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与乐】 《诗经·魏风·园有桃》里有一句道:“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毛传》说,“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陈奂《诗毛氏传疏》九申其义云:“‘合乐曰歌’释‘歌’字。《周语》,‘瞽献曲’,韦注云,‘曲,乐曲。’此‘曲’之义也。‘徒歌曰谣’释‘谣’字。《尔雅·释乐》,‘徒歌谓之谣。’此传所本也。《说文》,‘ ,徒歌。’ ,古‘谣’字,今字通作‘谣’。《初学记·乐部上》引《韩诗章句》云,‘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章,乐章也;‘无章曲’,所谓‘徒歌’也。《正义》云,‘此文“歌”“谣”相对,谣既徒歌,则歌不徒矣。《行苇传》曰,“歌者,合于琴瑟也”。’案《行苇传》作‘比于琴瑟’,孔依此传言‘合乐’意改之耳。”
成伯玙《毛诗指说》引梁简文《十五国风义》也说:“在辞为诗,在乐为歌。”(见阮元《经籍籑诂》)本来歌谣都是原始的诗,以“辞”而论,并无分别;只因一个合乐,一个徒歌,以“声”而论,便自不同了。但据杜文澜《古谣谚·凡例》,“合乐”又有两种:一是“工歌合乐”,(原注)如《史记·乐书》载《乐府太乙歌》、《蒲梢歌》。一是“自歌合乐”。(原注)如《史纪·高祖纪》,击筑为《大风歌》。“一则本意在于合乐,非欲徒歌;一则本意在于徒歌,偶然合乐。故琴操、琴曲、琴引之类,从容而成,已著翰墨者,固与徒歌迥殊;(原注)如《后汉书·蔡邕传》所作《释诲》,末附琴歌。仓猝而作,立付弦征者,仍与徒歌相仿。”(原注)如《琴操》卷上载《公无渡河箜篌引》。姑不论杜氏所举的例如何,这后一种是仍当属于谣的。
《尔雅·释乐·旧注》:“谣,谓无丝竹之类,独歌之。”(《经籍籑诂》)桂馥《说文义证》引《一切经音义》二十:“《尔雅》,‘徒歌为谣’,《说文》,‘独歌也’。”又十五:“《说文》,‘独歌也’,《尔雅》,‘徒歌为谣’。徒,空也。”他说:“独歌谓一人空歌,犹徒歌也。”但徒歌一名,并未明示人数;独歌若果如桂馥所释,实是确定了或增加了徒歌的意义。谣,还有“行歌”一解,见《国语·晋语》“辨妖祥于谣”韦注。桂馥说这又是“以道路行歌为徒歌”了。
《古谣谚·凡例》又说,“谣与歌相对,则有徒歌合乐之分,而歌字究系总名;凡单言之,则徒歌亦为歌(说本孔氏《正义》)。故谣可联歌以言之,(原注)如《史记·秦始皇本纪·集解》引嘉平谣歌,《晋书·五行志》载建兴中江南谣歌。亦可借歌以称之。”(原注)如孟子述孔子闻孺子歌,《左氏昭十二年传》载南蒯乡人歌,《史记·灌夫传》载颍川儿歌,《汉书·董宣传》载京师歌,《晋书·山简传》载襄阳童儿歌,《祖逖传》载豫州耆老歌,《旧唐书·薛仁贵传》载军中歌。至于歌谣联为一名则始见于《淮南子·主术训》,文云,“古圣王……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以礼乐,风之以歌谣。”
【歌谣的字义】 以上从乐的关系上解释歌谣的意思。但这两个字的本义是什么呢?《书·舜典》,“歌永言”。马注又郑注:“歌,所以长言诗之意也。”《诗·子衿传》“诵之歌之”《疏》:“歌之,谓引声长咏之。”(并见《经籍籑诂》)这也就是《诗大序》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郝懿行《尔雅义疏》引《释名》云:“人声曰歌。”他说,“歌有弦歌,笙歌,要以人声为主。”《尔雅·释乐·孙注》:“谣,声消摇也。”(《经籍籑诂》)消摇是自得其乐的意思。《广韵·四宵》:“繇,喜也。”引《诗》“我歌且繇”;陈奂说,“或义本《三家诗》。”“喜”与“消摇”是很相近的。谣又有“毁”义,见《离骚》“谣诼谓余以善淫”《王注》,那是相去较远了。
