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酈生陸賈列傳

陸賈“時時前説稱《詩》、《書》,高祖駡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安可以馬上治之乎?’”按《劉敬、叔孫通列傳》通謂弟子曰:“漢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諸生寧能鬬乎?……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後説高袓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二節印可,“寧能鬬”、“難與進取”即“居馬上安事《詩》、《書》”也。“一歲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爲也!”;《索隱》:“謂時時來見汝也,必令鮮美作食,莫令見不鮮之物也;‘公’、賈自謂也”;《考證》:“劉攽曰:‘人情頻見則不美,故毋久溷汝’;稱子曰‘公’,當時常語,説見《鼂錯傳》。”按《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作“數擊鮮,無久溷汝爲也”,師古註:“謂:‘我至之時,汝宜數數擊殺牲牢,與我鮮食,我不久住亂累汝也’。”顧炎武《日知録》卷二七、杭世駿《訂訛類編》卷一、胡鳴玉《訂譌雜録》卷四等皆本《漢書》“擊鮮”以釋《史記》“不鮮”之“鮮”爲新鮮之食,謂《史記》語意乃“數見不煩擊鮮”,顧氏并參俗語“常來之客不殺雞”。黄生《義府》卷下解《史記》語爲頻煩則生厭,父子間亦宜少過往;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一六載方苞釋爲“凡物數見則不見鮮好”;則均同劉攽。竊疑都不允愜。《史》、《漢》意異,更未可相説以解。《禮記·文王世子》:“命膳宰曰:‘末有原’”;《註》:“‘末’猶‘勿’也,‘原’、再也,勿有所再進”;《正義》:“在後進食之時皆須新好,無得使前進之物而有再進。”可以移釋。“鮮”者,“新好”之食也;“不鮮”者,“原”也,宿饌再進也。“不鮮”自指食不指人,而食之“不鮮”又由於人之“不鮮”,頻來長住,則召慢取怠;《漢書·楚元王傳》穆生所云:“醴酒不設,王之意怠”,俗諺所云:“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陸賈知“數見”、“久溷”必致禮衰敬殺,人之常情,父子間亦不能免;特不言己之將成老厭物,而祇言供食之將非新好物,舉跡則不待道本,示果則無須説因,猶葉落而可知風,烟生而可知火。賈初非謂己之“不見新鮮”,亦非囑子“不煩擊鮮”,乃言客常來則主懶作東道,言外即已“不過再三過”,故子當盛饌厚款,客稀來、宜殺雞耳。《漢書》語意大異。《爾雅·釋詁》:“數、疾也”;《禮記·曾子問》:“不知己之遲數”,《樂記》:“衛音趨數煩志”,《祭義》:“其行以趨,趨以數”,鄭玄皆註“數”爲“速”。“數擊鮮”者,“速擊鮮”也;賈乃命其子速治新好之食,己亦不勾留惹厭,客即去、快殺雞耳。周君振甫曰:“陸賈有五子,‘十日而更’,則每子一歲當番七次,而賈乃曰:‘不過再三過’;賈之‘過’,必‘安車駟馬’,携侍者十人,命子‘給人馬酒食極欲’,一子每歲如是供養賈者七十日,而賈乃曰:‘無久圂’。在上者不自覺其責望之奢,而言之輕易,一若體恤下情、所求無多,陸賈之‘約’,足以示例。史遷直書其語,亦有助於洞明人情世故矣。”得間發微之論,前人所未道也。又按王次回疑雨集》卷四《舊事》之一:“一回經眼一回妍,數見何曾慮不鮮!”,語出《史記》,本劉攽“頻見則不美”之解,命意則同陸機《日出東隅》:“綺態隨顔燮,沉姿無乏源”,劉緩《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悦傾城〉》:“夜夜言嬌盡,日日態還新”,盧思道《後園宴》:“日日相看轉難厭,千嬌萬態不知窮” [403] 。《疑雨集》卷一《和孝儀看燈詞》之九:“舊曲蔫來不耐聽”;“蔫”乃“鮮”之反,李商隱《壬申七夕》:“月薄不嫣花”,而蘇軾《卧病彌月垂雲花開》詩施元之註引作“日薄不蔫花”,即此“蔫”字。

四二 扁鵲倉公列傳

“扁鵲以其言,飲藥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按安世高譯《奈女耆婆經》記耆婆於宫門前逢一擔樵小兒,遥視悉見此兒五藏腸胃分明,“心念《本草經》説有藥王樹,從外照内,見人腹藏,此兒樵中,得無有藥王耶?”《西京雜記》卷三記秦咸陽宫中有方鏡,“以手捫心而來,則見腸胃五臟,則知病之所在。”《太平廣記》卷四○四《靈光豆》(出《杜陽雜編》)記日林國有怪石,“光明澄澈,可鑒人五臟六腑,亦謂之‘仙人鏡’,國人有疾,輒照之,使知起於某臟某腑。”秦宫鏡、藥王樹、仙人石、上池水四者,皆人之虚願而發爲異想,即後世醫學透視之造因矣。神話、魔術什九可作如是觀,胥力不從心之慰情寄意也。

淳于意師陽慶,“慶年七十餘無子。……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駡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按《四庫總目》卷一○五論明李濂《醫史》有云:“唯其論倉公神醫乃生五女而不男,其師公乘陽慶亦年七十餘無子,以證醫家無種子之術。其理爲千古所未發,有足取焉。”

“濟北王侍者韓女病。……臣意診脈曰:‘……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按《日知録》卷二七引此以解《漢書·匈奴傳》“孤僨之君”,俞正燮《積精篇》(見《國粹學報》辛亥年第四、五號)引此以説《抱朴子·釋滯》篇“壅閼之病”。《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翼奉對曰:“未央、建章、甘泉宫才人各以百數,皆不得天性”,正此之謂。

又按馬遷於敍扁鵲事後,插入議論一段,言“病有六不治”,其六曰:“信巫不信醫”。夫初民之巫,即醫(shaman)耳。《公羊傳》隱公四年“於鍾巫之祭焉”,何休《解詁》:“巫者,事鬼神禱解,以治病請福者也”;《吕氏春秋·勿躬》歷舉“聖人”治天下之二十官,“巫彭作醫”與焉。蓋醫始出巫,巫本行醫。故《論語·子路》引“南人有言”,以“巫醫”連類合稱。醫藥既興,未能盡取巫祝而代之。當孔子之身,有康子之“饋藥”,亦有子路之“請禱”;《列子·力命》季梁得病,楊朱歌曰:“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參同契》中篇:“扁鵲操鍼,巫咸叩鼓,安能令蘇?”;《太玄經·常》之上九:“疾其疾,巫醫不失”,又《失》之次七:“疾則藥,巫則酌”;《後漢書·方術傳》上許楊“變姓名爲巫醫”;枚乘《七發》論楚太子病曰:“雖令扁鵲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顔延之《陶徵士誄》述陶潛病痁曰:“藥劑勿嘗,禱祀非恤”;《舊唐書·職官志》四記“尚藥局”於“主藥”十二人、“司醫”四人等外,有“咒禁師”四人,“太醫署”有“咒禁博士”二人、“咒禁師”二人、“咒禁工”八人、“咒禁生”一人,以“除邪魅之爲厲者”;韓愈《譴瘧鬼》並舉“醫師”、“灸師”、“詛師”、“符師”各有施爲。可考見舊俗於巫與醫之兼收並用也。巫祝甚且僭取醫藥而代之,不許後來者居上。陸賈《新語·資質》即記扁鵲至衛,衛人有病將死,扁鵲往欲治之,病者父曰:“非子所能治也!”使靈巫求福,對扁鵲而咒,病者卒死;《史記》本傳未載此事。他如王符《潛夫論·浮侈》:“疾病之家,……或棄醫藥,更往事神,故至於死亡。不自知爲巫所欺誤,乃反恨事巫之晚”;《抱扑子》内篇《道意》:“不務藥石之救,唯專祭祝之謬,偶有自差,便謂受神之賜,如其死亡,便謂鬼不見捨”;陸龜蒙《奉酬襲美先輩吴中苦雨一百韻》:“江南多事鬼,巫覡連甌粤,可口是妖訛,恣情專賞罰;良醫只備位,藥肆或虚設”;《皇朝文鑑》卷一二八龔鼎臣《述醫》:“巴楚之地,俗信巫鬼。……或致癘疫之苦,率以謂……非醫藥所能攻,故請禱鬼神無少暇。……如是以死者,未嘗不十八九。……其患非他,繇覡師之勝醫師耳”;曾敏行《獨醒雜誌》卷二、卷三記江西、廣南好巫尚鬼,“疾病未嘗親藥餌”,施藥無人求者;蕭立之《冰崖詩集》卷上《贈龍張泉醫爲灼艾》:“藥石不入市賈箱,利專巫祝司禱禳”,又《贈醫士》:“桂山藥石不入市,土風割牲諂非鬼,巫師懷肉飫妻孥,醫師衡門冷如水”。

