“趙大喜歌唱,貶做黄鶯兒;錢十五住香泥房子,做個小小燕兒;孫心使花粉錢,做個蝴蝶兒”云云,亦供隅反。古希臘大哲學家作小詩,自言前生爲男子、爲女人、爲樹、爲鳥、爲魚;又魯辛《雞談》寫雄父能作人言,自述夙生即大哲學家畢達哥拉士(Pythagoras),轉世爲妓、爲國君、爲馬、爲烏鵲、爲蛙等,輪迴百千度 [890] 。後世不乏祖構,所見詼詭莫過詩人勃來克記蚤蝨自言皆殺人流血者魂魄所寓,化作蟲豸么麽,則己欲易遂而爲人害又不大(The flea told Blake that all fleas were inhabited by such men as were by nature bloodthirsty to excess,and were therefore providentially confined to the size and form of insects) [891] 。蓋造物兩全兼顧,正如蜜既得成而花復不損也。
一六三 卷三七八
《李主簿妻》(出《逸史》)。按與卷二九八《趙州參軍妻》(出《廣異記》)、卷三○○《河東縣尉妻》(出《廣異記》)、卷三五二《王鮪》(出《劇談録》),皆一事,亦即敦煌變文《葉淨能詩》中無錫張令妻爲華岳神攝去生魂事。
一六四 卷三八三
《曲阿人》(出《幽明録》)令至遼東行雨,乘露車,中有水,東西灌灑。按卷三九五《王忠政》(出《唐年小録》)相類而較詳,則以“小項瓶子”貯水。卷三○四《穎陽里正》(出《廣異記》)、卷四一八《李靖》(出《續玄怪録》)亦以瓶中水行雨,又皆欲所居村落沾足而反致水災。四則實一事。《茵夢湖》作者又有《司雨娘娘》一篇,寫雨母久眠不醒,人間大旱,其神亦以瓶爲法寶(vergiss nicht den Krug),特非瀉瓶降霖,而以瓶水啓引井水,俾雲騰致雨耳 [892] 。
《古元之》(出《玄怪録》)“和神國”中“田疇盡長大瓠,瓠中實以五穀,甘香珍美,人得足食,不假耕種”;“樹木枝幹間悉生五色絲纊,人得隨色收取,任意絍織異錦纖羅,不假蠶杼”;無蟲獸之患;人皆無病長壽;“無私積”;“餐亦不知所化,不置溷所”;“無主守”;“官不知身之在事”;“君不自知爲君”云云。按此即“烏託邦”(Utopia)而兼“可口鄉”(Pays de Cocagne)或“大糖山”(The Big Rock Candy Mountains)者。所言幾全本佛典《彌勒下生經》及《長阿含經》之三○《世紀經·鬱單曰品》第二(西晉譯《大樓炭經》、隋譯《起世本因經》),而稍緣飾以道家稱赫胥、容成至德上世之説。黄周星《九烟先生遺集》卷五《鬱單越頌》七首,即心傾神馳於“自然衣食、宫殿隨身”等等也。《山海經·海外南經》有“臷國”,郭璞《圖贊》所謂:“不蠶不絲,不稼不穡,……是號臷民,自然衣食”;亦大類鬱單曰國。均憂生勞生之妄想快心耳。《鬱單曰品》云:“自然粇米着於釜中,以焰光珠着於釜下,飯自然熟,……諸有來者,自恣食之”;又云:“大小便時,地爲開坼,便利訖已,地還自合”;和神國中并省却煮飯、便利兩事。和神國中有君有官,《鬱單曰品》則略而不言,《法苑珠林》卷八《人道部·貴賤》云:“北鬱單越無貴無賤。……餘之三方皆有貴賤,以有君臣民庶之分、大家僕使之殊。”《鬱單曰品》云:“復有香樹,高七十里,……小者五里,其果熟時皮破,自然出種種衣”,《彌勒下生經》亦云:“自然樹上生衣,極細柔軟”;和神國僅有現成絲纊,却無自然衣服,遜其便捷。西方古人不知吾國得絲所自,因相傳大秦有異樹,爬梳其葉,獲絲縷縷,桓吉爾詩即言之(ut foliis depectant tenuia Seres) [893] ,亦拉丁詞章中常談 [894] ,則大似和神國事也。
【增訂三】《列子·湯問》禹治水迷塗,“謬之一國,……名曰終北。”國人“不競不争,不驕不忌,……不君不臣,……不媒不聘,……不耕不稼,……不織不衣,……不夭不病。……有喜樂,無衰老哀苦。”亦即鬱單越、和神之類。
