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註本《老子》詞氣鬯舒,文理最勝,行世亦最廣。晉、唐註家於馬遷所謂“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者,各逞私意,陰爲筆削。欲洗鉛華而對真質,涴脂粉以出素面,吾病未能。原文本相,其失也均,寧取王本而已矣。清中葉錢大昕、嚴可均輩始盛推唐中宗景龍二年易州龍興觀碑本。倡新特而矜創獲,厭芻豢而思螺蛤,情侈意奢,獎譽溢量,無足怪而亦不必非者。逮今時移事往,言迹俱陳,善善從長,當戒偏頗。柳宗元《陸文通墓表》嘗譏專己訾異者曰:“黨枯竹,護朽骨”;龍興頑石之不必黨護,猶枯竹與朽骨耳。錢氏《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續》卷二稱龍興觀碑本多“從古字”,如“無”作“无”之類,又稱第一五章之“能弊復成”爲“遠勝他本”之“故能蔽不新成”。夫“無”作“无”,正如“氣”作“炁”、“夢”作“ ”,自是《參同契》、《真誥》以還,道流相沿結體,亦猶僧侣書“歸”作“皈”、“静慮”作“青心”,皆所以立異示别於俗人書字者。余少時見齋醮青詞黄榜猶然,不得概目爲“古字”;道俗之别,非古今之分也。以字之“從古”定本之近古,亦不盡愜。匹似有清乾嘉以還,學人作字,好準《説文》,猶徐鉉之以小篆體爲楷書、魏了翁之以小篆體爲行書(《徐公文集》附李昉《徐公墓志銘》、劉辰翁《須溪集》卷七《答劉英伯書》),施之於録寫四六文、五七言律絶詩、長短句,聊示抗志希古(參觀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同治九年二月三十日)。
【增訂四】潘耒《遂初堂文集》卷六《曉菴遺書序》記王錫闡寅旭“著古衣冠,獨來獨往,用篆體作楷書,人多不識。”按顧炎武《太原寄王高士錫闡》:“忽覩子綱書,欣然一稱善。”自註:“王君尺牘多作篆書”;雖用孔融報張絃書語,實指“篆體楷書”耳。
倘有人書杜牧《張好好詩》、蘇軾《赤壁賦》,持較見存二篇真跡,亦必多“從古字”,然而其字太古適徵其本之非真古耳。蓋“從古”有二,勿容淆而一之。不自知之因襲,此可以沿流溯源者也;有所爲之矯揉,此則刻意“復古”,事已斷絃,心圖續尾,未渠可從而推見其所逕接親承者也。且本之“勝”否,依文義而不依字體。“能弊復成”之義固“遠勝他本”。顧碑本二六章之“輕則失臣”、四三章之“無有入於無聞”、四五章之“躁勝塞”、五○章之“揩其爪”、六一章之“牡常以静勝牝”、七七章之“斯不見賢”,諸若此類,或義不可通,或義可通而理大謬,得不謂爲遠輸他本哉?亦豈可拈一臠以概全鼎、得筍而并煮叢竹哉?寸長尺短,固宜處以公心耳。龍興碑本之尤可笑者,在其節省助詞,句法每似無名之指屈而不伸。當緣道士陋妄,書字既“從古”,文詞亦以削去虚字爲古。譚獻《復堂類集·日記》卷五云:“易州石刻語助最少,論者以爲近古”;同卷又云:“閲《史記》,知後世之節字省句以爲古者,皆可笑也!”後節移併前節,便道出吾意中語。助詞雖號“外字”,非同外附。《文心雕龍·章句》謂:“‘夫’、‘惟’、‘蓋’、‘故’者,發端之首唱;‘之’、‘而’、‘於’、‘以’者,乃劄句之舊體;‘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據事似閒,在用實切。”《史通·浮詞》亦謂:“是以‘伊’、‘惟’、‘夫’、‘蓋’,發語之端也;‘焉’、‘哉’、‘矣’、‘兮’,斷句之助也。去之則言語不足,加之則章句獲全。”“閒”而切“用”,“浮”而難“去”,正《老子》第一一章“當其無有以爲用”之理。彼黄冠之徒以語助爲無助於事,以虚字爲閒字、浮詞,殆未能觸類傍通歟?然則於五千言,雖口沫手胝,勒石壽珉,總如説食不飽耳。馮景《解舂集文鈔·補遺》卷二《與高雲客論魏序書》云:“《論語》首章凡三十字。曩估客言,曾見海外盲儒發狂疾,删去虚字十六,訓其徒曰:‘學時習,説。朋遠來,樂。不知,不愠,君子。’簡則簡矣,是尚爲通文義者乎?”余讀易州碑本《道德經》,時有海外盲儒爲《論語》削繁或吝惜小費人拍發電報之感。時賢承錢、嚴之緒言,奉碑本爲不刊,以河上公本亞之,而處王弼本于下駟。尊聞行知,亦無間然。偶覩其撰著,如第一○章作:“載營魄抱一,能无離?專氣致柔,能嬰兒?滌除玄覽,能无疵?愛人治國,能无爲?天門開闔,能爲雌?明白四達,能无知?”吾之惑滋甚。六句依文求義,皆屬陳敍口吻,乃標點作詰問語氣,中逗之而末加“?”號焉。何緣得意忘言如此?豈别有枕膝獨傳、夜半密授乎?既而恍悟:河上公本與碑本無異,唯王弼本六句末皆著“乎”字爲詰質語,問號之加,職是之由。是貌從碑本而實據王本,潛取王本之文以成碑本之義。范氏掩耳椎鐘,李逵背地吃肉,軒渠之資,取則不遠。余初讀《老子》即受王弼註本;龔自珍有《三别好》詩,其意則竊取之矣,亦曰從吾所好爾。
二 一 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註》:“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按《韓非子·解老》解首二句略謂物之存亡、死生、盛衰者,“不可謂常”,常者,“無攸易,無定理,是以不可道”;王註亦其意,特未逐字詁釋耳。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二云:“《老子》此二語‘道’、‘名’,與他語‘道’、‘名’異。此云‘道’者,言詞也,‘名’者,文字也。《文子·道原》云:‘書者,言之所生也;名可名,非藏書者也’;《精誠》云:‘名可名,非常名;著於竹帛,鏤於金石,皆其麤也’;《上義》云:‘誦先王之書,不若聞其言,聞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故名可名,非常名也’;《上禮》云:‘先王之法度有變易,故曰名可名,非常名也。’《淮南子·本經訓》云:‘至人鉗口寢説,天下莫知貴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著於竹帛,鏤於金石,可傳於人者,其麤也。晚世學者博學多聞,而不免於惑’;《繆稱訓》云:‘道之有篇章形埒者,非其至者也’;《道應訓》云:桓公讀書堂上,輪人曰:獨其糟粕也。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皆以《老子》‘道’爲言詞,‘名’爲文字。《周官》:‘外史掌達書名於四方’,《註》云:‘古曰名,今曰字’;‘大行人諭書名’,《註》云:‘書名,書之字也,古曰名’;《聘禮》:‘百名以上書於策’,《註》云:‘名,書文也,今之字’;《論語》:‘必也正名乎’,《義疏》引《鄭註》云:‘謂正書字,古者曰名,今世曰字。’古謂文字爲‘名’。”俞説非也。清代以來,治子部者,優於通訓解詁,顧以爲義理思辨之學得用文字之學盡了之,又視玄言無異乎直説,蔽於所見,往往而有。俞氏操術,即其一例,特尤記醜而博者爾。王弼註以“指事造形”説“名”,即借“六書”之“指事”、“象形”;俞氏以“名”爲“文字”,大似發揮王註。然説“名”爲“字”,援徵重疊,而説“道”爲“言”,未舉佐證;至云:“此二語‘道’、‘名’與他語‘道’、‘名’異”,亦持之無故。姑就其所侈陳“古謂文字爲‘名’”論之。
名皆字也,而字非皆名也,亦非即名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曰:“鳴而施命謂之名;名之爲言,鳴與命也。”其言何簡而隽耶!俞氏等“名”於“字”,蓋見有“鳴”而不見有“命”也。曰“字”,謂聲出於唇吻、形著於簡牘者也;曰“名”,謂字之指事稱物,即“命”也,《墨子·經》上、《經説》上所謂:“舉、擬實也,以之名擬彼實也。”譬如“之”、“乎”、“焉”、“哉”等,詞學屬之語助(synsemantic),名學列於附庸(syncategorematic) [448] ,以其不足爲“名”也,顧仍不失爲“字”也。《道德經》稱“老子”,白叟亦稱“老子”,名之所指舉大異,而書文道字同也。呼老子曰“李耳”,或曰“猶龍氏”,或曰“太上道德真君”,名之所指舉一也,而文字則三者迥異也。“上”與“下”,許慎所謂字之“指事”也,非即名之指事也:設取老子之語,冠履倒置,以“不失德”爲“上德”而“不德”爲“下德”,而老氏之徒且斥爲舉名乖正而擬實失當矣,然“上”、“下”二字仍無傷爲六書中之指事也。凡此尚是迹之粗而論之卑者焉。字取有意,名求傅實;意義可了(meaningful),字之職志也;真實不虚(truthful),名之祈嚮也。因字會意,文從理順,而控名責實,又無徵不信,“虚名”、“華詞”、“空文”、“浪語”之目,所由起也。“名”之與“字”,殊功異趣,豈可混爲一談耶?《太平廣記》卷一七三引《小説》載東方朔曰:“夫大爲馬,小爲駒;長爲雞,小爲雛;大爲牛,小爲犢;人生爲兒,長爲老。豈有定名哉?”即韓非《解老》所謂“初盛而後衰”,初名舊名無當後實新實,故易字而另名之。此亦“可名非常名”也。夫易字以爲新名,正緣舊名之字“常”保本意而不符新實耳。故名之變易不“常”,固因實之多方無方,而亦因字之守“常”難變其意。至若人之形貌品性,則更非“兒”、“老”等名所能舉擬,當别易他名如“美、醜”、“善、惡”之類,又所謂“可名非常名”也。“竹帛金石”、“篇章形埒”之留傳爲“糟粕”者,豈非由於文字之“常”不足爲道與名之“常”乎?執禮經之註解以概道家之名理,曰“古謂文字爲‘名’”,亦思不審而辯不明者歟。“名家”將無同於文字學家耶?管子、申子、尹文子、公孫龍子、吕不韋、荀子、韓非子諸家之言“正名”、形名參同、名以喻實,豈爲許慎、劉熙擁帚先驅耶?余尋繹《論語》鄭玄註,嘗笑其以《子路》章爲政先務之“正名”解爲“正書字”;清之爲“漢學”者至以《述而》兩言“好古”之“古”,解爲“訓詁”(參觀方東樹《漢學商兑》卷中之下)。信斯言也,孔子之道不過塾師訓蒙之莫寫破體、常翻字典而已,彼尸祝孔林者以及破孔户而據牀唾堂者,皆視蝨如輪、小題大做矣!蓋學究執分寸而忽億度,處把握而却寥廓,恢張懷抱,亦僅足以容學究;其心目中,治國、平天下、博文、約禮皆莫急乎而不外乎正字體、究字義。一經箋釋,哲人智士悉學究之化身,要言妙道皆字典之賸義。俞氏之解老,猶鄭君之註孔也。或有據《周禮》、《禮記》註,因説《老子》五章“不如守中”之“中”爲“圖籍”者;是“竹帛”、“篇章”雖“糟粕”而必保“守”勿失也,豈老子柱下守藏史之故態復萌、結習難除乎?亦如以孔子説成訓蒙師矣。“書名”之“名”,常語也;“正名”之“名”,術語也。今世字書於專門術語之訓詁,尚猶略諸,況自古在昔乎?專家著作取常語而損益其意義,俾成術語;術語流行,傅會失本而復成常語。梭穿輪轉,往返周旋。作者之聖、文人之雄,用字每守經而尤達權,則傳註之神、箋疏之哲,其解詁也,亦不可知常而不通變耳。