【增訂三】《山谷内集》卷二《次韻王定國聞蘇子由卧病績溪》:“巫師司民命,藥石不入市。”揭傒斯《揭文安公全集》卷五《贈醫氏湯伯高序》:“楚俗信巫不信醫。……凡疾不計久近淺深,藥一入口,不效,即屏去。至於巫,反復十數不效,不悔,且引咎痛自責。殫其財,竭其力,卒不效,且死;乃交責之曰:‘是醫之誤而用巫之晚也!’終不一語咎巫。故功恒歸於巫,敗恒歸於醫。效不效,巫恒受上賞,而醫輒後焉。故醫之稍欲急於利、信於人,又必假邪魅之候以爲容。”蓋醫以不見信,乃至自託巫之容、以售醫之術。所覩古書寫醫絀於巫之狀,無剴切如是者。

【增訂四】唐李嘉祐《夜聞江南人家賽神,因題即事》:“月隱回塘猶自舞,一門依倚神之祜。韓康靈藥不復求,扁鵲醫方曾莫覩。”陸游《劍南詩稿》卷一《病中作》:“豫章瀕大江,氣候頗不令。……俗巫醫不藝,嗚呼安託命!”;“不藝”字法如《論語·子罕》之“故藝”,謂不習、無能也。

曩日有“祝由科”,專以禁咒療疾,醫而純乎巫,余兒時尚及覩其釘雄雞作法也。馬遷乃以“巫”與“醫”分背如水火冰炭,斷言“信巫”爲“不治”之由,識卓空前。《宋書·周朗傳》上書“讜言”,深慨“民因是益徵於鬼,遂棄於醫”,欲請提倡“習太醫之教”,以矯“媚神之愚”;《南史·循吏傳》郭祖深輿櫬上封事,謂“療病當去巫鬼,尋華扁”;庶幾嗣音焉。《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三言醫之“拙者”、“鄙者”反本傷生,皆引諺曰:“有病不治,常(恒)得中醫”;“不治”謂不求醫人治病。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二《問友人病》:“術庸難靠醫求效,俗陋多依鬼乞憐”;蓋庸醫誤事,不亞妖巫,流俗乞靈鬼神,正復以醫藥每殺人如虎狼耳。人不信醫,亦因醫多不足信也。

四三 魏其武安列傳

景帝曰:“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爲相持重”;《集解》:“多輕易之行也。”按“輕”則“易”,“重”則“遲”,以遲重爲宰輔風度,説始著此。《南齊書·褚淵傳》:“宋明帝嘗歎曰:‘褚淵能遲行緩步,便持此得宰相矣!’”劉祁《歸潛志》卷七記金“南渡”之後,“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一《相臣論》:“最可笑也,舒行緩步,輕咳微聲,以養相度,竟同木偶兒戲。”亞理士多德推心意弘廣(megalopsychia)之“大人”爲羣倫表率,其形於外者,行遲緩、聲沉着、語從容(a slow step,a deep voice and a level utterance)也 [404] 。

“灌夫有服,過丞相”云云。按此一大節中馬遷敍事稱武安曰“丞相”,魏其與灌夫語稱武安曰“丞相”,而怨“望”武安又曰“將軍雖貴”;灌夫面稱武安始終曰“將軍”,而謝魏其又曰“得過丞相”。稱謂不一,非漫與也。武安固自“以爲漢相尊”,乃至“負貴”而驕己之兄者。灌夫與人語,亦從而“丞相”武安,及武安對面,則恃舊而不改口,未以其新貴而生新敬,若不知其已進位爲相者。魏其達官諳世故,失勢而肯自下,然憤激時衝口而“將軍”武安,若言其不次暴擢而忘却本來者。馬遷行所無事,名從主人,以頭銜之一映襯稱謂之不一焉。夫私家尋常酬答,局外事後祇傳聞大略而已,烏能口角語脈以至稱呼致曲入細如是?貌似“記言”,實出史家之心摹意匠。此等處皆當與小説、院本中對白等類耳,參觀《左傳》卷論杜預《序》。

灌夫曰:“請語魏其侯帳具,將軍旦日早幸臨。”武安“許諾。……至日中丞相不來”云云。按王符《潛夫論·交際》篇舉“世有可患者”三事,以“懷不來而外克期”爲其三,非偶然也。

武安曰:“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相與論議,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按《秦始皇本紀》李斯曰:“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如此勿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後漢書·黨錮傳》王甫鞠詰范滂等曰:“共造部黨,自相褒舉,評論朝廷,虚構無端,諸所謀結”;以至蘇洵《辨奸論》:“收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上名字”;不出武安此數語之意。蓋好交游而多往還,則雖不結黨而黨將自結,徒黨之形既成,即不犯上而爲亂黨,亦必罔上而爲朋黨。故武安此言最足以聳動主聽;《戰國策·楚策》一江乙早以之説楚王:“下比周則上危,下分争則上安。”《衛將軍、驃騎列傳》衛青謝蘇建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道之猶有餘悸。唐庚眉山集》卷二《白鷺》:“説與門前白鷺羣,也宜從此斷知聞;諸君有意除鈎黨,甲乙推求恐到君!”談虎色變,從來遠矣。

“於是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是也。……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武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秃翁,何爲首鼠兩端?’”按《易·隨》之六二:“弗兼與也”,《困學紀聞》卷一説之曰:“里克之中立,鄧析之兩可,終於邪而已!”《易》之“兼與”即武安所斥“首鼠兩端”也。《舊唐書·蘇味道傳》記蘇勸人處事時,“不欲決斷明白,但摸稜以持兩端可矣”。人訶曰“首鼠”,自狀曰“摸稜”,其爲“兩端”也同。《匈奴列傳》:“冒頓問羣臣,羣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頓大怒,……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則或言可,或言不可,非一人而依違兩可。《論語·微子》章孔子論柳下惠與伯夷相反,而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乃立“異”自别,更端之語也。《世説新語·言語》篇習鑿齒與伏玄度論青、楚人物,韓康伯默不詰難,曰:“無可無不可”,又屬兩端之語,囫圇和事,與孔子作用迥殊。禪宗更以之爲心印,六祖惠能《法寶壇經·付囑》第十誨其徒衆曰:“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如《全唐文》卷五一二李吉甫《杭州徑山寺大覺禪師碑》:“嘗有設問於大師曰:‘今傳舍有二使,郵吏爲刲一羊;二使既聞,一人救,一人不救,罪福異之乎?’大師曰:‘救者慈悲,不救者解脱’”;錢易《南部新書》卷己:“江西廉使問馬祖云:‘弟子吃酒肉即是?不吃即是?’師云:‘若吃是中丞禄,不吃是中丞福’”(亦見《傳燈録》卷六、《五燈會元》卷三);如惺《高僧集》四集卷一《若訥傳》宋高宗幸上竺寺,問曰:“朕於大士合拜不合拜?”訥對:“不拜則各自稱尊,拜則遞相恭敬。”禪人之“出語盡雙”,與仕宦之依違“兩端”(double-think,doubletalk),乃語言眷屬也。蘇軾《東坡集》卷三六《司馬温公行狀》記司馬光與王安石廷辯救災節用,神宗質之王珪,珪曰:“司馬光言是也,王安石言亦是,惟明主裁擇!”與韓安國之對不啻印板。蓋吾國往日仕途,以持“兩端”爲事上保身之世傳秘要,觀《官場現形記》第二六回《摸稜人慣説摸稜話》可見,彼徐大軍機者即韓、王之法嗣矣 [405] 。陸深《金臺紀聞》載明太祖嘗欲戮一人,皇太子懇恕之,太祖召袁凱問之,凱曰:“陛下刑之者,法之正;東官釋之者,心之慈”,太祖怒,“以爲持兩端”,下之獄(《紀録彙編》卷一三二,亦見卷一三○徐禎卿《剪勝紀聞》);袁沾丐禪語,措詞彌巧,施非所宜,薄言逢怒。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六《恭記聖祖仁皇帝兩事》:“嘗問翰林侍讀崔蔚林曰:‘朱子之格物、王陽明之格物,二者孰是?’對曰:‘朱子不是,王陽明亦不是。’聖祖作色曰:‘然則汝説轉是耶?’未幾罷職。”崔以兩不可,袁以兩可,均嬰逆鱗,此荀卿、韓非師弟子所以同慨“凡説之難”歟。雖然,觀過知仁,未容因噎廢食。執其兩端,可得乎中,思辯之道,固所不廢 [406] ,歌德談藝即以此教人也 [407] 。

