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宋微子世家
“王偃盛血以韋囊,懸而射之,命曰‘射天’。”按《吕氏春秋·過理》記:“左右皆賀曰:‘今王勝天!’”;《戰國策·宋、衛策》記康王“射天笞地”;李賀《梁臺古意》渲染爲:“撞鐘飲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噴血斑”,詩人用事而增華也。雨果有詩寫寧禄(譯名從《官話聖經》)雄圖大略,征服全球,乃欲佔領天界,因取挪亞方舟遺骸,改製飛車,駕四巨鷹,携一閹自侍,乘而騰舉,歷十二月,俯視茫茫,不見大地,而穹霄帝所仍極望無覩,怒而挽弓仰射,矢没雲中,下土聞遥空有霹靂聲(L’effrayant javelot disparut dans les cieux. /Et la terre entendait un long coup de tonnerre) [357] ,懸囊代天以爲射招,相形遂見寒窘,蓋實事難奇,不似幻思易妙;遥空霹靂,則又彷彿李賀《榮華樂》:“天長一矢貫雙虎,雲弝絶騁聒旱雷。”左思《吴都賦》寫傾藪搜巖,禽殫獸盡,繼之曰:“思假道於豐隆,披雲霄而高狩;籠烏兔於日月,窮飛走之棲宿”;餘勇可賈,欲上天圍獵,豪情壯語。李白《大獵賦》:“陽烏沮色於朝日,陰兔喪精於明月;思騰裝上獵於太清,所恨穹昊於路絶而忽也”;則更進一解,謂金烏玉兔惴惴恐獵人上天,爲所弋獲,王琦《太白集註》卷一未識其本左思語而夸飾也。
一二 趙 世 家
“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按下文:“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兩“即”字皆同今語之“假如”、“若使”。
【增訂一】《後漢書·賈復傳》光武曰:“聞其婦有孕,生女耶?我子娶之。生男耶?我女嫁之。”與程嬰語氣全同,“耶”爲不斷之疑詞,猶“趙宗滅乎”之“乎”,作用與“即”無異。
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六論《匈奴列傳》,引《漢書·西南夷傳》顔師古註:“‘即’猶‘若’也”,甚允;更當引《史記》此節,“若幸而男”與“即女也”,對句互文,意義瞭然,無俟乎註釋矣。唐宋人文中“即”字尚偶用作“若”意,如歐陽修《五代史·閩世家》薛文傑教吴英曰:“即上遣人問公疾,當言頭痛而已,無他苦也。”明之“七子”於馬、班學舌踐跡,每不言“若”、“如”、“脱”、“倘”而言“即”,如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六九《少保王公督府奏議序》:“公獨亟爲上言:‘此奇貨可居。俺答即急之,因而爲市,諭以執送叛逆趙全等還我。……其次,俺答即不急之,我因而撫納,如漢質子法’”;又卷一三二《題王雅宜書雜詠帖》:“以指畫腹曰:‘祝京兆許我書狎主齊盟;即死,何以見此老地下?’”又按程嬰、公孫杵臼保趙氏嬰事,後世唱歎。陶潛《讀史述九章》之四即曰:“望義如歸,允兮二子!”黄庭堅《題榮州祖元大師此君軒》亦曰:“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釆薇瘦”,紀君祥《趙氏孤兒》劇本且傳入歐洲,仿作紛如。宋神宗時,因吴處厚奏:“國家傳祚至今,皆二人之力”,遂追封嬰爲成信侯,杵臼爲忠智侯,立廟致祭,詳見處厚《青箱雜記》卷九。
