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初版,在民国十五年发行。过了十多年,又经译者修改过一遍,把一些带有翻译调子的语句改得近乎通常的口语,其他选词造句方面也有修润,这便是修正本。现在买得到的,大概是修正本;所以本篇指称页数和引用原文,都依据着它。修正本有几处显然排错的地方,先在这里提出一下,诸位同学可以改正了再看。第三十页第八行“母亲”该是“父亲”;这“我的母亲”一节,所记的话完全是父亲说的。第二百七十二页第十一行下方漏掉“父亲”两字,这“格里勃尔第将军”一节也完全是父亲的话;照本书的格式,凡是记录父亲、母亲或姊姊的整篇的话,都低一格写,这一节没有低一格,也是错误。第二百七十五页第八行下方也漏掉“父亲”两字;这“意大利”一节也低一格写。第二百九十七页第十行下方漏掉“母亲”两字,看“母亲的末后一页”这个题目便可以知道。

本书命名的来历,看卷首《译者序言》便能明白。原作者亚米契斯的生平,可看卷首《作者传略》。这是作者作品中间销行最广的一部书;在意大利儿童读物中间,也算是最普遍的。意大利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部书?意大利人又为什么欢迎这样一部书?都和意大利当时的社会情形、政治情形有关系。关于意大利当时的社会情形、政治情形,现在先约略说一说,使诸位同学对于本书的立意可以多一点了解。本书中有少数几节是关涉到意大利的历史的,也必须略知意大利的情形,读下去才不至于茫无头绪。

欧洲各国打败了法国的拿破仑(1815)之后,三十多年间,奥地利的势力最为强盛,由首相梅特涅掌握大权,在国际间占着主人翁的地位。当时各国因受美国独立(1776)和法国革命(1789)的影响,民权思想已很普遍;一般新党对于在梅特涅领导下的社会、政治制度很不满意,都想起来革命。且说意大利,其时绝对没有政治上的统一,各邦的君主都依附着奥地利,把旧时的种种苛政恢复过来。这使爱国志士非常痛心,便有许多秘密团体组织起来,从事革命运动。“烧炭党”是其中最有名而且最有力量的一个。但因奥地利派遣军队到来,革命运动暂时被镇压下去了。这是公元1820年到1821年间的事。到了公元1848年,奥地利民众起来革命,把梅特涅赶走。意大利人闻风响应,强迫撒地尼亚王查理阿尔柏特出任抗奥地利的领袖,想把奥地利的势力完全驱逐出境。但战争失败了,不得已与奥地利订立停战条约,把军队退出业已取还的隆巴尔地。下一年春天,意大利各地的民权运动盛极一时;撒地尼亚的民主党人重张旗鼓,用武力驱逐奥地利人。但这运动不久又失败了。于是查理阿尔柏特让位于他的儿子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得到三个人的帮助,终于在公元1861年成立了统一的意大利王国。那三个人便是加富尔、马志尼和加里波的。

加富尔是现代欧洲史上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向来反对专制政体,羡慕英国的国会制度。他长于解决实际问题,不肯但凭理想。自从任了首相以后,极得爱马努爱列二世的信任,他便专心致志于发展国内的富源,提倡教育的普及,改良军队的组织。因此之故,撒地尼亚不久就成为一个富强而且开明的国家,一方面足以驱逐奥地利人,另一方面足以吸引国内其他各邦的倾慕。内政上既有相当成效,又从事外交上的工作,联络英法两国。结果得到法国拿破仑三世的援助,在公元1859年,意法两国联军把奥地利人打得大败。

马志尼是意大利当时革命党人中间最有名的一个。他原是个文学家,曾经加入烧炭党。后来看见烧炭党人大都口是心非,大不满意,便另行组织一个“少年意大利党”。这个党的潜势力非常之大,使国内人才在精神上集合拢来。他们和当时各国的革命党人一样,不但抱持民权主义,且也抱持民族主义;以爱国、爱民族为高于忠君的美德,以全国民众大团结为非实现不可的目标,他们要建设一个统一的民族的国家。爱马努爱列二世和加富尔所以能够成功,实在得力于马志尼所领导的少年意大利党人为多。