一六五 卷三八七
《劉三復》(出《北夢瑣言》)能記三生事,嘗爲馬,傷蹄則心痛,轉世爲人,乘馬至磽確之地必緩轡,有石必去。按《聊齋志異》卷一《三生》前生曾爲馬,故勸人厚障泥,事仿此。
《圓觀》(出《甘澤謡》)。按即贊寧《高僧傳》三集卷二○《感通篇》之三《圓觀傳》所本;蘇軾《東坡續集》卷一二《僧圓澤傳》蓋病此文“煩冗”,删節而成,易“觀”之名爲“澤”,則蒙所不解矣。
一六六 卷三八九
《丁姬》(出《水經》)、《渾子》(出《酉陽雜俎》)。按兩則銜接,《渾子》後半亦見《水經注》卷二八《沔水》,却舍而引《酉陽雜俎》。
《潘章》(無出處)。按《類説》卷四○《稽神異苑》引《三吴記》:“潘章夫婦死、葬,冢木交枝,號‘並枕樹’”,則潘與其婦而非與其友也。《石點頭》卷一四《潘文子契合鴛鴦塚》即本《廣記》此則。潘與王仲先“合葬於羅浮山”,亦有寓意,以地切事。《藝文類聚》卷七引《羅浮山記》:“羅、羅山也,浮、浮山也,二山合體”,故可借喻好合;如孫原湘《天真閣外集》卷一《大家》第二首:“心如江漢交流水,夢在羅浮合體山。”
【增訂二】《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自古云:‘地生連理木,水出並頭蓮’”;《原本題評〈西廂記〉》眉批:“此□□出羅浮山,乃男寵所致祥異,世人多不識。”即指此篇。
冢上生“共枕樹”,其“柯條枝葉無不相抱”,可參觀同卷《陸東美》(出《述異記》)與妻朱氏合葬,冢上生梓樹,“同根二身,相抱而合成一樹,每有雙鴻,常宿於上。”《孔雀東南飛》:“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爲鴛鴦”;此物此志也。《搜神記》卷一一韓憑與妻何氏死,宋王不許合葬,“冢相望也,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於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於下,枝錯於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栖樹上,……交頸悲鳴。……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亦見《廣記》卷四六三《韓朋》出《嶺表録異》);《敦煌掇瑣》之一《韓朋賦》渲染之曰:“道東生於桂樹,道西生於梧桐,枝枝相當,葉葉相籠,根下相連,下有流泉,絶道不通。……枝枝相當是其意,葉葉相籠是其恩,根下相連是其氣,下有流泉是其淚。”“共枕”、“相思”,樹名異而樹形同。王建《春詞》:“庭中並種相思樹,夜夜還棲雙鳳凰”,以平仄故,易“鴛鴦”爲“鳳凰”;張籍《憶遠》:“唯愛門前雙柳樹,枝枝葉葉不相離”,以樹之枝當葉籠反襯“行人”之遠隔“萬里”。《南史》卷七四《孝義傳》下衛敬瑜妻王氏年十六而喪夫,截耳爲誓,不再適人,“手爲亡婿種樹數百株,墓前柏樹忽成連理,一年許還復分散”,王乃賦詩:“墓前一株柏,根連復並株,妾心能感木,頽城何足奇?”;“一株”必爲“二株”之譌。則兩人幽明雖判而兩情生死不易,亦“能感木”成“相思”、“合枕”之形,不減雙雙同歸地下之潘王、陸朱、韓何焉。《能改齋漫録》卷一七記陳師之妾温卿、黄子思妾宜哥皆葬於宿州柳岸之東,張先過而題詩云:“何時宰木連雙塚,結作人間並蒂花!”;一味貪使故典而渾不自知其詞旨乖剌也。