語言文字爲人生日用之所必須,著書立説尤寓託焉而不得須臾或離者也。顧求全責善,嘖有煩言 [449] 。作者每病其傳情、説理、狀物、述事,未能無欠無餘,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務致密則苦其粗疏,鈎深賾又嫌其浮泛;怪其粘着欠靈活者有之,惡其曖昧不清明者有之。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擇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獲盡解,且易曲解而滋誤解。“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劉禹錫《視刀環歌》),豈獨男女之情而已哉?“解人難索”,“余欲無言”,歎息彌襟,良非無故。語文之於心志,爲之役而亦爲之累焉。是以或謂其本出猿犬之鳴吠(le cri perfectionné des singes et des chiens),哲人妄圖利用 [450] ;或謂其有若虺蛇之奸狡(der Schlangenbetrug der Sprache),學者早蓄戒心 [451] 。不能不用語言文字,而復不願用、不敢用抑且不屑用,或更張焉,或擯棄焉,初非一家之私憂過計,無庸少見多怪也。象數格物諸科,於習用語文,避之若浼,而别籍符號 [452] ,固置不論。哲學家湛冥如黑格爾、矯激如尼采之流,或病語文宣示心藴既過又不及(dass diese Äusserungen das Innere zu sehr,als dass sie es zu wenig ausdrücken) [453] ,或鄙語文乃爲可落言詮之凡庸事物而設,故“開口便俗”(Die Sprache ist nur für Durchschnittliches,Mittleres,Mitteilsames erfunden. Mit der Sprache vulgarisiert bereits der Sprechende) [454] ,亦且舍旃。即較能踐實平心者,亦每鑑於語文之惑亂心目,告戒諄諄。如《墨子·小取》謂“言多方”,“行而異,轉而危,遠而失,流而離本”;《吕氏春秋·察傳》謂“言不可以不察”,“多類非而是,多類是而非”;斯賓諾莎謂文字乃迷誤之源(the cause of many and great errors) [455] ;霍柏士以濫用語言(the abuses of speech)判爲四類,均孳生謬妄 [456] ;邊沁所持“語言能幻構事物”(fictitious entities)之説,近人表章,已成顯學 [457] 。詞章之士以語文爲專門本分,託命安身,而歎恨其不足以宣心寫妙者,又比比焉。陸機《文賦》曰:“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陶潛《飲酒》曰:“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文心雕龍·神思》曰:“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黄庭堅《品令》曰:“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古希臘文家(Favorinus)曰:“目所能辨之色,多於語言文字所能道”(Plura sunt in sensibus oculorum quam in verbis vocibusque colorum discrimina) [458] ;但丁歎言爲意勝(Il parlare per lo pensiero è vinto) [459] ;歌德謂事物之真質殊性非筆舌能傳(Den eigentlichen Charakter irgendeines Wesens kann sie[eine schriftliche und mündliche Ueberlieferung] doch nicht mittheilen,selbst nicht in geistigen Dingen) [460] 。
【增訂四】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有一節致慨於言語之不堪宣情盡意:“歷來無人能恰如其分以達己之需求,思念或悲痛;語言猶破鍋然,人敲擊之成調,冀感動星辰,而祇足使狗熊踴躍耳”(...puisque personne,jamais,ne peut donner l’exacte mesure de ses besoins,ni de ses conceptions,ni de ses douleurs,et que la parole humaine est comme un chaudron fêlé où nous battons des mélodies à faire danser les ours,quand on voudrait attendrir les étoiles. -Madame Bovary ,II. xii,op . cit .,p. 265)。但丁、歌德之旨得此乃罕譬而喻矣。
聊舉犖犖大者,以見責備語文,實繁有徒。要莫過於神秘宗者。彼法中人充類至盡,矯枉過正,以爲至理妙道非言可喻,副墨洛誦乃守株待兔、刻舟求劍耳。《莊子·秋水》謂“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即《妙法蓮華經·方便品》第二佛説偈之“止、止不須説!我法妙難思”,亦即智者《摩訶止觀》卷五之“不可思議境”。《法華玄義》卷一下所謂“聖默然”,西方神秘家言標目全同,幾若迻譯 [461] 。
【增訂四】西班牙神秘宗師謂“聖默然”乃無言、無欲、無思之畢静俱寂境界,上帝此際與靈魂密語(No hablando,no deseando,no pensando se llega al verdadero y perfecto silencio místico,en el cual habla Diós con el alma. -Molinos,Guía espiritual ,lib. I,cap. 17,in B. Croce,La Poesia ,5 a ed.,1953,p. 263)。
《老子》開宗明義,勿外斯意。心行處滅,言語道斷也。
“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三兩“道”字爲道理之“道”,第二“道”字爲道白之“道”,如《詩·牆有茨》“不可道也”之“道”,即文字語言。
【增訂二】《禮記·禮器》:“蓋道求而未之得也。……則禮不虚道”;鄭玄註前“道”:“猶言也”,註後“道”:“猶由也、從也。”“道可道”一句中之前“道”即鄭註之後“道”,其後“道”則鄭註之前“道”也。
【增訂四】《莊子·知北遊》:“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道不當名”;《五燈會元》卷一六元豐清滿章次:“僧問:‘如何是道?’師曰:‘不道。’曰:‘爲甚麽不道?’師曰:‘道是閑名字。’”二節均足箋“道可道”兩句。
古希臘文“道”(logos)兼“理”(ratio)與“言”(oratio)兩義 [462] ,可以相參,近世且有謂相傳“人乃具理性之動物”本意爲“人乃能言語之動物” [463] 。“名可名,非常名”;“名”如《書·
大禹謨》“名言兹在兹”之“名”,兩句申説“可道”。第二五章云:“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第三二章云:“道常無名”,第四一章云:“道隱無名”,可以移解。“名”,名道也;“非常名”,不能常以某名名之也;“無名,天地之始”,復初守静,則道體渾然而莫可名也;“有名,萬物之母”,顯跡賦形,則道用粲然而各具名也。首以道理之“道”,雙關而起道白之“道”,繼轉而以“名”釋道白之“道”,道理之見於道白者,即“名”也,遂以“有名”、“無名”雙承之。由道白之“道”引入“名”,如波之折,由“名”分爲“有名”、“無名”,如雲之展,而始終貫注者,道理之“道”。兩“道”字所指各别,道理與語文判作兩事,故一彼一此,是非異同。倘依俞氏,兩“道”字均指“言詞”,則一事耳,“道可道”即“言可言”,與一一得一、以水濟水,相去幾何?“言可言,非常言”:語大類馮道門客避府主名諱而誦《五千文》之“不敢説可不敢説,非常不敢説”;義殆等“逢人只説三分話”、“好話説三遍,聽了也討厭”,變老子爲老嫗矣!一四章云:“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二五章云:“强爲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乃“非常名”之示例。道之全體大用,非片詞隻語所能名言;多方擬議,但得梗概之略,迹象之粗,不足爲其定名,亦即“非常名”,故“常無名”。