加里波的是个军事天才。他早年就从事革命工作,屡次失败,逃往国外,常常往来于南北美洲。公元1859年,撒地尼亚和奥地利战争,他才回国加入军队服务。下一年,意大利中部各地并入撒地尼亚王国;南部的西西里人也起来背叛西班牙方面的波旁族的统治势力。加里波的便乘机统率他的红衣志愿军一千人,由热那亚南下援助,不到三个月工夫,就把西西里岛征服。于是再渡海登陆,把那不勒斯王赶走。由西西里王国的人民公决把本国领土并入撒地尼亚王国。其年11月间,加里波的和爱马努爱列二世并辔进那不勒斯城,沿路人民无不欢声雷动。

公元1861年2月,意大利统一后的国会,在首都丘林,开第一次会议,议决以意大利国王的尊号上给爱马努爱列二世。现代的意大利王国于是正式成立。自从对奥战争到这时候,仅有两年的短时间,一般都认为现代世界史上少见的伟迹。到了公元1866年,普鲁士、奥地利两国战争;意大利得到普鲁士的援助,乘机向奥地利收回威尼西亚地方。公元1870年,法国拿破仑三世因屡次败于普鲁士,把驻防罗马城的法国兵士召回;意大利又乘机进占罗马城。于是意大利半岛完全统一,首都也从丘林迁到了罗马。

诸位同学手头如果有世界地图,最好翻出来,看一看意大利的形势。

从前面所说的意大利建国略史,可以知道作者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时代。本书中充满着爱国、爱民族的情绪,对于教育、对于军事,都极端推崇,几乎到了虔敬的地步;这正是所谓时代精神的表现,何况如《作者传略》里所引“近代意大利文学”的话,他“自称为马志尼的弟子,他的信仰,他的癖性,都属于马志尼派”。本书初版出于何年,不得而知。但据第四卷“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大葬”一节,可知本书是从公元1881年10月起记,到公元1882年7月为止(爱马努爱列二世死于公元1878年,这一节里说“四年前今日”国王大葬,可证其年是公元1882年)。假定本书的撰作就在这年(其年作者三十七岁),这以后正是意大利人从奋斗中得到满足,意兴非常发皇的一段时期,说到爱国、爱民族,主张教师神圣、军人神圣,谁又不中心激动,五体投地?这便是本书所以受普遍欢迎的原由了。

本书算是一个小学生在校一学年,共十个月的日记。那个小学生名叫安利柯;父亲亚尔培脱勃谛尼,是个技师。日记并不每天都记;最多的是二月,记了十三节;最少的是七月,只有四节;十个月共一百节。除了最后一个月(7月),九个月中都有一篇“每月例话”,是教师讲给学生听的关于高尚的少年的故事,由学生笔记下来的。“每月例话”用的旁叙法;就是说,作者但作客观的叙述,自己并不在文中露脸。“每月例话”以外各节,如通常日记一样,用的自叙法;就是说,所叙思想情感都是属于安利柯的,所闻所见都是通过了安利柯的耳目的。后一节和前一节,往往互相联系,使读者不觉得突兀。如第一节“始业日”叙述换了个新先生,结尾说“学校也不如以前的有趣味了”;第二节“我们的先生”便用“从今天起,现在的先生也可爱起来了”开头,描写新先生的性态,记载新先生的谈话,便是一例。

这一学年的日记不只记学校生活,也有校外的种种事故,个人的、家庭的,乃至社会的,总之以安利柯为线索。除安利柯是主人公以外,属于家庭的,有安利柯的父亲、母亲和姊姊。属于学校的,有男教师、女教师和同学,都在书中担任重要角色。对于父亲、母亲和姊姊,并不特别提叙,只在涉及他们的处所,描写他们的性格和姿态。对于男教师,第一卷的“我们的先生”和第二卷的“校长先生”两节是提叙;全校八位男教师都讲到了,而特别详于安利柯那一级的教师和校长先生。对于女教师,第一卷的“我的女先生”、第二卷的“弟弟的女先生”和第三卷的“女教师”三节是提叙。对于同学,第一卷的“同窗朋友”一节是提叙;一级中间共有五十五个学生,而这一节里只叙了十五个,以后提到的就是这十五个(还有一个在第一卷“灾难”一节里叙及的因救人而受伤的洛佩谛)。以上所说提叙的几节都须仔细看,把各人的大概情形记住,看下去才不至于搅不清楚。书中在提叙的时候,不一定把其人名字点明,以后再行提到时,名字方才出现;如“同窗朋友”一节里只说“有一个小孩绰号叫作‘小石匠’的”,那个小孩名叫安东尼阿拉勒柯,要看了第三卷“小石匠”一节才知道:这一层也须注意。