“夫人置兒絝中”;《考證》謂《新序·節士》作“袴”。喬松年《蘿藦亭札記》卷六、李枝青《西雲札記》卷二皆謂今所着合襠袴,漢謂之“褌”,而《内則》之“襦袴”,乃以邪幅纏脛,上覆以裳,即今之“衩袴”。喬氏因言,嬰兒雖細,難置袴、褌中,此“史公好奇之言,且‘中’字或是中間之意。”《魏書·皇后列傳》記“昭成在襁褓時”,國有内難,平文皇后王氏“匿帝於袴中”,事絶相類,疑亦《史記》“好奇”之遺意耳。
“簡子疾,五日不知人。”按此一大節又見於《扁鵲、倉公列傳》,宜據别見則互有詳略之法,加以删改。下文武靈王論變法復與《商君列傳》語太相似,蓋此取之《戰國策·趙策》二,彼取之《商君書·更法》篇,而未參稽稍異其詞。武靈王曰:“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又曰:“夫有高世之功者,負遺俗之累”,數語之間,重複無謂;《趙策》衹有後二句,不識馬遷何故冗疊如此?全書失檢類是者不少,貽彈射者以口實,良有以夫。
一三 孔子世家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按馬遷值漢武帝崇儒之世,又私心嚮往,故暢言如此。然尊之而尚未親之也。讖緯説盛,號孔子曰“素王”,而實則牽挽爲漢之“素臣”,以邀人主之敬信而固結其恩禮,俾儒家得常定於一尊。孔子之於劉漢,遂似希伯來先知之於“彌賽亞”,一若凡所制作莫非預爲漢地而亦皆專爲漢地。《尚書考靈耀》所謂:“丘生蒼際,觸期稽度爲赤制。”試以班較馬,區别灼然;遷推爲前代之聖師者,固乃引爲本朝之良弼焉。班固《典引》曰:“天乃歸功元首,將授漢劉。……故先命玄聖,使綴學立制,宏亮洪業,表相祖宗,贊揚迪哲,備哉粲爛,真神明之式也!雖皋、夔、衡、旦密勿之輔,比兹褊矣!……藴孔佐之弘陳云爾!……孔繇先命”;《文選》李善註:“玄聖,孔子也;相,助也,言仲尼之作,亦顯助祖宗;兹,孔子也。能表相祖宗,故曰‘佐’”。他如《後漢書·蘇、楊列傳》蘇竟與劉龔書曰:“夫孔丘秘經,爲漢赤制”;《申屠、鮑、郅列傳》郅惲上王莽書曰:“漢歷久長,孔爲赤制”;《全後漢文》卷九九闕名《魯相韓勑造孔廟禮器碑》曰:“孔子近聖,爲漢定道”,又《孔廟置百石卒史孔龢碑》曰:“孔子大聖,……爲漢制作”;卷一○一闕名《魯相史晨祭祀孔子廟碑》曰:“西狩獲麟,爲漢制作。……主爲漢制”。《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孔子曰:‘吾道窮矣!’……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何休《解詁》逕以“後聖”爲即指漢。歐陽修《集古録》卷二跋《後漢魯相晨孔子廟碑》,歎:“甚矣漢儒之狡陋也!”,正爲此發。以王充之特識獨行,定浮辨虚,而《論衡·須頌》曰:“是故《春秋》爲漢制法,《論衡》爲漢平説”,《佚文》曰:“文王之文傳在孔子,孔子爲漢制,文傳在漢也”;則無異乎俗儒“狡陋”之見。蓋風會已成,雖魁傑亦難自拔;馬遷生世早,尚未以河漢之言阿漢也。吴汝綸昧於東漢人通習,乃力爲班固開脱。《桐城吴先生文集》卷一《讀〈文選〉〈符命〉》謂班固必“不屑輕妄作文字諛人”,《典引》之作,實“發憤而悠謬其詞”,以“譏讖録之不經”,而“微見”孔子佐漢等説之“怪誕無稽”。强詞武斷,持之無故。《典引》首引詔書斥司馬遷“微文刺譏,非誼士”,因自言“刻誦聖論,昭明好惡”,而作此文。吴氏置若無覩,一似固不顧上諭“聖論”,而甘效遷之爲“非誼士”者。吴氏稱固“悠謬其詞”,與固誦“聖論”所斥遷“微文刺譏”,將無同乎?而謂固冒大不韙而明知故犯乎?
