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襄公二十五年(一)

晏子門啓而入,枕屍股而哭”;《註》:“以公屍枕己股。”按《傳》詞意當爲晏子“枕屍之股”,而《註》解爲晏子“枕屍於股”。僖公二十八年,衛侯知叔孫無罪,“枕之股而哭之”;襄公二十七年,“石惡衣其屍,枕之股而哭”,又三十年,“子産襚之股而哭之”;諸節詞意曉豁,不註自明。苟《傳》無此等文,衹載晏子“枕屍股”一事,則杜註未保不誤。此又所謂“一切解即一解”也。《三國志·魏書·陳泰傳》裴註引孫盛《魏氏春秋》:“帝之崩也,太傅司馬孚、尚書右僕射陳泰枕帝屍於股,號哭盡哀”云云,而斥孫氏“記言”,每“自以意制,多不如舊。”竊疑孫記二人枕屍號哭,亦緣讀《左傳》太熟,記事仿古,未必二人行事師古,故裴註所引干寶《晉紀》即未道此。《武帝紀》建安五年,“公曰:‘夫劉備、人傑也’”云云,裴註:“凡孫盛製書,多用左氏,以易舊文”;記司馬孚、陳泰事,正“多用左氏”之一例矣。

鮮虞曰:“一與一,誰能懼我?”按高郵王氏父子《讀書雜志·漢書》一、《經義述聞·左傳》中謂“與有戰”義,猶“敵也、當也”,舉例甚詳。聊補三事,皆本文幾若自釋而不勞闡解者。《管子·輕重戊》桓公患楚爲“强國”,其民“習戰鬬之道”,管子曰:“即以戰鬬之道與之矣”;《公羊傳》莊公三十年:“《春秋》敵者言‘戰’,桓公之與戎狄,驅之爾”;《穀梁傳》成公十二年:“中國與夷狄,不言‘戰’,皆曰‘敗之’”,又昭公十七年:“中國與夷狄,亦曰‘敗’”。《韓非子·初見秦》:“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與”正“當也、敵也”之義;註者或以下文曰“荆可舉”,遂謂“與”應作“舉”,不免輕舉而多事耳。《三國志·魏書·張遼傳》天柱山峻狹,纔通步徑,遼曰:“此所謂‘一與一’,勇者得前耳”,即用鮮虞語。夫“與”爲相好、相得,而復爲相敵、相拒,黑格爾所謂一字具正反二意者(參觀《周易正義》卷論《〈易〉之三名》),其類不乏。文公六年:“敵惠敵怨”,杜預註:“‘敵’猶對也”;《魏書·文帝紀》裴註引《典論》:“對家不知所出”;“對”謂相搏鬬。而《郭皇后傳》敕:“諸親戚嫁娶,自當與鄉里門户匹敵者”,“敵”謂相偶儷。故男女好合曰“成雙作對”,而爲仇亦曰“作對”,怨家稱“對頭”,相鬬稱“放對”。《説文解字·非部》段玉裁註謂“靠”本訓“相違”而作“相依”解,《鬥》部段註謂“鬬”本訓“遇合”而通於“争競”之“鬥”。訓詁之兼容並藴,亦見事物之反與正成、敵亦友尤爾。欲推而遠之,必逼而接之,庶可著力,韓愈《汴泗交流贈張僕射》:“毬驚杖奮合且離”,寫景而兼明理。短兵肉搏,兩情乃仇,兩體則親;狀厮殺每曰“交手”,曰“火并”,曰“回合”,“交”若“并”若“合”乃親就之詞,而厮殺固仇拒之事也。如《金華子雜編》卷上記韓藩事云:“而更學鬬唇合舌”;《敦煌掇瑣》之一五《齖齣新婦文》:“鬬唇閤舌,務在喧争”;謂吵嘴也,“鬬”即是“合”,互文一意,可資隅反。黑格爾書牘嘗謂“非抱不能推”(“La vérité en la repoussant on l’embrasse”ist ein tiefsinniger Jacobisches Motto) [279] ;聖佩韋筆記嘗謂“欲拒必相接”(On touche encore à son temps,et très fort,même quand on le repousse) [280] ;不妨參印韓愈詩之“合且離”焉。