仔细看过提叙的几节,你就对于书中的重要角色有个扼要的印象了;于是一节节读下去,可以看他们种种的活动。那种种的活动,犹如一把刻刀在你的心上一回又一回的刻着,使你对于他们的性格和姿态,印象愈来愈深。原来作者先想定了这么些人物,他们的性格和姿态,都宛然如在目前,然后下笔;所以能够前后一贯,在读者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有些长篇小说里,人物的性态往往有转变,前后不尽一样;其所以转变的因素,在外的是环境,在内的是心理,环境和心理有移动,性态自也转变。本书的体裁虽是日记,实际也是一部长篇小说,人物的性态却是很少转变的;只有泼来可西的父亲,那个铁匠,先是虐待儿子,习惯不良,自从儿子得了奖赏(第五卷“赏牌授与”),他的脾气改好了,和以前竟如两人,是个显著的例外。这因为本书所叙,时间仅占十个月,不能算长。在这十个月中间,安利柯和一班同学,所处的环境无非平静的丘林地方的学校、家庭和社会,他们心理上虽不能说绝无移动,但还不至于使性态有显然的转变的缘故。知道了这一层,便可以明白本书和前面提及的有些长篇小说不同;那些小说描写人物的性态,打个譬喻说,是沿着一条线进展的;而本书却注重在性态的某几点,并不注重在进展。一个人的性态不容易一下子描写尽致,所以分开几处写;在不同的事件和场合上,把性态的某几点再三刻画,于是性态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了。

本书为什么以技师的儿子安利柯为主人公?这有可以说的。像技师一类人物,在社会上属于所谓中层阶级,不如富贵之家那样占有特殊地位,也不如劳苦之家那样处处逊人一筹。从所受的教养和生活的经验上,他们最深切感到爱国、爱民族的必要(主张革命维新的人大多出于中层阶级);其他公民道德方面,也是他们知道的多、实践的多。作者写作本书,根本意旨在教训小学生乃至一般人;其教训的内容是中层阶级的爱国、爱民族的思想,以及种种公民道德。这唯有用一个中层阶级的儿童作主人公,让他应付各事,就在叙述各事的时候,把教训传达出来,最为方便。还有许多在故事中没有传达得尽的教训,也可以借指导的口吻,径直的发挥一阵;所以本书各节,除了叙事而外,特别有“记言”一体,专记父亲、母亲和姊姊的教训。大凡教训人家,不宜摆起教训的架子来;说个故事,谈阵闲天,使人家自能悟出其中所含的教训,不但悟出而已,且能深深感动,这是最高妙的。径直的发挥一阵,是摆起教训的架子来了,效果要差一点。本书虽用记言体,而并不多(用占全书五分之一不到一点),其故在此。记言的各节都与故事密切关联,仿佛就是故事之中的一部分,靠这办法,直接教训的气味也就减轻不少。

《译者序言》里说:

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友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

这差不多说本书的写法属于理想一派,并非写实一派。大概从教训的动机写下来的东西,不能没有“要如此才好”的意味,一有这个,自然入于理想一派。但本书叙述各人的思想行动,都切近人情,事实上未必尽有,而人情上可能有;描写人貌物态,又根据细密的观察和深入的体会;所以能像写实一派的作品一样,给人一种亲切之感。

阅读本书的时候,可就全书一百节顺次在题目上加个数目。这样,深究起来就方便多了。譬如,你把涉及卡隆的各节的节数都记下来,第二回汇看那九节,就可以看出卡隆的性态的整个,以及作者用什么方法描写卡隆的性态。又如,你把涉及可莱谛、泼来西可、克洛西等家庭状况的各节的节数都记下来,第二回汇看那几节,就可以看出中层阶级的安利柯对那些家庭作何感想,以及作者所表现的家庭给予儿童的影响又是怎样。又如,你把有关舍己助人的各节的节数都记下来,第二回汇看那几节,就可以看出作者心目中的义勇观念是怎样,又可以推求那种义勇观念的动机是什么。你要研究作者怎样描写人情,摹状物态,都可以用这样方法;那是说不尽的。记下节数的时候,如果顺便记下阅读当时的印象或意见,自然更好。把零星的印象或意见汇集拢来,你的深究就有了凭借,有了线索,绝不至于全不着拍了。