一四 陳涉世家
“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苟富貴,毋相忘!’”按《外戚世家》記薄姬“少時與管夫人、趙子兒相愛,約曰:‘先貴毋相忘!’”,又記衛子夫“上車,平陽主拊其背曰:‘行矣!彊飯,勉之!即富貴,毋相忘!’”“即”可作“若”解(見前論《趙世家》),即“苟”義,而此處又無妨作“立即”解。蓋皆冀交游之能富貴,而更冀其富貴而不棄置貧賤之交也。《後漢書·宋弘傳》光武帝引諺曰:“貴易交”;《唐摭言》卷二王冷然《與御史高昌宇書》曰:“倘也貴人多忘,國士難期”;《全唐文》卷二一四陳子昂《爲蘇令本與岑内史啓》曰:“然親貴盈朝,豈忘提獎?”蓋人既得志,又每棄置微時故舊之失意未遇者也。二事皆人情世道之常。然夥涉爲王,初未失故。同耕者遮道而呼,涉即載與偕歸;客自“妄言輕威”,致干罪譴,乃累涉亦被惡名。《西京雜記》卷二記公孫弘起家爲丞相,舊交高賀從之,怨相待之薄,曰:“何用故人富貴爲!”揚言弘之矯飾,弘歎曰:“寧逢惡賓,不逢故人!”是則微時舊交,正復難處,富貴而相忘易交,亦有以哉。
一五 外戚世家
“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考證》:“沈欽韓曰:‘《秦策》:父之於子也,令有必行者,必行者曰:去貴妻,賣愛妾,此令必行者也。因曰:毋敢思也,此令必不行者也。《後漢書》郅惲引此語。’愚按,言君父不能使臣子愛己如其妃匹,諸説未得。”按《索隱》、《正義》謂雖君父之尊,不能“奪臣子所好愛”,是也。觀《後漢書·郅惲傳》光武欲廢郭后,惲引《史記》語而申之曰:“況臣欲得之於君乎?”;不能奪愛移意之旨瞭然,瀧川多事曲解,以不謬爲謬,悖矣!所録沈欽韓引《秦策》三莊謂王稽語,脱去一句,其語亦見《尹文子·大道》篇下。馬遷言男女匹配,忽牽引幽明性命,疑若小題大做,張皇其詞,如爲轍鮒而激西江之水;故《滹南遺老集》卷一二譏之曰:“夫一婦人之遇否,亦不足道矣!”不識此正遷之深於閲歷、切於事情也。蓋婚姻之道,多出於倘來偶遇,智力每無所用之。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幾於暗中摸索。《西遊記》第二三回豬八戒以手帕遮臉,伸手捫扯,“撞個天婚”,示象最切;若第九回、九三回之拋擲繡球,乃眼見心許,應手中的,而非如盲龜值浮木之孔、瞎兒射飛雀之目,適逢以成巧合也。好逑怨耦,同室方知,衹有以宿世姻緣、前生註定爲解。故切身遭際,使男女言“命”而或怨之、或安之者,匹配尤甚。雖貴居九重,富有四海,亦或不克强致,事與願違。如重色思得傾國,而“御宇多年求不得”者有之;復如生兒欲以傳國,而“不能成子姓”者有之;尚有如《北史·后妃傳》上魏孝文帝“時言於近臣,稱‘婦人妬防,雖王者亦不能免,況士庶乎!’”,又下隋文帝“太息曰:‘吾貴爲天子,不得自由!’”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二《無題》六首之二云:“織女牽牛匹,姮娥后羿妻;神人猶薄命,嫁娶不須啼”;天人一概,寄慨深矣。馬遷因夫婦而泛及天命,殊非迂闊。前賢唯龔自珍爲解人;《定盦文集》補編卷一《尊命》謂:“《詩》屢稱命,皆言妃匹之際、帷房之故。……漢司馬遷引而申之,於其序外戚也,言命者四,言之皆累欷。”然龔氏謂佛法“因緣”、“宿生”之理,“詩人、司馬遷惜乎皆未聞之”,則又一言以爲不知。“因緣”、“宿生”不過巧立名目,善爲譬釋,苟窮根究柢,乃無奈何之飾詞、不可曉之遁詞,與“命”衹是唯阿之間爾。《宋書·顧覬之傳》載顧愿《定命論》謂“天竺遺文,……無愆鄙説”;徐陵《孝穆集》卷三《在吏部尚書答諸求官人書》言“内典謂之爲‘業’,外書稱之爲‘命’”;皆已知華梵“命”、“業”之名異而實同也。西土近世,男女侣偶,號得自專,顧實命不猶,古來共歎。荷馬史詩數言上帝按人命運,爲之擇偶 [358] ;莎士比亞劇中屢道婚姻有命(Marriage or wiving comes or goes by destiny) [359] ;密爾敦曾出妻,詩中更痛言之(as some misfortune brings him) [360] 。各國俗諺或謂婚姻天定,或謂配偶如扯籤拈鬮(Ehen werden in Himmel geschlossen;Marriage is a lottery),多不勝舉 [361] ,殆非偶然矣。