苟不貳不測之道而以定名舉之,是爲致遠恐泥之小道,非大含細入、理一分殊之“常道”。蓋可定者乃有限者(le défini est le fini)也 [464] 。不可名故無定名,無定名故非一名,别見《周易》卷《繫辭》(一)論“無名”而亦“多名”。世俗恒言:“知難而退”;然事難而人以之愈敢,勿可爲而遂多方嘗試,拒之適所以挑之。道不可説、無能名,固須卷舌緘口,不著一字,顧又滋生横説豎説、千名萬號,雖知其不能盡道而猶求億或偶中、抑各有所當焉。談藝時每萌此感。聽樂、讀畫,覩好色勝景,神會魂與,而欲明何故,則已大難,即欲道何如,亦類賈生賦中鵩鳥之有臆無詞。巧構形似,廣設譬喻,有如司空圖以還撰《詩品》者之所爲,縱極描摹刻劃之功,僅收影響模糊之效,終不獲使他人聞見親切。是以或云詩文品藻祇是繞不可言傳者而盤旋(ein Herumgehen um das Unaussprechliche) [465] 。亦差同“不知其名”,而“强爲之名”矣!柏拉圖早謂言語文字薄劣(the inadequacy of language),故不堪載道,名皆非常(Hence no intelligent man will ever be bold as to put into language those things which his reason has contemplated,especially into a form that is unalterable. Names,I maintain,are in no case stable) [466] ;幾可以譯註《老子》也。
《全唐文》卷五三八裴度《寄李翺書》論《六經》之文“至易至直。奇言怪語未之或有,此所謂‘文可文,非常文’也。”蓋謂平易質直之文經久長新,而雕飾矯揉之文則朝華夕秀、花歸葉别,非“常文”也。“可文”即指“奇言怪語”,“常文”正仿“常道”、“常名”。足資參驗。
三 二 章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註》:“喜怒同根,是非同門,故不可得偏舉也。”按中外神秘宗之見與蔽,略具此數語,聖·馬丁(Saint-Martin)所謂神秘家者流同鄉里亦同語言也 [467] 。兹分説之。
知美之爲美,别之於惡也;知善之爲善,别之於不善也。言美則言外涵有惡,言善則言外涵有不善;偏舉者相對待。斯賓諾莎曰:“言是此即言非彼”(Determinatio est negatio) [468] ;“有無”、“難易”等王弼所謂“六門”,皆不外其理。此無可非議者也。顧神秘宗以爲大道絶對待而泯區别。故老子亦不僅謂知美則别有惡在,知善則别有不善在;且謂知美、“斯”即是惡,知善、“斯”即非善,欲息棄美善之知,大而化之。《淮南子·道應訓》太清問:“不知乃知耶?知乃不知耶?”無始答以“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蓋等此語於“爲道日損”。陸佃《埤雅》卷三《羊》類引王安石《字説》云:“羊大則充實而美,美成矣則羊有死之道焉;《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蓋等此語於“福兮禍所伏”。《淮南》膚泛,《字説》附會,然於《老子》語不解作:知美則知亦有惡、知善則知亦有不善,而解作:知即是不知、知美即已是惡、知善即已是不善,無乎不同。《老子》三章:“使民無知無欲”,四章:“和其光,同其塵”,一八章:“大道廢,有仁義”,二○章:“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四九章:“渾其心”,重言申明,皆《莊子·天地》所云“渾沌氏之術”。《關尹子·三極》謂“利害心”、“賢愚心”、“是非心”、“好醜心”胥不可“明”,是以“聖人渾之”,又《八籌》謂“唯其渾淪,所以爲道”;《維摩詰所説經·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不思議品》第六、《觀衆生品》第七、《見阿閦佛品》第一二云:“分别亦空”,“法無取捨”,“欲貪以虚妄分别爲本”,“於諸法無分别”;《陀羅尼經·夢行分》第三云:“離於二邊,住平邊相,……悉不讚毁,……亦不選擇”;《圓覺經》云:“得無憎愛,……隨順覺性”;《五燈會元》卷一僧璨《信心銘》云:“至道無他,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以至陶勒(Tauler)所謂“混然一團”(on allen underscheit),季雍夫人(Madame Guyon)所謂“聖漠然”(la sainte indifférence);此物此志也。知美之爲美、善之爲善,由分别法,生揀擇見,復以揀擇見,助長分别法,愛憎進而致貪嗔。老子明道德之旨,俾道裂樸散復歸寧一。《吕氏春秋·貴公》曰:“荆人有遺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遺弓,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聞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聞之曰:‘去其人而可矣。’”即泯人我以齊得喪之意也。雖然,“惡”不偏舉,正如“美”也;“不善”須對待,正如“善”也。苟推名辯之理,申老子之語,亦當曰:“天下皆知惡之爲惡,斯美已;皆知不善之爲不善,斯善已”;東家之西即西家之東爾。顧本道德之旨,老子必仍曰:“天下皆知惡之爲惡,斯惡已;皆知不善之爲不善,斯不善已”;趨而歸之,逃而去之,是皆走爾。鑑差别異即乖返樸入渾,背平等齊物之大道。蓋老子於昭昭察察與悶悶昏昏,固有拈有捨,未嘗漫無甄選,一視同仁。是亦分别法,揀擇見歟!曰無分别,自異於有分别耳,曰不揀擇,無取於有揀擇耳;又“有無相生”之理焉。一二章云:“聖人爲腹不爲目,故去彼取此。”三八章云:“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豈非“知美”、“知善”,去取毅然?楊萬里《誠齋集》卷九二《庸言》七斥老子“去其人”之語曰:“高則有矣!非其理也。且弓以用言也;‘去其人’,則弓孰得之?得孰用之?”言莫能行,難圓己説,神秘宗蓋莫不然。老子説之難自圓者,亦不止一端,孫盛《老子疑問反訊》(《廣弘明集》卷五)拘攣一字一句,抑又末已。如白居易《讀〈老子〉》云:“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 [469] ;
【增訂四】白居易又有《贈蘇錬師》:“猶嫌莊子多詞句,只讀《逍遥》六七篇”,可與其《讀〈老子〉》參觀。《全晉文》卷一八何劭《王弼别傳》載裴徽問曰:“夫無者,誡萬物之所資,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耶?”即《讀〈老子〉》詩意。
又如一三章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而七章、四四章、五二章乃曰:“外其身而身存”,“名與身孰親?”“毋遺身殃”。蓋身求存而知欲言,真情實事也;無身無言,玄理高論也。情事真實,逃之不得,除之不能,而又未肯拋其玄理,未屑卑其高論;無已,以高者玄者與真者實者委蛇而爲緣飾焉。於是,言本空也,傅之於事,則言辯而遁;行亦常也,文之以言,則行僞而堅。“無言”而可以重言、寓言、巵言、荒唐之言矣;“無身”而可以脂韋滑稽、與世推移、全軀保命、長生久視矣;“無爲”而可以無不爲、無所不爲矣;黄老清静,見之施行而爲申韓谿刻矣。且朴必散,淳必漓,如道一生二也。夫物之不齊,故物論難齊;生揀擇見,由於有分别法。雖老子亦不得不謂有“美”與“善”故得而“知爲美”、“知爲善”也。憎法之有分别,乃欲以見之無揀擇爲對治,若鳩摩羅什所言“心有分别,故鉢有輕重”(《高僧傳》卷二),因果顛倒,幾何不如閉目以滅色相、塞耳以息音聲哉?嚴復評點《老子》二○章云:“非洲鴕鳥之被逐而無復之也,則埋其頭目於沙,以不見害者爲無害。老氏‘絶學’之道,豈異此乎!”摭拾西諺(the ostrich policy),論允喻切。竊謂黑格爾嘗譏謝林如“玄夜冥冥,莫辨毛色,遂以爲羣牛皆黑”(sein Absolutes für die Nacht ausgeben,worin alle Kühe schwarz sind) [470] ,亦可借評。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等“六門”,猶畢達哥拉斯所立“奇偶、一多、動静”等“十門” [471] ,即正反依待之理。《管子·宙合》:“是非有,必交來”;《墨子·經》上:“同異交得,放有無”(“放”即“仿”);《莊子·齊物論》:“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説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又《秋水》:“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維摩詰所説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從我起二爲二”,肇註:“因我故有彼,二名所以生。”曰“相生”,曰“交來”,曰“交得”,曰“因”,曰“從起”,皆言此理。“難易相成”,可以老解老。六三章云:“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此一意也;循序以進,漸靡以成,霤穿石,䋁斷幹也。《韓非子·喻老》説“大必起於小,族必起於少”,而舉塞穴塗隙以免水火爲患,曰:“此皆慎易以避難,敬細以遠大者也。”謂及事之尚易而作之,則不至於難爲,及事之尚細而作之,則無須乎大舉,似違此章本意。老云“圖難”、“作於易”,所以進取;韓云“避難”、“慎易”,所以防免;着眼有别。