本书原名Coure ,这个意大利字是“心”的意思。“心”字的确可以统摄本书;书中人物不少,故事很多,人与人之间有各个不同的关系,但无非相感以“心”、相爱以“心”的具体例子。单说个“心”字还不免笼统;若说得精切些,作者在本书中所表现的乃是“善推的心”。什么叫作“推”?就是推己及人,推近及远。书中人物的见解和行动,差不多都从“推”字出发。如父亲给与安利柯的教训:勉励他勤学,以全世界的儿童如果停止了求学的活动,人类就将退回野蛮的状态着想(第一卷“学校”);教他同情穷苦的人,以丐妇不得人帮助时的难过心情着想(第二卷“贫民”);教他敬爱教师,以意大利五万小学教师,为国民的进步、发达而劳动着想(第三卷“感恩”);给他说明爱国的理由,以国人的血统、祖墓、语言、文字、人物、环境都是属于意大利的,彼此构成个不可分的整体着想(第四卷“爱国”);都是显著的例。又如,校长要鼓励学生向军队致敬,向军旗致敬,便说军队之中,意大利各处的人都有,意即说这便是意大利全国人的缩影,足见全国人都热烈的保卫国家;旗还是公元1844年当时的旗,为了国家,其下曾战死了不知多少的人(第二卷“兵士”)。安利柯看见曾为罪犯的人叫住了代洛西,问代洛西为什么爱护他的儿子(克洛西),其时代洛西脸红得像火一样,没有回答;安利柯便想象代洛西心中要说的话道:“我的爱他,因他不幸的缘故;又因为他父亲是不幸的人,是忠实地偿了罪的人,是有真心的人的缘故。”(第六卷“七十八号的犯人”)这些见解,也从“推”字而来,与安利柯的父亲颇相一致。至于人物的行动,凡读过本书的人,该会注意到书中特多关于体贴人情的描写。体贴人情,就是“己所弗欲,勿施于人”,反过来,就是:他人所愿欲的,务须努力使他满足,他人的满足,也就是自己的满足。若不是“善推”,就不会有那种行动。安利柯跟了母亲去布施贫民,发觉那人家的儿子是自己的同学(克洛西),轻轻的告诉了母亲;母亲就教他不要作声,说:“如果他觉到自己的母亲受朋友的布施,多少难为情呢!”(第一卷“贫民窟”)“小石匠”访问安利柯,把衣上沾着的白粉沾在椅背上,安利柯想用手去拍,被父亲按住了手;过了一会,父亲却偷偷的把它拭去了。事后父亲说明道:“在朋友前面如果扑了,那就无异于骂他说:‘你为什么把这弄龌龊了?’”(第三卷“小石匠”)代洛西去探访害着重病的“小石匠”,把新近得到的挂在胸前的赏牌取下,放入袋里;同去的安利柯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总觉得还是不挂的好。”(第六卷“病床的小石匠”)卡隆新遭母丧;那一天放学的时候,安利柯看见母亲来了,就跑过去想求抚抱,母亲却把他推开;他起初莫名其妙,及见卡隆的悲哀孤独的神情,才悟出了母亲推开他的缘故(第七卷“卡隆的母亲”)。这些例子,都是属于“己所弗欲,勿施于人”一类的。可莱谛当安利柯往访的时候,忙着用锯截柴,说要在父亲回家以前把柴锯完,使父亲见了欢喜(第二卷“朋友可莱谛”)。卡洛斐掷雪球,误伤了一个老人的眼睛,他去探访那老人,把自己费尽心血、搜集而成的邮票帖送给他,作为礼物;后来那老人把邮票帖送还卡洛斐,并且加粘二张瓜地玛拉的邮票,那是卡洛斐搜求了三个月还没有得到的(第三卷“坚忍心”)。泼来可西来到安利柯家里,在安利柯的玩具中间,很像特别中意那小火车,安利柯心想把小火车赠他,父亲也示意于安利柯,要他赠他;于是泼来可西带了那小火车回去(第五卷“玩具的火车”)。安利柯和姊姊闻知家里要没有钱了,大家愿意牺牲,特地向母亲说明,先前答应他们购买的扇子和颜料盒都不要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就餐时候,安利柯的食巾下面藏着新买的颜料盒,姊姊的食巾下面藏着新买的扇子(第八卷“牺牲”)。这些例子,都是属于“以他人的满足为满足”一类的。以上不过随便举出,使诸位同学对于所谓“善推的心”有个明晰的观念。这种例子多得很,不能也不必尽举。本书作者把这种“善推的心”赋与书中的人物,编成许多故事,以传达他的教训。爱父母、爱师、爱朋友、爱军人、爱劳动者、爱穷苦的人、爱残废的人、爱死了的人、爱学校、爱社会、爱国家民族,伦理方面的许多项目差不多都提到了。因为一切的爱都出于“推”,“推”根本就是感觉和情绪方面的事儿,所以本书对于一切现象,多从感觉和情绪方面发挥,很少用剖析之笔。有一类小说用了剖析之笔写故事,在故事的背后,往往隐伏着关于人生、社会的问题,待读者自己去解答。本书并不属于那一类;它注重在引起读者的感觉和情绪,以“善推的心”感染读者。