西方古説以棕櫚(palm tree)爲相思或合歡樹(they will be sick for love;they marry one another) [895] ;傳奇、風謡亦每道情人兩塚上生樹,枝葉并連 [896] ;情詩又以夾道兩樹對立交陰,喻身雖分而心已合(como los árboles somos/que la suerte nos separa,/con un camino por medio,/pero se juntan las ramas) [897] ;或以兩樹上枝不接而下根於土中相引,喻意密體疏(E due piante talor divise stanno,/ma sotterra però con le radice,/se non co’rami,a ritrovar si vanno) [898] 。蓋於李商隱《無題》之“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及李調元《粵風》卷一所採民謡之“竹根生筍各自出,兄在一邊妹一邊,衫袖遮口微微笑,誰知儂倆暗偷連”,不啻左挹浮丘而右拍洪崖矣。濟慈有詩詠蛇妖化女身,欲與美少年爲夫婦,吉期幻出屋宇輪奂,兩行樹夾道枝當葉對(Two palms and then two plantans,and so on,/
From either side their stems branch’d one to one/All down the aisled place) [899] ;正象“共枕”、“連理”。都穆《遊名山記》卷一《首陽山》記伯夷、叔齊隱居處有古柏二,“二根相距數尺,而幹上交若兄弟之相倚者”;雨果詩中亦寫兩樹隔岸交枝如兄弟怡怡携手(arbres frères/Qui se donnent la main des deux rives contraires) [900] ;蓋其象非兒女之情所可得而專也。
一六七 卷三九三
《華亭堰典》(出《原化記》)或疑雷擊之失公道,曰:“人則有過,天殺可也;牛及樹木、魚等,豈有罪惡而殺之耶?又有弒君弒父非理者,天何不誅?”按《論衡·雷虚》、柳宗元《斷刑論》下已發其意,特未及牛、魚耳。《鑑戒録》卷一《走車駕》載唐昭宗詠雷云:“祇解劈牛兼劈樹,不能誅惡復誅凶”,乃全同《廣記》此則之言。韓偓《雷公》云:“閒人倚柱笑雷公,又向深山劈怪松;必若有蘇天下意,何如驚起武侯龍!”;則又兼《論衡·龍虚》所謂:“雷電發時,龍隨而起,……雷龍同類,感氣相致。”黄式三《儆居集·雜著》卷三《對王仲任雷虚問》謂“天之誅惡,不盡以雷”,因科王充“罪至慢天”,連坐柳宗元、袁枚。夫“誅不盡以雷”,固可以開脱天之不擊凶擊惡,然“誅”自必爲惡,則仍無以文解雷之劈樹劈牛。黄對何足塞仲任之問哉!古希臘、羅馬詩文亦每以雷不擊凶人惡人而劈樹破屋爲天公憒憒之證 [901] 。
一六八 卷三九四
《雷公廟》(出《嶺表録異》)“得楔如斧者,謂之霹靂楔”。按同卷《陳義》(出《投荒雜録》)“得黑石,或圓或方,號雷公墨”;卷四○四《肅宗朝八寶》(出《杜陽雜編》)其六曰“雷公石”,斧形,長可四寸,即《舊唐書·肅宗紀》寶應元年建巳月楚州刺史崔侁所獻“定國寶玉”十三枚之十二曰“雷公石斧,長四寸,闊二寸,無孔,細緻如青玉”。《封氏聞見記》卷七記常見“細石赤色、形如小斧,謂之‘霹靂斧’,……俗謂之‘霹靂楔’”;《雲仙雜記》卷一玄針子得石斧,銘曰:“天雷斧,速文步。”西方舊日拾得初民石斧、石矢鏃之類,亦誤爲雷火下燎而墮,呼曰“雷器”(ceraunia)。
一六九 卷三九九
《陸鴻漸》(出《水經》)。按即張又新《煎茶水記》(《全唐文》卷七二一)之後半,非酈道元所註之《水經》也。
一七○ 卷四○○
《鄒駱駝》(出《朝野僉載》)。按卷四九五《鄒鳳熾》(出《西京記》)富商“號‘鄒駱駝’”。
一七一 卷四○二
《寶珠》(出《廣異記》)以金瓶盛珠於醍醐中煎熬。按卷四一六《江叟》(出《傳奇》)以醍醐煎明月珠,卷四七六《陸顒》(出《宣室志》)投“消麵蟲”於銀鼎中煉之,皆元曲李好古《張生煮海》之權輿也。