韓蓋恐涓涓者將爲江河而早窒焉,患綿綿者將尋斧柯而先抓焉,移解六四章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云云,庶幾得之。《左傳》隱公元年祭仲勸鄭莊公除太叔段曰:“無使滋蔓,蔓難圖也”;《國語·吴語》申胥諫夫差與勾踐盟曰:“及吾猶可以戰也;爲虺勿摧,爲蛇將奈何!”;《後漢書·丁鴻傳》上封事云:“夫壞崖破巖之水,源自涓涓,干雲蔽日之木,起於葱青;禁微則易,救末者難”;均韓非此節之旨也。六四章又云:“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可爲立者説法,猶《荀子·勸學》言“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積蹞步以至千里”,或《學記》言“蛾子時術之”,真積力久,勉督之詞也;而亦可爲破者説法,猶《左傳》、《韓非子》等云云,防微杜漸,則成儆戒之詞矣。復一喻之兩柄耳。六三章云:“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此另一意;《國語·晉語》四郭偃答晉文公曰:“君以爲易,其難也將至矣;君以爲難,其易將至焉”,可借以解老。劉晝《新論·防慾》云:“將收情慾,必在危微”,又云:“塞先於未形,禁慾於危微”,亦韓非意;宋儒以下,習言《書·大禹謨》之“危微精一”,不知六朝尚有此用,李密《陳情表》:“人命危淺,朝不保夕”,《文選》五臣註吕延濟云:“危、易落,淺、易拔”,正劉語的詁也。《陳書·傅縡傳》載縡所撰《明道論》,有云:“夫居後而望前,則爲前,居前而望後,則爲後。而前後之事猶如彼此,彼呼此爲彼,此呼彼爲彼,彼此之名,的誰居處?以此言之,萬事可知矣。本末前後,是非善惡,可恒守耶?”以爲“諸見不起”,則對待自消,化察察昭昭爲昏昏悶悶。神秘宗深知“六門”之交得而不可偏舉,欲消除而融通之,乃一躍以超異同,一筆以勾正反,如急吞囫圇之棗、爛煮糊塗之麵,所謂頓門捷徑者是 [472] 。《老子》二○章云:“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莊子·大宗師》云:“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若兩忘而化其道”;即逕謂“六門”、“二名”,多事無須,欲大抹摋以爲無町畦也。《論語·子罕》孔子説“偏其反而”曰:“何遠之有?”何晏註:“以言權道,反而後至於大順也”,全取《老子》六五章語;毛奇齡《論語稽求篇》卷四亦釋爲“相反之思”相成“以作正”。參之《中庸》之“執其兩端用其中”,亦儒家於辯證之發凡立則也。宋儒張載《正蒙·太和》:“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爲,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參兩》:“一故神,兩故化”;義昭綱舉,逾越前載。《朱子語類》言:“善、惡雖相對,當分賓主;天理、人欲雖分派,必省宗孽”;更進而謂相對者未必相等。羅璧《識遺》卷七《對獨説》發揮斯意,魏源《古微堂集》内集卷一《學篇》之一一陰襲之而稍加文藻,其詞曰:“天下物無獨必有對,而又謂兩高不可重,兩大不可容,兩貴不可雙,兩勢不可同,重、容、雙、同,必争其功。何耶?有對之中,必一主一輔,則對而不失爲獨。乾尊坤卑,天地定位,萬物則而象之,此尊而無上之誼焉。是以君令臣必共,父命子必宗,夫唱婦必從,天包地外,月受日光。雖相反如陰陽、寒暑、晝夜,而春非冬不生,四夷非中國莫統,小人非君子莫爲幈幪,相反適以相成也。手足之左,不如右强。”囿於“三綱”之成見,舉例不中,然頗識正反相“對”者未必勢力相等,分“主”與“輔”。
【增訂二】董仲舒、朱熹、羅璧、魏源輩論事物相對相持者未必勢力相等相敵,可參觀唐釋澄觀《華嚴經疏鈔會本》卷三四《光明覺品》第九“多中無一性”節下疏,言“一多相依,互爲本末”,而“總有十義”。其二“雙現同時,相資無礙”,其八“力用交徹,有力相持”,即矛與盾之勢均力敵也;其一“孤標獨立”,其六“無力相持”,即矛與盾之强弱懸殊而判“賓主”、“主輔”矣。
【增訂四】正反相對未必勢位相等,二者非爲齊偶(coordination),乃判主從(subordination)。古希臘時,柏拉圖及亞理士多德亦一變舊説,使“對立之兩名由水平綫關係變而爲垂直綫關係,由平等變而爲不平等”(the relation of two terms in a binary opposition was converted from a horizontal to a vertical relation. ...not a relation of two equal terms but the order of their inequality. -T. K. Seung,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1982,pp. 29-30)。即魏源所謂:“有對之中,必一主一輔,則對而不失爲獨。”
【增訂三】“手足之左,不如右强。”按古醫書早云爾。《内經素問》第五《陰陽應象大論》:“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陰也,而人右耳目不如左明也。地不滿東南,故東南方陽也,而人左手足不如右强也。”“明”字該“耳目”二者,猶《後漢書·楊厚傳》之“並及”、“兼言”也(參觀81頁)。
蓋名言(concepts)之正反,仇對而不能和、專固而不能化者也。“善”名則義謂“善”,“惡”名則義謂“惡”耳。然事物(things)之稱正反者,則可名非常名,未嘗純一而無他、定恒而不變,消長乘除;名“善”者得以成“惡”,名“惡”者得以成“善”焉,或又雜糅而“善惡混”焉,顧“善”“惡”兩名之義判一正一反,自若也。名言之正反,交互對當,一若力敵德齊;“善”之與“惡”,並峙均勢,相得始彰,相持莫下也。然事物之稱正反者,必有等衰,分强弱,“對而不失爲獨”,故“善”可剋“惡”,“惡”或勝“善”焉。董仲舒《春秋繁露·基義》言“物莫無合,而合各有陰陽”,然“陰道無所獨行”,意即陰陽對待而陽主陰輔也,至羅氏而暢闡之。釋書如《陀羅尼經·夢行分》第三論“住中道心”,“離於二邊”,《金剛仙論》卷三、卷七論“中道之理”,不“墮二邊”;至宗寶編《六祖大師法寶壇經·付囑》第一○云:“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二道相因,生中道義”,更簡了矣。
四 五 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註》:“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地不爲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爲人生狗而人食狗。……聖人與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芻狗也。”按“芻狗”即《莊子·天運》篇之“已陳芻狗”,喻無所愛惜,蘇轍《老子解》等早言之。王註望文曲解,而亦具至理,故嚴復歎賞曰:“此四語括盡達爾文新理,至哉王輔嗣!”然嚴氏雖馳域外以觀昭曠,未得環中而合肯綮,尚是浪爲配當。王弼所明,非物競之“新理”,乃闢陳言“目的論”(teleology)。《論衡·自然篇》首節駁“天生五穀以食人,生絲麻以衣人”,而其説未暢。《列子·説符篇》齊田氏歎曰:“天之於民厚矣!生魚鳥以爲之用”;鮑氏之子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俱生,類也。……非相爲而生之。……且蚊蚋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爲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即王註之意。西人如亞理士多德曰:“苟物不虚生者,則天生禽獸,端爲人故”(Now if nature makes...nothing in vain,the inference must be that she has made all animals for the sake of man) [473] 。後人稱天地仁而愛人,萬物之生皆爲供人利便(ut omnia naturalia tanquam ad usum ut media considerent) [474] ;如大海所以資人之食有魚而調味有鹽也,瓜形圓所以便闔家團坐而噉也,豚生多子正爲供庖廚也,鼻聳人面正爲戴眼鏡也 [475] ,可入笑林。古羅馬哲人早斥庸俗陋見謬以天之生物擬於人之製器,倒果爲因,乃舉五官四肢爲例而斷言曰:“有體可資用,非爲用而生體”(omnia perversa praepostera sunt ratione,/nil,ideo quoniam natumst in corpore ut uti/possemus,sed quod natumst id procreat usum) [476] ;要言不煩,名論不刊。培根謂格物而持目的論,直是無理取鬧,徒亂人意(Final causes in physics are impertinent) [477] ;斯賓諾莎譏此論强以人欲之私爲物理之正(causa autem,quae finalis dicitur,nihil est praepter ipsum humanum appetitum) [478] ;伏爾泰小説、海湼詩什亦加嘲諷 [479] 。脱嚴氏不曰“達爾文新論”而曰“培根、斯賓諾莎古訓”,則近是矣。
