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象曰:老夫女妻,過以相與也。”按《全後漢文》卷九二陳琳《止欲賦》:“忽日月之徐邁,庶枯楊之生稊”,蓋言雖恨佳期之後期,猶冀年老而能得少室也。陸心源《唐文續拾》卷五杜寶符《唐故京兆杜氏夫人墓誌銘》:“邱墟荒野,有時而城。死楊空株,有時而稊。夫人此去,永永無期!”“死楊”二語,謂草木枯悴,有逢春再茁之時,而人之死者則不能復生。此本詩文中常喻,即林黛玉葬花所歎:“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也。作者牽於押韻,用《易經》語,遂成語病,若向死婦宣告:“吾將續娶新人,汝則一瞑長逝。”亦運古屬詞之失於檢點者。

“九五: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無咎無譽。象曰:枯楊生華,何可久也!老婦士夫,亦可醜也!”一事也,皆“過以相與”也,而於老夫則獎之,於老婦則責之。恒之六五:“恒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凶。象曰: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夫子制義,從婦凶也。”《詩·衛風·氓》:“士之耽兮,猶可説也;女之耽兮,不可説也。”皆乖平等之道,假典常以逞男子之私便,古謔語所謂:“使撰詩、制禮、定律者爲周姥而非周公,當不如是” (《藝文類聚》卷三五引《妬記》《謝太傅、劉夫人》條、《緑窗新話》卷上《曹縣令朱氏奪權》條引《青瑣高議》通行本《高議》無、《醉翁談録》丁集卷二《婦人嫉妬》條、《廣笑府》卷六《周公詩禮》條、活埋庵道人《識小録》卷一《戲貽客柬》)。明王文禄《海沂子·敦原》篇曰:“制禮者爲男子,不免爲己謀”,一語道破。此亦如亞理奥斯圖(Ariosto)詩中詛咒古人定律(sia maladetto chi tal legge pose),許男放蕩而責女幽貞 [51] ;小仲馬劇中謂男子自恃强權(du droit du plus fort),制立兩套倫理(L’homme a fait deux morales),一爲男設,一爲女設 [52] 。考道德演變者是以有“雙重兩性道德”之説 [53] 。意大利古小説歎男子制法行法,高下在心,故於女苛酷,苟物極而反,女得執政(che la rota raggirasse e the elle governassero gli uomini),其心性柔慈(pietose e dolci di core),必不以男之道還治男身 [54] ;則尤爲異想創論矣。參觀《全後漢文》卷論《昌言》下。

傅玄《苦相篇·豫章行》(《玉臺新詠》卷二)及白居易《婦人苦》二詩陳訴男女嫁娶之道不公失允,義正而詞切。後來如《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天下事有些不平的所在”云云,李漁《一家言》卷八《花心動》詞“制禮前王多缺,怪男女多情,有何分别”云云,意雖相似,其語佻而不莊。《兒女英雄傳》第二七回“同一個人,怎的女子就該從一而終”云云,則明知其不當,且從而强爲之辭焉。然吾國習傳,尚有一事,未見論者拈出。徵之元人院本即可。楊景賢《劉行首》第一折鬼仙自言:“五世爲童女身,不曾破色慾之戒”;王重陽應之曰:“若要度你呵,你可下人間,託生做女子,爲劉行首,二十年還了五世宿債”。《度柳翠·楔子》觀世音亦云:“我那浄瓶内楊枝柳葉上偶汙微塵,罸往人世,化作風塵匪妓,名爲柳翠,直待三十年之後,填滿宿債,返本還元。”胥與《西遊記》之誇稱唐僧爲十世童身者適反。是則學道修行,男期守身,而女須失身,一若與“周公貽孽”之“女戒淫邪、男恕風流”(李漁詞語),大相逕庭者,而其實乃重男賤女之至盡也。蓋視女人身爲男子行欲而設(instrumenta libidinis,sex object):故女而守貞,反負色債,女而縱淫,便有捨身捐軀諸功德。釋氏之“金沙灘頭馬郎婦”(詳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一○一《延州婦人》),基督教之聖姑娜非沙(Santa Nafissa)、聖姑埃及女瑪利亞(Santa Maria la Gitana),皆此物此志。壽涯禪師《漁家傲》詠魚籃觀音所謂:“牽人愛,還盡許多菩薩債”(《全宋詞》二一三頁)。又“生稊”、“生華”,歧視而不齊觀之極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