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田單列傳

“田單因宣言曰:‘神來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當有神人爲我師。’有一卒曰:‘臣可以爲師乎?’因反走。田單乃起,引還,東鄉坐,師事之。卒曰:‘臣欺君,誠無能也。’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每出約束,必稱‘神師’。”按古書載神道設教以愚民便用,無如此節之底藴畢宣者,參觀《周易》卷論《觀》。連類殊多,如《隋書·王[世]充傳》:“乃假託鬼神,言夢見周公,乃立祠於洛水之上,遣巫宣言:‘周公欲令僕射急討李密,當有大功,不則兵皆疫死’。充兵多楚人,俗信妖妄,故出此言以惑之。”蓋兵不厭詐,古兵法中初不廢妝神搗鬼以爲人定之佐也。《尉繚子·天官》:“黄帝曰:‘先神先鬼,先稽我智’;謂之天時,人事而已。”《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卷下:“兵者、詭道也,託之以陰陽術數,則使貪使愚,兹不可廢也”,舉例即有田單兹事。古希臘羅馬名將救危制勝,每乞靈於“陰術” [386] ,或且以戲劇中之“情事危險,神道出現”(deus ex machina)相擬焉 [387] 。

“田單乃收城中得千餘牛,爲絳繒衣,畫以五彩龍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其尾,燒其端。鑿城數十穴,夜縱牛,壯士五千隨其後。牛尾熱,怒而奔燕軍。”按漢尼巴爾(Hannibal)爲羅馬師所圍,悉索軍中牛,得二千頭,以乾柴爲火把,束角上(fasten to each of their horns a torch consisting of a bundle of withes or faggots),入夜燃之;牛駭且痛,狂奔,過處無不着火。羅馬師驚潰,圍遂解 [388] 。額火與尻火孰優,必有能言之者。

【增訂一】韓愈《納涼聯句》:“牛喘甚焚角”,暗合西故。王餘祐嘗據“莫笑田家老瓦盆”句,謂杜甫通拉丁文(見《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一《五公山人集》提要);使其知此事,不識於韓愈又將何説。

三二 魯仲連鄒陽列傳

“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按全用《戰國策·趙策》三原文,倘因此得免於王若虚之指斥乎?不然,渠好與馬遷爲難,必點煩作:“吾始以君爲天下賢公子,今知非也”。“乃今然後”四字乍視尤若堆疊重複,實則曲傳躊躇遲疑、非所願而不獲己之心思語氣;《水滸》第一二回:“王倫自此方纔肯教林冲坐第四位”,適堪連類。苟省削爲“今乃知”、“纔肯教”之類,則祇記事跡而未宣情藴。《國策》此篇下文新垣衍曰:“始以先生爲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爲天下士也”,《史記》亦用其語,而削去“而”字,詞氣遂不暢;《趙策》二蘇秦説趙王曰:“雖然,奉陽君妬,大王不得任事。……今奉陽君捐館舍,大王乃今然後得與士民相親”,言待之已久,方能“得”也,俗語所謂“終算等到這一天”。《莊子·天運》寫孔子老子歸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歎非常之人而得幸會也;《逍遥遊》寫鵬待風厚方能振翼曰:“而後乃今培風,……而後乃今將圖南”,明遠大之事匪可輕舉也。均稠疊其詞,以表鄭重。遷本書《張釋之、馮唐列傳》釋之諫文帝曰:“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將何以加其法乎?”盜掘本朝先帝陵墓,大逆不敬,罪惡彌天,爲臣子者心不敢想而亦口不忍宣也,然而臣姑妄言之,君其妄聽之;故“有如”而累以“萬分之一”,猶恐冒昧,復益以“假令”,擬設之詞幾如屋上加屋,心之猶豫、口之囁嚅,即於語氣徵之,而無待摹狀矣。《舊唐書·狄仁傑傳》仁傑諫高宗曰:“古人云:‘假使盜長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之?”“轉述釋之之諫,得心意而不必顧口角也。《魏書·楊播傳》楊椿誡子弟曰:“汝等脱若萬一蒙時主遇”,疊詞以示語重心長,可相參印。《宋書·前廢帝紀》:“太后怒,語侍者:‘將刀來剖我腹,那得生如此寧馨兒!’”郝懿行《晉宋書故·寧馨》條謂“寧馨”即“如此”,沈約“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爲重複,《南史》‘寧馨’上删去‘如此’二字,則得之矣。”夫“如此寧馨”亦正累疊同義之詞以增重語氣,猶白話小説中之言“如此這般”,或今語“這種這樣的人真是少見少有”。

【增訂三】白話小説中撮述告語之委曲丁寧,每重言而變其文。如《金瓶梅》第三三回:“拉到僻静處,告他説:‘你家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西遊記》第三七回:“這等這等,如此如此,將那夢中話一一的告訴行者。”