“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於是廢陳皇后”;《考證》駁沈欽韓據《周禮》註疏釋“媚道”爲房中術曰:“《漢·外戚傳》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於巫’,即‘媚道’也,《周官》賈疏非也”。按《後漢書·崔琦傳》載《外戚箴》:“陳后作巫”,即指此。本篇上文長公主讒栗姬,早曰:“常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沈氏誤解,皎然可識;《漢書·外戚傳》下:“許皇后寵益衰,而後宫多新寵,后姊平安剛侯夫人等爲媚道,祝詛後宫有身者”,其詞益明。班固《漢孝武故事》雖出僞託,亦資疏證:“然皇后寵益衰,嬌妬滋甚,女巫楚服,自言有術,能令上意回,晝夜祭祀,合藥服之。”所謂“媚道”,當略類《舊唐書·玄宗諸子傳》記棣王琰之“二孺人”争寵,“孺人乃密求巫者書符,置於琰履中以求媚”;亦即小説如《聊齋志異》卷六《孫生》老尼所授術、《紅樓夢》第二五回趙姨娘賂馬道婆所爲、《緑野仙踪》第六七回何氏賂趙瞎子所爲。通觀中西舊傳巫蠱之術,粗分兩類。一者施法於類似之物(Magie der Ähnlichkeit),如其人之畫圖、偶像;一者施法於附麗之物(Magie der Kontiguität),如其人之髮爪、衣冠、姓名、生肖 [362] ,《平妖傳》第九回酆浄眼所謂“若没有生辰,須得本人貼身衣服一件及頭髮或爪甲” [363] 。合用則效更神。施法亦分二途:曰“射刺”(le sagittaire),曰“厭魅”(l’envoûtement) [364] 。“媚道”當屬“厭魅”,可以使人失寵遭殃,亦可以使己承恩致福。西方文學典籍如桓吉爾《牧歌》第八篇後半牧羊女所作法、亞勒諦諾《老妓談往》第一篇中老尼所作法、布魯諾喜劇中術士(Scaramuré)爲富人所作法、漢密爾敦小説中一婦長專英王愛幸所藉妖術(par sortilège et par magie)、梅里美小説中貴夫人所作法 [365] 、以至羅賽諦名歌(D. G. Rossetti:“Sister Helen”)中童子姊所作法,都歸“厭魅”,正“媚道”爾。“射刺”則如《全上古三代文》卷六引太公《六韜》、卷七引太公《金匱》皆記武王伐殷,丁侯不朝,太公乃畫丁侯於策,三箭射之,丁侯病困;即《封神演義》第四八、四九回紮草人爲趙公明而射以桑枝弓、桃枝箭事所昉也。《史記·封禪書》:“萇弘乃明鬼神事,設射貍首;貍首者,諸侯之不來者,依物怪欲以致諸侯”,疑即類此,向來註者未得其解。
【增訂一】《後漢書·宗室四王三侯列傳》王莽使“長安中官署及天下鄉亭畫伯升象於塾,旦起射之”。
《晉書·文苑傳》顧愷之“悦一鄰女,挑之弗從,乃圖其形於壁,以棘針釘其心,女遂患心痛”;
【增訂三】《全梁文》卷六七庾元威《論書》:“繪事逾精,丹青轉妙,乃有釘女心痛。”指顧愷之事。
《宋書·文五王傳》宋太宗詔曰:“遂圖畫朕躬,勒以名字,或加之矢刃,或烹之鼎鑊”;《太平廣記》卷一二八《公孫綽》(出《逸史》)記奴婢厭之,以桐爲其形狀,長尺餘,釘布其上,又卷二八三羅隱《廣陵妖亂志》記吕用之伏誅,有人發其中堂,得一石函,内有桐人一枚,長三尺許,身被桎,口貫長釘,背上疏高駢鄉貫、甲子、官品、姓名,爲厭勝之事。吾國厭勝,以桐爲人,猶西方古希臘、羅馬以還常作蠟像而施術也 [366] 。