【增訂四】原引王懋竑記崔蔚林獲咎事,率畧失實。《康熙起居註》十八年十月十六日,載康熙與崔問答甚長,末云:“上曰:‘據爾言,兩人[朱熹王守仁]之説俱非。’蔚林奏:‘原與臣意不合。’上曰:‘朱子所解《四書》何如?’蔚林奏:‘所解《四書》,大概皆是,不合者唯有數段。’上頷之,曰:‘性理深微,俟再細看。’”初無王氏所言“作色”反詰之事。崔至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尚任起居注官,亦非“未幾罷職”也。然觀二十一年六月初六日《注》,則浸潤之譖,已使聖眷大衰:“吏部題補内閣學士缺。……上曰:‘崔蔚林何如?’大學士李霨奏曰:‘爲人老成。’上曰:‘朕觀其爲人不甚優。伊以道學自居,然所謂道學未必是實。聞其居鄉又不甚好。……王國安著補學士。’”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注》:“詹事府少詹崔蔚林請解任調理。上曰:‘崔蔚林自來入署之日少,曠官之日多。其胸中或有異才偉抱,但觀其節概及所作文章,亦屬平常,無大勝人處。……著汝衙門學士等觀其病勢來奏’”;初三日《注》:“上曰:‘崔蔚林乃直隸極惡之人,在地方好生事端,干預詞訟;近聞以草場地土,縱其家人肆行控告。又動輒以道學自居,焉有道學之人而妄行興訟者乎?此皆虚名耳。又詆先賢所釋經傳爲差譌,自撰講章,甚屬謬戾。彼之引疾,乃是託詞。此等人不行懲治,則漢官孰知畏懼?爾等可將此等事商酌來奏。’”二十四年四月初二日,崔獲嚴譴已一年,康熙尚未釋於懷,是日《注》:“上曰:‘從來道德文章原非二事。……至近世則空疎不學之人借理學以自文其陋。如崔蔚林本無知識,文義荒謬,岸然自負爲儒者,究其意解,不出庸夫之見,真可鄙也!’”其屢斥崔之“講章”、“意解”,則王氏所記君臣論學不契,大體得之。李光地《榕村語録·續編》卷七欣然言“皇上近來大信朱子”,崔氏違《説難》之教,摘朱子之失,自不爲康熙所樂,然未嘗緣此逕致貶辱也。雷霆之怒,蓄久而發,倘待惡貫漸盈,加罪有詞耶?王氏尊奉朱子,其記崔事也,或不無樂禍之幸心焉。

“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按《漢書·竇、田、灌、韓傳》:“蚡疾,一身盡痛,謼服謝罪。上使視鬼者䀡 之,曰:‘魏其侯與灌夫共守,笞欲殺之’”;《論衡·死僞》篇:“其後田蚡病甚,號曰:‘諾!諾!’使人視之,見灌夫、竇嬰俱坐其側。”班、王所記,皆於《史記》稍有增飾,蓋行文時涉筆成趣。若遽謂其别有文獻據依,足補《史記》之所未詳,則刻舟求劍矣。

四四 韓長孺列傳

“治天下終不以私亂公。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爲虎?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爲狼?’”按言政治中無骨肉情也。《國語·晉語》一驪姬譖申生於獻公曰:“故長民者無親”;《鄧析子·無厚》篇曰:“父於子無厚,兄於弟無厚”;即以利害斷恩私,如小拿破侖所謂“政治不具肝腸”(La politique n’a pas d’entrailles)。貝瓊《行路難》:“我以爲父,安知非虎?我以爲兄,安知非狼?”朱琰《明人詩鈔》正集卷二極賞之,以爲“從‘緜緜葛藟’化出”,不知其竄易漢人語爾。

建元六年,“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議。大行王恢……曰:‘……不如勿許,興兵擊之。’安國曰:‘……擊之不便,不如和親。’”按《史記》於此記王、韓兩造各申己見。明年元光元年王恢請攻匈奴,《史記》未載有持異議者;《漢書·竇、田、灌、韓傳》則詳著恢又與安國廷辯之詞。恢以爲“擊之便”,安國以爲“勿擊便”,皆持之有故,回環往復者三。前乎此唯《戰國策·趙策》三秦索六城,趙王與樓緩、虞卿計,一言“予”,一言“勿予”,亦往復者三。《楚策》一齊索東地,楚襄王諮之朝臣,子良曰:“不可不予”,昭常曰:“不可予”,景鯉曰:“不可予”,而慎子勸王合釆“三子之計”,正反相成,古書所載集思綜斷之佳例,此爲朔矣。《國策》中蘇秦説合從,張儀説連橫以破合從(《齊策》一、《楚策》一、《趙策》二、《魏策》一、《韓策》一、《燕策》一),各自成篇,苟合觀之,亦不啻廷辯之往復也。

四五 李將軍列傳

“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户侯豈足道哉!’”按後世稱道爲佳話,詞章中亦屢驅使,如陸游《贈劉改之》:“李廣不生楚漢間,封侯萬户宜其難”,又劉克莊《沁園春·夢孚若》:“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户侯何足道哉!”(參觀《齊東野語》卷八、《有不爲齋隨筆》乙)。以此語爲口實而嗤文帝者亦有之,如《舊唐書·魏元忠傳》上封事謂文帝“不知李廣之才而不能用之。……爾時胡騎憑陵,足伸其用,文帝不能大任,反歎其生不逢時;近不知魏尚、李廣之賢,而乃遠想廉頗、李牧。……從此言之,疏斥賈誼,復何怪哉!”;唐崔道融《讀〈李將軍傳〉》:“漢文自與封侯得,何必傷嗟不遇時?”;宋張耒《張右史文集》卷二八《李廣》:“李廣才非衛霍儔,孝文能鑑不能收;君王未是忘征戰,何待高皇萬户侯!”《張釋之、馮唐列傳》記漢文帝“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爲吾將,吾豈憂匈奴哉?”馮唐曰:“主臣!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註引《漢晉春秋》:“晉武帝問亮之治國於樊建,建以對,帝曰:‘善哉!使我得此人以自輔,豈有今日之勞乎?’建稽首曰:‘臣竊聞天下之論,皆謂鄧艾爲枉,陛下知而不理,皆豈馮唐之所謂“得頗、牧而不能用”者乎?’”楊萬里隱同魏元忠,亦以文帝惜李廣與思頗、牧兩事,捉置一處。《誠齋集》卷八八《論將》下雖譏廣“心翹然以無人視天下”,故師出無功,而《論將》上曰:“後之君臣狃於治而謂天下不復亂也,則曰:‘汝不逢高帝時,萬户侯何足道哉!’”卷九○《文帝曷不用頗、牧論》尤彈射文帝,有曰:“士患不遇主,廣之受知於帝,尚可諉曰‘不遇主’耶?遇主而又云云若爾,是高帝不生,廣終不用也!有李廣則捨之於今焉,無頗、牧則思之於古焉。”揚雄《法言·重黎》稱文帝:“親屈帝尊,信亞夫之軍,至頗、牧,曷不用哉?”萬里《論》題出此。