郝氏知訓詁而未解詞令,豈沈約當時并“不得”南朝“方言”之“解”哉!《全唐文》卷七三○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余退嘗吁後其能無果有不補建者”;此《記》元三家註本中吴師道曰:“連用‘其能無果乃不’六字爲疑詞,亦文之好奇也!”蓋原句即亦“後其能無補建者”或“後補建者果有不”,樊兼收並使,以示疑慨之深,意過於通,用此法而不當爾。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一稱“史公以一句縱,一句操”,而於“一篇中屢見之者”,如此篇之“天下之賢公子也”、“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云云。殊非探本之論。此節佳文,悉取之《趙策》三,句法操縱,一仍舊貫,未可歸功馬遷。《晉書·張輔傳》載輔論馬、班優劣,有曰:“又遷爲蘇秦、張儀、范雎、蔡澤作傳,逞詞流麗,亦足以明其大才也”;輔亦未察此數篇幾全釆《國策》而成,贊歎之不啻代遷攘善掠美。錦上添花,見逸勢冲天者借以羽翼,張、陸有焉。經傳中句法操縱,所見無過《公羊傳》宣公十五年宋人及楚人平一篇:“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雖然,吾今取此,然後而歸爾”,“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雖然,吾猶取此,然後歸爾”,“然則君請處於此,臣請歸爾”,“吾孰與處於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左、馬書中無其倫比也。又按元俞玉《書齋夜話》卷一論“經傳之文”每“兩聲合爲一聲,蓋省文也”,舉例有“‘耳’即‘而已’,‘爾’即‘如是’”;阮元《揅經室外集》卷三爲俞書提要,因曰:“凡云‘而已’者,急言之曰‘耳’,古音在第一部,凡云‘如此’者,急言之曰‘爾’,古音在第十五部;如《世説》‘聊復爾耳’,謂‘且如此而已’也。二字音義絶然不同,唐宋人至今每訛錯。”俞語平實,阮論則失當逞臆矣。即如《公羊傳》此篇之“爾”,正復與“耳”何别?阮引《世説》語,《晉書·阮咸傳》釆之;而同卷《阮脩傳》王敦曰:“卿嘗無食,鴻臚差有禄,能作不?”脩答:“亦復可爾耳”,則謂“亦復可如此也”,猶云:“也行”、“也不妨那樣”。若易“也”爲“而已”,則猶云:“姑且那樣罷!”、“也只能那樣罷!”,詞氣悖而身分僭,不合事理。《世説·言語》“嵇中散既被誅”一則註引《向秀别傳》“族人作《儒道論》,困於不行,乃告秀欲假其名,笑口:‘何復爾耳!’”則謂“何必如此哉!”,若易“哉”爲“而已”,意義全乖。《三國志·魏書·諸夏侯、曹傳》裴註引《魏略》許允被誅,門生走告其婦,“婦正在機,神色不變,曰:‘早知爾耳’”(亦見《世説·賢媛》),則謂“早知如此也”;若易“也”爲“而已”,口角輕易而心情剌謬。古樂府《婦病行》寫婦擬想身死後遺孤之苦,傷悲淚下,結云:“行復爾耳,棄置勿復道!”則謂“將亦如此也”,猶云:“也會那樣受苦的,没奈何不去説它罷!”若易“而已”,又口角輕易而心情剌謬。“爾耳”亦常見六朝譯佛經中,如北魏譯《賢愚經·檀膩䩭 品》第四六:“由汝邪心,於父母舍,更蓄傍婿;汝在夫家,念彼傍人,至彼小厭,還念正婿,是以爾耳”;北魏譯《雜寶藏經·老婆羅諂僞緣》第一一八:“我出家人,憐愍一切,畏傷蟲蟻,是以爾耳”;又《法苑珠林》卷六一引《靈鬼志》術師乞擔人擔之,擔人“甚怪之,慮是狂人,便語云:‘自可爾耳’”(《太平御覽》卷七三七引無“耳”字);皆謂“是以如此也”,“可以如此也”,“也”字或略去,然斷不能著“而已”。《三國志·魏書·蔣濟傳》裴註引《列異傳》:“其婦夢見亡兒涕泣,……明日以白濟,濟曰:‘夢爲爾耳,不足怪也’”,又《王淩傳》裴註引《魏略》記單固擊廷尉,慚不敢視母,母曰:“汝爲人吏,自當爾耳。此自門户衰,我無恨也”;則洵如阮氏所釋“如此而已”。是以不宜枯蝸粘壁,膠執字訓,而須究“詞之終始”也。

“鄒陽乃從獄中上書”云云;《考證》:“真德秀曰:‘此篇用事太多,而文亦浸趨於偶儷’”。按真氏語本《朱子語類》卷一三九:“問:‘吕舍人言古文衰自谷永’。曰:‘何止谷永!鄒陽《獄中書》已自皆作對子了。’”“偶儷”、“對子”即馬遷所謂:“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比物連類”出《韓非子·難言》:“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爲虚而無用”;枚乘《七發》鋪展爲八字:“於是使博辨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宋書·王微傳》微奉答始興王濬牋書,“輒飾以詞釆”,因與從弟僧綽書自解曰:“文詞不怨思抑揚,則流澹無味;文好古貴能連類可悲,一往視之,如似多意”;“連類可悲”正用馬遷此傳語,“連類”即“詞釆”,偶儷之詞,縟於散行,能使“意”寡而“視”之“如似多”也。《四庫提要》卷一八九《四六法海》條亦云:“自李斯《諫逐客書》始點綴華詞,自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始點綴故事,是駢體文之漸萌也。”餘見《全漢文》卷論鄒陽《上書獄中自明》。

三三 吕不韋列傳

“因使其姊説華陽夫人曰:‘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按《外戚世家》:“及晚節色衰愛弛,而戚夫人有寵。”語本之《戰國策·楚策》一江乞説安陵君曰:“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又《楚策》四王曰:“婦人所以事夫者,色也”;《韓非子·説難》:“及彌子瑕色衰愛弛,得罪於君。……而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詩·衛風·氓》小序亦云:“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李白《妾薄命》:“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即演“華落”爲十字耳。《佞幸列傳》:“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時”正言顔色盛衰之時。金屋貯嬌,長門買賦,一人之身,天淵殊況。余讀陸機《塘上行》:“願君廣末光,照妾薄暮年”,歎其哀情苦語;尚非遲暮,衹丐餘末,望若不奢,而願或終虚也。《漢書·外戚傳》上李夫人病篤,武帝臨候,夫人蒙被轉嚮,不使見面,帝去,夫人語姊妹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絶,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毁壞,顔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發揮“色交”之猶利交,幾無賸義。晉謝芳姿《團扇歌》:“白團扇,憔悴非昔容,羞與郎相見!”亦李夫人之心事也。後來詩詠常申其意,如趙翼《甌北詩鈔》七言古之三《題周昉背面美人圖》:“君不見李夫人,病態恐使君王見,君王臨問下羅幬,轉向牀陰不見面”(參觀五言古之二《題許松堂亡姬小像》,又錢大昕《潛研堂詩續集》卷八《真娘墓》、孫原湘《天真閣集》卷一一《牂柯悼玉歌》、魏源《古微堂詩集》卷四《怨歌行》之三)。