王弼解“芻狗”,雖乖原喻,未大違“不仁”之旨。“不仁”有兩,不可不辨。一如《論語·陽貨》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離婁》之“不仁暴其民”,涼薄或凶殘也。二如《素問·痹論》第四三之“不痛不仁”或《廣韻·三十五禡》之“儍偢、不仁也”,麻木或痴頑也。前者忍心,後者無知。“天地不仁”蓋屬後義,如虚舟之觸,飄瓦之墮,雖滅頂破額,而行所無事,出非有意。杜甫《新安吏》云:“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480] ,解老之渾成語也。《荀子·天論》謂“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論衡·感類篇》、《雷虚篇》等都言天無“喜怒”;韓愈《孟東野失子》詩:“天曰‘天地人,由來不相關’”,又《與崔羣書》:“不知造物者意竟何如,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耶?”均資參印。故芻狗萬物,乃天地無心而“不相關”、“不省記”,非天地忍心“異心”而不憫惜。王弼註:“天地任自然,無爲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劉峻《辯命論》:“夫道生萬物則謂之道,生而無主,謂之自然。……生之無亭毒之心,死之豈虔劉之志”,明鬯可移作王註之疏焉。西人有云:“大自然(natura magna)既生萬物以利人,而又使人勞苦疾痛,不識其爲慈親歟?抑狠毒之後母歟?”(ut non sit satis aestimare,parens melior homini an tristior noverca fuerit);又或云:“就孕育而言,自然乃人之親母,顧就願欲而言,自然則人之後母耳”(Madre è di parto e di voler matrigna) [481] 。則怨天地“不仁”,而責其包藏禍心,是“不仁”之第一義。一美學家撰小説,甚詼詭,言世間無生之器物,即如眼鏡、鐘錶、衣鈕、紙筆等日用具,莫不與人惡作劇(die Tücke des Objekts),然初無成心,亦非蓄意(ohne alles Nachdenken,nicht mit Ueberlegung),蓋自然(die Natur)鬼黠作惡而天真無辜(satanisch schuldhaft ganz unschuldig) [482] 。亦怨天地“不仁”,而諒其不懷叵測,是“不仁”之第二義。嚴氏所服膺誦説之約翰·穆勒嘗著《宗教三論》,詳闡自然之行乎其素,夷然不屑人世所謂慈悲與公道(most supercilious disregard both of mercy and of justice) [483] ,於第二義發揮幾無餘藴,亦即王弼註意,嚴氏似未之讀也。别見《全唐文》卷論柳宗元《天説》。
王弼註謂“聖人與天地合其德”,即言其師法天地。《鄧析子·無厚篇》:“天於人無厚也,君於民無厚也”;“無厚”亦即“不仁”。“聖人”以天地爲儀型,五千言中大書不一書。天地不仁,故聖人亦不仁,猶第七章言天地“不自生”,聖人“是以”亦“外其身”也。然天地無心,其不仁也,“任”或“不相關”而已。聖人雖“聖”,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也,或由麻木,而多出殘賊,以凶暴爲樂 [484] 。人與天地合德者,克去有心以成無心,消除有情而至“終無情”,悉化殘賊,全歸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爲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爲何乃忍,而聖人均泰然若素,無動於中焉。斯多噶哲學家之“無感受”(參觀《周易》卷論《繫辭》之二),基督教神秘宗之“聖漠然”,與老子之“聖人不仁”,境地連類。
【增訂四】蘇偉東《羅馬十二帝傳》第四卷第二九節即記一暴君(Gaius Caligula)淫威虐政,不惜人言,自誇具有斯多噶派所謂“無感受”之美德,以飾其“不知愧怍”(inverecundia)(Suetonius,op . cit .,Vol. I,p. 451)。
借曰能之,乃刻意矯揉,盡心涵養,拂逆本性,庶幾萬一。正如一○章稱“玄德”曰:“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參觀《莊子·庚桑楚》論“衛生之經”在乎“能兒子”,《吕氏春秋·具備》論“三月嬰兒”之“合於精,通於天”),蓋爲成人説法。嬰兒固“能”之而不足稱“玄德”;“玄德”者,反成人之道以學嬰兒之所不學而自能也。《大般湼槃經·嬰兒行品》第九謂“如來亦爾”;《五燈會元》卷五石室善道云:“十六行中,嬰兒爲最;哆哆和和時喻學道之人離分别取捨心故。讚歎嬰兒,可況喻取之;若謂嬰兒是道,今時人錯會。”嬰兒之非即“玄德”,正如嬰兒之非即是“道”。人而得與天地合德,成人而能嬰兒,皆“逆”也,六五章論“玄德”所謂“反乃至大順”,後世神仙家言所謂“順之即凡,逆之即聖”(張伯端《悟真篇》卷中《七言絶句六十四首》第一一首朱元育註;參觀鄭善夫《少谷全集》卷一八《與可墨竹卷跋》、李光地《榕村語録》續編卷六論《參同契》)。
【增訂三】參觀771頁。《大智度論》卷一四《釋初品中羼提波羅蜜義》:“菩薩自念:我不應如諸餘人,常隨生死水流;我當逆流,以求盡源,入泥洹道。”771頁引柏格森同書復謂當旋轉日常注意(détourner cette attention),迴向(la retourner )真知(ib .,174)。一小説家亦謂造藝須一反尋常知見之道方中(Ce travail de l’artiste,c’est exactement le travail inverse,etc. -Proust,Le Temps retrouvé in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Bib. de la Pléiade”,III,896)。均“逆流以求盡源”之法。
在天地爲自然,在人爲極不自然;在嬰兒不學而能,在成人勉學而難能。老子所謂“聖”者,盡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無事耳。《莊子·大宗師》曰:“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前語若謂聖人師法天地爲多事,後語若謂凡夫不師法天地得便宜,機圓語活,拈起放下,道家中莊生所獨也。
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接物,强梁者必慘酷而無慈憫,柔巽者必脂韋而無羞恥。黄老道德入世而爲韓非之刑名苛察,基督教神秘主義致用而爲約瑟甫神父(Père Joseph)之權謀陰賊 [485] ,豈盡末流之變本忘源哉?或復非跡無以顯本爾。《史記·韓非傳》早曰:“其極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三國志·魏書·鍾會傳》:“於會家得書二十篇,名曰《道論》,而實刑名家也”,亦堪隅舉焉。
曰“天地不仁”,明事之實然,格物之理也。曰“聖人不仁”,示人所宜然,治心之教也。前者百世之公言,後者一家之私説。至於人與天地合德而成聖,則事願或相違,心力每不副,仰高鑽堅,畫虎刻鵠,宜然者又未必果然 [486] 。此不可不熟察而分别言之也。
五 七 章
“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按六七章亦曰:“不敢爲天下先,故能成器長。”皆有心之無心,有爲(去聲)之無爲(平聲),“反”以至“順”,亦假“無私”以遂“其私”也。“天地”無意志,不起我相,故不“自”生;人有意志,即陷我執,故成“其”私。無長久之心,而能有長久之事,天地也;身不能長久,而心欲長久,人也。“聖人”本人之大欲,鑑天地之成事:即果求因,以爲天地之長久,由於其無心長久也;復推類取則,以爲人而亦無心長久,則其身必能長久矣。然則聖人之無心長久,爲求身之能長久,正亦有心長久;不爲天下先,正欲後起佔先。天地無此居心也,而聖人自命師法天地,亦不揣其本而齊其末矣。天地者,著成壞存亡之形跡,而不作趨避得喪之計較者也。老子操術甚巧,立説則不能自圓也。“後其身”、“不爲先”之旨即《史記·楚世家》引《周書》:“欲起無先”;《楚辭·遠遊》:“虚以待之兮,無爲之先!”;《莊子·刻意》篇:“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淮南子·原道訓》:“先者難爲知,而後者易爲攻也;先者上高,則後者攀之;先者踰下,則後者蹍之;……先者則後者之弓矢質的也。猶錞之與刃,刃犯難而錞無患者,何也?以其託於後位也。”然見諸施行,不無利鈍。何則?事勢物情,難歸一律,故曰“木雁兩失”(《宋書·王景文傳》明帝手詔),而亦曰:“木雁各喜”(韓愈《落齒詩》)。弈棋以先着爲强,積薪復後來居上,《左傳》昭公二十一年廚人濮引《軍志》亦曰:“先人有奪人之心,後人有待其衰。”《老子》六四章:“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爲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豈非制人先發、防患未然哉?故《文子·道原》曰:“夫執道以耦變,先亦制後,後亦制先。……所謂後者,調其數而合其時;時之變則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及”;《淮南子》因襲之:“所謂後者,非謂其底滯而不發、凝結而不流,貴其周於數而合於時也。夫執道理以耦變,先亦制後,後亦制先……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蓋發而得當,先之後者,亦即更後者之先也,此又所謂“道可道,非常道”耳。抑“後其身”、“外其身”,豈謂忘身不計身,有若《後漢書·鄧、張、徐、張、胡傳·論》所云“臨生不先其存”者歟?信斯言也,則後其身者,不臨難苟免,而身先赴湯火,冒鋒鏑,後天下之樂而樂矣;外其身者必不全軀保首領,而成仁取義,置性命於度外,勿顧藉身之存殁矣。殆非老子之初衷或本意耶?嵇康《養生論》言“忽名位”,“棄厚味”,“遺生而後身存”;其所曰“遺”,庶幾老子所曰“後”、“外”也。“後身”、“外身”皆可各明一義,又“名可名,非常名”之例焉。《淮南子·道應訓》説老子此二句,舉公儀休嗜魚而不受國人獻魚,謂受人魚則或致免相,免相則“不能自給魚”;蓋無異《史記·貨殖列傳》言:“廉吏久,久更富。”《朱文公文集》卷四五《答丘子服》之一論老子曰:“其言‘外其身、後其身’者,其實乃所以先而存之也,其愛身也至矣!此其學所以流而爲楊氏之爲我也”;是矣。
