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讨论中学生的国文程度,都只从写作方面着眼;诵读方面,很少人提及。大约因为写作关系日用,问题的迫切,显而易见;诵读只关系文化,拿实用眼光去看,不免就是不急之需了。但从教育的立场说,国文科若只知养成学生写作的技能,不注重他们了解和欣赏的力量,那就太偏枯了。了解和欣赏是诵读的大部分目的;诵读的另一部分目的是当做写作的榜样或标准。按我的意见,文言文的诵读,该只是为了解和欣赏而止,白话文的诵读,才是一半为了榜样或标准。照历年中学生诵读的能力看,他们对于报章体的叙述、说明和议论的文字,不论文言或白话,似乎大体上都能懂,不至于弄错了主要的意思。这在日用上原已够了;因此中学生诵读问题,便被一般人所不注意。但说到细节,他们就不免常有弄错的地方。再说到所谓古文,乃至古书,不能懂的地方更多;往往连主要的意思也弄不明白。白话文学作品里(一些新诗姑且除外),许多委曲的表现样式(句子和结构),和有些比喻,一般中学生也往往抓不着它们的意思。

现行初中国文课程标准第一条目标是,“使学生从本国语言文字上,了解固有文化”,第五条是,“养成阅读书籍之习惯与欣赏文艺之兴趣”。高中国文课程标准第三条目标是,“培养学生读解古书,欣赏中国文学名著之能力”。这些目标并不算高,可是现在一般中学生的诵读程度,能够达到这些目标的,似乎并不多。在文言文的诵读上,更其如此。只看学生作文里所用的成语,往往错误,如“折衡尊俎”、“儿孙满膝”、“狗头氵贲血”(狗血喷头)之类,便知道一般中学生对于诵读是怎样的马虎了。这些成语大部分从文言文来,可也有些从白话文来——如“狗血喷头”便是的。应用成语的正确或错误,是测验诵读程度一个简易的标准,特别从书写成语上看。因为写得没有误字,没有倒字,未见得就是用得确切。如“他的笑容不翼而飞”之类;但是写先写错了,即使放在上下文里很合式,也还是了解得不正确。诵读没有正确的了解,欣赏的兴趣自然是有限的。

文言文的表现样式(包括句法)和词的意义,也常教中学生迷惑。去年西南联大举行平津高中毕业生甄别试验,国文试题里文言译白话一段,是从《晏子春秋》卷六选出的:

灵公好妇人而丈夫饰者,国人尽服之。公使吏禁之,曰:“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裂衣断带相望而不止,晏子见,公问曰:“寡人使吏禁女子而男子饰者,裂断其衣带,相望而不止,何也?”晏子对曰:“君使服之于内,而禁之于外,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公何以不使内勿服?则外莫敢为也。”公曰:“善!”使内勿服,不逾月而国人莫之服。

这可以说是浅显易懂。但许多考生却在“相望”那个熟语和那“内”字上栽了跟头。译得对的自然有:如前者译为“很多很多”、“不知其数”、“层见不穷”(该是“层出不穷”或“层见叠出”),后者译为“宫内的女子”。但是很少。有些人用取巧的办法,不译“相望而不止”这一语,只直抄在译文里,有些人单译“不止”,却略去“相望”,如“但没有能制止”。前者是懂了这一语的主要意思没有,无从知道;后者是懂了主要的意思,可是不懂“相望”的意思。“君使服之于内,而禁之于外”,那一句,似乎不便直抄,有些人却译为,“你何以不先教里面的不要穿男子的衣裳,则外面的也就不敢再穿了”。用宽泛的“里面的”来译那“内”字,等于没有译;这些人自然是没有懂得那“内”字。

有些人望文生义,将“相望”译成“但女人们却只互相看看大家而已”,甚至译成“让来往行人观看不止”。“君使服之于内”那一句,也有人译成“你叫你的夫人穿,而禁止别人穿”,已经够错了。更有些人译成“你的意思是女子在家里可以穿男子服,而在外面就不可以”;还有译成“王命衣穿内面,但是不禁穿在外面”的。不懂“相望”,也许还可懂得全文的主要意思;不懂那“内”字,全文就成了一片模糊了。又有人将晏子对齐灵公的话里的“君”和“公”都译成“先生”;那不但是不明白古代社会情形,并且似乎是缺乏一般的社会常识——对于一国的元首,那有用对于一般人的普泛的称呼的道理呢?