【增訂三】方文《嵞山續集·徐杭游草·題載花船短歌》:“自古美人多不壽,壽則紅顔漸衰醜,不如年少化芳塵,蛾眉千載尚如新”,亦如趙翼、孫原湘等詩意。《西湖佳話》卷六《西泠韻蹟》託爲蘇小小甘早死,發揮兹旨甚暢,有曰:“使灼灼紅顔,不至出白頭之醜;纍纍黄土,尚動人青髩之思。失者片時,得者千古。”意大利詩人曰:“見心愛者死去,事雖慘酷,然又有甚焉者,則目覩其爲病所磨,體貌性情漸次衰敝,乃至非復故我也。蓋前事尚留空華幻想,後事乃索然意盡,無復餘思矣。”(Il veder morire una persona amata,è molto meno lacerante che il vederla deperire e trasformarsi nel corpo e nell’animo da malattia. Perchè nel primo caso le illusioni restano,nel secondo svaniscono-Leopardi,Zibaldone ,ed. F. Flora,I,386)又一英國畫師嘗語人:“大美人最可憐;其壽太長,色已衰耗而身仍健在”(I think a great beauty is most to be pitied. She completely outlives herself-W. Hazlitt,Conversations of James Northcote ,in J. Thornton,ed.,Table Talk ,“Everyman’s Lib.”,268)。

梁簡文帝《詠人棄妾》:“常見歡成怨,非關醜易妍”;崔湜《婕妤怨》:“容華尚春日,嬌愛已秋風”;白居易《太行路》:“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顔未變心先變”;張籍《白頭吟》:“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曹鄴《棄婦》:“見多自成醜,不待顔色衰”;李商隱《槿花》:“未央宫裏三千女,但保紅顔莫保恩”;《陽春白雪》卷七鄭覺齋《念奴嬌》:“誰知薄倖,肯於長處尋短!舊日掌上芙蓉,新來成刺,變盡風流眼。自信華年風度在,未怕香紅春晚。”均言男不“念奴嬌”,而女猶“想夫憐”,愛升歡墜,真如轉燭翻餅。

【增訂三】“愛升歡墜”語出《後漢書·皇后紀》上郭后《論》。此節議論最爲透切:“物之興衰,情之起伏,理有固然矣。而崇替去來之甚者,必唯寵惑乎!當其接牀笫,承恩色,雖險情贅行,莫不德焉。及至移意愛,析讌私,雖惠心妍狀,愈獻醜焉。愛升,則天下不足容其高;歡墜,故九服無所逃其命。”張衡《西京賦》寫後宫云:“列爵十四,競媚取榮,盛衰無常,唯愛所丁”;末八字亦此意,“丁”字簡鍊,後世尠用者。

張雲璈《簡松草堂集》卷六《相見詞》第一首:“初見何窈窕,再見猶婉孌,三見恐人老,不如不相見”,第三首:“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但得長相思,便是長相見。”最爲簡括圓賅。法國文家聖佩韋有膩友(Sophie d’Arbouville)病革,渠數往省候,不得一見,談者謂此正彼婦弄姿作態之極致,自知容貌衰敝,不願落情人眼中耳(par un sentiment de suprême coquetterie et pour ne pas montrer à son ami un visage ravagé) [389] 。用心良苦,正與李夫人、謝芳姿彷彿;女蓄深心,即徵男易薄情矣。陸游《南唐書·后妃諸王列傳》記昭惠后“寢疾,小周后已入宫,后偶褰幔見之,驚曰:‘汝何日來?’……后恚,至死,面不外向”(馬令《南唐書·女憲傳》僅云:“昭惠惡之,反卧不復顧”);則與李夫人臨殁時事貌同情異。

三四 刺客列傳

“其友爲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爲所欲,顧不易耶?……’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云云。按蓋不肯詐降也。其嚴於名義,異於以屈節爲從權後圖者。李陵《答蘇武書》“報恩於國主耳”句,《文選》李善註引陵前與武書有“故且屈以求伸”語,與豫讓之言,如冰炭矣。

豫讓曰:“范、中行氏皆衆人遇我,我故衆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按《漢書·賈誼傳》誼上疏陳政事,即引豫讓此數語而申之曰:“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爲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爲也。……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挻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因小見大,有關治體,匪特恩私之酬報矣。《尚書·泰誓》下:“古人有言曰:‘撫我則后,虐我則讎’。”《孟子·離婁》章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趙歧註:“臣緣君恩以爲差等”。

【增訂一】江瀚《孔學發微》卷上引《論語》、《易》、《禮記》、《左傳》而一言以蔽曰:“人倫大都等待舉之,期於兩方交盡。”即豫讓語意。李陵《答蘇武書》亦曰:“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正緣恩以爲差等耳。

《戰國策·燕策》一郭隗對燕昭王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詘指而事之,北面而受學,則百己者至;先趨而後息,先問而後默,則十己者至;人趨己趨,則若己者至;馮几據杖,眄視指使,則厮役之人至;若恣睢奮擊,呴籍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矣”(《説苑·君道》篇郭隗語、《鶡冠子·博選》篇“五至爲本”節略同)。二節可與賈誼文相發明。“如遇官徒”,則“至”者多“徒隸”;“自爲犬馬”,則“視”君如“國人”。史籍所載,臣蒙國士之遇而爲衆人之報者固有之,君遇以衆人、蓄等犬馬而責臣以國士之報者更多有之。《戰國策·齊策》四田需答管燕曰:“君不肯以所輕與士,而責士以所重事君”;《魏書·路思令傳》上疏:“夫恩可勸死士,今若捨上所輕,求下所重”,又《良吏傳》明亮曰:“官爵、陛下之所輕,賤命、微臣之所重,陛下方收所重,何惜所輕?”;王明清《揮麈三録》卷三記胡昉“以大言誇誕得官”,一日語人曰:“朝廷官爵是買吾曹之頭顱,豈不可畏!”;元曲鄭廷玉《楚昭公》第一折:“閒時故把忠臣慢,差時不聽忠臣諫,危時却要忠臣幹”;皆相發明。文藝復興時意大利史家亦謂君之於臣也,未嘗顧藉,爲己利便,扇捐屣棄,初勿少假,乃憤歎其營私負主,是亦不思之甚矣(Se e principi,quando viene loro bene,tengono poco contode’ servidori,per ogni suo pericolo interesse gli disprezzano o mettono da canto,che può sdegnarsi o lamentarsi uno padrone se e ministri,pure che non manchino al debito della fede e dell’ onore,gli abandonano o pigliano quelli partiti che sieno più a loro beneficio?) [390] 。