【歌谣的异名】 《乐府诗集》引梁元章一作帝。《纂要》曰,“齐歌曰讴,吴歌曰歈,楚歌曰艳,浮歌曰哇,……”前三种是因地异称,后一种许是声音的关系;《国语·楚语》注,“浮,轻也。”大概这种歌的调子是很轻靡的。近来又有“俗歌”一名(见《谈龙集》,《海外民歌译序》《江阴船歌序》),则是别于一般的诗歌而言。谣有“谣言”,“风谣”(见《后汉书》,据《古谣谚》卷一百引),“谣辞”(见《旧唐书》,据同书目录),“民谣”(见《晋书》),“百姓谣”(见《南史》),“口谣”(见《明季北略》,据同书目录)等名字。谣字有或作“ ”字者,如《风俗通·皇霸》篇,载赵王迁时童谣,《史记·赵世家》,“童谣”作“民 言”。“谣”字有误作“讹”字者,如《宋书·符瑞志》,载永光初谣言,前《废帝纪》“谣”作“讹”,而其词用韵,实系歌谣之体,与他处“讹言”无韵者不同(采录《古谣谚·凡例》本文与注)。又有以“风诗”总称歌谣的(《谈龙集·读童谣大观》)。
《古谣谚·凡例》说:“讴有徒歌之训,(原注)《楚辞·大招王注》云:‘徒歌曰讴’,亦可训谣。(原注)《庄子·大宗师·释文》云:‘讴,歌谣也。’吟本训歌,(原注)《战国秦策》注云:‘吟,歌吟也。’与讴谣之义相近。(原注)《文选》陈孔璋《答东阿王笺》‘以为吟颂’注云:‘吟颂,谓讴吟歌颂。’唱可训歌;(原注)《礼记·乐记》‘一唱而三叹’郑注云:‘倡,发歌句也,唱与倡同。’诵亦可训歌;(原注)《礼记·文王世子》‘春诵夏弦’郑注云:‘诵,谓歌乐也。’噪有欢呼之训;(原注)《国语》韦注云:‘噪。欢呼也。’呼亦歌之声,(原注)《尚书·大传》云,‘其歌之呼也’郑注云:‘呼出声也。’并与讴谣之义相近。故谣可借讴以称之,(原注)如《左氏宣二年传》载宋城者讴。又可借吟唱诵噪以称之”。(原注)如《晋书·石虎载记》引佛图澄吟,《北齐书·后主纪》载童戏唱,《左氏僖二十八年传》载晋舆人诵,《哀十七年传》载卫侯梦浑良夫噪。这讴、吟、唱、诵、噪、呼几个名字里,吟、噪、呼(《古谣谚》目录中,加一字称为“呼语”)都甚少见,且据《古谣谚》所录的而论,也与我们现在所谓歌谣不合;那些只是个人的歌罢了。
此外南方还有“山歌”,广东也称为“歌仔”(见屈大均《广东新语粤歌条》),普通以指情歌,但据梁绍壬《秋雨庵随笔》四及钟敬文先生《歌谣杂谈》三(见《歌谣周刊》七十一号),其范围颇广,与“歌谣”之称,几乎无甚分别。——广西象县的僮人又有所谓“欢”,是用僮语所唱的山歌;用官话唱的则仍叫做山歌(见《歌谣周刊》五十四号《僮人情歌》)。又有“秧歌”,义是农歌,但所包也甚杂。这两种大抵七言成句,与句法参差的不同。更有甘肃的“话儿”(见《歌谣周刊》八二号袁复礼先生文),直隶新河的“差儿”,“数大嘴儿”,“但掌儿”等俗名(见《歌谣周刊》六十八号,傅振伦先生《歌谣杂说》)。这些是只通行于一定地域的。
【歌谣的广义与狭义】 中国所谓歌谣的意义,向来极不确定:一是合乐与徒歌不分,二是民间歌谣与个人诗歌不分;而后一层,在我们现在看起来,关系更大。《诗经》所录,全为乐歌(顾颉刚先生说,见《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十,十一,十二期),所有的只是第二种混淆。《玉台新咏》与《乐府诗集》则两种混淆都有;这或因《玉台》的编辑者以艳辞为主,《乐府》的编辑者则以“乐府体”为主之故。后来杨慎辑《古今风谣》,杜文澜辑《古谣谚》,那第一种混淆是免了,而杜氏凡例,尤严于合乐、徒歌之辨;但第二种混淆依然存在。我想,“诗以声为用”的时代早已过去,就是乐府,汉以后也渐渐成了古诗之一体——郭茂倩虽想推尊乐府,使它为“《四诗》之续”,但他的努力几乎是徒然的;元明两代虽有少数注意他的书的人,真正地看重它、研究它的,直到近来才有——歌谣与乐府,于是都被吸收到诗里。杨氏、杜氏是以广义的诗为主来辑录歌谣的,自然民间的与个人的就无分别的需要了。但也有两个人,无论他们自己的歌谣观念如何,他们辑录的材料的范围,却能与我们现在所谓歌谣相合的;这就是李调元的《粤风》,和华广生的《白雪遗音》的大部分。这两个人都在杜文澜以前;所以我疑心他们未必有我们的歌谣观念,只是范围偶合罢了。
至于歌谚之别,《古谣谚·凡例》里有一段说明,可供参考。他说:“谣谚二字之本义,各有专属主名。盖谣训徒歌,歌者,咏言之谓,咏言即永言,永言即长言也。谚训传言,言者,直言之谓,直言即径言,径言即捷言也。长言生于咏叹,故曲折而纡徐;捷言欲其显明,故平易而捷速;此谣谚所由判也。然二者皆系韵语,体格不甚悬殊,故对文则异,散文则通,可以彼此互训也。”所以杨慎《古今谚》,谚中杂谣(《古谣谚》一百引《书传正误》),范寅《越谚》也是如此。但大体说来,谚的意义,却比较是确定的。