四二 襄公二十五年(二)

文子曰:“若敬行其禮,道之以文辭,以靖諸侯,兵可以弭。”按昭公十三年,劉獻公對叔向曰:“君苟有信,諸侯不貳,何患焉?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兩“文辭”略當今語所謂“宣傳”。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爲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爲功。慎辭哉!”此“文辭”則指宣傳而兼外交詞令。皆謂官方語言也。《戰國策·秦策》一蘇秦説秦惠王曰:“繁稱文辭,天下不治”,當與《墨子·非命》篇中:“凡出言談由文學之爲道也”,下:“君子之爲文學出言談也”,《韓非子·難言》篇:“殊釋文學”,《問辯》篇:“此世之所以多文學也”,《六反》篇:“離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學之士’”等合觀。“文辭”、“文學”皆謂私人創説、處士橫議,異於公文官話者也。

四三 襄公二十五年(三)

“子産喜,以語子太叔,且曰:‘他日吾見蔑之面而已,今吾見其心矣。”按昭公二十八年“鬷蔑惡”,《註》:“貌醜。”蓋子産“他日”以貌取人,失於皮相;特言“見面”,即謂其貌醜也。昭公二十八年,叔向執鬷蔑手曰:“今子少不颺,子若無言,吾幾失子矣!”正亦子産之意。《太平御覽》卷三八二引束皙《發蒙記》云:“醜男鬷蔑,醜女鍾離春。”“惡”言形狀,非言品行,與“美”對而不與“善”對。襄公二十六年,“佐惡而婉,大子痤美而很”,哀公二十七年,“惡而無勇”,皆此“惡”字。《莊子·德充符》:“衛有惡人”,《孟子·離婁》:“雖有惡人”,均指醜人。《吕氏春秋·去尤》篇:“魯有惡者,其父出而見商咄,反而告其鄰曰:‘商咄不若吾子矣!’且其子至惡也,商咄至美也,彼以至美不如至惡,尤乎愛也。”尤足爲《大學》“人莫知其子之惡”箋釋。

四四 襄公二十六年

“棄長而美。……公見棄也,而視之尤”;《註》:“尤,甚也。”按服虔註謂:“尤,過也;意悦之,視之過久。”似皆未切。昭公二十八年,叔向母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註》:“尤,異也”,則近是矣,兩“尤”字同義。《莊子·徐無鬼》曰:“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又曰:“夫子、物之尤也。”蓋出類異常之謂“尤”;“視之尤”者,古人所謂“異視”、今語所云“另眼相看”、“不等閒視之”也。然《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裴註引《魏武故事》載手令斥植曰:“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乃不悦而不復重視,是貶非褒,與今語旨趣適反。

四五 襄公二十七年

向戌欲弭諸侯之兵以爲名,子罕曰:“誰能去兵?兵之設久矣,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聖人以興,亂人以廢,廢興存亡昏明之術,皆兵之由也。”按《戰國策·趙策》三記趙王曰:“寡人不好兵”,鄭同因撫手仰天而笑之曰:“今有强貪之國,臨王之境,索王之地,告以理則不可,説以義則不聽,王非戰國守圉之具,其將何以當之?王若無兵,鄰國得志矣!”《吕氏春秋·蕩兵》篇發揮其旨尤詳,高誘註正引《左傳》此節釋之。《文子·道原》及《莊子·庚桑楚》皆曰:“兵莫憯於志,鏌鎁爲下”;《吕氏春秋》實乃闡文、莊而言之酣暢爾。其詞曰:“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察兵之微:在心而未發,兵也;疾視,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連反,兵也;侈國,兵也;三軍攻戰,兵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説者,終身用兵而不自知,悖!”直指本源,洞窺徼眇。《韓非子·五蠹》:“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争於氣力”;夫角智鬬力,世所熟知,至“道德”亦即争競之具,韓子真能“察兵之微”者!