“聶政曰:‘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按此語全本《戰國策·韓策》二。《游俠列傳》言郭解“以軀借交,報仇藏命”,《貨殖列傳》亦言俠少“借交報仇”,則馬遷自鑄偉詞。《水滸》第一五回:“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 項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許身”、“賣血”似皆不如“借軀”之語尤奇也。

三五 李斯列傳

“請一切逐客”;《索隱》:“‘一切’猶一例,言盡逐之也。言‘切’者,譬若利刀之割,一運斤無不斷者。解《漢書》者以‘一切’爲‘權時’義,亦未爲得也”;《考證》:“中井積德曰:‘譬如一刀切束芻’”云云。按《索隱》所駁“解《漢書》者”,指《漢書·平帝紀》“一切滿秩如真”句師古註:“一切者,權時之事,非經常也;猶如以刀切物,苟取整齊,不顧長短縱橫。”實則以刀截釋“切”,正發於師古,小司馬、中井未能立異。特師古曰“苟取”、“不顧”,又涵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之意,謂鹵莽滅裂以求整肅浄盡,類後世語之“一筆抹摋”。

【增訂四】《莊子·徐無鬼》:“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郭象註:“覕、割也。萬物萬形,而以一劑割之,則有傷也”;《釋文》:“劑、子隨反。”按“一劑”通《秋水》之“一齊”,“萬物一齊,孰短孰長。”《漢書》師古註“一切”,曰“苟取”,曰“不顧”,正如《莊子》郭註“一覕”之謂“有傷”矣。

《全後漢文》卷四六崔寔《政論》:“安官樂職,圖累久長,而無苟且之政;吏民供奉,亦竭忠盡節,而無一切之計”;以“一切”與“苟且”互文對稱,草率了事、敷衍塞責之義了然,即師古註之“苟取”、“權時”矣。《貨殖列傳》:“以武一切,以文守之”,諸家無註,“一切”曰“武”,言外有下刀不顧之意在。《曹相國世家》百姓歌曰:“蕭何爲法,顜若畫一”;“畫一”亦是“一切”,皆《莊子·秋水》所謂“一齊”而無“孰短孰長”也。釋典以“一切”爲哲理術語,《法苑珠林》卷二八《述》曰:“‘一’者謂普及爲言,‘切’者謂盡際爲語”,即名辯之“普概”、“全舉”(universe,universality)。《漢書·趙廣漢傳》:“盜賊以故不發,發又輒得一切治理”,請無漏網,嚴密不遺;《循吏傳》龔遂對宣帝曰:“唯緩之始可治,……且無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從事”,則謂因事從宜,不拘一律。前之“一切”指概同之經,後之“一切”指各殊之權;兩意相反。今語“一切”,惟存前意,括而無遺、全而無外,酷似釋典之祇指周遍,不寓特殊。至於不守經之權,與夫不通權之經,兩者又均“一切”之“苟且”義耳。

“斯乃上書曰:‘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爲過矣!……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爲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宫,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厩,江南金錫不爲用,西蜀丹青不爲釆。……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按此書歷來傳誦,至其命意爲後世張本開宗,則似未有道者。二西之學入華,儒者闢佛與夫守舊者斥新知,訶爲異端,亦以其來自異域耳。爲二學作護法者,立論每與李斯之諫逐客似響之應而符之契,其爲暗合耶?其爲陰承也?如柳宗元《送僧浩初序》:“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則將友惡來、盜跖而賤季札、由余乎?”非即斯《書》援秦穆公取由余、百里奚等所謂“此五子者,不産於秦”歟?兹復舉較不著者數例。《弘明集》卷一牟融《理惑論》略云:“昔孔子欲居九夷,由余産狄國而霸秦,漢地未必爲天中也”。《廣弘明集》卷一四李師政《内德論》略云:“夫由余出於西戎,輔秦穆以開伯業;日磾出於北狄,侍漢武而除危害。臣既有之,師亦宜爾。何必取其同俗而舍於異方乎?師以道大爲尊,無論於彼此;法以善高爲勝,不計於遐邇。豈得以生於異域而賤其道,出於遠方而棄其寶?夫絶羣之駿,非唯中邑之産;曠世之珍,不必諸華之物。漢求西域之名馬,魏收南海之明珠;貢犀象之牙角,採翡翠之毛羽。物生遠域,尚於此而爲珍;道出遐方,獨奈何而可棄?若藥物出於戎夷,禁咒起於胡越,苟可以蠲邪而去疾,豈以遠來而不用之哉?”釋契嵩《鐔津文集》卷一《原教》:“苟以其人所出於夷而然也,若舜東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而其道相接紹,行於中國。可夷其人而拒其道乎?”《明文授讀》卷一二何喬遠《〈琴莊筆記〉序》云:“余嘗作《佛論》,以爲世尊見仲尼,仲尼將與之乎?其拒之也?陽貨、季康、互鄉之徒皆可以進,世尊而見仲尼,仲尼與之矣。四夷衣服食用之具,其精且巧於中國者亦多,而中國率用之矣。至論學論文,則曰:‘彼佛經也!’‘彼佛意也!’”焦竑《筆乘》續集卷二《支談》云:“善乎曹德芳之語高叔嗣曰:‘聖人之言道,如人之名天也。中國謂之天矣,匈奴則謂之撑犁,豈有二哉!’肅慎之矢、氐羌之鸞、卜人之丹砂、權扶之玉石,中國之人世寶之。獨其微言妙論,乃掩耳不欲聽。性命、我之家寶也。我有無盡藏之寶,埋没已久,貧不自聊矣;得一賈胡焉,指而示之,豈以其非中國人也,拒其言哉?”趙銘《琴鶴山房遺稿》卷七《與李愛伯同年書》云:“天算用彼術矣,砲火用彼法矣;吉貝出於異域,衣被寰中;巴菰植自南洋,咀含海表。苟求利濟,豈限方隅?刀號‘定秦’,弓銘‘克敵’;雖謂張吾三軍,學在四夷,夫奚不可也?以是發揚耳目,震耀威靈,本無嫌用楚之材,且有時盡羿之道矣。”《譚嗣同全集》卷三《上歐陽瓣薑師書》之二斥“中國名士”之痛詆“洋務”云:“且凡詈洋務者,能不衣洋布、用洋物乎?”焦氏“家寶”、“賈胡”之喻,即取諸釋典;《楞嚴經》卷四:“譬如有人,於自衣中繫如意珠,不自覺知,他方乞食馳走,忽有智者指示其珠,所願從心,致大饒富。”“衣服食用之具”,皆形而下,所謂“文明事物”(die Zivilisationsgüter);“文、學、言、論”,則形而上,所謂“文化事物”(die Kulturgüter);前者見異易遷,後者積重難革,蓋事之常也 [391] 。若一以貫之:微言妙論,既掩耳惡聞,服食器用,亦潔身恐浼,遂有如《官場現形記》第四六回所嘲諷之童子良者,痛絶洋學,洋鐘、洋燈,“一概不用”,納賄亦“祇愛銀子,不愛洋錢”(參觀《官場維新記》第一回袁伯珍)。雖爲暴謔,亦正李斯《書》中“擊甕叩缶、彈筝搏髀”之推類耳。古希臘一文家著《情書集》,殘膏賸馥,沾丐不尠,有函致所悦一外國人云:好物多不能本地自給,雨降於天,河流自海,織錦出諸大秦(the woven fabrics of the Chinese),此類皆不以非土産而遭擯斥,人也亦然,故身雖異族,勝於當方(Better too is the foreign lover) [392] 。歌德名篇中寫諸生轟飲,一人索香檳酒,放歌云:佳品每産於遠地,外域方物不能概棄,故真正德國人憎法國之人而嗜法國之酒(Ein echter deutscher Mann mag keinen Franzen leiden,/Doch ihre Weine trinkt er gern) [393] 。一則推愛屋上之烏,一則嚴擇肉邊之菜,均可參觀。