《水珠》(出《紀聞》)。按同卷《青泥珠》(出《廣異記》)、《嚴生》(出《宣室志》)涯略相似。胡人得珠,剖臂或股,納而藏之,見《青泥珠》及同卷《徑寸珠》(出《廣異記》)、《李勉》(出《集異記》)、《鬻餅胡》(出《原化記》)諸則;《通鑑·唐紀》八太宗貞觀二年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西洋記》第二○回亦寫老猴抓破李海“腿肚子”,以夜明珠“填在那口子裏”;《聊齋志異》卷六《八大王》嚙臂納鼈寶,即其遺意也。李勉不受商胡臨死贈珠,與卷一六八《李約》(出《尚書故實》)事同而主名異,卷一六五《李勉》(出《尚書談録》)則記勉不受書生臨死贈金,又一事别傳也。
一七二 卷四○三
《魏生》(出《原化記》)舟行檢得石片,赴羣胡寶會,寶物多者居上坐。按《今古奇觀》第九回《轉運漢巧遇洞庭紅》後半檢得敗龜殼事仿此,波斯胡亦云:“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
一七三 卷四○五
《岑文本》(出《博異志》)道士“衣服纖異”,文本問曰:“吾人冠帔,何制度之異?”按潘岳《西征賦》:“陋吾人之拘攣”,《文選》李善註:“言己闕行藏之明”,“吾人”作“己”解,世所熟知。然“吾人”不僅如“吾”、“我”之爲自道,抑亦每等“爾”、“汝”之爲稱人,如文本此語是也。卷一五七《李敏求》(出《河東記》):“幽顯殊途,今日吾人此來,大是非意事,僕幸在此處,當爲吾人理之”;卷三七○《姜修》(出《瀟湘録》):“我嘗慕君高義,幸吾人有以待之”;卷四七四《木師古》(出《博異志》):“誠非恡惜於此,而卑吾人於彼”;胥謂“爾”、“汝”,詞意皎然。《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註引《蜀記》李興立碣表亮故居,其文有曰:“昔在顛夭,有名無迹;孰若吾儕,良籌妙畫!臧文既殁,以言見稱,又未若子,言行並徵!”;“吾儕”即“子”之互文。《全唐文》卷二三八盧藏用《答毛傑書》:“倘吾人起予,指掌而説”;“吾人”與“予”對照,猶“爾”與“我”。“吾人”指爾汝,語氣親暱;而“人”又可自指,語氣責怨。如《詩·鄘風·柏舟》:“母也天只,不諒人只”;《公羊傳》昭公三十一年夏父曰:“以來!人未足!”,《解詁》:“以彼物來置我前,‘人’、夏父自謂也”;辛棄疾《眼兒媚·妓》:“來朝去也,莫因别箇,忘了人咱!”;《玉簪記》第二一折陳妙常久待而恚,潘必正來,陳不睬,潘問:“爲甚事淚雙流?心中暗愁!”陳答:“愁什么!把人丢下就是!”;《西遊記》第二三回沙僧曰:“二哥,你便在他家做個女婿罷!”八戒答:“兄弟,不要栽人!”——諸“人”胥自道也。今口語稱人有曰“咱們”,與小兒語(childrenese)尤多,稱己有曰“人家”,憤慨時更然。
一七四 卷四○九
《染牡丹花》(出《酉陽雜俎》)。按與卷五四《韓愈外甥》(出《仙傳拾遺》)實一事。
一七五 卷四一一
《櫻桃》(出《摭言》)新進士重櫻桃宴,“和以糖酪”。按見《唐摭言》卷三,《猗覺寮雜記》卷下引之以説“北人以乳酪拌櫻桃食之”。《廣記》卷一九四《崑崙奴》(出《傳奇》):“以金甌貯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進”;和凝《宫詞》:“君王宣賜酪櫻桃”;亦言此。杜牧《和裴傑秀才新櫻桃》:“忍用烹酥酪,從將翫玉盤”,《侯鯖録》卷二據此謂“遂知唐人已用櫻桃薦酪也”。顧觀《太平御覽》卷八五八、九六九引鍾繇與魏武帝及太子書:“屬賜甘酪及櫻桃”,則三國時早然。杜牧詩意似謂和乳而熟煮者,與哀家梨蒸食何異!曾慥《樂府雅詞·拾遺》卷上宋徽宗《南歌子》:“更將乳酪拌櫻桃,要共那人一遞一匙抄”;陸游《劍南詩稿》卷一六《偶得北虜金泉酒小酌》:“朱櫻羊酪也嘗新”,又卷七四《病起初夏》:“一甌羊酪薦朱櫻”,又卷八一《食酪》:“未必鱸魚芼菰菜,便勝羊酪薦櫻桃”;辛棄疾《善薩蠻·坐中賦櫻桃》:“香浮乳酪玻璃盞。”蓋北宋上承唐風,而南宋全從北俗矣。“一匙抄”同《廣記》卷二八五《鼎師》(出《朝野僉載》):“即令以銀甕盛醬一斗,鼎師以匙抄之。”杜甫《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之“飯抄雲子白”,張鷟《游仙窟》之“莫言長有千金面,終歸變作一抄塵”,即此“抄”,皆謂以匕、杓之類盛取。《廣記》卷二○○《趙延壽》(出《趙傳》)在虜庭賦詩:“深水人回移帳就,射雕箭落着弓抄”,則以弓承迎,如匙盛物也。