我们所谓歌谣,是什么意义呢?我们对于歌谣有正确的认识,是在民国七年北京大学开始征集歌谣的时候。这件事有多少“外国的影响”,我不敢说;但我们研究的时候,参考些外国的材料,我想是有益的。我们在十一年前,虽已有了正确的歌谣的认识,但直到现在,似乎还没有正确的歌谣的界说。我现在且借用一些外国的东西:
Frank Kidson在《英国民歌论》(English Folk-Song,1915)里说民歌是一种歌曲(song and melody),生于民间,为民间所用以表现情绪,或(如历史的叙事歌)为抒情的叙述者。……就其曲调而论,它又大抵是传说的,而且正如一切的传说一样,易于传讹或改变。它的起源不能确实知道,关于它的时代,也只能约略知道一个大概。
有人很巧妙地说,谚(proverb)是一人的机锋,多人的智慧。对于民歌,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界说,便是由一人的力将一件史事,一件传说或一种感情,放在可感觉的形式里表现出来,这些东西本为民众普通所知道或感到的,但少有人能够将它造成定形。我们可以推想,个人的这种制作或是粗糙,或是精炼,但这关系很小,倘若这感情是大家所共感到的,因为通用之后,自能渐就精炼,不然也总多少磨去它的棱角,使它稍为圆润了。(见《自己的园地·歌谣》一文中)
但“民”字的范围如何呢?Kidson说:“这里的‘民’字,指不大受着文雅教育的社会层而言。”(同书十页)
Louise Pound在《诗的起源与叙事歌》(Poetic Origins and The Ballad, 1921)里,也有相似的话:“在文学史家看来,无论哪种歌,只要满足下列两个条件的,便都是民歌。第一,民众必得喜欢这些歌,必得唱这些歌;——它们必得‘在民众口里活着’——第二,这些歌必得经过多年的口传而能留存。它们必须能不靠印本而存在。”(二○二页)
《古谣谚·凡例》说:“谣谚之兴,其始止发乎语言,未著于文字。其去取界限,总以初作之时,是否著于文字为断。”也是此意。民国七年以来,大家搜集的歌谣,大抵与这些标准相合;虽然也有一部分,有着文人润色的痕迹,不是“自然的歌谣”。
【“自然民谣”与“假作民谣”】 《歌谣》第七号上有沈兼士先生给顾颉刚先生的信,信里说:“民谣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为自然民谣;一种为假作民谣。二者的同点,都是流行乡里间的徒歌;二者的异点,假作民谣的命意属辞,没有自然民谣那么单纯质朴,其调子也渐变而流入弹词小曲的范围去了,例如广东的‘粤讴’,和你所采的苏州的《戏婢》,《十劝郎》诸首皆是。我主张把这两种民谣分作两类,所以示区别,明限制,……”
我觉得弹词自然另是一流,小曲和“粤讴”则当加拣择,未可一概而论。“假作民谣”一名,不大妥当;它会将歌谣的意义变得太狭了。又潘力山先生有“自然民谣”、“技巧民谣”之说(《中国文学研究·从学理上论中国诗》),则系就歌谣的演进而言,与此有别。
【民歌歌词与歌谣】 “民歌”二字,似乎是英文folk-song或peoples song的译名。这两个名字的涵义,与我们现在所用歌谣之称最相切合;“口唱及合乐的歌”则是中国歌谣二字旧日的解释了。但英国民歌中,有所谓ballad者,实为大宗。ballad的原义,本也指感情的短歌或此种歌的曲调而言;十八世纪以来,才用为“抒情的叙事短歌”的专称(Pound书四十二页)。这种叙事歌,中国歌谣里极少;只有汉乐府及后来的唱本,《白雪遗音·吴歌甲集》里有一些。现在一般人将此字译为“歌谣”;有人译为“风谣”,其实是不妥的;有人译为“歌词”(《海外民歌·译序》),虽然与歌谣分别,但仍嫌泛而不切。有人还有“叙事歌”的名字,说“即韵文的故事”,大约也就指的ballad。ballad原有解作“韵文的故事”的,只是严密地说,尚须加上“抒情的”和“短的”两个条件;所以用了“叙事歌”做它的译名,虽不十二分精确,却也适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