“於是趙高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閒,可奏事。’丞相至宫門上謁,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閒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按《後漢書·劉玄傳》記更始“日夜與婦人飲讌後庭”、“韓夫人尤嗜酒,每侍飲,見常侍奏事,輒怒曰:‘帝方對我飲,正用此時持事來乎?’起,抵破書案。”二事頗相似。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對樹二松,日哦其間,有問者,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則燕居而託言有公事以謝來者,豈如皎然《詩式》所謂“偷意”耶?韓夫人語經黄庭堅《戲詠高節亭邊山礬花》第二首運用:“北嶺山礬取次開,清風正用此時來”,遂成江西社裏人爛熟之典。如徐俯《饒守董尚書令畫史繪釋迦出山相及維摩居士作此寄之》:“捷書正用此時來,開顔政爾難忘酒”(《聲畫集》卷三);曾幾《失題》:“自公退食入僧定,心與篆香俱寒灰;小兒了不解人意,正用此時持事來”(吴可《藏海詩話》稱引此詩而未具主名,兹據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五曾幾《張子公召飲靈感院》詩批語定爲曾作,今本《茶山集》未收);陸游《秋晴欲出城以事不果》:“一官底處不敗意,正用此時持事來”又《新津小宴之明日欲游修覺寺以雨不果》:“不如意事十八九,正用此時風雨來”(《劍南詩稿》卷二、卷八);范成大《海棠欲開雨作》:“蒼茫不解東風意,政用此時吹雨來”(《石湖詩集》卷三○)。二世故事却未見人驅使入詩。豈不以“正用此時”四字别致醒目,故更始事可以暗用,而二世事乏特色詞句,須道破“丞相”、“二世”,祇合明用耶?王銍《四六話》卷上論隸事有“伐山”與“伐材”之别,當行語也,然僅言事有“生”有“熟”,尚是修詞之粗。典實“生”、“熟”而外,猶判“明”、“暗”異宜焉。

“趙高治斯,榜掠千餘,不勝痛,自誣服”。按屈打成招、嚴刑逼供,見諸吾國記載始此。《張耳、陳餘列傳》貫高不肯供張敖反,“吏治榜笞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蓋非盡人所能。《太平廣記》卷二六七《來俊臣》(出《御史臺記》)記武則天召見狄仁傑等,問曰:“卿承反何也?”仁傑等對:“向不承已死於枷棒矣!”

【增訂三】《尉繚子·將理》:“笞人之背,灼人之脅,束人之指,而訊囚之情,雖國士有不勝其酷而自誣矣。”言“屈打成招”,更早於《史記》,亦已道拶刑。狄仁傑對武后語,即所謂“國士不勝其酷而自誣”也。

卷二六八《酷吏》(出《神異經》)記來俊臣與其黨造大枷凡十,各有名字,其四曰“著即承”,其六曰“實同反”,其七曰“反是實”。夫刑、定罪後之罰也;不鈎距而逕用枷棒,是先以非刑問罪也,如《水滸》第五二回高廉審問柴進所謂“不打如何肯招”,第五三回馬知府審問李逵所謂“快招了‘妖人’,便不打你”。信“反是實”而逼囚吐實,知反非實而逼囚坐實,殊塗同歸;欲希上旨,必以判刑爲終事,斯不究下情,亦必以非刑爲始事矣。古羅馬修詞學書引語云:“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而不能忍痛者吐不實”(Mentietur in tormentis,qui dolorem pati potest;mentietur,qui non potest) [394] ;

【增訂四】十八世紀意大利名著《罪惡與刑罰論》云:“酷刑最能使作惡而身强者免咎,無辜而體弱者服罪”(la tortura èl il mezzo sicuro diassolvere i robusti scellerati e di condannare i deboli innocenti. -Cesare Beccaria,Dei delitti e delle pene ,cap. xii,a cura di P. Cala mandrei/1945/p. 218)。即余原引羅馬古語之意。