一七六 卷四一六
《鮮卑女》(出《異苑》)。按卷四一七《光化寺客》(出《集異記》)、《蘇昌遠》(出《北夢瑣言》)亦皆言指環掛花莖事。
一七七 卷四一八
《李靖》(出《續玄怪録》)。按行雨事見前論卷三八三《曲阿人》。靖入龍宫,食,“頗鮮美,然多魚”。夫海爲魚鼈所生,就地取材治具,情理之常。西方傳説每謂水神登岸赴屠肆購肉 [902] ,則似近舍水味,遠求陸珍,殆厭螺蛤而思芻豢耶?《鬼谷子·内揵》篇、《鄧析子·無厚》篇皆謂:“日進前而不御,遥聞聲而相思”,正復情理之常。人事之不齊難言如此。
一七八 卷四一九
《柳毅》(出《異聞集》)。按演爲評話,譜入傳奇,歷來稱引。唐世已成口實;卷四九二《靈應傳》善女湫龍神九娘子謂周寶曰:“頃者涇陽君與洞庭外祖,世爲姻戚。後以琴瑟不調,棄擲少婦,遭錢塘之一怒;傷生害稼,懷山襄陵,涇水窮鱗,尋斃外祖之牙齒。今涇上車輪馬跡猶在,史傳具存,固非謬也。”“史傳”正指此篇。卷三○○《三衛》(出《廣異記》)北海女神爲華嶽第三新婦,“夫婿極惡”,乞三衛寄家書,旋大風折華山樹,雷火喧薄,徧山涸赤;與柳毅爲龍女致家書而錢塘君怒淹涇川,水火異災,情節一揆。龍女謂毅:“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北海女神謂三衛:“海池上第二樹,但扣之當有應者”;皆落窠臼。《水經注》卷一九《渭水》引《春秋後傳》華山君託鄭容以書致鄗池君,“過鄗池,見大梓下有文石,取以欵列梓,當有應者”(《搜神記》卷四同);又卷三八《溱水》有使自洛還,忽一人託寄書,謂家在觀歧渚前,“石間懸籐,……但叩籐自當有人取之”(《廣記》卷二九一《觀亭水神》出《南越志》即此)。《廣記》卷二九二《洛子淵》(出《洛陽伽藍記》)洛水神倩樊元寶致家書,曰:“卿但至彼,家人自出相看”;卷二九三《胡母班》(出《搜神記》)泰山府君託致書河伯,曰:“扣舟呼青衣,當自有取書者”;卷二九五《邵敬伯》(出《酉陽雜俎》)吴江使託通問齊伯,教至社林中,“取樹葉投之於水,當有人出”;卷四二一《劉貫詞》(出《續玄怪録》)龍子託寄書,曰:“家在渭橋下,合眼叩橋柱,當有應者”;則均小異。“取石”以“欵”,要聲之響澈達内,勝於手叩,即所謂“敲門磚”、“叩門瓦”。元曲高文秀《黑旋風》第三折李逵白:“此間是牢門,傍邊兒有這半頭磚,我拾將起來,我是敲這門咱”,是其正解。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五記蘇軾引許沖元登科時賦中句,許曰:“敲門瓦礫,公尚記憶耶?”已借爲制舉文字之别稱,明以來尤專作此用矣(馮夢禎《快雪堂集》卷三《皇明四書文紀序》、曾異撰《紡授堂詩集》卷三《醉中放歌呈施辰卿》、黄之隽《?堂集·補遺》卷一《一畝宫制藝序》、鄭梁《寒村雜録》卷一《宋伊平文稿序》、焦袁熹《此木軒雜著》卷五、西湖居士《鬱輪袍》第二折、《聊齋志異》卷九《于去惡》)。《柳毅》記洞庭君“與太陽道士講《大經》”;觀下文“龍以水爲神,舉一滴可包陵谷,……人以火爲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云云,《大經》當爲《火經》之訛,如《參同契》上篇言“《火記》六百篇”之類,“聖”字必衍。