试举一个例子。克洛西的父亲的故事,见于第五卷“囚犯”和第六卷“七十八号的犯人”两节。那人是个细木工,因为主人虐待他,发起火来,把刨子掷过去,误中了主人的头部,主人致命,于是犯了罪。他被禁在监狱中六年,才得释放出来。若用剖析之笔,他被虐待当时的愤怒心情,以及在监狱中六年心情上的变动,多少要刻画一点。但本书并不刻画,对于他的犯罪,只说“与其说他是恶人,毋宁说他是个不幸者”(第一一一页);对于监狱生活给予他的影响,只说“学问进步,性情因以变好,已觉悟自己的罪过,自己痛悔了”(同页);都是寻常的述说。而于一个墨水瓶的赠与,却费了许多笔墨,成为“囚犯”一节的中心。原来作者意在借此一事,引起读者感恩的情绪和同情于罪犯的情绪。那人的性情,以前是否完全不好?到出狱时候知道感恩,是否由于监狱把他改好了?这些是作者不想去剖析的。作者又写代洛西发觉了克洛西的父亲是罪犯,就要安利柯务守秘密,不要让克洛西知道(第一一三页);及安利柯和代洛西看见了那父亲,两人和克洛西告别,都把手托在颐下,又写道:“克洛西的父亲虽亲切的看着我们,脸上却呈露出若干不安和疑惑的影子来,我们自己觉得好像胸里正在浇着冷水。”(第一一四页)后来又遇见了,那父亲问代洛西为什么那样爱护他的儿子,代洛西没有回答,安利柯解释其故道:“大约是因眼见着曾杀过人,曾住过六年监牢的犯人,心里不免恐惧了罢。”(第一五二页)最后,“克洛西的父亲走近拢去,想用腕勾住代洛西的项颈,终于不敢这样,只是把手指插入那黄金色的头发里抚摸了一会,又眼泪汪汪地对着代洛西,将自己的手放在口上接吻,其意好像在说,这接吻是给你的”(同页)。这些都是告诉读者一种感觉:普通人和罪犯之间,心理上总存着一条界限;一方面虽具有十二分同情,但“心里不免恐惧”;另一方面虽“已觉悟自己的罪过”,但不敢去勾住同情于他的人的项颈。这条界限从何而来?是不是在感觉上可以撤除?也是作者不想去剖析的。

从感觉和情绪方面发挥,可以说是本书的根本手法。父亲、母亲的直接教训如此;安利柯记他的经历见闻如此;插进去的九节“每月例话”也如此。加写卡隆的正直:如果有人说他说谎,“他立刻火冒起来,眼睛发红,一拳打下来,可以击得椅子破”(第二四页)。写女先生的辛苦:既已费尽心力对付学生,“学生的母亲还要来说不平:什么‘先生,我儿子的钢笔头为什么不见的’,什么‘我的儿子一些都不进步,究竟为什么’,什么‘我的儿子成绩那样的好,为什么得不到赏牌’,什么‘我们配罗的裤子,被钉穿破了,你为什么不把那钉去了的’”(第二七至二八页)。写校长的终于不愿放弃教育事业:当他要辞职踌躇未决的时候,忽有一个人领了孩子来请许转学,校长把那孩子的脸和桌上的亡儿的照片比较打量好久,说了一声“可以的”,随后就把预备好的辞职书撕了(第三五页)。写父亲的体贴人情:当安利柯想拍去“小石匠”沾在椅背上的白粉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父亲抑住我的手,过了一会,父亲自己却偷偷的把它拭了”(第五五页)。写代洛西的熟悉地理:他闭了眼讲给朋友听道:“我现在眼前好像看见全意大利。那里有亚配那英山脉突出爱盎尼安海中,河水在这里那里流着,有白色的都会,有湾,有青的内海,有绿色的群岛。”(第八二页)写斯带地的镇静:当他打胜了欺侮他妹子的勿兰谛之后,检点书包里的书册笔记簿。用衣袖拂过,又数一数钢笔的数目,放好了,“然后像平常的态度,向妹子说:‘快回去罢!我还有一问算术没有演出哩!’(第一四七至一四八页)以上所举,都就感觉着笔,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态。