蒙田亦云:“刑訊不足考察真實,衹可測驗堪忍”(plutost un essay de patience que de vérité) [395] 。酷吏輩豈盡昧此理哉!蓄成見而預定案耳。

“李斯乃從獄中上書:‘臣爲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爲天子,罪一矣’”云云;《考證》:“凌稚隆曰:‘按李斯所謂七罪,乃自侈其極忠,反言以激二世耳’”。按《滑稽列傳》褚先生補郭舍人爲漢武帝大乳母緩頰,“疾言駡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耶?尚何還顧?’”亦“反言以激”也。《全唐文》卷四三二僕固懷恩《陳情書》:“臣實不欺天地,不負神明,夙夜三思,臣罪有六”云云,全師李斯此書,假認罪以表功,所謂“反言”也 [396] 。

三六 張耳陳餘列傳

“太史公曰:‘……然張耳、陳餘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豈顧問哉?及據國争權,卒相滅亡。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後相倍之戾也?豈非以利哉!’”;《索隱》引《廉頗列傳》“以市道交”云云。按小司馬之解未貼。《廉頗》、《孟嘗君》諸傳所言乃趨附富貴人門下之游客、食客,向火之乞兒而已。此傳所慨,則貧賤時刎頸之平交,以素心始而不免以市道隙末;相形愈下,故張、陳之事尤貽口實。《法言·重黎》篇:“或問交,曰:‘仁’。問餘、耳,曰:‘光初’。”《漢書·張耳、陳餘傳·贊》全用《史記》語而改末句爲“勢利之交,古人羞之,蓋謂是矣!”指斥更明。《後漢書·王丹傳》丹歎“交道之難”,即曰:“張、陳凶其終。”“凶終”與“光初”語反而意一。《樊、酈、滕、灌列傳》酈寄與吕禄善而奉周勃命紿禄,“天下稱酈況賣交也”,此亦平交;《漢書·樊、酈、滕、灌、傅、靳、周傳·贊》力爲之辨,謂“誼存君親”,重於朋友。黄庭堅《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五《跋陷蕃王太尉家書》所謂:“物固不一能,士固不一節。酈寄賣友而存君親,君子以爲可”。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七《正友論》亦云:“酈況之説其友也,其言甚甘,而君子不以爲險”;然通篇力詆後世“相證”、“相告”、“相誣”以“賊害其友”之爲“至惡”,斯意至龔自珍《定盦續集》卷一《論私》而大暢矣。

三七 魏豹彭越列傳

“有司治,反形已具。”按《季布、欒布列傳》:“而陛下疑以爲反,反形未見”;《淮南、衡山列傳》:“安罪重於將,謀反形已定。”《戰國策》習用此字,如《齊策》五蘇秦説閔王曰:“此亡國之形也”;《楚策》一邯鄲之難,景舍謂楚王曰:“趙有亡形。……趙見亡形”;《燕策》一齊使人謂魏王曰:“伐齊之形成矣。”《三國志·吴書·諸葛恪傳》裴註引《漢晉春秋李衡説姜維曰:“自曹操以來,彼之亡形未有如今者也”;《隋書·劉昉傳》宇文忻臨刑,叩頭乞哀,昉曰:“事形如此,何叩頭之有!”《全唐文》卷六六七白居易《請罷兵第二狀》:“請而後捨,模樣可知”;《第三狀》:“只使陛下威權轉銷,天下模樣更惡”;《論行營狀》:“若比向前模樣,用命百倍相懸。”“模樣”即“形”,古近語異耳,皆兼局勢與情跡而言之。陳師道《次韻春懷》云:“老形已具臂膝痛”,點化殊妙,足資解會;“臂膝痛”者,老之徵象,“見”老之“形”,非老態“具”盡於“臂膝痛”也。

三八 黥布列傳

“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爲諸侯,北鄉而臣事之’”。按《田儋列傳》:“謂其客曰:‘橫始與漢土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爲天子,而橫乃爲亡虜,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容齋續筆》卷四以田橫語與吕布臨刑語相較,而引蘇軾《答范淳甫》詩云:“猶勝白門窮吕布,欲將鞍馬事曹瞞!”獨深居點定本湯顯祖《玉茗堂集·詩》卷六《答淮撫李公》五律《序》:“雅意殊厚,獨愧身與公等比肩事主,老而爲客,亦非予所能也!”則彷彿田橫語意。

“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後哉?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按《項羽本紀》:“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也!”;褚少孫補《三代世表》,曲學媚權貴,侈陳霍光爲霍叔苗裔,讚諛不容口,曰:“豈不偉哉!”《漢書·霍光傳·贊》:“死財三年,宗族誅滅,哀哉!昔霍叔封於晉,晉即河東,光豈其苗裔乎!”顯仿遷文,陰承褚説。班與馬貌同心異者:馬爲項羽、英布高攀華胄,意謂二人明德之後,猶叨餘慶,故能無藉而勃興;班釆褚撰霍光譜牒,意謂霍叔犯上作亂,戾氣所遺,光遂作孽貽殃。後人遭際,遥定於累葉以前,兒孫否泰,陰本諸先祖所作;由《易》之“積善餘慶,積不善餘殃”、《老》之“天網疎而不漏”等説,孳生馬、班此類史論,不啻爲釋氏“前因”、“現業”之教張本先容。慧皎《高僧傳》卷一康僧會答孫晧問報應,即曰:“《易》稱‘積善餘慶’,《詩》詠‘求福不回’,雖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訓”;《弘明集》卷二宗炳《明佛論》引“積善”云云,謂:“然則孔氏之訓,資釋氏而通”;卷三孫綽《喻道論》歷引史籍所載魏顆、齊襄等“古今禍福之證”,拍合佛説“報應”;卷一一李淼《與道高、法明二法師書》之三至據“積善”云云,謂“七經所陳,義兼未來”無俟釋教;《隋書·隱逸傳》有客“不信佛家應報之義,以爲外典無聞”,李士謙“喻”以“積善”云云。佛法東來,就地不乏假借以爲緣飾之資,俾生疏而可託熟習,遂易入人心耳。吾國古説祇道先祖及於後人,非道前生即是後身,如項羽、英布、霍光乃舜、皋陶、霍叔之裔孫,而非三人之轉世。班固《幽通賦》:“三欒同于一體兮,雖移易而不忒”,曹大家註:“天命祐善災惡,非有差也,然其道廣大,雖父子百葉,猶若一體也”;“一體”言同一血統,非言同此一人,如霍光與霍叔乃一脈相傳,非一身輪迴。釋教則於當身之“花報”、“現報”而外,尚標身故之“果報”、“生報”、“後報”(《大般湼槃經·梵行品》第八之五、《優婆塞戒經》),亦猶古希臘人所謂“他生公道”(la divine formule Adrastée)或“太古科律”(the thrice ancient law) [397] 。身異世遷,仍食前生宿因之果。名登《史記》之鼂錯、袁盎,歷七百年、轉十世爲僧,而猶怨對報復,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二言之鑿鑿云!

