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離
《遯》:“三狸搏鼠,遮遏前後,死於圜域,不得脱走。”按《恒》之《升》、《明夷》之《頤》、《豐》之《無妄》、《節》之《咸》略同。《離》之《晉》:“三虎搏狼,力不相當,如摧腐枯,一擊破亡”;《兑》之《漸》三、四句作:“如鷹格雉,一擊破亡。”三虎搏狼,三狸搏鼠,皆言合衆强以破一弱;前引《無妄》之《明夷》所謂“千雀萬鳩,與鷂爲仇”,則言合衆弱不能禦一强。《蹇》之《坤》及《革》之《巽》:“兔聚東郭,衆犬俱獵,圍缺不成,無所能獲”;又言衆强雖合,而謀之不熟,慮之不周,亦不保事之必成,未遽如德諺所謂“犬衆則兔無逃命”(Viele Hunde sind des Hasen Tod)。多變其象,示世事之多端殊態,以破人之隅見株守,此《易林》之所長也。但丁亦嘗有羣狸搏一鼠之喻(Tra male gatte era venuto il sorcio) [689] 。
二二 恒
《巽》:“怨蝨燒被,忿怒生禍。”按《全三國文》卷四六阮籍《大人先生傳》:“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羣蝨處於褌中而不能出也。”此林言人欲殺蝨而不惜自焚其被,取象已開阮嗣宗而用意則踵諸子。《晏子春秋·内篇·問》上:“夫社束木而塗之,鼠因往託焉;熏之則恐燒其木,灌之則恐敗其塗”;《淮南子·説山訓》:“壞塘以取龜,發屋而求狸,掘室而求鼠,割唇而治齲”,又《説林訓》:“治鼠穴而壞里閭,潰小皰而發痤疽。”似均遜“怨蝨燒被”四字之簡妙。
二三 大 壯
《大壯》:“左有噬熊,右有嚙虎,前觸鐵矛,後躓强弩,無可抵者。”按《震》之《歸妹》、《歸妹》之《震》、《未濟》之《大畜》皆云:“火雖熾,在吾後,寇雖衆,在吾右;身安吉,不危殆”;可以合觀。《易·蹇》之“往蹇來連”,《困》之“臀困於株木,入於幽谷”,相形見絀。火左寇右,尚網開兩面,此則周遮遏迫,心迹孤危,足爲西方近世所謂“無出路境界”(Ausweglosigkeit)之示象,
【增訂四】卡夫卡有小説一篇,託爲檻猿自述,道“無出路”(kein Ausweg)之情,親切耐尋味,且進而言有“出路”非即能大“自由”(man nicht genau versteht,was ich unter Ausweg verstehe. …Ich meine nicht diese grosse Gefühl der Feiheit nach allen Seiten. -F. Kafka:“Ein Bericht für eine Akademie”,in Erzählungen ,Philip Reklam jun.,1981,pp. 196-7),更發深省。
亦即趙元叔所慨“窮鳥”之遭際也。《後漢書·趙壹傳》載《窮鳥賦》:“有一窮鳥,戢翼原野。罼網加上,機穽在下,前見蒼隼,後見驅者,繳彈張右,羿子彀左,飛丸激矢,交集于我。思飛不得,欲鳴不可;舉頭畏觸,摇足恐墮”;足與斯林抗衡,皆於《九章·惜誦》:“矰弋機而在上兮,罻羅張而在下”,不啻踵事增華。他如王逸《九思》之六《悼亂》:“將升兮高山,上有兮猴猿;欲入兮深谷,下有兮虺蛇;左見兮鳴鵙,右覩兮呼梟”;李康《運命論》:“六疾待其前,五刑待其後,利害生其左,攻奪出其右”;杜甫《石龕》:“熊罷哮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後鬼長嘯,我前狨又啼”;詞意匡格無殊。釋書擬喻有相類者,而益險急。如《法苑珠林》卷五七引《賓頭盧突羅闍爲優陀延王説法經》:“昔日有人,行在曠野,逢大惡象,爲象所逐。……見一邱井,即尋樹根,入井中藏。有黑白二鼠,牙嚙樹根;此井四邊,有四毒蛇,欲螫其人。而此井下,并有三大毒龍。……所攀之樹,其根動摇。……於時動樹,敲壞蜂窠,衆蜂飛散,唼螫其人。有野火起,復來燃樹”;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説經·方便品》第二:“是身如丘井”句下自註:“昔有人有罪於王,其人怖罪逃走,王令醉象逐之”云云,即撮述之。