“見草中石,以爲虎而射之,中石没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按頗契事理。《列子·黄帝》記商丘開自高臺下躍、入水火均無傷損,范氏之黨以其爲“有道”,叩之,開曰:“吾無道!……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内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怛然内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皆謂敢作能行或生於無知不思 [408] ;

【增訂三】《唐語林·言語》記唐太宗征遼,作飛梯臨城,有人應募先登,城中矢射如雨,不少却。“英公指謂中書舍人許敬宗曰:‘此人豈不大健?’敬宗曰:‘健即大健,要是未解思量。’”正謂敢作爲每出於不思索也。蒙田亦嘗論勇決或由冥頑來(la faute d’appréhension et la bétise),因述一意大利人言意人怯而西、德、瑞人勇,蓋意人黠而三國人鈍耳(Essais ,II. xi,op . cit .,406)。

【增訂四】《增訂三》引《唐語林·吉語》一節,其文實本諸劉餗《隋唐嘉話》卷中。

猶患睡遊或夢行症者睡時履險如夷,西語至取睡遊以喻萬無一失(mit schlafwandlerischer Sicherheit),而及其醒則畏謝不敏矣。瀧川《考證》引何焯謂《吕氏春秋·精通》篇記射石爲養由基事。《韓詩外傳》卷六、《新序·雜事》四亦記楚熊渠子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一四《類對》、戴埴鼠璞·虎石、蛇杯》均以熊渠子與李廣連類;劉昌詩《蘆浦筆記》卷一則怪《能改齋漫録》未及李萬歲事,萬歲、李遠字也。《周書·李遠傳》遠見石於叢蒲中,以爲伏兔,射之而中,鏃入寸餘,太祖賜書曰:“昔李將軍廣親有此事,公今復爾,可謂世載其德;雖熊渠之名,不能獨擅其美”;《日知録》卷二五引之,謂其“二事並用”。

四六 匈奴列傳

中行説“不欲行,漢彊使之,説曰:‘必我行也,爲漢患者’”;《考證》:“張文虎曰:‘也、邪古通用。……必欲我行邪?則當教匈奴擾漢。者、語絶之詞。俗乃以爲倒句法,……文不成義,且行字爲贅。’按與《汲黯傳》‘必湯也……’同一句法,‘我行’、我此行也。張説非是。”按張氏與瀧川之解皆非是。“也”不須通“邪”;“必”乃“如”、“若”之義,已詳前論《淮陰侯列傳》。

【增訂三】張君觀教曰:“‘必’作‘如’、‘若’解,是矣。然語氣有强弱之别。其弱者即今語‘如果’,其强者即今語‘果真要……的話’、‘一定要……的話’。”分疏甚諦。

“若我行,則將爲漢患”;“若湯爲公卿,則將殘民以逞”;當如是解。《太平廣記》卷四八八元稹《鶯鶯傳》:“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司馬光《獨樂園記》:“況叟之所樂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棄也,雖推以與人,人且不取,豈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樂,則再拜而獻之矣,安敢專之哉?”“必也”猶“必……也”,即“如”、“若”、“脱”、“苟”之義,中唐、北宋人尚知沿《史》、《漢》舊訓。張氏譏“俗以爲倒句法”,如陸以湉《冷廬雜識》卷四舉《漢書》倒句,即舉此例,顧其説早見於宋世。陳造《江湖長翁文集》卷二九《文法》云:“文有順而健,有逆而彌健,遷、固多得此法。‘必我也爲漢患者’,‘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必我也’‘必湯也’置之於上,其語彌健而法,作文至此妙矣!”“逆”、“倒”也;亦徵南宋文家已失“必”字之解。錢謙益《初學集》卷三七《陳孟儒七十敍》先記歐陽修有謝、尹兩友爲知己,因云:“先生獨稱余文不去口。……居嘗語余:‘必我也爲子謝、尹者!’”套《史》、《漢》句法而不解“必”字,與其所誚“七子”於遷、固一知半解而應聲學舌,直無以異。瀧川引張文虎語,出《舒藝室隨筆》卷四,説“者”爲“語絶詞”下,尚有“今文牘猶用之”一句,瀧川削去。如《西遊記》第六八回朱紫國招醫榜、第八七回鳳仙郡祈雨榜皆有“須至榜者”,《儒林外史》第五○回通緝萬中書牌票有“須至牌者”,即所謂“文牘猶用”。然亦由來已久,初見於君上傳諭,如《舊唐書·禮儀志》四會昌元年十二月中書門下奏:“準天寶三年十月六日敕:‘九宫貴神,實司水旱,……令中書門下往攝祭者。’……臣等十一月二十五日已於延英面奏,伏奉聖旨:令檢儀注進來者”,又《禮儀志》六會昌五年八月中書門下奏:“伏奉今月七日敕:‘此禮至重,須遵典故,宜令禮官學官同議聞奏者’”,又《顔真卿傳》上疏:“奉進止:‘緣諸司官奏事頗多,……自今論事者,諸司官皆須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後奏聞者’”;李德裕《會昌一品集》卷一八《進上尊號玉册文狀》:“奉宣:令臣撰文者”,《再讓仲武寄信物狀》:“奉宣聖旨:緣河朔體大,令臣即受者”,又卷一九《謝恩不許讓官表狀》:“奉宣聖旨:‘卿太尉官是朕意與,不是他們僥求而得,不要更引故事辭讓者’”,《謝恩不許讓官表狀》:“奉宣聖旨:‘豈政理有失,風俗有乖,何遽退辭?一二年分憂,不用進表者’”,《謝恩問疾狀》:“奉宣聖旨:‘卿小有違裕……宜善頤養,當就痊平。所要内庫食物及藥物,無致嫌疑,但具數奏來,即令宣賜者’”;又《李衛公集補遺·停進士宴會題名疏》:“奉宣旨:不欲令及第進士呼有司爲‘座主’,趨附其門,兼題名局席等;條疏進來者”;《皇朝文鑑》卷四五富弼《辭樞密副使》:“差降中使傳宣云:‘此命是朝廷大用,並不因人,特出聖恩精選,令臣須受者’”,卷六五司馬光《進〈資治通鑑〉表》:“又奉聖旨,賜名《資治通鑑》,今已了畢者。”漸布及官司文告,如歐陽修《文忠全集》卷一一五《免晉、絳等州人遠請蠶鹽牒》:“不管遲延住滯者”,同前:“回報當所者”,《相度并縣牒》:“無致鹵莽者”,《相度銅利牒》:“無至張皇誤事者”,他如卷一一七《保明張景伯》、《五保牒》、《乞推究李昭亮》等亦有此類句。皆命令詞氣,以“者”爲“語絶”。蓋唐宋早成程式矣。