【增訂四】《韓非子·五蠹》語,可謂“知兵之微”矣。抑有進者,三事得以並時齊出而合用,“上古”、“中世”與“當今”三者一以貫之。角智、鬬力之用兵,必自稱“以至七伐至不化”、“化義之師”、“弔民伐罪”等名目,非即與敵家亦“競於道德”歟?今日西方之强每假“保衛人權”爲攻心之機括,正“競於道德”之例耳。

霍柏士謂戰争非直兩軍厮殺,人之情性無時不欲争,即戰所寓也(The nature of war consisteth not in actual fighting,but in the known disposition thereto during all the time) [281] ;曩日言心理者,莫不以争鬬(pugnacity)列爲本能(instinct)之一 [282] 。吾國先秦諸子早省殺機之伏於尋常言動矣。

四六 襄公二十八年

“盧蒲癸曰: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按癸强颜藉口,而道出春秋以來詞令一法。“賦《詩》”者,引《詩》也,如昭公元年,子皮“賦《野有死麕》之卒章”,趙孟“賦《常棣》”,即其一例。他若《中庸》引《大雅·旱麓》,孔穎達《正義》曰:“此引斷章,故與《詩》義有異也”;《大學》引《商頌·玄鳥》,《正義》曰:“此記斷章。”蓋“斷章”乃古人慣爲之事,經籍中習見。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二詞本《南齊書·文學傳》陸厥與沈約書),同作者之運化;初非徵援古語以證明今論,如學者之考信。何良俊《四友齋叢説》卷一論“孔門説《詩》”不以“文句泥”;曾異撰《紡授堂文集》卷五《復曾叔祈書》謂“左氏引《詩》,皆非《詩》人之旨”;盧文弨《抱經堂文集》卷三《校本〈韓詩外傳〉序》稱“《詩》無定形,讀《詩》亦無定解”,“援引各有取義,而不必盡符乎本旨”。

【增訂四】《後村詩話》卷二:“晉將攻鄭,令叔向聘焉,視其有人與無人。子産爲之詩曰:‘子惠思我,蹇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叔向歸曰:‘鄭有人焉,不可攻也。’按《涉洧》之章,乃男女恩怨相爾汝之詞,子産言,‘晉不我撫,豈無秦、荆可事乎?’古人舉詩,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皆類此。”按此事見《吕覽·求人》,尤“斷章”之佳例。參觀《談藝録》第二八則“禪人活參話頭”條補訂。

後世詞章之驅遣古語、成句,往往不特乖違本旨,抑且竄易原文,巧取豪奪;如宋人四六及長短句所優爲,以至“集句”成文之巧,政“賦《詩》斷章”之充類加厲,撏撦古人以供今我之用耳 [283] 。羅泌《路史·發揮》卷五謂哀公十六年誄孔子集《詩·南山》之“昊天不弔”、《十月之交》之“不憗遺一老”、《閔予小子》之“煢煢在疚”,是“斷章”以成章之朔。《世説》取簡文引“無小無大,從公於邁”及“某在斯”、韓康伯引“無可無不可”等,入《言語》門;取鄭康成婢引“胡爲乎泥中”及“逢彼之怒”等,入《文學》門。足徵“斷章”亦得列於筆舌妙品,善運不亞善創,初無須詞盡己出也。説理參禪,每刺擷詩詞中言情寫景之句,聊資津逮,如《五燈會元》卷一九昭覺克勤章次引“小艷詩”及卷十九象耳圓覺章次引蘇、黄詩,《河南程氏外書·時氏本拾遺》及《朱子語類》卷九七引石曼卿詩,以至《靜菴文集》續編《文學小言》五引晏、柳、辛詞;莫非“孔門説《詩》”之遺意。《東塾讀書記》卷三稱孟子“引《烝民》之詩,以證性善,性理之學也,引‘雨我公田’,以證周用助法,考據之學也”;則發明《詩》之本旨,故曰“證”曰“考”,絶非“斷章”以“取所求”,不得混爲一談也。