【增訂四】《説文·人部》:“偶、桐人也。”蓋吾國古木偶以桐爲之。
他若《醒世姻緣傳》第七六回薛素姐之於狄希陳,《野叟曝言》第一一三回靳直之於東宫及文素臣,皆“射刺”之屬。西方詩文亦常及之 [367] ,一英人所撰小説尤工刻劃 [368] 。英國一舊劇以女巫爲主角,射刺、厭魅,兼運並施 [369] 。《漢書·武五子傳》江充至太子宫掘蠱得桐木人;《宋書·文五王傳》劉成上書曰:“常疏陛下年紀姓諱,往巫鄭師憐家祝詛”,又《二凶傳》:“以玉人爲上形像,埋於含章殿前”;《陳書·高宗二十九王傳》長沙王叔堅“左道求福,刻木偶,衣道士服,施機關,能拜跪,醮之而祝詛於上”;凡此皆不言上刺釘、針,當屬厭魅。《通鑑·梁紀》二一元帝承聖二年,“上聞武陵王紀東上,使方士畫版爲紀象,親釘支體以厭之”;《隋書·文四子傳》:“太子陰作偶人,書上及漢王姓氏,縛手釘心,令人埋之華山下”;則的然射刺矣。《南史·恩倖傳》記齊東昏刀敕徐世檦謀篡位,“畫帝十餘形像;備爲刑斬刻射支解之狀”;《舊唐書·良吏傳》下記僧浄滿“爲弟子所謀,密畫女人居高樓,仍作浄滿引弓而射之,已而詣闕上言僧咒詛大逆不道”,“女人”即武則天像;不斬射偶像而祇畫斬射之狀,去射刺尚一間,似仍爲厭魅。《太平廣記》卷三六九《蘇丕女》(出《廣異記》)李寵婢“求術者行魘蠱之法,以符埋李氏宅糞土中,又縛綵婦人形七枚,長尺許,藏於牆東窟内而泥飾之”;《封神演義》第四四回姚天師紮草人象姜子牙,咒去魂魄;則未加鋒矢,專憑祝詛。《紅樓夢》第二五回馬道婆鉸了兩個紙人、五個紙鬼,命趙姨娘“併在一處,拿針釘了”;蓋累七紙而釘之,使聚不散,非施射刺,否則豈止叔嫂被釘刺,五鬼亦被釘刺矣。數者又小説中厭魅之著例也。
“薄姬曰:‘昨暮夜妾夢蒼龍據吾腹’。高帝曰:‘此貴徵也。吾爲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按後世不乏葫蘆依樣者,如王明清《揮麈後録》記宋真宗章懿皇后爲宫女時,“上……與之言,后奏昨夕忽夢一羽衣之士跣足從空下云:‘來爲汝子。’時上未有嗣,聞之大喜,曰:‘當爲汝成之。’是夕召幸。”宫嬪之無心闇合,抑記事者之有意仿古,不得而知矣。
褚先生曰:“臣爲郎時,問習漢家故事者”云云。按描敍佳處,風致不減馬遷,而議論三節(“丈夫龍變”云云、“浴不必江海”云云、“豈可謂非聖賢哉”云云),迂謬直狗曲儒口角。文才史識,兩不相蒙,有若是者。《梁孝王世家》、《滑稽列傳》、《日者列傳》皆有褚補,文筆亦善;《三王世家》、《龜策列傳》所補則平鈍矣。陳繼儒《太平清話》卷上:“吾友徐孟孺欲删《史記》中褚先生所補,元美公曰:‘漢人之語幾何!而足下忍去之也?’”;俞樾《湖樓筆談》卷三亦謂褚少孫“未易輕”。張裕釗《濂亭文集》卷一《書〈外戚世家〉後》稱少孫所附,“詞甚工”,“摹次瑣事絶可喜”,而深薄其議論“卑陋鄙淺”,遂謂此等必非自爲而“取之”他人;蓋不知敍事之能與論事之識,二者未必兼也。
十六 齊悼惠王世家
“使使召責問魏勃,勃曰:‘失火之家,豈暇先言大人而後救火乎?’”按《鹽鐵論·大論》:“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宋濂《宋文憲公全集》卷三七《燕書》中《趙成陽堪其宫火》一篇刻劃趙子朒假階於奔水氏:“盛冠服,委蛇而往,……三揖而後升堂,默坐兩楹間。奔水氏命儐者設筵,……觴已,主人曰:‘夫子辱臨敝廬,必有命我者,敢問?’朒方白曰:‘天降禍於我家’”云云,即本此意而鋪張以成滑稽。《韓非子·説林》上:“假人於越而救溺子,越人雖善游,子必不生矣。失火而取水於海,海水雖多,火必不滅矣;遠水不可救近火也”,《金樓子·立言》下全襲之;《周書·赫連達傳》賀拔岳死,軍中大擾,衆議莫決,達曰:“此皆遠水不救近火,何足道哉!”言遠近正即言緩急,空間與時間相依待者也。