四七 衛將軍驃騎列傳

“天子嘗教之[霍去病]孫、吴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按高適《送渾將軍出塞》:“李廣從來先將士,衛青未肯學孫吴”;牽於對仗聲調,遂强以霍去病事爲衛青事,《日知録》卷二一嘗摘曹植、趙至、謝靈運、李白杜甫等竄改典故,此亦其類。《廉頗、藺相如列傳》相如論趙括曰:“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讀書不知合變”即《趙世家》引諺曰:“以書御者,不盡馬之情。”《三國志·魏書·夏侯淵傳》裴註引《世語》記淵子稱兒戲好爲軍陣之事,父奇之使讀《項羽傳》及兵書,稱不肯,曰:“能自爲耳,安能學人!”稱十八歲即死,未克成器,顧其抱負則與霍去病相似。《北史·來護兒傳》:“行軍用兵,特多謀算,每見兵法,曰:‘此亦豈異人意也?’”《宋史·岳飛傳》飛“尤好《左氏春秋》、孫吴兵法”,喜“野戰”,宗澤授以陣圖,飛曰:“陣而後戰,兵家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趙括學古法而墨守前規,霍去病不屑學古法而心兵意匠,來護兒我用我法而後徵驗於古法,岳飛既學古法而出奇通變不爲所囿;造藝、治學皆有此四種性行,不特兵家者流爲然也。岳飛好《左傳》,當亦是爲學兵法。《三國志·吴書·吕蒙傳》裴註引《江表傳》記孫權自言:“至統事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自以爲大有所益”,因勸蒙:“宜急讀《孫子》、《六韜》、《左傳》、《國語》及三史”;早以《左傳》及《左氏外傳》屬“兵書”。《新五代史·敬翔傳》梁太祖問:“《春秋》所記何等事?”翔答:“諸侯戰争之事耳”,又問:“其用兵之法,可以爲吾用乎?”答:“兵者、應變出奇以取勝,《春秋》古法不可以用於今”;觀《舊五代史·敬翔傳》末附註言其“應《三傳》數舉不第,發憤”投筆,則其對梁祖語,或猶存餘憤,乃己噎而勸人廢食歟?後世言兵者稱述左氏不衰;明顔季亨《九十九籌》卷一○《戰律〈春秋〉》歎“《春秋》兵法之聖也”,即以孫、吴等兵法詮《左傳》;陳禹謨撰《左氏兵略》;清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二有《春秋戰論》一○首,謂“左氏之兵”爲“謀三十有二”、“法二十有二”焉。

【增訂三】古之“名將”而“精通《左氏傳》者”,梁章鉅《退菴隨筆》卷一三嘗標舉之,關羽、渾瑊、狄青等與焉。

四八 平津侯主父列傳

公孫弘“爲布被”,“食一肉,脱粟之飯”。按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二謂“廉易而恥難”,如公孫弘布被脱粟,不可謂不廉,而曲學阿世,何無恥也!馮道刻苦儉約,不可謂不廉,而更事四姓十君,何無恥之甚也!“蓋廉乃立身之一節,而恥實心之大德,故廉尚可嬌,而恥不容僞。”析理入微。《鹽鐵論》之《刺復》、《褒賢》、《救匱》諸篇譏弘之“無益於治”,顧亦未嘗不許其儉約也。

“主父偃曰:‘我阨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按《左傳》哀公十六年,石乞曰:“此事克則爲卿,不克則烹,固其所也。何害!”《南齊書·荀伯玉傳》:“善相墓者見伯玉家墓,謂其父曰:‘當出暴貴而不久也。’伯玉後聞之,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全唐文》卷八九七羅隱《廣陵妖亂志》諸葛殷曰:“男子患於不得遂志,既得之,當須富貴自處,人生寧有兩邊死者!”可合觀。皆東方朔羡木槿之意也。

主父偃“遍召昆弟賓客,散五百金予之,數之曰:‘始吾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内門。今吾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吾與諸君絶矣!’”按《蘇秦列傳》刻劃“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貧賤則輕易之”;《司馬相如列傳》寫相如奉使歸蜀,“於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驩,卓王孫喟然而歎,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餘見前論《蘇秦列傳》。馬遷於炎涼世態,如言之不足,故重言之者,殆别有懷抱而陳古刺今、借澆塊壘歟。卓王孫事酷肖《儒林外史》中胡屠户之於“賢婿老爺”;此當出馬遷渲染之筆,不類相如《自敍》詞氣也。

四九 司馬相如列傳

《考證》:“劉知幾曰:‘司馬相如爲《自敍傳》,具在其集中,子長因録斯篇’”。按相如有《自敍》,始見於《隋書·劉炫傳·自贊》:“通人司馬相如、揚子雲、馬季長、鄭康成皆自敍風徽,傳芳來葉。”《漢書·司馬遷傳》:“遷之《自敍》云爾”,顔師古註:“自此以前,皆其《自敍》之辭也,自此以後,乃班氏作傳語耳”;《揚雄傳·贊》曰:“雄之《自敍》云爾”,師古註謂此傳即取雄《自敍》爲之,觀《贊》備述雄之行事,以補《傳》所缺載,則“班氏作傳語”,别見《贊》中,師古非臆測也。兩傳均特書“《自敍》云爾”,因全録馬、揚原文,未加裁割挪移。猶《晉書·隱逸傳》於陶潛曰:“其自敍如此”,乃全録《五柳先生傳》而祇略去其《贊》也。《漢書·東方朔傳》則《史通·雜記》上云:“尋其傳體,必曼倩之《自敍》也,但班氏脱略,故世莫之知”;《後漢書·馬融傳》不及其《自敍》,然按《世説新語·文學》門劉峻註引融《自敍》,則傳中語有逕取其文者;《梁書·文學傳》於劉峻曰:“嘗爲《自敍》,其略曰……”,《文選》峻《重答劉秣陵沼書》李善註引峻《自序》語即在“略”去之列,傳中他處必有逕取其文者。夫其人苟有自傳,作史者爲之傳而採擷焉,事之必然,理所當然,脱非通録全篇或整段,自毋庸片言隻句聲明來歷。馬遷爲相如傳,必非照載原文而不予竄易,故未著“《自序》云爾”。劉峻《自敍》,比跡馮衍,《文心雕龍·才略》稱衍“坎? 盛世,而《顯志》、《自敍》,亦蚌病成珠”;則衍有《自敍》,其文當有摭擷入《後漢書·馮衍傳》者,而范曄未嘗表白,即遷此傳之類也。

【增訂四】“自敍”不必皆爲“傳”體,如鄭玄“自敍”即《後漢書》本傳所録《戒子益恩書》是也。

《史通·序傳》又云:“相如《自敍》乃記其客遊臨邛,竊妻卓氏,以《春秋》所諱,持爲美談。雖事或非虚,而理無可取,載之於傳,不其愧乎!”相如文既失傳,不知此事如何載筆,竊意或以一二語括該之,不同《史記》之渲染點綴。正如馮衍《自敍》已全佚,劉峻踵作雖缺有間,而妻悍之文固在;然即馮敍猶存,劉敍仍完,其記悍妻凶虐,必不及衍《與婦弟任武達書》之詳悉。此無他,文尚體要,言各有宜耳。是以《史通》謂馬遷“因録斯篇”,乃粗舉大略,不可刻舟抱柱。瀧川引王鳴盛輩讀至下文譏《上林賦》“侈靡過實”,方悟非“長卿自作傳”;未參活句,見事遂遲。雖然,相如於己之“竊妻”,縱未津津描畫,而肯夫子自道,不諱不怍,則不特創域中自傳之例,抑足爲天下《懺悔録》之開山焉 [409] 。人生百爲,有行之坦然悍然,而言之則色赧赧然而口呐呐然者。既有名位則於未達時之無藉無賴,更隱飾多端;中冓之事,古代尤以爲不可言之醜。相如却奮筆大書,“禮法豈爲我輩設”,“爲文身大不及膽”,當二語而無愧。嵇康作《聖賢高士傳》,以相如與其數,贊曰:“長卿慢世,越禮自放”,此其一端矣。余見無名氏《大唐故范氏夫人墓誌銘》(《全唐文》卷九九五)稱“始以色事”厥夫,“送深目逆,調切琴心”,嘗笑諛墓而驅遣相如、文君故事,非魯鈍不通文理,即戇莽不通世故。然范氏死者無知,相如撰《自敍》時,文君縱退爲房老,而逕以其少年遺行襮布丹青,毋乃太不爲之地乎?此又後世撰《懺悔録》者之所慣爲。相如《自敍》與文君《白頭吟》孰先孰後,亦殊耐思量也。