【增訂四】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方便品》自註所言詳見道略集鳩摩羅什譯《衆經撰雜譬喻》卷上第七則。
禪宗接引,遂以爲話頭,如《五燈會元》卷七羅山道閑章次:“問:‘前是萬丈洪崖,後是虎狼獅子,當恁麽時如何?’師曰:‘自在’”;卷九芭蕉慧清章次:“上堂:‘如人行次,忽遇前面萬丈深坑,背後野火來逼,兩畔是荆棘叢林,……當與麽時,作麽生免得?’”明羅懋登《西洋記演義》第三九回張天師與王神姑鬬法敗走,前阻大海,旁峙懸崖,上有采樵者垂葛藤使攀登,藤太短,天師解腰間黄絲縧續之,始可着力,樵夫援至半壁,不上不下,止手嘲諢,棄之而去,於是黄蜂聚螫,黑白二鼠咬藤,海有三龍,山有四蛇,競來吞嚙,天師窘急,神姑解法,則“原來在槐樹上吊着”;實敷説釋典也。釋氏故事於中世紀傳入基督教神甫之耳,有改頭换面,貫串爲小説者,采及此喻,易象爲獨角獸(unicorn),後來形諸圖繪,又易爲熊(bear),然數典而浸忘其祖矣 [690] 。西方古諺云:“前臨絶壁,後有惡狼”(A fronte praecipitium,a tergo lupus)。一詼詭小説中主翁言:“吾忽見一獅當路,驚駭欲僵,回顧身後則赫然有巨鱷在;避而右,必落水中,避而左,必墜崖下”(I was almost petrified at the sight of a lion. The moment I turned about,I found a large crocodile. On my right hand was the piece of water,and on my left a deep precipice) [691] 。近世心析學言人處境困絶,每遁入狂易(die Flucht in die Krankheit),亦取譬於亞剌伯人騎駱駝行萬山窄徑中,左峭壁而右深谷,峯回路轉,斗見一獅欲撲,退避不能(Umkehr und Flucht sind unmöglich) [692] 。均可連類。
二四 解
《蒙》:“朽輿疲駟,不任御轡;君子服之,談何容易!”按東方朔《非有先生論》:“談何容易!”,《文選》李善註:“言談説之道何容輕易乎”;是也,勝於《漢書》顔師古註:“不見寬容,則事不易。”蓋即“説難”之意,謂言之匪易也。《舊唐書·后妃傳》上長孫皇后曰:“況在臣下,情疏禮隔,故韓非爲之‘説難’,東方稱其‘不易’”;“連類相倫,蓋得正解。桓寬《鹽鐵論·鹽鐵鍼石》:“故曰:‘談何容易!’談且不易,而況行之?”;《南齊書·王僧虔傳》誡子之不讀書而冒爲“言家”以“欺人”,有曰:“曼倩有云:‘談何容易!’……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尚未敢輕言”;兩節釋義視善註更爲明鬯。《晉書·張華傳》馮紞譖張華而迂曲其詞,武帝詰之,紞曰:“東方朔有言:‘談何容易!’;《易》:‘臣不密則失身’”;亦謂有難言之隱,未可矢口直陳。《梁書·劉孝綽傳》答世祖:“竊以文豹何辜,以文爲罪。由此而談,又何容易!故韜翰吮墨,多歷寒暑”;則謂文士最易得罪,故不可輕易爲文,非“談”之須慎重,而作之須慎重,指事而不指言,於東方原意,已有走作。今世道斯語,乃譏難事而易言之、空談易而不知實行難,一反言之匪易之原意。此林舉“服”乘“朽輿疲駟”,爲説來易而做來難之例,已同今用矣。曹植《酒賦》以人稱酒能使“質者或文,剛者或仁,卑者忘賤,窶者忘貧”,因駁之曰:“噫!