六 一 一 章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爲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户牖以爲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爲利,無之以爲用”;《註》:“以其無、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實統衆也。皆以無爲用也。”按河上公註:“‘無有’謂空處故”;畢沅《〈道德經〉考異》亦主“無有”二字連讀:“當其無有,車之用”云云,引《周禮·考工記》鄭玄註“以無有爲用”佐證之。此亦大類俞正燮以《周禮》鄭註釋“名可名”。“無有”連讀,三者皆不成句,而結句“無”與“有”之對照,亦上失所承。蓋“無有”即“無”,三“有”既皆從“無”而化烏有,不復能出而與“無”平分“利”、“用”。畢氏之流,覩字尚存“有”,而昧其意已成“無”,文理義理,蓋兩失矣。《淮南子·説山訓》:“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聽,終以其無用者爲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用其所無,以爲不信,視籟與竽”;足爲《老子》本章確箋,“因有用無”,詞意圓該。河上公註“無”爲“空”;竊謂中虚曰“空”,外曠亦曰“空”,此章蓋言中空,非言太空,觀器、室等例可見也。
【增訂四】《後漢書·方術傳》上《論》:“李固、朱穆等以爲處士純盜虚名,無益於用,故其所以然也。……原其無用,亦所以爲用,則其有用,或歸於無用矣。”無用之用,足佐老義。
司馬光《傳家集》卷六○《與王介甫書》:“介甫於諸書無不觀,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吕希哲《吕氏雜記》卷上:“王聖美嘗言,見介甫説:‘老、莊者,聖不足以言之!’”然王氏於老子之言非無所不説者,《臨川集》卷六八《老子》篇論此章云:“然工之琢削,未嘗及於無者,蓋無出於自然之力,可以無與也。今之治車者,知治其轂輻而未嘗及於無也。然而車以成者,蓋轂輻具,則無必爲用也。如其知無爲用而不治轂輻,則爲車之術固已疏矣。故無之所以爲用也,以有轂輻也;無之所以爲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轂輻於車,廢禮樂刑政於天下,而坐求其無之爲用也,則亦近於愚矣!”説理明徹,而未堪折服老子。蓋就本章論,老子祇戒人毋“實諸所無”,非教人盡“空諸所有”(《五燈會元》卷三龐藴居士章次)。當其無,方有“有”之用;亦即當其有,始有“無”之用。“有無相生”而相需爲用;淮南所謂必“因其所有”,乃“用其所無”耳。
洪邁《容齋續筆》卷一二:“莊子論‘無用之用’,本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學記》:‘鼓無當於五聲,五聲勿得不和;水無當於五色,五色勿得不章’,其理一也。今夫飛者以翼爲用,繫其足則不成飛;走者以足爲用,縛其手則不能走。爲國者其勿以無用待天下之士則善矣!”宛轉關生,善於解《老》;飛走二喻實取之《淮南子·説山訓》:“走不以手,縛手走不能疾;飛不以尾,屈尾飛不能遠。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古羅馬大史家嘗設喻謂五官四肢惡腹之無所事事,祇安享而不勞作也(Ventrem in medio quietum nihil aliud quam datis voluptatibus frui),因相約惰息,不爲致飲食,終於舉體衰敝 [487] ;又縛手屈尾之充類至盡也。然莊子論“無用之用”有兩義,洪氏語焉而未察。《人間世》:“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郭象註:“有用則與彼爲功,無用則自全其生。”此一義也,乃偷活苟全之大幸耳;《山木》已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即徵其非通方咸宜之大道,故韓愈《落齒》詩言:“木雁各有喜。”《墨子·親士》謂銛錐先挫,錯刀先靡,甘井近竭,招木近伐,“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長”,正不材木“有喜”也;而又謂“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復是能鳴雁“有喜”矣。《莊子·外物》:“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爲用也亦明矣。’”此另一義,即洪氏所謂本諸老子者耳。《徐無鬼》:“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文子·上德》:“足所踐者少,其不踐者多;心所知者寡,其不知者衆。以不用而能成其用,不知而能全其知也”;亦此旨。後世祖述紛如,《淮南子·説林訓》:“足以蹍者淺矣,然待所不蹍而後行”;潘岳《秋興賦》:“行投趾於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足以及泉兮,雖猴猨而不履”;《顔氏家訓·名實篇》:“人足所履,不足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崕岸,拱把之梁,每沉溺於川谷者,何哉?爲其傍無餘地故也”;邵雍《伊川擊壤集》卷一六《路徑吟》:“面前路徑無令窄,路徑窄時無過客,過客無時路徑荒,人間大率皆荆棘”(《宋元學案》卷九載雍臨殁誡程頤曰:“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着身處,況能使人行也!”)。有故反其詞以神其事者,如《列子·湯問》侈言善御者“輿輪之外,可使無餘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餘地”。有觸類而傍通者,如徐枋《居易堂集》卷四《戒子書》:“矢之利用者,分寸之鏃,而必任之以三尺之幹;筆之利用者,分寸之毫,而必任之以七寸之管。子欲用筆而去其管,用矢而去其幹耶?”
【增訂四】徐枋所舉兩例,疑本諸吕坤《呻吟語》卷六《廣喻》:“劍長三尺,用在一絲之銛刃;筆長三寸,用在一端之鋭毫,其餘皆無用之羨物也。雖然,劍與筆但有其銛者鋭者在,則其用不可施。則知無用者有用之資,有用者無用之施。”
《全唐文》卷八○三李磎《廣廢莊論》略云:“無用之説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虚無之無用者,則老子埏埴鑿户之説,其用在所無也;有有餘之無用者,則惠子側足之喻,其用必假於餘也;有不可用之無用者,苗之莠、粟之粃也。”似未識一與二之可相通,户牖即埏埴外之餘空也;又不知三當概木之散而言之,則“不可用”而固可用以“自全”焉。析理殊疏。
七 一 三 章
“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按要言不煩,實情不虚,設難問如立木義。一切欲超越凡人、脱離塵網之教理道術,莫非試解木義之鋸義也。團詞提挈,略有三焉。
一者欲“吾有身”而又無“患”。《朱文公全集》卷四五《答丘子服》之一論此章曰:“其愛身也至矣,此其學之傳所以流而爲楊氏之爲我也”;嚴復評亦曰:“此章乃楊朱爲我、莊周養生之所本。”兹申其義。《史記·封禪書》記齊、燕方士“爲方仙道,形解銷化”;道士踵事加厲,鍊氣、辟穀、燒丹、羽化,皆求保精、氣、神而除老、病、死也。老子於“貴身”、“愛身”,莊子於“養生”、“不以害其生”,略標旨趣,未示科條;白居易《海漫漫》所謂:“何況玄元聖祖五千言,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昇青天。”
【增訂四】明羅欽順《整知記》:“今之道家蓋源於古之巫祝,與老子殊不相干。老子誠亦異端,然……道德五千言具在,於凡祈禳、禜禱、經呪、符籙等事,初未有一言及之。而道家立教,乃推尊老子,置之三清之列,以爲其知之所從出,不亦妄乎!”即白居易《海漫漫》之意。
故道流之從事長生方術者,或病其迂闊無補,如《抱朴子·釋滯》云:“五千文雖出老子,然皆汎論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舉其事、有可承按者也。但暗誦此經,而不得要道,直爲徒勞耳,又況不及者乎!至於文子、莊子、關令尹喜之徒,其屬文華,雖祖述黄、老,憲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無至言。或復齊死生爲無異,以存活爲徭役,以殂殁爲休息。其去神仙已千億里矣!豈云耽玩哉?”