又如教师请学生各给他一颗真心,说:“我现在并不是想你们用口来答应我,我确已知道你们已在心里答应我‘背的’了。”(第四页)教师给全班学生介绍格拉勃利亚的小孩,说格拉勃利亚是名所,是名人的出生地,是产生强健的劳动者和勇敢的军人的地方,又是风景之区(第六页)。泼来可西明明是常被父亲打的,当同学劝他告诉校长,请校长替他向父亲劝说的时候,他却“跳立起来,红着脸,战抖了怒声说:‘这是没有的事,父亲是不打我的!’”(第八〇页)勿兰谛因为不守校规,被斥退了;他的母亲跑到学校里,哭着向教师恳求道:“我为了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如果先生知道,必能怜悯我罢。对不起!我怕不能久活了,先生!死是早已预备了的,但总想见了这孩子改好以后才死。”(第九八页)街上抬过受伤的劳动者,勿兰谛挤在人群中闲看;一个绅士怒目向着勿兰谛,用手更把他帽子掠落在地上,说:“除去帽子!蠢货!因劳动而负伤的人正在通过哩!”(第一一〇页)以上所举,都就情绪着笔,是情的喷吐;多少有些压迫的力量,使读者不得不被它感动。

本书中有好些节,叙写兼注于感觉和情绪两方面,对某一题旨造成一种空气,把读者包围在那空气中间。现在举两节为例。一是第六卷“赏品授与式”一节。其中写授与赏品的会场,写参与该会的各色人物,写七百个小孩的合唱,写代表意大利全国十二区的少年的登台受赏,写乐队的奏乐,写满场观众的喝彩和抛掷花朵,都是从感觉方面把一个规模盛大、精神奋发的集会烘托出来,使读者的“耳目之官”仿佛亲自接受到那些感觉。接受赏品的少年是十二个,是代表意大利全国十二区的,这在读者已经知道了;而在十二个少年上了台,一列排立的时候,忽然场中有人叫喊:“请看意大利的气象!”虽只是一句话,其中蕴蓄着多少爱国的情绪啊!读者读到这一句,想到国家的前途系于少年,想到全国各区少年齐集在一起所含的象征意义,更想到其他,他虽不是意大利人,对于他自己的国家,必将深深的爱着了。给赏之后,判事演说;演说辞不全记,只记末了几句:“但是,你们要在离开这里以前,对于为你们费了非常劳力的人们,应该致谢!有为你们尽了全心力的,为你们而生存,为你们而死亡的许多人哩!这许多人现在哪里?你们看!”这几句话蕴蓄着多少敬师的情绪啊!读者读到这里,对于通常认为卑卑不足道的小学教师,必将另有个看法;他们是关系国家前途的少年们的教导者,他们是神圣。“请看意大利的气象”那句话虽只由一个人叫喊出来,敬师的几句话虽只是判事个人的演说,但从会场的热烈情形上,很可以想见他们二人实在吐出了全场的心声。若没有热烈情形的描写,他们二人的话是无法安插的,写了下来也是没有效果的。唯其兼注于感觉情绪两方面,如上所说,结果乃造成一种空气,表达出爱国的题旨(敬师也为的爱国)。

又一例是第八卷“诗”一节。那是父亲的教训,题旨是学校生活的情味好像诗。篇中随举从教室里传出来的教师讲话的片段,又从静的瞬间写,说“静得像这大屋中已无一人一样”,更从动的瞬间写,说“小孩们从教室门口水也似的向大门泻出”,又随举学生家属见着他们孩子时问话的片段;这些是人人经验过的对于学校的感觉。把这些综合起来,加上想象,于是教师的热情教育,家属的殷勤期望,那一批孩子当前的生意蓬勃、将来的未可限量,都宛然如在目前。想象到这些,爱学校的情绪自然引起来了;学校不仅是许多孩子与若干教师聚集的场所,而是一首充溢着生命的诗,其精神的美,永远值得歌咏赞叹。——这一节就文字上看固然专从感觉方面着笔,但所写感觉有唤起情绪的作用,所以也是感觉和情绪双方兼注。