夫言何容易!”;《舊唐書·元行沖傳》患諸儒排己,著《釋疑》,列舉“改易章句”有五“難”,而曰:“談豈容易!”,謂改易事難;元結《寄源休》:“昔常以荒浪,不敢學爲吏:況當在兵家,言之豈容易?”,與“爲吏”對照,即武事更難爲;《全唐文》卷八○司空圖《與極浦書》:“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容”、“可”兩字同意贅文,謂詩中此境難臻;柳永《玉女摇仙佩》詠《佳人》:“擬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談何容易”,謂名花難比佳人;《皇朝文鑑》卷一一四孫復《答張洞書》:“噫!斯文之難至也久矣!……惟董仲舒、揚雄、王通而已。由是而言之,則可容易至之哉?若欲容易而至之,則非吾之所聞也”,“言”字已同駢枝,“容”與“可”同意贅文,又略去“豈”字,謂“斯文難至”,“至”者,見諸行事也;楊萬里《誠齋集》卷一○八《答吴節推》:“彼此無情分,豈可干求?談何容易!不惜取辱,但無益耳”,謂求人事難;洪邁《夷堅丁志》卷一八《路當可》:“滕言嘗與中外兄弟白舅氏,丐一常行小術可以護身者,舅曰:‘談何容易!吾平生持身莊敬,不敢斯須興慢心,猶三遇厄’”,謂護身無厄之難;屠隆《鴻苞集》冠以張應文《鴻苞居士傳》,載隆《辭世詞》,其五曰:“談何容易:‘一絲不掛!’古人臨死,説句大話”,“大話”即易於空談、難於實施者。皆謂言之匪艱,行之維艱也。蓋今之通用,由來悠遠,早著漢、魏,中歷唐、宋、明,而“談且不易”、“安敢輕言”之原意,湮没已久矣。
二五 蹇
《革》:“折梃舂稷,君不得食;頭癢搔跟,無益於疾。”按兩事均堪入“左科”門,後喻更能近取譬。後世常以切理饜心,比於搔着癢處,如杜牧《讀韓杜集》:“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五燈會元》卷八康山契隱章次:“隔靴搔癢”;耿定向《天臺先生全書》卷八《難俎》載搔癢隱語:“左邊左邊,右邊右邊,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重些重些,輕些輕些”,王守仁聞之曰:“狀吾致知之旨,莫精切若此!”;周暉《金陵瑣事》卷三載焦竑等夜坐搔癢詩:“學道如同癢處搔”云云。《鹽鐵論·利議》:“不知趨舍之宜,時勢之變,議論無所依,如膝癢而搔背”,與此林尤合。《韓非子·姦劫弒臣篇》:“若以守法不朋黨,治官而求安,是猶以足搔頂也”;《易林》、《鹽鐵論》謂所搔非處,韓子謂欲搔不能,言各有當,而同歸“左科”。《五燈會元》卷二○淨慈師一章次:“古人恁麽説話,大似預搔待癢”,亦謂古語或於今事中肯,而搔喻尤奇,可與“留渴待井”(陳師道《後山詩註》卷二《送杜侍御純》)相輔互映。
【增訂三】《道德指歸論》卷一《上德不德篇》:“是以事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猶痛不可先摩而癢不可先折。”即謂不可“預搔待癢”,與禪宗同喻。“折”猶《孟子·梁惠王》“爲長者折枝”之“折”,抑搔也;然玩此《論》文筆,鑄語屬字,不甚古奥,竊疑乃“抓”字之譌耳。
【增訂四】《五燈會元》卷八鳳凰從琛章次:“僧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汝不是其人。’曰:‘忽遇其人時又如何?’師曰:‘不可預搔待癢。’”
二六 益
《萃》:“往來井上,破甕壞盆。”按即揚雄《酒箴》:“觀瓶之居,居井之眉;處高臨深,動常近危,身提黄泉,骨肉爲泥”;今諺所謂:“瓦罐終於井上破。”西諺亦謂:“弔桶常下井,損邊又折柄”(Tante volte al pozzo va la secchia,/ch’ella vi lascia il manico o l’orecchia) [693] 。
二七 姤