【增訂三】《莊子·養生主》:“可以盡年”,郭象註:“夫養生非求過分,蓋全理盡年而已。”《淮南子·俶真訓》:“是故傷死者,其鬼嬈,時既者,其神漠。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高誘註:“‘漠’定也。……道家養形養神,皆以壽終,形神俱没,不但‘漠’而已也。老子曰:‘以道䇐天下,其鬼不神’,此謂俱没也。”此蓋道家本旨,“貴身”、“養生”,衹期“盡年”、“壽終”而“形神俱没”;葛洪所以譏其“去神仙千億里”也。《漢書·藝文志·神仙》:“聊以盪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無怵惕於胸中”,近《淮南》之説;雖曰“神仙”,而亦“去神仙千億里”矣!“傷死者鬼嬈”,可參觀《左傳》昭公七年子産論“强死者、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爲淫厲”。
道士於道家冒名頂替,托梁易柱,葛洪獨夷然不屑,彼法中之特立畸行者也。北魏崔浩攘斥佛、老而崇信道士,足爲洪言佐證。梁釋慧皎不廢老、莊,其《高僧傳》卷一○《曇始傳》謂浩“少習左道”;《魏書·崔浩傳》記浩不好老、莊,每讀不過數十行輒棄之曰:“此矯誣之説,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又師事“天師”寇謙之,受《神中録圖新經》,修攝養之術。蓋惑於“左道”,轉疑道君五千文之僞,如黎邱丈人之反以真子爲奇鬼矣。“不近人情”、即王羲之《蘭亭詩序》所謂“一死生爲虚誕,齊彭殤爲妄作”(别詳《全晉文》卷論王《序》)。葛洪乃道流之正而不譎者,故質言《老子》之無裨“要道”;道流之譎者,不捐棄《老子》而反誦説之,假借其高名,附會其微言。觀《楚辭·遠遊》以道家之“真人”與方士之“仙人”同流,知道術概同,芳澤雜糅,由來舊矣。後世如《雲笈七籤》卷一○引《老君太上虚無自然本起經》説《老子》四二章“三生萬物”,謂“三”指氣、神、精;卷四七引《玄門大論三一訣》説一四章云:“三者,精、神、氣也。‘夷’即是精,‘希’即是神,‘微’即是氣”;卷五五引《入室思赤子法》、卷五六引《元氣論》説五五章“比於赤子”云:“上補泥丸,下壯元氣”,“陰陽相感溉,精凝成童子”;《悟真篇》卷中《七言絶句》第一二首:“《陰靈符》寶字逾三百,《道德》靈文祇五千;今古神仙無限數,盡從此地達真詮”;莫不賣馬脯而懸羊頭以爲招。其他養性延命、服食採補等口訣囊方,心痴語妄,均欲能有身而無其患、能有生而無老、病、死爾。
二者於吾身損之又損,減有而使近無,則吾尠患而或無所患。《莊子·山木》所謂:“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禁欲苦行,都本此旨。心爲形役,性與物移,故明心保性者,以身爲入道進德之大障。憎厭形骸,甚於桎梏,克欲遏情,庶幾解脱;神秘宗至以清淨戒體爲天人合一之梯階 [488] 。《文子·上仁》、《吕氏春秋·君守》、《淮南子·主術訓》皆曰:“中欲不出謂之扃,外欲[一作‘邪’]不入謂之閉”;《莊子·在宥》説“長生”曰:“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慎汝内,閉汝外。”《老子》三章曰:“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一二章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莊子·胠篋》進而欲“絶竽瑟”,“滅文章”,“塞瞽曠之耳”,“膠離朱之目”。陸賈《新語·慎微》:“乃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絶五穀,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自苦其身以求自永其生,益復等而下之,蓋漢初已有此等人,謂爲《在宥》之變本别傳也可。釋典於“身患”愈危言悚人。《大智度論·十方菩薩來釋論》第一五:“問曰:‘何以問少惱少病不?……何以不問無惱無病?……’答曰:‘有身皆苦,……身爲苦本,無不病時’”;《法苑珠林》卷九引《分别功德論》、卷七一引《譬喻經》皆記有人既死,鬼魂還自鞭其遺體,曰:“此屍困我”,“此是我故身,爲我作惡”;《五燈會元》卷二○宗元謂道謙行路即曰:“駝個死屍路上行”。斯多噶派大師誨人曰:“汝乃么麽靈魂負載死屍耳”(Thou art,as Epictetus said,a little soul burdened with a corpse) [489] ;神秘宗祖師自羞有身體(avoir honte d’ être dans un corps) [490] ;聖·保羅誡徒衆:“毋供養肉體,縱隨嗜欲”(Make not provision for the flesh,to fulfil the lusts thereof) [491] 。以身爲羞、爲患、爲累,由嫌生厭,自厭生恨,遂以身爲仇,不恤摧創之、殘賊之 [492] 。古希臘哲人(Democritus)自抉其眼,以爲視物之明適爲見理之障,唯盲於目庶得不盲於心(oculorum impedimentis liberasset) [493] 。男女爲人生大欲,修道者尤思塞源除根。《四十二章經》、《法句譬喻經》均載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斷根,佛曰:“不如斷心”;《高僧傳》二集卷三七《遺身篇·論》云:“又有未明教迹,婬惱纏封,恐漏初篇,割從閹隸。……不曉反檢内心,而迷削於外色,故根色雖削,染愛愈增” [494] ;《太平廣記》卷九四引《紀聞》記釋儀光、卷九七引《朝野僉載》記釋空如均求不破色戒而自宫。《新約全書》亦言“有人爲登天而自宫”(that made themselves eunuchs for the kingdom of heaven’s sake) [495] ;或有云閹者之魂升舉,上帝親啓天門以納之(The Lord himself opens the kingdoms of the heavens to the eunuchs) [496] ;長老奥立經(Origen)之自犍最爲著例。此更損身息患之可憫笑者。中欲外邪,交扇互長,扃中以便絶外,絶外浸成厭世,仇身而遂仇物。《紅樓夢》二一回寶玉酒後讀《莊子·胠篋》,提筆增廣之,欲“焚花散麝”,“戕釵灰黛”,俾“閨閣之美惡始相類”而“無戀愛之心”,正是此旨。黛玉作絶句譏之曰:“不悔自家無見識,却將醜語詆他人!”誠哉其“無見識”!凡仇身絶物,以扃閉爲入道進德之門者,胥於心之必連身、神之必係形(Leib bin ich und Seele;und Seele ist nur ein Wort für ein Etwas am Leibe) [497] ,不識無見也。
三者雖有身而不足爲吾患,能爲吾患者心也,身亦外物而已。心若常静,身即感物而動,吾奚患焉?舉足下足,長在道場;念生念滅,同歸淨業。於是揚言:“不斷淫、怒、癡,亦不與俱”,“行於非道,是爲通達佛道”(《維摩詰所説經·弟子品》第三、《佛道品》第八);“無事於心,無心於事”,“愚人除境不忘心,智者忘心不除境”(《五燈會元》卷七宣鑒、卷一七寶覺);“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莊子·則陽》);“惑者聞任馬之性,乃謂放而不乘;聞無爲之教,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莊生之旨遠矣!”(《莊子·馬蹄》郭象註);“好酒好色”,皆爲“真人”,蓋“善治内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列子·楊朱》);“須知大隱居廛市,何必深山守静孤?”“休妻謾道陰陽隔,絶粒徒教腸胃空!”(《悟真篇》卷上《七言四韻》第一一、一五首)不絶物而應物,不禁欲而恣欲;諸如“目中有妓,心中無妓”,“佛在心頭留,酒肉穿腸過”,文過口給,更僕難終。
【增訂四】《後漢書·逸民傳》:“[戴良]母卒,兄伯鸞居廬啜粥,非禮不行,良獨食肉飲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毁容。或問良曰:‘子之居喪,禮乎?’良曰:‘然!禮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禮之論?夫食旨不甘,故致毁容之實;若味厚不存口,食之可也。’”此即“忘心不除境”之説,哀“在心頭”,而酒肉僅“穿腸”也。
《全唐文》卷九二四司馬承禎《坐忘論·收心》篇所謂:“若徧行諸事,言‘心無染’者,於言甚美,於行甚非,真學之流,特宜戒此。”西方古説亦有以身心截爲兩橛,謂犯戒由心不在身(Mentem peccare,non corpus),貞潔乃以論心,身遭淫辱固無妨(Si autem animi bonum est[pudicitia],etiam oppresso corpore non amittitur) [498] ;詩文每以此爲誘惑之藉口或譬慰之常套 [499] 。别見《全唐文》卷論王維《與魏居士書》。
八 一 四 章
“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按二一章:“道之爲物,惟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蘇轍《老子解》説一四章云:“狀、其著也,象、其微也;‘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皆非無也”;吕惠卿《道德經傳》説二一章云:“象者疑於有物而非物也,物者疑於無物而有物者也。”作者註者皆工於語言,能形容似無如有之境。游藝觀物,此境每遭。形下之跡雖不足比倫老子所謂“道”,而未嘗不可借以效韓非之“喻老”;“夫唯不可識,故强爲之容”,一五章已告我矣。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之一:“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遥看近却無”(參觀李華《仙遊寺》:“聽聲静復喧,望色無更有”);司空圖《詩品·沖淡》:“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又《飄逸》:“如不可執,如將有聞”;曹元寵《卜算子·詠蘭》:“著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辛棄疾《鷓鴣天·石門道中》:“似有人聲聽却無”;梅曾亮《游小盤谷記》:“寂寥無聲而耳聽常滿”,又《缽山餘霞閣記》:“市聲近寂而遠聞” [500] ;羅斯金(Ruskin)描摹名畫(Turner:“Babylon”)中風物有云:“天際片雲,其輪廓始則不可見,漸乃差許意會,然後不注目時纔覺宛在,稍一注目又消失無痕”(the cloud,with its edge first invisible,then all but imaginary,then just felt when the eye is not fixed on it,and lost when it is,at last rises) [501] ;近人論“自由詩”(vers libre)所藴節奏(the ghost of some simple metre)云:“不經心讀時,則逼人而不可忽視;經心讀時,又退藏於密”(to advance menacingly as we doze,and withdraw as we rouse) [502] 。立言各有攸爲,而百慮一致,皆示惟恍惟惚。《文子·精誠》篇所謂“遠之即近,近之即疏”,是矣。
九 一 七 章
“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按二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五一章:“道生之,德畜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六四章:“是以聖人……學不學,復衆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爲。”可以合觀。一七章乃言“太上”,《註》:“謂大人也”;“大人”亦即“聖人”。
