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辭》上:“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註》:“萬物由之以化。……聖人雖體道以爲用,未能至無以爲體,故順通天下,則有經營之跡也”;《正義》:“道之功用,能鼓動萬物,使之化育。……道則無心無跡,聖人則無心有跡。……内則雖是無心,外則有經營之跡,則有憂也。”按《文選》左思《魏都賦》“匪同憂於有聖”,李善註引王弼《周易》註云:“乾坤簡易是常,無偏於生養,無擇於人物,不能委曲與聖人同此憂也”(張雲璈《選學膠言》卷四謂當是王肅註,李誤作王弼),視韓康伯此註較明白,而與《老子》“天地不仁”句王弼註相發,參觀《老子》卷論第五章。然韓註無語疵,孔疏則詞欠圓明,當云:道無心而有跡,聖人則有心亦有跡,蓋道化育而不經營故也。《繫辭》本節上文曰:“顯諸神”,下文曰:“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豈非道有跡乎?聖人有心故憂,道無心則不憂矣。揚雄《法言·問道》:“吾於天與,見無爲之爲矣。或問:雕刻衆形者匪天與?曰:以其不雕刻也。”揚雄雖自言此乃取老子之説,而語更爽利,可作無心有跡之確解。《三國志·魏書·鍾會傳》裴註引何劭《王弼傳》記“何晏以爲聖人無喜怒哀樂,弼與不同”;《世説新語·傷逝》亦記王衍曰:“聖人忘情。”意謂“聖人”既法天體道,過化存神,則自能如天若道之“無心”而“不憂”。與古希臘哲人言有道之士契合自然(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心如木石,無喜怒哀樂之情(Apathy)者 [75] ,無以異也。
《明道語録》:“聖人人也,故不能無憂。天則不爲堯存,不爲桀亡者也”;《伊川語録》:“‘鼓舞萬物,不與聖人同憂’,此天與人異處,聖人有不能爲天之所爲處。”二程闡發《易》語,即斯賓諾莎所謂“上帝無情感”(Deus expers est passionum),不憂不喜,不愛不憎也 [76] 。然上帝無情,則天人懸絶,禱祀唐捐;而上帝有情,又下躋衆生,無以高異。於是談者彌縫補苴以求兩全,或謂其“道是無情卻有情”(passus est impassibiliter;impassibilis sed non incompassibilis) [77] ,或謂其哀樂而無動於中(experience the intensest pain and pleasure without being affected by it) [78] 。引而申之,倘亦與人同憂而不愁苦者歟?以南轅北轍之背爲東食西宿之兼者歟?參觀《全晉文》卷論何劭《王弼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