慶封“則以其内實,遷于盧蒲嫳氏,易内而飲酒”;《註》:“‘内實’、寶物妻妾也。”按昭公二十八年,“晉祁勝與鄔臧通室”,《註》:“易妻”;“易内”亦“通室”之義,《魏書·閹宦傳》王顯彈抱老壽所謂“易室而姦”。《山歌》卷三《交易》、《拍案驚奇》初刻卷三二、鮑卡邱及拉芳旦小説中皆寫此類事 [284] ,即《共産黨宣言》第二節所斥“以互誘彼此妻室爲至樂”(finden ein Hauptvergnügen darin,ihre Ehefrauen wechselseitig zu verführen),西方今日頹風惡俗之一(swinging)也。初民婚姻有“夫妻互易”制(exchange marriage),則别是一事。

四七 昭公元年(一)

“伍舉知其有備也,請垂櫜而入”;《註》:“示無弓。”按即《國語·齊語》之“弢無弓”。《齊語》又記桓公輕諸侯之幣而重其禮,“諸侯之使,垂櫜而入,? 載而歸”,韋昭註:“‘垂’言空而來,‘橐’、囊也;重而歸,‘? ’、絭也”;《晉語》:“故輕致諸侯而重遣之”,韋註:“‘輕’謂垂櫜而入,‘重’謂? 載以歸。”夫均謂空手上門耳,而一指不持兵刃,後世曰“赤手”,一指不攜錢帛,後世曰“白手”,“垂櫜”蓋兼兩義;此又須斷以“詞之始終”者。

“楚公子圍設服離衛”一節。按叔孫穆子、子皮、子家輩十人指點議論,伯州犁窮於酬對,後世白話小説及院本賓白寫七嘴八舌情景,庶有足嗣響者,如《長生殿》卷一第五折《禊遊》、卷四第一折《彈詞》,《儒林外史》第二回范進中舉、衆人與胡屠户,《紅樓夢》第一七回賈寶玉擬聯額、衆清客與賈政,皆其例也。《史記》、《漢書》記言似未辨此。

子羽謂子皮曰:“齊、衛、陳大夫其不免乎!國子代人憂,子招樂憂,齊子雖憂勿害……皆取憂之道也。憂必及之”;《註》:“國弱、齊惡當身各無患。”按《左傳》記知言者論祥殃,莫不驗如影響,此獨變例。又《左傳》記夢皆驗,如哀公二十六年,樂得曰:“余夢美,必立”;而昭公四年,穆子“召而見之,則所夢也,……遂使爲豎,有寵”;《註》:“《傳》言從夢未必吉”,則又變例也。昭公十五年,叔向曰:“王其不終乎!吾聞之,所樂必卒焉,今王樂憂”;二十五年,“飲酒樂,宋公使昭子右坐,語相泣也,樂祁佐,退而告人曰:‘今兹君與叔孫其皆死乎!吾聞之,哀樂而樂哀,皆喪心也’”;《國語·晉語》二舅犯曰:“以喪得國,則必樂喪,樂喪必哀生。”皆可與“子招樂憂”參觀。桓公九年,“享曹太子,初獻,樂奏而歎”,施父曰:“曹太子其有憂乎?非歎所也”;《正義》:“臨樂而歎,是父將死,而兆先見也。”竊謂曹太子或殷憂親病,不能自掩,故公讌失儀;施父之語,祇是此意,孔《疏》逕以凶兆解之,蓋迎合左氏之“巫”耳。“樂憂”、“樂哀”即柏拉圖論雜糅不純之樂趣(plaisirs mélangés)所言“亦甜亦苦”(douceur mêlée d’amertume),如怒亦挾喜、哀亦兼樂 [285] ;蒙田嘗以蘋果之酸而甘者(comme des pommes doucement aigres)喻之 [286] 。蘇軾稱柳宗元《南澗》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常語亦曰“痛快”,若示痛與快並。