“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文君竊從户窺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當也。……夜亡奔相如。”按“繆”也、“竊”也、“心悦”也、“恐不得當”也,望而知出於馬遷之揣摩,不類《自序》詞氣。阮籍《獼猴賦》取相如好色以擬猴之淫欲,當指此事;參觀《焦氏易林》卷論《坤》之《剥》。《全唐文》卷三九六鄭少微《憫相如賦》深斥其背禮傷風,有曰:“搢紳先生,而爲此歟!涼德汙行,既不勝誅;誾誾烈女,世未乏諸”;幾恨不能肆諸市朝或勒令休妻焉。李贄《藏書》卷三七云:“使當其時,卓氏如孟光,必請於王孫,吾知王孫必不聽也。嗟夫!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耦,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抉擇,忍小恥而就大計。《易》不云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雲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何可負也!”《古詩歸》卷二譚友夏評《紫玉歌》云:“被愚拗父母板住,不能成對,齎情而死;讀《紫玉歌》,益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非膽到識到人不能用。”王闓運《湘綺樓日記》光緒四年十二月四日云:“偶談司馬長卿、卓文君事。念司馬良史而載奔女,何以垂教?此乃史公欲爲古今女子開一奇局,使皆能自拔耳”;王氏弟子陳鋭《抱碧齋集·詩話》云:“《琴歌》一篇,王湘綺作,爲余書扇,附記云:‘讀史傳,竊疑相如、文君事不可入國史,推司馬意,蓋取其開擇婿一法耳。’目光如炬,侈談‘自由婚姻’者盍亦知所本。”時在清季,李贊之書尚未出幽遷喬,宜師弟子皆不知其論;竟陵《詩歸》却王氏所不廢,《日記》同年六月十一日記執友“縱談詩法”曰:“《詩歸》爲世所訾議,非吾輩不能用之有效也”,然則“目光如炬”,毋乃亦借明傳火於譚評乎?《琴歌》:“厮養娶才人,天孫嫁河鼓,一配忽忽終百年,粉淚蔫花不能語”,即前論《外戚世家》引朱彝尊《無題》之意。《西京雜記》卷三記相如欲納茂陵女爲妾,卓文君賦《白頭吟》以自絶;其事未保有無,而殊屬尋常,孟郊《古薄命妾》以十字蔽之曰:“將新變故易,持故爲新難。”亦見“一配”而“終百年”,談何容易,“奇局”新“開”,未必長局久持;此又李、王未識者。“《長門》解爲他人賦,却惹閨中怨《白頭》”;“相如解作《長門賦》,竟遣文君怨《白頭》”(《晚晴簃詩匯》卷六三葉舒璐《論古》、卷一一七吕兆麒《讀書有感》);後世詩人所以訕笑也。

武帝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按《張釋之、馮唐列傳》文帝曰:“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獨不”如沈佺期《古意》:“誰謂含愁獨不見”,今語所謂“偏偏不”。杜甫《詠懷古跡》:“蕭條異代不同時”,曰“不同時”而復曰“蕭條異代”,重言以申明望古遥集之悵也。《三國志·蜀書·許靖傳》裴註引《魏略》載王朗書曰:“眇眇異處,與異世無以異也”;頗具名理,以“無以異”和同兩“異”,亦善於修詞者。

《游獵賦》:“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琘、琨珸、瑊玏、玄厲、瑌石、武夫。”按他如禽獸、卉植,亦莫不連類繁舉,《文心雕龍·詮賦》所謂“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也。自漢以還,遂成窠臼。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二《王子鞏〈觀生草〉序》譏漢賦不過“排比類書”,即指此;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五《與戴唐器書》之三八至斥艾氏“此等説話,罪不容誅,……均宜服上刑”。顧景星論文,甚薄“豫章之艾、陳”(《白茅堂集》卷三三《藕灣文鈔序》),而其子昌《耳提録》述阿翁庭訓,有云:“左太冲一賦何以遲至十年?蓋古人書籍難得,不似今時易購,非其才思之鈍。”陸次雲《北墅緒言》卷四《與友論賦書》亦云:“漢當秦火之餘,典墳殘缺,故博雅之儒,輯其山川名物,著而爲賦,以代乘志。……使孟堅、平子生於漢後,……亦必不爲曩日之製。”皆類艾論。蓋此争早在袁枚、章學誠辯論《兩京》、《三都》之前(《隨園詩話》卷一,《文史通義》内篇二《文理》、五《書坊刻〈詩話〉後》)。夫排類數件,有同簿籍類函,亦修詞之一道 [410] 。然相如所爲,“繁”則有之,“艷”實未也,雖品題出自劉勰,談藝者不必效應聲蟲。能化堆垛爲烟雲,枚乘《七發》其庶幾乎。他人板重悶塞,堪作睡媒,即詞才清拔如周邦彦,撰《汴都賦》(吕祖謙《皇朝文鑑》卷七),“其草”、“其魚”、“其鳥”、“其木”聯篇累牘,大似《文心雕龍·練字》所嘲“其字林乎”!高文雅製中此類鋪張排比,真元好問《論詩絶句》所謂“珷玞”耳。然小説、劇本以游戲之筆出之,多文爲富而機趣洋溢,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中,旌旗壁壘一新。董説《西遊補》每喜鋪比,第一回各色百家衣、第三回武器、第四回萬鏡又看榜人、第七回梳洗用具、第八回派起鬼判及使者,皆稠疊而不冗滯。復舉二例。《百花亭》第三折王焕叫賣云:“查梨條賣也!賣也!賣也!這莫是家園製造道地收來也!有福州府甜津津、香噴噴、紅馥馥、帶漿兒新剥的圓眼荔枝也!有平江路酸溜溜、涼陰陰、美甘甘連葉兒整下的黄橙緑橘也!有松陽縣軟柔柔、白璞璞、帶粉兒壓匾的凝霜柿餅也!有婺州府脆鬆鬆、鮮潤潤、明晃晃、拌糖兒揑就的纏棗頭也!有蜜和成、糖製就、細切的新建薑絲也!有日晒皺、風吹乾、去殼的高郵菱米也!有黑的黑、紅的紅、魏郡收來的指頭大瓜子也!有酸不酸、甜不甜、宣城販到的得法軟梨條也!”云云。《醒世姻緣》第五○回孫蘭姬“將出高郵鴨蛋、金華火腿、湖廣糟魚、寧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龍虱、杭州醉蝦、陝西瑣瑣葡萄、青州蜜餞棠球、天目山筍鮝、登州淡蝦米、大同穌花、杭州鹹木樨、雲南馬金囊、北京琥珀糖,擺了一個十五格精致攢盒”(參觀第七九回寄姐想吃“四川的蜜唧、福建的蝌蚪”等十四物)。盡俗之言,初非爾雅,亦非賦體,而“繁類”鋪比,妙契賦心(參觀《毛詩》卷《河廣》則論《閑居賦》與《紅樓夢》第五回),抑且神明變化,前賢馬、揚、班、張當畏後生也。西方大家用此法者,首推拉伯雷(Rabelais),評者每稱其“饞涎津津之飲食品料連類”(les énumérations succulentes) [411] ,蓋彷彿《百花亭》、《醒世姻緣》兩節者。然渠儂苦下筆不能自休,讓·保羅嘗譏其連舉游戲都二一六各色,斐沙德(Fischart)踵事而增至五八六種,歷數之使人煩倦(mit vieler Eile und Langweile) [412] ,則又“動人嫌處只緣多”矣。

《游獵賦》:“弓不虚發,中必決訾,洞胸達腋,絶乎心係”;《集解》:“韋昭曰:‘在目所指,中必決於眼訾也’”;《考證》:“顔師古曰:‘決獸之目訾’;中井積德曰:‘洞胸達腋,共承必字。’”按《考證》引兩家説俱是。《後漢書·中山簡王焉傳》載明帝書亦云:“皆北軍胡騎,便兵善射,弓不空發,中必決訾”。“決訾”即鮑照《擬古》第一首所謂“驚雀無全目”;“決”、裂也,訾裂則目不全矣。曹植《冬獵篇》之“張目決訾”,則與杜甫《望嶽》之“決訾入歸鳥”同意,皆言遠眺凝視,“決”、絶也,如“絶頂”、“絶域”之“絶”,“決訾”即窮極目力也。此又文同而不害意異之例。“洞胸”二句,可參觀《北齊書·斛律羡傳》:“光所獲或少,必麗龜達腋;羡雖獲多,非要害之所”。“決訾”、“洞胸”,皆中“要害”矣。