一七 蕭相國世家
“客有説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上所爲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説。”按《戰國策·趙策》一:“腹擊爲室而鉅,荆敢言之。主謂腹子曰:‘何故爲室之鉅也?’腹擊曰:‘臣羈旅也,爵高而禄輕,宫室小而帑不衆。主雖任臣,百姓皆曰:國有大事,擊必不爲用。今擊之鉅宫,將以取信於百姓也。’主君曰:‘善!’”買田築室,作用相似。《白起、王翦列傳》王翦請美田宅園池甚衆,謂人曰:“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我,我不多請田宅爲子孫業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耶?”,《考證》引黄震曰:“後有勸蕭何田宅自汙者,其計無乃出於此歟?”實則腹擊已先爲之矣。《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括得“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其母論此爲“不可使將”之證;則觀跡略同,用心處境迥殊。《北齊書·文襄六王傳》蘭陵武王“由芒山大捷,恐以威武見忌”,乃“貪殘”以“自穢”,然“反以速禍”;則師法王翦、蕭何而唐捐無益。或吹火欲使滅,或又吹火欲使燃;木以不材而全,雁又以不鳴而烹。世事初無固必也。
一八 留侯世家
“良説:‘秦兵尚强,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按《高祖本紀》:“聞陳豨將皆故賈人也。上曰:‘吾知所以與之。’乃多以金啗豨將。”
“上曰:‘子房雖病,强卧而傅太子’。”按《汲、鄭列傳》汲黯曰:“臣常有狗馬病,力不能任郡事”,武帝曰:“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戰國策·中山策》秦昭王謂白起曰:“君雖病,强爲寡人卧而將之”;
【增訂一】《後漢書·景丹傳》:“病瘧……帝以其舊將,欲令强起領郡事,乃夜召入,謂曰:‘賊迫近京師,但得將軍威重,卧以鎮之,足矣。’”
《晉書·紀瞻傳》帝使謂瞻曰:“卿雖病,但爲朕卧護六軍,所益多矣”;《南史·王曇首傳》彭城王義康曰:“王公久疾不起,神州詎合卧臨?”;《隋書·獨孤楷傳》隋煬帝曰:“公先朝舊臣,卧以鎮之,無勞躬親簿領也”,又《楊尚希傳》隋文帝曰:“蒲州出美酒,定以養病,屈公卧臨之”;《唐文續拾》卷一高祖《賜東鄉同安勅》:“勿以爲辭,稱疾不往,與朕卧將,其亦可焉。”後世唯習用“卧治”耳。
一九 陳丞相世家
“張負女孫五嫁而夫輒死,人莫敢娶。”按即《左傳》成公二年巫臣論夏姬所謂“是不祥人也!”又昭公二十八年叔向母論夏姬亦曰:“殺三夫一君。”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按《張耳、陳餘列傳》:“項羽爲天下宰,不平。”
“始陳平曰:‘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按馬遷持陰德陰禍之説。如《韓世家》:“太史公曰:‘韓厥之感晉景公,紹趙孤之子武,以成程嬰、公孫杵臼之義,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於晉,未覩其大者也。然與趙、魏終爲諸侯十餘世,宜乎哉!”《白起、王翦列傳》:“客曰:不然!夫爲將者三世必敗,必敗者何也?必其所殺伐多矣,其後受其不祥。”此不及身之後報,所謂“果報”也。《李將軍列傳》:“王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又及身之現報,所謂“花報”也。雖或記陳平自言,或述望氣者語,然《韓世家》論贊乃馬遷自抒胸臆,指歸正爾一揆。勿信“天道”(見下論《伯夷列傳》),卻又主張“陰德”,説理固難自圓;而觸事感懷,乍彼乍此,亦彼亦此,渾置矛盾於不顧,又人之常情恒態耳。