【增訂四】《論語·里仁》:“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孔或作包或作鄭註:“見其壽考則喜,見其衰老則懼。”此亦“憂中有樂、樂中有憂”之古例。杜甫《姜楚公畫角鷹歌》:“觀者貴愁掣臂飛”,正復類此,謂一則以“貪”,愛其俊騺,一則以“愁”,憂其飛去也。

近人區别“雜糅情感”(das Mischgefühl)爲和靜(ruhig)與激厲(prickelnd)二類 [287] ,一陰柔而一陽剛;“樂憂”、“樂哀”當屬前類也。蓋吾國古人於心性之學説,僅標“六情”、“七情”之目,千載未嘗有所增損(參觀黄式三《儆居集·經説》卷三《七情、六情説》);而其於心性之體會,致曲鈎幽,談言微中,經、史、子、集、小説、戲曲中歷歷可徵,斷非《禮記》之《禮運》、《中庸》或《白虎通》之《性情》所能包舉。《左傳》言“樂憂”、“樂哀”,即已拈出雜糅情感;《太平御覽》卷二五五引《桓氏家傳》載桓範謝表云:“喜於復見選擢,慚於不堪所職,悲於戀慕闕廷;三者交集,不知所裁”,又自省之古例焉。培根早謂研求情感(affections),不可忽詩歌小説,蓋此類作者於斯事省察最精密(the poets and writers of histories are the best doctors of this knowledge) [288] ;康德《人性學》亦以劇本與小説(ja Schauspiele und Romane...ein Richardson oder Molière)爲佐證(Hilfsmittel) [289] ;近世心析學及存在主義論師尤昌言詩人小説家等神解妙悟,遠在心理學專家之先 [290] 。持之不爲無故。如《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註引《九州春秋》:“時王欲還,出令曰:‘雞肋’”,祇是曹操欲班師而出以隱語耳;而《三國演義》第七十二回:“操見碗中有雞肋,因而有感於懷。正沉吟間,夏侯惇入帳禀請夜間口號,操隨口曰:‘雞肋!雞肋!’”則操不自覺而流露“肺腑”之隱衷,心析學所謂“失口”(Versprechen)之佳例 [291] 。又如《水滸》第二五回:“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駡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來〔與西門慶私通〕自知無禮,只當窩盤他”;婦初未知武大已聞鄆哥之發其“勾搭”,而自覺虧心,乃稍減悍潑,心析學所謂“反作用形成”(reaction formation)之佳例矣 [292] 。參觀《毛詩》卷論《伯兮》、《列子》卷論《周穆王》及《楊朱》篇。

【增訂三】“窩盤”亦作“窩伴”,《警世通言》第二四卷《玉堂春落難逢夫》:“沈洪……安頓了蘇三,自己却去窩伴皮氏。”今吾鄉等地口語尚云然。

【增訂四】潘金蓮通西門慶後,“自知無禮”於武大不“欺負”而“窩盤”(《古今小説》卷六《葛令公》有“窩伴他”,而卷一六《柳七郎》有“窩盤三個”)。福樓拜亦洞矚此種心曲隱衷,《包法利夫人》寫愛瑪與萊昂偷情節中重言申明之,不似《水滸》之著墨無多也(D’ailleurs,Charles l’attendait;et déjà elle se sentait au coeur cette lâche docilité qui est,pour bien des femmes,comme le châtiment tout à la fois et la rançon de l’adultère. -Madame Bovary,III. ii,Conard,p. 339;Elle était pour son mari plus charmante que jamais,lui faisait des crèmes à la pistache et jouait des valses après dîner. Il se trouvait donc le plus fortuné des mortels. -ib . III. v,p. 373)。

四八 昭公元年(二)

醫和曰:“疾不可爲也。是謂近女室,疾如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按黄生《義府》卷上釋此節最確,其謂當於“女”字斷句,四字成句,二句爲韻,《經義述聞·左傳》下記王念孫語暗與之合,而遠在其後。