《游獵賦》:“雙鶬下。”按《文選》李善註:“‘下’、落也。”班固《西都賦》:“矢不單發,中必疊雙”;傅毅《洛都賦》:“連軒翥之雙鵾”(《文選》陸機《齊謳行》註引);張衡《南都賦》:“仰落雙鶬”,又《西京賦》:“磻不特絓,往必加雙”;曹植《名都篇》:“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列子·湯問》:“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徐陵《紫騮馬》:“角弓連兩兔,珠彈落雙鴻”;李白《行行且游獵》:“弓彎滿月不虚發,雙鶬迸落連飛髇”,又《贈宣城太守兼呈崔侍御》:“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回旋若流光,轉背落雙鳶”;杜甫《哀江頭》:“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白居易《雜興》:“東風二月天,春雁正離離,美人挾銀鏑,一發疊雙飛”;李賀《榮華樂》:“天長一矢貫雙虎,雲弝絶騁聒旱雷。”

【增訂四】《藝文類聚》卷九二《鴟》門引劉楨《射鳶詩》:“發機如驚焱,三發兩鳶連”;卷九五《麞》門引魏文帝詩:“彎弓忽高馳,一發連雙麕。”

比美效顰,侈夸成習,略似《召南·騶虞》之“一發五豝”。長孫晟、高駢發一矢而貫二雕,李克用仰中雙鳧,乃至李波小妹射人亦“左右必疊雙”,史傳中大書特書者,詞章中常見慣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賈大夫“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言”;而《水經注》卷六《汾水》祁縣云:“賈辛邑也。辛貌醜,妻不爲言,與之如皋射雉,雙中之,則笑也。”蓋俗傳亦增飾而加雙連兩焉。《樂府雅詞》卷中葉夢得《水調歌頭·九月望日,與客習射西園。……將領岳德弓强二石五斗,連發三中的。……》:“何似當筵虎士,揮手弦聲響處,雙雁落遥空!”詞所詠與題所記,絶然兩事,恬不爲意,亦緣知依樣落套之語,讀者不至如痴人之聞説夢、鈍根之參死句耳。詩人寫景賦物,雖每如鍾嶸《詩品》所謂本諸“即目”,然復往往踵文而非踐實(nicht in der Sache,sondern in der Sprache),陽若目擊今事而陰乃心摹前構。匹似歐陽修《釆桑子》:“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名句傳誦。其爲真景直尋耶?抑以謝朓《和王主簿怨情》有“風簾入雙燕”,陸龜蒙《病中秋懷寄襲美》有“雙燕歸來始下簾”,馮延巳《釆桑子》有“日暮疏鐘,雙燕歸栖畫閣中”,而遂華詞補假,以與古爲新也?修之詞中洵有燕歸,修之目中殆不保實見燕歸乎?史傳載筆,尚有準古飾今,因模擬而成捏造,況詞章哉?不特此也。《宋書·范曄傳》曄獄中與諸甥姪書,早以“韻移其意”爲“文士”一患,又曰:“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張耒《明道雜志》記蘇軾評韓愈詩:“子瞻説吏部古詩,凡七言者則覺上六字爲韻設,五言則上四字爲韻設,不若老杜語……無牽强之迹”;楊萬里《誠齋集》卷七九《陳晞顔〈和簡齋詩集〉序》亦歎:“意流而韻止,韻所有,意所無也,焉得而不困!”後世小家薄相,才窘力孱,因傴爲恭,謝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二、二四《詩家直説》至教人以“意隨韻生”,“因字得句”;

【增訂一】但丁自負能如意押韻而未嘗以意就韻(參觀A. M. Clark,Studies in Literary Modes ,176),即未嘗如范曄所謂“韻移其意”也。法國十六世紀談藝者(J. Peletier)有謂,詩人爲韻脚所窘,每因難見巧,異想開而新意出(la contrainte de la rime favorise l’invention et la création)(H. Weber,La Création poétique au 16e Siècle en France ,I,155),則如謝榛所言“意隨韻生”也。

又湯賓尹《睡菴文集》卷一《〈蒹葭館詩集〉序》言:情之所不必至,而屬對須之;景之所不必有,而押韻又須之”(參觀錢秉鐙《田間文集》卷一六《兩園和詩引》:“詩言志,志動而有韻;今和詩因韻生志,是以志從韻也”)。按言盡信,或被眼謾。《説郛》卷七吕居仁《軒渠録》記王彦齡好唱《望江南》詞,庭參時,上官責之,彦齡向前應聲曰:“居下位,常恐被人讒,只是曾填《青玉案》,何曾敢作《望江南》?……”,下句不屬,回顧適見馬姓兵官,乃曰:“請問馬都監!”既退,馬詰彦齡曰:“某實不知,子乃以某爲證何也!”彦齡笑曰:“且借公趁韻,幸勿多怪!”(參觀《夷堅三志》壬卷七)。即“押韻須之”也。

【增訂一】評詩文而出以韻語,亦有“請問馬都監”之類。如陳師道《次韻蘇公西湖觀月聽琴》末韻曰:“後世無高學,末俗愛許渾”,儼若《丁卯》一集成風貽患者。殊乏徵驗。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三:“無己學杜,與許渾絶不同,言自應爾。然亦趁‘渾’字韻;不然,區區一丁卯,何苦發此機耶?”洵識曲聽真也。方回乃奉趁韻之片言,爲指迷之大覺,張皇幽眇(參觀《瀛奎律髓》卷一○許渾《春日題韋曲野老村舍》評語、《桐江集》卷五《劉元暉詩評》)。夫唐詩人名字不乏屬《真》、《文》、《元》三部者,芍蘇詩原用“綸”、“文”、“元”爲韻,則陳氏步韻或且曰:“末俗愛盧綸(仲文、士元)”,而方氏將集矢於大歷十才子乎!倘原押“倫”字,則戴叔倫復危哉殆矣!

《説郛》卷三二范正敏《遯齋閒覽》記李廷彦獻百韻排律於上官,中有聯云:“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上官讀而惻然傷之,謂曰:“不意君家凶禍重併如此!”廷彦亟起自解曰:“實無此事,但圖對屬親切耳”(亦見《續墨客揮犀》卷八,孔齊《至正直記》卷四載續之者曰:“只求詩對好,不怕兩重喪”)。即“屬對須之”也。

【增訂四】劉攽《中山詩話》記王丞相云:“‘馬子山騎山子馬’(馬給事字子山,穆王八駿有山子馬之名),久之,有人對曰:‘錢衡水盜水衡錢。’錢某爲衡水令,人謝之曰:‘正欲作對爾,實非有盜也。’”亦“屬對須之”之古謔。

二例雖發一笑,足資三反。學者觀詩文,常未免於鼈厮踢,好課虚坐實,推案無證之詞,附會難驗之事,不可不知此理 [413] 。然苟操之太過,若扶醉漢之起自東而倒向西,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而盡不信書則如無書,又楚固失而齊亦未爲得矣。

《游獵賦》:“蕩蕩乎八川”云云。按此一大節非徒開左思《吴都賦》,且亦木、郭《海賦》、《江賦》之先河也。

《游獵賦》:“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崖。”按下又云:“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無窮。”他如乍云猨蜼“牢落陸離,爛漫遠遷”,即復云車騎“先後陸離,離散别追”;子虚言“於是楚王乃弭節徘徊,翺翔容與”,而亡是亦言天子“於是乘輿彌節徘徊,翺翔往來”;子虚曰:“觀壯士之暴怒,殫覩衆物之變態”,而亡是亦曰:“睨部曲之進退,覩衆帥之變態”;子虚曰:“弋白鵠”,而亡是亦曰:“弋玄鶴”;子虚曰:“桂椒木蘭”,“騰遠射干”,而亡是亦曰:“槀本射干”,“欃檀木蘭”。此類重犯處不少,斷未能强釋爲有意對稱;非失檢,即才竭耳。漢魏、六朝之賦常一味鋪比,同篇複出,幾成通疵。庾信詞賦,允推大家,而一首之中,凌亂複疊,議其後者不乏,却未見有上責相如者。靳榮藩《緑溪語》卷上:“漢文疏而厚,如《大人賦》兩押‘浮’韻,《子虚賦》‘衡蘭’‘射干’皆再易,今人必以爲複矣。”似榮古而爲曲諱,欲蓋彌彰矣!