毅曰:“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忍視”;下文錢塘君歌又曰:“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是“風鬟雨鬢”乃言容顔減悴,略同常語之“滿面風霜”、“一臉風塵之色”。後世却以“風鬟霧鬢”形容儀態萬方,如蘇軾《洞庭春色賦》:“挽佳人而往遊,勒霧鬢與風鬟。”如李清照《永遇樂》:“如今憔悴,風鬟霧[一作‘霜’]鬢,怕見夜間出去”,或《聲畫集》卷七陳克《曹夫人牧羊圖》:“美人零落涇水寒,雨鬢風鬟一揮淚”,用其語而未失本意者,僅偶一遭耳。《柳毅》篇末薛嘏經洞庭見彩船事,即《青瑣高議》前集卷三《長橋怨》王師孟過吴江見彩船、《聊齋志異》卷五《西湖主》梁子俊過洞庭見畫舫等節所仿。《聊齋》會校本卷一一《織成》後附記舊傳洞庭君遜位柳毅,亦廣異聞,且曰:“又以毅貌文,不能懾服水怪,付以鬼面,晝戴夜除。久之漸習忘除,遂與面合爲一,毅覽鏡自慚。”寓言而亦微言,可以移疏《荀子·性惡》篇所謂“積僞”、“化性起僞”。面具稱“代面”,亦稱“假面”;既久假不歸,則可取而代。借面長戴,漸奪本相,即習慣成自然,弄假變爲真,故曰:“長此作僞者初僞而終失其僞”(Der Heuchler,welcher immer ein und dieselbe Rolle spielt,hört zuletzt auf,Heuchler zu sein),或曰:“真善每託始於僞善”(Hypocrisy is sometimes the beginning of virtue) [903] 。假面本爲掩飾之具,以免真相真情爲人知見,而戲劇中之假面正以顯示角色之身份性格,俾人一見便知 [904] 。柳毅之“鬼面”既掩飾其“貌文”,又顯示其爲“懾怪”之洞庭新君,作用相反復相成也。
【增訂二】《後漢書·張湛傳》:“詳言正色,三輔以爲儀表,人或謂湛詐。湛聞而笑曰:‘我誠詐也。人皆詐惡,我獨詐善,不亦可乎?’”最可申説《荀子》所言“積僞”。《高僧傳》二集卷一一《靈裕傳》:“或曰:‘名本爲利緣耳。’裕曰:‘吾得利便失名矣。’又曰:‘此乃詐爲善相。’答曰:‘猶勝真心爲惡也。’”與張語有契。
【增訂四】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卷三:“釋典言:龍能變人形,唯生時、死時、睡時、淫時、嗔時不能變本形。……龍於淫時,不能變本形,則非人所能匹;《柳毅傳》亦不讀釋典者所作。”斯人蓋讀《柳毅傳》而亦“讀釋典”矣,惜於二者均“盡信書”,慧心才士遂無異乎固哉高叟。三國時康僧會譯《舊雜譬喻經》卷上第六則記沙彌羨爲龍事,早曰:“婦女端正無比,欲爲夫婦禮,化成兩蛇相交”,即所謂“淫時不能變本形也”。
一七九 卷四二○
《陶峴》(出《甘澤謡》)賦詩有云:“鶴翻楓葉夕陽動,鷺立蘆花秋水明。”按《全唐詩》有峴《西塞山下迴舟作》即此篇,“鶴”作“鴉”。清徐增《而菴詩話》説“唐人”此一聯之妙,曰:“夫鴉翻楓葉,而動者却是夕陽,鷺立蘆花,而明者却是秋水,妙得禪家三昧!”夫夕陽照楓葉上,鴉翻楓葉,夕陽遂與葉俱動,猶李商隱《子初全溪作》:“皺月覺魚來”,月印水面,魚唼水而月亦隨皺也;鷺羽蘆花色皆皎白,點映波上,襯托秋水,益見明澄,猶李商隱《西溪》:“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水仗柳蘿之映影而添光色也。語意初非費解,無所謂“禪家三昧”。談藝者每傭耳賃目,未飲先醉,擊節絶倒,自欺欺人;《妙法蓮華經·方便品》第二論增上慢,《圓覺經》論嫉妬,皆曰:“未得謂得,未證謂證”,八字道盡矣。
一八○ 卷四二二
《許漢陽》(出《博異志》)溺殺四人,蓋水龍王諸女宵宴,取人血爲酒。按卷二九二《洛子淵》(出《洛陽伽藍記》)洛水神宴客,“酒色甚紅”,蓋童子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