“我自然”而曰“百姓謂”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繕性養知使然,不“順”而“逆”,即“法”與“學”,四二章所謂“吾將以爲教父”也;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蓋未嘗别有所“法”或舍己而“學”,亦不自覺爲“教父”而供人之“法”與“學”也。故天地“萬物自然”,黑格爾所謂“自在”(an sich);大人“我自然”,則習成自然,妙造自然,出人入天,黑格爾所謂“是一是三”(Triplizität)、“端末回環”(Kreis) [503] ,關捩已轉、公案平添矣。人、地、天、道四者累疊而取法乎上,足見自然之不可幾及。一、五、六、七、一六、二三章等以天地並稱或舉天以概地,此則以“法地”爲“法天”之階焉;一、一六、二五、三二、四二章等以“道”爲究竟,此則以“法自然”爲“法道”之歸極焉。渾者畫,簡者繁,所以示人爲“聖”爲“大”之須工夫,明“我自然”之談何容易,非謂地、天、道亦如職官之按班分等、更迭仰承而不容超資越序以上達也。嘗試論之。惡“天地”之尚屬分别法也,乃標“混成先天地”之“道”。然道隱而無跡、朴而無名,不可得而法也;無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蒼茫,不知何所法也;無已,法天地間習見常聞之事物。八章之“上善若水”,一五章之“曠兮其若谷”,二八章之“爲天下谿”,三二章之“猶川谷之於江海”,三九章之“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四一章之“上德若谷”,六六章之“江海所以能爲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七六章之“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七八章之“天下莫柔弱於水”;皆取則不遠也。非無山也,高山仰止,亦可法也;老以其貢高,捨而法谷。亦有火也,若火燎原,亦可法也;老以其炎上,捨而法水。水自多方矣,孔見其晝夜不舍,孟見其東西無分,皆匪老所思存也,而獨法其柔弱。然則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無乎不在也。此無他,泯分别法,除揀擇見,則天地自然無從法耳。
治人攝生,有所知見,驅使宇宙間事物之足相發明者,資其緣飾,以爲津逮。所謂法天地自然者,不過假天地自然立喻耳,豈果師承爲“教父”哉。觀水而得水之性,推而可以通焉塞焉,觀谷而得谷之勢,推而可以酌焉注焉;格物則知物理之宜,素位本分也。若夫因水而悟人之宜弱其志,因谷而悟人之宜虚其心,因物態而悟人事,此出位之異想、旁通之歧徑,於詞章爲“寓言”,於名學爲“比論”(analogy),可以曉喻,不能證實,勿足供思辯之依據也 [504] 。凡昌言師法自然者,每以借譬爲即真,初非止老子;其得失利鈍,亦初不由於果否師法自然。故自然一也,人推爲“教父”而法之,同也,而立説則紛然爲天下裂矣。《中庸》稱“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稱聖人“贊天地之化育”,然而儒家之君子、聖人與道家之大人、聖人區以别焉,蓋各有其“天地”,“道”其所“道”而已。即就老子之例論之。禽蟲亦“萬物”也,老子捨而取“草木”以示範。余讀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栖波之鳥,水化之蟲,智吞愚,强捕小,號噪驚聒,紛牣乎其中”;又杜甫《獨立》:“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飄颻搏擊便,容易往來游。草露亦多濕,蛛絲仍未收。天機近人事,獨立萬端憂。”高天大地,皆伏殺機,魚躍鳶飛,莫非强食;《中庸》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此則有見於“萬物並育而相害”,庶幾稍窺“達爾文新理”者乎!苟以此爲天地自然而法之,則“聖人”之立身操術必大異乎師草木之“柔脆”矣。《左傳》襄公二十九年鄭行人子羽曰:“松柏之下,其草不殖”;陶潛《歸田園居》曰:“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是草木之競存相害,不減禽蟲 [505] 。苟“聖人”亦有會心,則其法草木也殆將捨“柔脆”而别有取則歟。《墨子·天志》下曰:“順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順天者“義正”,大不攻小,强不侮弱,“聖知”也,逆天者“力正”,攻小侮弱之“盜賊”也。此墨子“立爲儀法”之“天”也。然而嚴復所樂道之斯賓塞,非以人羣之强凌弱、衆暴寡、貧富不均、上下交征爲即物競天演當然之理 [506] 乎?是則壟斷强梁、營私逐利而無忌諱,墨子所斥爲“反天”之“盜賊”者,正亦“順帝之則”、法天行道之“聖人”、“大人”已。
充老子之道,雖欲法天地自然而不能得也,五千文之勝義至言亦無從有也。欲以渾淪之心,上師渾成之物,語之自相違牾而事之不可施行者也。韓非“解老”、“喻老”,而《六反》篇斥“學者不察當世之實事”,有曰:“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於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爲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爲皆如老聃也”;《忠孝》篇斥“烈士爲恬淡之學而理恍惚之言”,有曰:“事君養親,不可以恬淡,……言論忠信法術,不可以恍惚;恍惚之言、恬淡之學,天下之惑術也。”豈非指無爲清淨之治,坐可言而起不可行歟?已操入室之戈矣。抑匪獨老子爲然也。哲人之高論玄微、大言汗漫,往往可驚四筵而不能踐一步,言其行之所不能而行其言之所不許。《戰國策·趙策》二蘇子謂秦王曰:“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馬非馬也’,已如白馬實馬,乃使有白馬之爲也”;《韓非子·外儲説》左上曰:“兒説、宋人之善辯者也,持‘白馬非馬也’,服齊稷下之辯者。乘白馬而過關,則顧白馬之賦。故藉之虚詞,則能勝一國,考實按形,不能謾於一人”;桓譚《新論》亦曰:“公孫龍謂‘白馬非馬’,人不能屈。後乘白馬,無符傳,欲出關,關吏不聽。此虚言難以奪實也”(《全後漢文》卷一五)。
【增訂二】虚言“非馬”而不能“奪”實乘白馬,可參觀康德駁“本體論證”所謂一百元之概念終不如一百元之實幣能增財富也(Aber in meinem Vermögenszustande ist mehr bei hundert wirklichen Thalern,als bei dem blossen Begriffe derselben[d. i. ihrer Möglichkeit]-Krit . d . rein . Vernunft ,hrsg. Benno Erdmann,6. Aufl.,462.)。
休謨逞其博辯,於“因果”、“自我”等無不獻疑,掃空而廓清之,顧曲終奏雅,乃曰:“吾既盡破世間法,空諸所有,孑然無依,悄然自傷(that forlorn solitude,in which I am plac’d in my philosophy),不知我何在抑何爲我矣(Where am I,or what)。吾乃進食,食畢博戲(I dine,I play a game of backgammon),與友人閒話,游息二、三小時後,重理吾業,遂覺吾持論之肅殺無温、牽强可笑也”(these speculations appear so cold,and strained,and ridiculous) [507] 。肯以躬行自破心匠,不打誑語,哲人所罕。若夫高睨大言,乃所謂蓄備兩副哲學,一爲索居之適,一供羣居之便(deux philosophies,l’une de cabinet,l’autre de sociéte),亦所謂哲學家每如營建渠渠夏屋,却不能帡幪入處,而祇以一把茅蓋頂(Most systematisers are like a man who builds an enormous castle and lives in a shack close by) [508] 。莫里哀劇中一角色,外飾道貌而中藴淫心,自白:“世間諸樂洵犯上天禁忌,然無事不可設法與彼蒼通融”(Le ciel défend,de vrai,certains contentements;/Mais on trouve avec lui des accommodements) [509] 。宗教與神秘家言歧舌貳心,以爲方便妙用,無異乎此爾。《莊子·齊物論》:“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成玄英疏:“不離是非,而得無是非,故謂之‘兩行’。”《華嚴經·離世間品》第三八之六:“能作如是權實雙行法是佛業”,即“依二諦”,“真諦”與“俗諦”,如“一雙孤雁掠地高飛,兩個鴛鴦池邊獨立”(《翻譯名義集·統論二諦篇》第六四,參觀《魏書·釋老志》、《華嚴疏鈔懸談》卷一六、《宗鏡録》卷五論“權”、“實”)。“二諦”、“兩行”,一致同歸。
【增訂三】《淮南子·要略》:“故言道而不言事,則無以與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則無以與化游息。”以“與世浮沉”及“與化游息”兼行并用;魏晉以前古籍詮“兩行”、“二諦”,似莫章明於此者。
【增訂四】《翻譯名義集》喻“二諦”語亦即禪人話頭。如《五燈會元》卷一二華嚴普孜章次:“故句中無意,意在句中。於斯明得,一雙孤雁,撲地高飛;於斯未明,一對鴛鴦,池邊獨立。”
洞山良价云:“説取行不得底,行取説不得底”(《五燈會元》卷四寰中章次),雖曰機鋒,不啻供狀。胡寅《斐然集》卷一七《寄秦會之》斥佛説“判心迹,二言行”,至以“中原板蕩”歸罪之,談言微中,未可盡目爲儒生門户迂見也。釋慧皎《高僧傳》卷五記道安曰:“不依國主,則法事難舉”;海湼嘲中世紀基督教乃精神與物質之協議(ein Konkordat zwischen dem Geist und der Materie),前者居虚位(de jure herrscht),後者掌實權(de facto herrscht) [510] ,一皇而一帝;亦殊途同歸於“依二諦”而已。
一○ 二 六 章
“重爲輕根,静爲躁君”;《註》:“不行者使行,不動者制動,是以重必爲輕根,静必爲躁君也。”按《易·復》:“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王弼註:“復者、反本之謂也。天地以本爲心者也。凡動息則静,静非對動者也;語息則默,默非對語者也。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若相近而不妨移註者,實則另明一義,祇可解一六章之“各歸其根,歸根曰静”耳。“歸根”之“根”與“爲根”之“根”,着眼不同,王註曰“使”曰“制”而不曰“本”,甚精當。此章蓋言輕與重、躁與静孰先;先乃優先之先(ontologically superior),非先前之先(chronologically anterior),較量作用,非溯列程序。如《文子·道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害也”,或《樂記》:“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亦言静爲動本,而與《老子》此章比勘,語意迥異,乃指序之初始,非顯用之主要。曰“君”,以其能制使臣下;曰“根”,以其能牽動枝幹。静如處女,以逸待勞,静可以制躁也;末大必折,根朽葉危,根不重而失也。苟以“重爲輕根”、“輕則失本”與“各歸其根”混爲一談,説作根柢、本來,則此二句費解難通。何則,累輕然後能重,積羽折軸,是輕爲重根、輕始得本矣;且重由輕成,而静爲躁破,二事初不相類,故積輕則漸近重,積躁則愈違静,減輕則更遠於重,減躁則稍鄰於静矣。杜甫《别李秘書始興寺所居》:“安爲動主理信然”,是“静爲躁君”之的解,其用字又掎摭一五章之“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註杜者見“重聞西方《止觀經》”句,遂僅知抱佛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