本书中九节“每月例话”是插入的故事。其中“少年爱国者”“少年侦探”“少年鼓手”三节,题旨都是爱国。后两节没有什么,读了“少年爱国者”那一节,却该知道一点:那种爱国未免偏于感情,即此为止,也还没有弊病;若顺此发展开来,以为本国的一切都是好的,不容他国人批评的,那就要不得了。那节故事很简单:一个穷苦的意大利少年在海轮中,受了三个外国人周济他的钱,那三个外国人喝醉了,批评意大利种种的不好,甚至于说意大利人是强盗。当“强盗”两个字刚说出口的时候,那少年把得来的纯金丢到他们身上,怒叫说:“拿回去!我不要那说我国坏话的人的东西。”故事就此完了。那末了的动作与话语,就是通常谈小说的所谓“顶点”;人家侮辱我的同国人,我动怒而加以呵斥,确是人情之常;若再加上一些叙说,表明听取他国人的批评,不能纯凭感情,有时很要理智,那自然同于蛇足。但纯凭感情的爱国,往往流于狂妄,从唯我最好到唯我独尊,势必至于蔑视他国,排斥他国。现代世界的纷扰不安,未尝不是此种爱国心存在那里作祟。唯有知道己国的可爱在哪里,忠心诚意的爱着;又知道己国的缺失在哪里,与同国人共同努力,弥补此缺失,直到绝无缺失为止;那才是现代公民应持的态度。而那种态度,是不凭理智不会有的。

此外,“洛马格那的血”“少年受勋章”“难船”三节,题旨都是舍己救人。舍己救人的动机,从一方面说,由于人己一体的观念。既认定人己一体,他人将要遇到的灾害,就如自己的灾害一样,若不竭力抵御,不是对不起他人,简直是对不起自己:这样想时,自然表现出舍己救人的行动来。从另一方面说,由于灾害宁归于我的观念。这种观念的反面,便是乐利宁归于人;许多圣贤豪杰的存心,实在也不外于此。既见灾害到来,猜测其结果,必将有人受难,与其让人受难,不如由我来受。这样想时,自然也表现出舍己救人的行动来。以上两种观念原是相通的,不过前者着眼于己的方面较多,后者着眼于人的方面较多罢了。三节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抱着舍己救人的精神,显然的,作者意欲教训读者,使读者实践这种人类社会间的美德,至少也得理解这种美德。

“洛马格那的血”一节,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深夜里,洛马格那街附近的一所屋子里,费鲁乔和他的外祖母(书中作祖母,但据“我是你母亲的母亲”一语,应该是外祖母)两个人留着,父亲母亲都有事出去了。费鲁乔是个欢喜赌钱常常和人打架的孩子,这时刚才回来;外祖母询知他又干了恶事,便一面哭着一面用温和的言辞劝戒他。可是他生性刚强,听了外祖母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并没有认错的表示。这使外祖母更痛伤了;于是说到她自己的将死,说到他幼小时怎样的柔顺,但愿他能够回复到那时的柔顺。费鲁乔感动了,“心中充满了悲哀,正想把身子投到祖母的怀里去”,两个强盗进来了。当其中一个的面幕偶而落下来的时候,外祖母认出是一个熟人,叫出他的名字。那强盗便“擎起短刀扑近前去;老妇人立时吓倒了。费鲁乔见这光景,悲叫起来,一壁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覆在祖母身上。强盗在桌子上碰了一下逃走了,灯被碰翻,也就熄灭了”。在黑暗之中,费鲁乔才说出强盗未来以前的心中言语,请求外祖母饶恕他;外祖母说她已经饶恕他了。于是费鲁乔再也不作声,原来他代替了外祖母,背部被强盗的短刀戮穿,他死了。