有一个人误解了那“饰”字,闹了大错。他的译文的首节是这样:

灵公欢喜妇人,就用男子来扮成。于是人民都效学起来。灵公就教官吏去制止,说:“凡男子扮成女子的,便扯碎他的衣服,扯乱他的带子。”然而,虽是有人被破了衣,断了带,扮妇人的,仍然不止。

女子男装变着男扮女装,差不多翻了个身!更糟的一段译文是:

卫灵公很好色,使人把全国的女子驱禁在一起,说女子若是献媚男人的,就要处以裂衣断带的处罪。晏子见卫灵公就问道:我使人禁女子,但是许多与他们爱好的男子,都是依恋不舍,这是何故呢。晏子曰(回)答道,你虽外表上禁止,但是在内面仍然照常的行着,这好像是外面挂牛头,但在内则卖马肉了。你为什么不由内部做起,然后才施行呢!这样他们就不敢再违犯了。卫灵(公)说曰:这是一种妙法。

这简直是创造,那儿还是翻译!这两条都只是极端的例子,不能够代表一般中学生的程度。我引了来,只是表示中学生了解本国文字,会错误到这般地步,几乎使我们难以相信的地步!再则,就这两条译文本身而论,倒都还能自圆其说,文字也算通顺。可见诵读和写作,尤其是文言的诵读和白话文的写作,并不是一回事;这两者的相关度,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密切。

现在的中学生,其实不但是中学生,似乎都不爱读文言文,特别是所谓古文,乃至古书。他们想着读文言文是没有用的。教科书里的文言文大部分是所谓古文,乃至古书,固然不能做写作白话文的榜样或标准,甚至于也不能做写作应用的(广义)文言文的榜样或标准。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读它呢?在他们看来,读文言文就好像穿上几十年前宽袍大袖的服装,在现代都市的马路上,汽车的影子里,一摇二摆的走着,真是太不合时宜的老古董的样子!我承认文言文的诵读不能帮忙白话文的写作,但可以帮忙应用的文言文的写作。不过我觉得现在的中学生已经无需再学应用的文言文,理由已经在前一篇论文里说过了。我可还主张中学生应该诵读相当分量的文言文,特别是所谓古文,乃至古书。这是古典的训练,文化的教育。一个受教育的中国人,至少必得经过这种古典的训练,才成其为一个受教育的中国人。现在的中学生不但不爱读文言文,似乎还不爱读历史,即使是本国史。他们读文言文和本国史,老是那么马马虎虎的,“不好不要紧”的态度。他们总不肯用他们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在这两科上;因此张冠李戴,往往有。上文所举,从成语错误到那“卫灵公”,都是显明的例子。

教师的讲解一向在国文训练里占着重要的部分。有些人觉得一般国文教师的讲解太琐细些;学生只被动地听着,不需要什么工作,似乎得不到实在的益处。这该分两层讨论。第一,我觉得课文应该分析的咀嚼;“讲解”若是这个意义,似乎正应该详尽些。固然,我们日常读书看报,只求了解主要的意思就够了,偶然有一两个不识的字,不明白的词语,大概总放它们过去,懒得去查字典或辞书。这或可以叫做“不求甚解”的态度。但是“不求甚解”而能了解主要的意思,还得靠早年的训练,那一字一句不放松的,咬文嚼字的工夫。若没有受过这种训练或用过这种工夫,而也取那“不求甚解”的态度,便往往不能了解读物的主要的意思;这种人自以为了解,其实往往只是望文生义罢了。现在一般中学生,从小学起所受的多少年的国文训练,虽然不充分,可是用来阅读普通的书报,大约也勉强够了。所以也可取那“不求甚解”的态度,而不至于抓不着主要的意思。但是对于即使是浅显的古文和古书,以及白话文学作品,他们也想取这个优游的态度可就不成。上面引的例子,便是平日吃了这个优游的态度的亏的表现的一斑。第二,要使一般中学生能够了解普通的古文和古书,以及白话文学作品,现在的国文训练,特别是中学时代的,实在嫌不充分。多讲闲话少讲课文的教师,固然不称职;就是孜孜兀兀的预备课文,详详细细的演释课文的,也还不算好教师。中学生需要充分的练习。练习包括预习、讨论、复习三步。每一步还有许多细目,这里不必列举。这些细目在各种国文教学法的书中,都曾或多或少地加以讨论。但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切实的、有恒的施行;理论无论如何好,不施行总还是个白费!练习的主旨无非是让学生自己发见困难,寻求解决;到了解决不了时,自然便知道需要教师。这时候教师的帮忙,效用定会比一味演释大得多。这是让学生用理解力。解决的过程和结果,还得让学生常有温习的机会,才不至于全然忘却。这是让学生用记忆力。