三九 淮陰侯列傳

“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上不我用。’即亡。”按《田儋列傳》:“高帝聞之,乃大驚。‘以田橫之客皆賢,吾聞其餘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一忖度,一驚思,逕以“吾”、“我”字述意中事。《蕭相國世家》:“乃益封何二千户,以帝嘗繇咸陽,‘何送我獨贏,奉錢二也’”;亦如聞其心口自語(le monologue intérieur)。《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註引《魏略》載策魏公上書:“口與心計,幸且待罪”;嵇康《家誡》:“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太平御覽》卷三六七《傅子·擬金人銘》:“開闔之術,心與口謀”;《顔氏家訓·序致》:“每嘗心與口敵,性與情競”;均狀此情。詩文中如白居易《聞庾七左降》:“後心誚前意:‘所見何迷蒙!’”韓愈《鄭羣贈簟》:“手磨袖拂心語口:‘慢膚多汗真相宜!’”;樊宗師《越王樓詩·序》:“淚雨落不可掩,因口其心曰:‘無害若!’”;高駢《寫懷》:“如今暗與心相約:‘不動征旗動酒旗’”。曰“相約”,曰“誚”,曰“心語口”,曰“口其心”,一人獨白而宛如兩人對語 [398] 。《木蘭詩》:“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夫“兒”、女郎自稱詞也,而木蘭“見天子坐明堂”時,尚變貌現男子身,對揚應曰“送臣”,言“送兒”者,當場私動於中之女郎心語,非聲請於上之武夫口語也。用筆靈妙,真滅盡斧鑿痕與針線迹矣。後世小説家代述角色之隱衷,即傳角色之心聲(a direct quotation of the mind) [399] ,習用此法,蔚爲巨觀。如《水滸》第四三回:“李達見了這塊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喫他壞了性命’”;《紅樓夢》第三回:“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所以纔問我的’。”《西遊記》謂之“自家計較,以心問心”,“以心問心,自家商量”,“心問口,口問心”(第三二、三七、四○回)。以視《史記》諸例,似江海之於潢汙,然草創之功,不可不録焉。

蕭何曰:“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按“必”乃疑詞“如果”之“果”,非決詞“必果”之“果”。《廉頗、藺相如列傳》:“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酈生、陸賈列傳》:“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必”均訓“如”、“若”、“倘”、“脱”。《論語·公冶長》:“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皇侃疏:“一家云:‘十室之邑若有忠信如丘者’”;《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申豐對曰:“其然,將具敝車而行”;杜預註:“猶必爾”。“其然”即“若然”也。

項羽使武涉往説韓信曰:“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蒯通説韓信曰:“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烹”;韓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按《韓信、盧綰列傳》臧衍見張勝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馬遷論曰:“内見疑强大,外倚蠻貊以爲援。”武、臧二人之意,皆釋敵養寇,挾以自重也;説詳《左傳》卷襄公二十三年。“右投”、“左投”兩語,可參觀《季布、欒布列傳》欒布曰:“當是之時,彭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韓信臨死語正如李斯獄中上書云:“若斯之爲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即吴融《閑書》所謂“回看帶礪山河者,濟得危時没舊勳”,或唐諺所謂“太平本是將軍致,不使將軍見太平”,禪宗常用爲機鋒接引者也(如《五燈會元》卷八保福清豁又卷一六天衣義懷章次)。古羅馬史家論暴君(Tiberius)誅大將(Silius)云:“臣之功可酬者,則君喜之;苟臣功之大,遠非君所能酬,則不喜而反恨矣”(Nam beneficia eo usque laeta sunt,dum videntur exsolvi posse:ubi multum antevenere,pro gratia odium redditur) [400] 。

【增訂四】余所引古羅馬史家語,蒙田文中亦徵援及之,并稱述法國史家(Phillippe de Commines)之言曰:“臣工爲主宣勞,切忌功高至於無可酬庸”(Il se faut bien garder de faire tant de service a son maistre,qu’on l’empesche d’en trouver la juste recompense. -Essais ,III. viii,Bib. de la Pléiade,p. 904)。汪景祺《讀書堂西征隨筆》有《功臣不可爲》一則,蓋戚戚同心焉。

此言視《隋書·梁士彦等傳·論》所謂功臣自貽伊戚,乃緣“貪天之功,以爲己力,報者倦矣,施者未厭”(《北史》卷七三同),似更鞭辟入裏。馬基亞偉利亦曰:“苟爲權首,必受其咎,此理顛撲不破”(una regola generale la quale mai o raro falla:che è chi è cagione che uno diventi potenti,ruina);又言爲君者遇功臣必寡恩(è impossibili ch’egli usino gratitudine a quelli che con vittoria hanno fatto sotto le insegne loro grandi acquisti),蓋出於疑猜(nasce da il sospetto)云 [401] 。