《損》:“夢飯不飽,酒未入口;嬰女雖好,媒雁不許。”按言望梅而渴不止也。《潛夫論·實貢》:“夫説粱飯食肉,有好於面,而不若糲粢藜蒸之可食於口也”;《華嚴經·菩薩問明品》第一○:“如人設美饍,自餓而不食,於法不修行,多聞亦如是”;《楞嚴經》卷一:“雖有多聞,若不修行,與不聞等,如人説食,終不能飽”,又寒山詩:“説食終不飽,説衣不免寒。”“夢飯”之造境寓意深於“説食”,蓋“説食”者自知未食或無食,而“夢飯”者自以爲食或可得而食也。楊萬里《誠齋集》卷八四《易論》:“夢飲酒者,覺而言之於童子,童子曰:‘奚而不醒也!’”;李開先《中麓閒居集》卷一《喻意》:“夢中有客惠佳酒,呼奴抱去熱來嘗。忽聽雞聲驚夢覺,鼻内猶聞酒氣香。追悔一時用意錯,酒佳涼飲有何妨!”;馮夢龍《廣笑府》卷五:“一好飲者夢得美酒,將熱而飲之,忽然夢醒,乃大悔曰:‘恨不冷吃!’”;又幾如此林第二句之衍義矣。
二八 萃
《既濟》:“老狐多態,行爲蠱怪。”按《睽》之《升》:“老狐屈尾,東西爲鬼。”吾國相傳狐興妖爲幻,畜獸之尤。《史記·陳涉世家》記“篝火狐鳴呼”事,可想見秦世風俗已信狐之善變怪,《易林》亦道此事之古者。陳勝、吴廣“喜念鬼”,而吴廣爲“狐鳴”,又與“老狐爲鬼”相發明。别詳《太平廣記》卷論卷四四七《陳羨》。
二九 漸
《大過》:“鷹鸇獵食,雉兔困急,逃頭見尾,爲害所賊。”按《革》之《蠱》同,首句作“鷹鷂欲食”;《革》之《離》亦云:“逃頭見足,身困名辱,欲隱避仇,爲害所賊。”蘇轍《欒城集》卷一《次韻子瞻聞不赴商幕》第一首:“閉門已學龜頭縮,避謗仍兼雉尾藏”,自註:“雉藏不能盡尾,鄉人以爲諺”;楊 《蜨廠詩集·壬寅六月紀事》:“未憑駝足走,先學雉頭藏”;吾鄉諺亦有:“藏頭野雞,縮頭烏龜”,一自信爲人不能見己,一示人以己不敢見人,撮合之巧,冥契欒城。觀此林則漢人已云然矣。西土謂爲“鴕鳥術”(the ostrich policy),嚴復嘗舉以諷老子,别見《老子》卷論第二章。《吕氏春秋·自知》言盜鐘者“恐人聞”鐘音“況然”,乃“自掩其耳”;《楞嚴經》卷六:“譬如有人,自塞其耳,高聲大叫,求人不聞”;十八世紀德國一文家云:“俗情以爲己不見人,則人亦不己見,如小兒欲無人覩而自閉其目也”(wie die Kinder,die Augen gehaiten um nicht gesehen zu werden) [694] 。皆《易林》所謂“雉兔逃頭”之心理。夫盜鐘必用手,即鐘輕而一手可挈,兩耳亦祇能掩一,依然聞“況然”之音,須黈纊塞耳始中,《吕覽》之喻似遜《楞嚴》之周密矣。《魏書·爾朱榮傳》表:“掩眼捕雀,塞耳盜鐘”,以《後漢書·何進傳》陳琳語對《吕覽》語,銖?悉稱。
三○ 兑
《大過》:“符左契右,相與合齒。”按符與契皆剖分左右,之官持左符而責償執右契;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八《郡守左符》、程大昌《演繁露》卷一《左符魚書》又卷四《魚袋》、趙翼《陔餘叢考》卷三三《合同》詳考之,而皆未引此林。杜牧《新轉南曹,未敍朝散,出守吴興》:“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魚歸”,又《春末題池州弄水亭》:“使君四十四,兩佩左銅魚”;陸龜蒙《謹和諫議罷郡敍懷》:“已報東吴政,初捐左契歸”;蘇頌《蘇魏公集》卷一三《同事閤使見問奚國山水何如江鄉》:“終待使還酬雅志,左符重乞守江湖。”亦名家詩句之供佐驗者。
三一 未 濟
《師》:“狡兔趯趯,良犬逐咋;雌雄爰爰,爲鷹所獲。”按司馬光《司馬文正公傳家集》卷五《窮兔謡》:“鶻翅崩騰來九霄,兔命迫窄無所逃。秋毫就死忽背躍,鶻拳不中還飛高。安知韓盧復在後,力屈但作嬰兒號。”正其情景;一逃犬咋而爲鷹獲,一免鶻爪而落犬口。此林十六字幾如縮本郊獵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