二○ 絳侯周勃世家
“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按《漢書·賈、鄒、枚、路傳》路温舒上書詳陳漢高以來獄事之煩、吏人之酷,至曰:“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馬遷曾下於理,穽檻箠楚,目驗身經,《報任少卿書》痛乎言之,所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者。然此篇記周勃繫獄事,僅曰“吏稍侵辱”,記周亞夫下吏事,僅曰“侵之益急”,《韓長孺列傳》亦祇曰:“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均未嘗本己遭受,稍事渲染,真節制之師也。將創鉅痛深,欲言而有餘怖耶?抑以漢承秦失,積重效尤,“被刑之徒比肩而立”,獄吏之“深刻殘賊”,路人皆知,故不須敷説圜牆況味乎?古人編年、紀傳之史,大多偏詳本事,忽略襯境,匹似劇臺之上,衹見角色,盡缺布景。夫記載缺略之故,初非一端,穢史曲筆姑置之。撰者己所不知,因付缺如;此一人耳目有限,後世得以博稽當時著述,集思廣益者也。舉世衆所周知,可歸省略;則同時著述亦必類其默爾而息,及乎星移物换,文獻遂難徵矣。小説家言摹敍人物情事,爲之安排場面,襯托背景,於是揮毫灑墨,涉及者廣,尋常瑣屑,每供釆風論世之資。然一代之起居服食、好尚禁忌、朝野習俗、里巷慣舉,日用而不知,熟狎而相忘;其列爲典章,頒諸法令,或見於好事多暇者之偶録,鴻爪之印雪泥,千百中纔得什一,餘皆如長空過雁之寒潭落影而已。陸游《渭南文集》卷二八《跋吕侍講〈歲時雜記〉》曰:“承平無事之日,故都節物及中州風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記。自喪亂來七十年,遺老凋落無在者,然後知此書之不可缺。”過去習常“不必記”之瑣屑輒成後來掌故“不可缺”之珍秘者,蓋緣乎此 [370] 。曩日一法國史家所歎“歷史之緘默” [371] ,是亦其一端也。
“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考證》引《六韜》及《白虎通》。按《司馬穰苴列傳》:“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孫子、吴起列傳》:“孫子曰:‘臣既受命爲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考證》皆引《孫子·九變篇》。《九變篇》曰:“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又《地形篇》曰:“故戰道必勝,主曰:‘無戰’,必戰可也;戰道不勝,主曰:‘必戰’,無戰可也”,亦此意。《魏公子列傳》:“侯生曰:‘將在外,王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語尤圓足。
【增訂四】《後漢書·段熲傳》上言:“臣每奉詔書:‘軍不内御。’願卒斯言,一以任臣”;章懷註:“《淮南子》曰:‘國不可從外理,軍不可從中御也。’”“軍不内御”視“將在外,王令有所不受”詞更約鍊。
《荀子·議兵》篇論“爲將”有“不受命於主”者三,謂之“三至”,亦可參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