教师不但得帮忙学生解决他们的问题,还得提供他们所没有注意到的重要的问题,师生共同讨论解决。若是课文里有可以和读过的课文或眼前报章杂志的材料比较的,教师也当抓住机会,引起相当时间的讨论。这可以增加学生的兴趣,并让他们容易记住。此外,默写和背诵,不拘文言文或白话文,都很要紧,该常常举行。文言文和旧诗词等,每讲完一篇,还该由教师吟诵一两遍,并该让学生跟着吟诵。现在教师范读文言文和旧诗词等,都不好意思打起调子,以为那是老古董的玩意儿。其实这是错的;文言文和旧诗词等,一部分的生命便在声调里;不吟诵不能完全领略它们的味儿。至于白话诗文,也该范读,不过只可用平调;若是对话或口语体,便该用口语的调子。我说到“味儿”,似乎已经从了解到了欣赏的范围了。其实欣赏就在正确的、透彻的了解之中。欣赏并不是给课文加上“好”、“美”、“雅”、“神妙”、“精能”、“豪放”、“婉约”、“温柔敦厚”、“典丽矞皇”一类抽象的、多义的评语,就算数的;得从词汇和比喻的选择,章句和全篇的组织,以及作者着意和用力的地方,找出那创新的或变古的、独特的东西,去体会,去领略,才是切实的受用。这和了解是分不开的。那些抽象的、多义的评语,意义不容易弄清楚,其实倒是避免的好。

白话文学作品并不如一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了解,我想也得举一个例。还是用西南联大去年平津高中毕业生甄别试验的国文试题,这回是白话译文言,是老舍先生《更大一些的想象》的头段儿:

要领略济南的美,根本须有些诗人的态度。那就是说,你须客气一点,把不美之点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丽轻妙放在想象里浸润着;这也许是看风景而不至于失望的普遍原则。反之,你没有这诗意的体谅,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去逛大明湖、趵突泉等,先不用说别的,单是人们口中的葱味,路上吱吱口丑口丑的小车子的轮声,就够你不痛快了。(末句和原作稍有不同)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比喻,懂的很少。翻得贴切的要算“斤斤计较之心”、“尽观其详”几句;“呆呆”、“一一”甚至“此萝卜此坑”,也算抓着了原语的意思。大部分人却只直抄原语或略而不翻。有些人又只将原语硬变成文言调子,如“一卜一坑”、“随萝卜之坑”、“以卜坑之若”、“如为一萝卜或一坑而游大明湖、趵突泉等”、“游一萝卜或一坑于大明湖、趵突泉等”。这些都是文不成义。还有些人翻作“梦然”、“单独”、“以极端主观之眼光”、“以野夫之观”。这简直是瞎猜一气;后三语还可以说是望文生义,第一语好像完全是无中生有!中学生对于白话文学作品的了解,也还需要练习,由此例可见。翻译是很有用的练习,但似乎不必教学生译为文言,只教他们用自己的白话文重述出来就成。文言课文的练习,也可多用翻译,译文自然是用白话。但两者都得写下来,口述口译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