“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考證》引梁玉繩言左思、劉勰“並稱相如此賦濫詭不實,余謂上林地本廣大,且天子以天下爲家,故所敍山谷水泉,統形勝而言之。……況相如明著其指曰‘子虚’、‘烏有’、‘亡是’,是特主文譎諫之義爾”。按程大昌早發此意而言之更暢,《演繁露》卷一一云:“亡是公賦上林,蓋該四海言之。……言環四海皆天子園囿,使齊、楚所誇,俱在包籠中。彼於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土毛川珍,孰非園囿中物?敍而置之,何一非實?後世顧以長安上林覈其有無,所謂癡人前不得説夢者也!秦皇作離宫,關内三百,關外四百,立石東海上朐界中,爲秦東門,此即相如《上林》所從祖效,以該括齊、楚者也。自班固已不能曉,……後世何責焉!”殊具文心,然班固之“不曉”,實承馬遷來耳。張衡《西京賦》:“有憑虚公子者,……言於安處先生”,薛綜註:“‘憑’,依託也,‘虚’,無也;‘安處’猶‘烏處’,若言‘何處’”;《明文授讀》卷五二蔣冕《太學丘君行狀》謂丘名敦,嘗作《發冢説》,“託名於‘兀該拙卜古温’,胡語謂‘無是人’也”。師古而愈出奇,此類名氏亦如荷馬史詩中角色之詭稱己名“無人”矣 [414] 。

“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彘,馳逐野獸,相如上疏諫之。其辭曰:‘……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爲害矣!’”按《魯仲連、鄒陽列傳》陽獄中上梁孝王書曰:“蟠木根柢,輪囷離詭,而爲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爲之容也。……故有人先談,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爲枯木朽株之資也。”皆用“枯木朽株”,而用意迥異。相如謂微物不可忽,無用者足爲害;《晉書·石勒載記》下程琅諫勒出獵曰:“且枯木朽株,盡能爲害,馳騁之敝,古今戒之”,勒不聽,“是日逐獸,馬觸木而死,勒亦幾殆”,堪爲箋證。鄒陽謂下材不可棄,無用者或有裨,即《後漢書·班超傳》超上疏所謂“鉛刀一割之用”。此又一喻兩邊之例也。

《大人賦》:“下峥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按《漢書·司馬相如傳》下載此賦,師古註:“峥嶸,深遠貌也”;《傳》上載《游獵賦》:“刻削峥嶸”,師古無註,則“峥嶸”爲高峻之意;《西域傳》上杜欽説王鳳云:“臨峥嶸不測之深”,師古註:“峥嶸,深險之貌也”,與《大人賦》同而與《游獵賦》異。《大人賦》此數語全襲《楚辭·遠遊》,故洪興祖《楚辭補註》即取《漢書·相如傳》師古註以釋“峥嶸”。《晉書·束皙傳》皙作《玄居釋》有云:“朝游巍峨之宫,夕墜峥嶸之壑”,亦用深義。“峥嶸”指上高,而并能反指下深者,深與高一事之俯仰殊觀耳。《莊子·逍遥遊》不云乎:“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古希臘文bathos訓深,而亦可訓高,郎吉納斯談藝名篇《崇高論》即以爲高(hypsos)之同義字 [415] ;拉丁文altus訓高,而亦訓深 [416] ;頗足參證。德語“山深”(bergetief)尤爲“下峥嶸”、“臨峥嶸”、“墜峥嶸”之的解。華言“山深”,乃“庭院深深深幾許”之深,謂一重一掩,平面之進深也。德語則謂沉淵墜谷之深正如陟嶺登峯之高,以上比下,通降於升,即莊子云“亦若是”也。

《封禪文》。按張裕釗《濂亭遺文》卷一《辨司馬相如〈封禪文〉》力辨此文非“從諛”而爲“譎諷”、“忠諫”,特以詞“隱詭”、意“深遠”,故“難識”、“鮮知”。張與吴汝綸同門齊稱,二人爲文,每若韓、柳之“三六九比勢”(《牡丹亭》第六齣);吴有《讀〈文選·符命〉》,張則有此篇,均好事立異,徒失據敗績耳。“隱詭”、“深遠”如此,漢武安能“識”、“知”其爲諷而非勸乎?蓋有心翻案而不能自圓厥説者。

“相如雖多虚辭濫説,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按《漢書·司馬相如傳·贊》引之,而復述揚雄譏相如“勸百而風一,曲終而奏雅”。張衡《東京賦》:“故相如壯上林之觀,揚雄騁羽獵之辭。雖系以‘隤牆填塹’,亂以‘收罝落網’,卒無補於風規,衹以昭其愆尤”;即以雄與相如連類,取雄譏相如者,并還施於雄也。左思《魏都賦》:“末上林之隤牆,本前修以作系”,《文選》載劉淵林註引張衡此數語;《北齊書·陽斐傳》斐答陸士佩書中評相如、雄,亦全襲張衡此數語。

五○ 汲鄭列傳

“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見之”;《集解》:“廁謂牀邊,一云溷廁也”;《考證》:“廁當作厠,厠、側通。”按程大昌《演繁露》卷五、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徐昂發《畏壘筆記》卷二等皆考《史記》中“廁”有數義;程氏至云:“今武帝之見青也,臨斬絶之岸,而使青蒲伏於絶岸之下,仰視威顔,如在天上”,其説迂謬,渾忘“侍中”兩字矣。謝肇淛《五雜俎》卷三論武帝見青事,亦主溷廁,謂“解者必曲爲之説,殊可笑!”是也。竊謂此傳與《項羽本紀》中“廁”,皆指溷廁;《張釋之、馮唐傳》中“廁”,則指邊涯。“踞廁”接見大臣,亦西方帝皇舊習,蒙田所謂據廁牏爲寶座,處理機要(des princes,qui pour depescher les plus importants[sic .]affaires,font leur throne de leur chaire percée) [417] ;并有入廁面君特許狀(le brevet d’affaires),頒予重臣,俾於溷圊得便宜如宣室之覲。吾國古代似無此典制。

【增訂四】聖西門《回憶録》於法國路易十四宫廷掌故,如山藏海涵,記當時王公常以廁牏爲内室之公座(un trône intime),據而會客。臣工奏事,路易十四則奏溷,每晨輒半小時;凡爾塞宫中置官牏(chaîses percées officielles)凡二百七十四具云(Jean de la Varende,M. le duc de Saint-Simon et sa comédie humaine ,1983,p. 113)。

“忿發駡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爲公卿,果然!’”按《張釋之、馮唐列傳》釋之亦諫文帝“秦以任刀筆之吏”,陵遲土崩。然《蕭相國世家》:“太史公曰:‘蕭相國何於秦時爲刀筆吏’”;汲黯之駡,誠爲黯於漢家故事矣。

“太史公曰:‘下邦翟公有言’”云云。按《漢書·張、馮、汲、鄭傳》以翟公署門一節綴鄭當時傳尾,逕接以總《贊》。此節乃馬遷感歎之比事屬詞,固乃溝而外之於作者議論,贅而著之於傳中人本事,謀篇全失倫脊。立異無當,不如照鈔,依樣葫蘆,猶勝畫蛇添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