四九 昭公五年

楚子欲辱晉,大夫莫對,薳啟彊曰:“可!苟有其備,何故不可?……未有其備,使群臣往遺之禽,以逞君心,何不可之有?”《正義》:“發首言‘可’,此云‘何不可之有’,言其可也,紹上‘可’之言。”按説殊皮相。首言有備則可,中間以五百餘字敷陳事理,末言無備則必不可,而反言曰“何不可”,陽若語紹,陰則意違。此節文法,起結呼應銜接,如圓之周而復始。《中庸》“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一節,結云“道其不行矣夫!”,首尾鈎連;以斷定語氣始,以疑歎語氣終,而若仍希冀於萬一者,兩端同而不同,彌饒姿致。若《大學》“故君子必慎其獨也”節,《鄉飲酒義》“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節,《公羊傳》桓公二年“孔父可謂義形於色矣”節、僖公十年“荀息可謂不食其言矣”節、莊公十二年“仇牧可謂不畏强禦矣”節、《戰國策·趙策》三“勝也何敢言事”節,首句尾句全同,重言申明,此類視《左傳》、《中庸》,便苦板鈍。如《檀弓》曾子怒曰:“商,汝何無罪也!……而曰爾何無罪歟?”;《穀梁傳》僖公十年,“里克所爲殺者,爲重耳也。夷吾曰:‘是又將殺我乎?’……故里克所爲弑式者,爲重耳也。夷吾曰:‘是又將殺我也!’”;此類掉尾收合,稍出以變化,遂較跌宕。《孟子·梁惠王》章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回環而顛倒之,順下而逆接焉,兼圓與叉(見《毛詩》卷論《關雎》五),章法句法,尤爲緻密。試拈《楚策》三陳軫曰:“舍之,王勿據也;以韓侈之智,於此困矣。……舍之,王勿據也;韓侈之智,於此困矣”;順次呼應,與《孟子》相形,風神大減。蘇軾《東坡後集》卷一一《志林》一:“蘇子曰:‘武王非聖人也!’……故曰:‘武王非聖人也!’”;又二:“蘇子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故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古文家所胝沫摹擬,亦衹圓而未兼义也。包世臣《藝舟雙楫》卷一《文譜》似忽此製。古希臘人言修詞,早謂句法當具圓相(in an orb or circle) [293] ,然限於句(period),不過似《莊子·在宥》篇之“意[噫]!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公孫龍子·名實論》之“至矣哉,古之明王!審其名實,慎其所謂,至矣哉,古之明王!”或《列子·楊朱》篇之“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未擴而及於一章、一節、一篇以至全書也。浪漫主義時期作者謂詩歌結構必作圓勢(Der Gang der modernen Poesie muss cyklisch d. h. cyklisierend sein) [294] ,其形如環,自身回轉(die Form des Kreises,die unendlich in sich selbst zurückläuft) [295] 。近人論小説、散文之善於謀篇者,線索皆近圓形(a circle or ellipse),結局與開場復合(the conclusion reuniting with the beginning) [296] 。或以端末鈎接,類蛇之自銜其尾(le serpent qui se remord la queue),名之曰“蟠蛇章法”(la composition-serpent) [297] 。陳善《捫蝨新話》卷二亦云:“桓温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予謂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應宛轉回復,首尾俱應,乃爲盡善。”《左傳》、《孟子》、《中庸》、《穀梁傳》諸節,殆如騰蛇之欲化龍者矣。

五○ 昭公七年

子産論伯有爲鬼曰:“匹夫匹婦强死,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爲淫厲。”按《淮南子·俶真訓》云:“是故傷死者,其鬼嬈,時既者,其神漠,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高誘註:“嬈,煩嬈,善行病祟人。”可爲子産語作箋。蓋謂壽終者之鬼不厲,後世“枉死鬼”、“冤魂”之説始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