【增訂四】《宋書·吴喜傳》太宗誅喜,與劉勔、張興世、齊王詔曰:“凡置官養士,本在利國。當其爲利,愛之如赤子;及其爲害,畏之若仇讎。豈暇遠尋初功而應忍受終敝耳。將之爲用,譬若餌藥;當人羸冷,資散石以全身,及熱勢發動,去堅積以止患。豈憶始時之益,不計後日之損,存前者之賞,抑當今之罰?非忘其功,不得已耳。”人主現身説法,却如出馬基亞偉利筆下;以“不得已”爲解,亦猶馬氏之好言“必須”、“勢所必然”等,其論人主必狡如狐而猛如獅(la golpe e il lione)一章可以隅反(è necessario;uno principe necessitato;obbediscono alle necessità;è bene necessario;non è cosa più necessaria. -Il Principe ,xviii,Opere ,Ric cardo Ricciardi,pp. 57-9)。密爾敦詩嘗以“必不得已”爲“暴君作惡之藉口”(So spake the Fiend;and with necessity,/The tyrant’s plea,excus’d his devilish deeds. -Paradise Lost ,IV,393-4),有以哉。

蒯通曰:“跖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按《魯仲連、鄒陽列傳》鄒陽獄中上書曰:“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二人之喻本《戰國策·齊策》六貂勃對田單曰:“跖之狗吠堯,非貴跖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主也”;其意亦類《國語·齊語》及《管子·小匡》記齊桓公曰:“夫管仲射寡人中鈎!”鮑叔對曰:“彼爲其君動也;君若宥而反之,亦猶是也。”

【增訂三】《左傳》襄公二一年:“樂王鮒謂范宣子曰:‘盍反州綽、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欒氏之勇也,余何獲焉!’王鮒曰:‘子爲彼欒氏,乃亦子之勇也’”。亦鮑叔、鄒陽語意。

《戰國策·秦策》一陳軫設“楚人有兩妻”之譬:“居彼人之所,則欲其許我也;今爲我妻,則欲其爲我詈人也”;則欲望更奢。《梁書·馬仙琕傳》高祖勞之曰:“射鈎斬袪,昔人所美,卿勿以殺使斷運自嫌”,仙琕謝曰:“小人如失主犬,後主飼之,便復爲用”,高祖“笑而美之”。皆即鮑叔、鄒陽之旨。《舊唐書·史憲誠傳》陰欲爲亂,而“謂[宣尉使韋]文恪曰:‘憲誠蕃人,猶狗也,唯能識主,雖被棒打,終不忍離。’其狡譎如此!”得飼則隨新主,棒打不離舊主,斯又狗喻之兩邊矣。《游俠列傳》引“鄙諺”:“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爲有德”,張文虎《舒藝室隨筆》卷四謂“已”當作“己”,猶言“身”也;《列子·楊朱》:“語有之曰:‘……人不衣食,君臣道息’,”鍾惺、譚元春《古詩歸》卷二選入逕作列子詩,譚評:“則衣食之外,别無君臣”,實抉此旨。《周書·文帝紀》上記侯景曰:“我猶箭耳,隨人所射,安能自裁?”;《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五四引《遺史》記范瓊大呼曰:“自家懣只是少個主人,東也是吃飯,西也是吃飯;譬如營裏長行健兒,姓張的來管着是張司空,姓李的來管着是李司空”;《宋元學案》卷八○高載爲狗所噬,作賦詈之曰:“逐利不顧,則從跖而吠堯;爲養所移,則事齊而背漢”;明朱健《蒼崖子·挈真篇》:“以人仇我,爲我則亦仇人;因我背人,因人則亦背我”;皆鑑於享利則推有德,得食則事爲君之情事也。然尚有等而下焉者,跖犬而摇尾於非主,楚妻而送睞於外人。如《史記·季布、欒布列傳》記項羽將丁公逐窘高祖,事急,高祖顧曰:“兩賢豈相阨哉!”丁公遂私釋之;及項王滅,丁公來歸,高祖以徇軍中曰:“丁公爲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丁公也!後世爲人臣者無效丁公!”遂斬之。

【增訂四】錢謙益《國初羣雄事略》卷一四引黄佐《何真傳》:“邑民王成……構亂,……築砦自守,真……募人能縛成者鈔十千。未幾,成奴縛之以出,真釋之,引坐,謂曰‘公奈何養虎遺患?’成掩面慚謝曰:‘始以爲貓,孰知其虎!’奴求賞,真如數與之。使人具湯鑊烹奴,駕轉輪車,數人推之,使號於衆曰:‘四境毋如奴縛主以罹此刑也!’又使數人鳴鉦,督奴妻炊火,奴一號則羣應之曰:‘四境有如奴縛主者視此!’”即踵漢高斬丁公事而增華者也。

蓋知其因我背人,將無亦因人背我也,居彼而許我,則亦未必爲我而詈人也。古希臘大將(Antigonus)、羅馬大帝(Julius Caesar)論敵之不忠其主而私與己通者,皆曰:“其事可喜,其人可憎”(he loved treachery but hated a traitor) [402] ;正漢高於丁公之謂矣。《漢書·蒯、伍、江、息夫傳》蒯通“見曹相國曰:‘婦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門者;足下即欲求婦,何取?’曰:‘取不嫁者。’通曰:‘然則求臣亦猶是也’”;《宋書·王玄謨傳》報南郡王義宣書曰:“夫挑妾者愛其易,求妻則敬其難,若承命如響,將焉用之?”均相發明。

四○ 田儋列傳

“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余因而列焉。不無善畫者,莫能圖,何哉?”《索隱》:“言天下非無善畫之人,而不知圖畫田橫及其黨慕義死節之事”;《考證》引顧炎武語,斥小司馬“憒憒”。按《索隱》誤以“畫”策、“圖”謀爲繪畫圖像,亦猶《穆天子傳》卷二:“封膜晝於河水之陽,以爲殷人主”,而張彦遠讀誤書破句,遂憑空添一上古畫師,《歷代名畫記》卷四:“封膜,周時人,善畫,見《穆天子傳》”(《四庫總目》卷一一三《繪畫備考》、孫志祖《讀書脞録》卷五、沈濤《交翠軒筆記》卷四等)。皆頗可覘唐人之重丹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