这故事无非说费鲁乔的恶行只是一时的过误,骨子里却如书中所说,有着“壮美的灵魂”。严格说起来,故事并不能算写得好;前半节的外祖母责备费鲁乔和后半节的费鲁乔被杀,有些勉强牵合拢来似的。费鲁乔和外祖母没有一点仇恨(当时也不过不肯认错而已,怨恨外祖母的心是没有的),却有十多年来依依膝下的情意,看见强盗擎起短刀向外祖母扑去,当然会不假思索跳上前去保护;先前的责备不责备,与此并没有多大关系。而一篇理想的完美的小说,犹如一个有机体,是不容许有没有多大关系的部分存在的。其所以有前半节文字,还是由于作者一贯的作风,可使费鲁乔在将死的时候,与外祖母作一番关于饶恕过错的对话,借以激动读者的感情。

“少年受勋章”一节,和前面提及的“赏品授与式”一节一样,描写一个盛大的会场,以唤起读者的感觉和情绪。故事是简单不过的:那作为篇中主人公的少年在河中救起了一个将要淹死的孩子,因而由市长以意大利国王的名义,授与他勋章。他的行为的高尚,在市长的演说辞中有所说明。“勇敢在大人已是难能可贵的美德,至于在没有名利之念的小孩,在体力怯弱、无论做什么都非有十分热心不可的小孩,在并无何等的义务责任,就使不做什么,只要能了解人所说的,不忘人的恩惠,已是受人爱悦的小孩,勇敢的行为,真是神圣之至的了。”这么长的一句话,无非说那少年救人是“无所为而为”。“无所为而为”比较起“有所为而为”来,结果纵使相同,价值可高得多了,这一节只是一篇记叙文字,不能算是一篇类似小说的东西;因为小说常常写人和事相遇时,心理上行为上的发展过程,其过程或简或繁都可以,但不能绝对没有,而这一节里却绝对没有。“难船”一节就不同了。故事也很简单:少年马利阿和少女寇列泰同乘一条海船,遇到了风浪,船沉没了;逃命的舢板上只剩一个位置,马利阿很慷慨的把它让给了寇列泰。在开头,先叙两人相遇,彼此拿出食品来,一同吃着。次叙两人关于身世的问答:马利阿的父亲近在客中逝世,他回去预备依靠亲戚;寇列泰的离家原想承受叔母的遗产,可是没有如愿,现在是回到父母那里去。次叙风浪来了,马利阿被震倒,头都撞出了血;寇列泰照料他,把自己的头巾替他包在头上。然后叙到作为“顶点”的马利阿让寇列泰逃生的一幕。前面的那些叙写,都与末后马利阿的英勇行为有照应,因为同食同谈,彼此之间就有了情感;因为身世不同,马利阿就觉得寇列泰比起他自己来,是更不容死的;因为有过的替包头部创伤的事儿,马利阿又觉得对于这样一个好同伴,是非让她活命不可的。关于这些,只要读时稍稍留心,很容易看出来。看出了这些,便会感到马利阿抱起寇列泰,把她掷给舢板上的水手,这个行动非常的自然。为什么非常的自然?就在于切合心理,近于人情。

“每月例话”的另外三节——“少年笔耕”“爸爸的看护者”“六千里寻母”,题旨都是对于父母的爱。其中“爸爸的看护者”一节,那主人公少年西西洛在医院中看护的实在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个不相识的老人。他父亲离家已一年,回到国土就得病,西西洛接了信跑去看他,可巧医院中人给他指错了一个人;那病人的容貌原来全不像他父亲,但病了变了样子是可能的,那病人又病得很重,不能开口;因此他就认为真是他父亲,留在医院里看护他了。到了第五天,他自己的父亲病愈出院了,无意中彼此遇见,西西洛才知认错了人。但当父亲教他一同回去的时候,他却说不能丢弃那当作爸爸看护了他五天的孤身病人,他愿意再留在这里。于是像以前一样,又看护了两天,直到那病人死去。他在离开病房的当儿,“那五日来叫惯了的称呼,不觉脱口而出:‘再会!爸爸!’”——这篇故事带着喜剧情味(关键在于误会),而意义非常严肃。对于错认为父亲而看护他的病人,即使在弄明白之后,情感还是深挚,这并非奇迹,正是人情。若是前五天尽心竭力的看护,到发觉了错误之后,便把那病人看得如不相干的人一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那才不近人情了。

“少年笔耕”是少年叙利亚因年老的父亲佣书养家,心上过不去,便每夜起来私自代替父亲缮写的故事。父亲以为自己的工作成绩增多,觉得高兴,可是看了叙利亚的疲惫神态,不能努力用功(他每夜起来写字太困乏了),又深深的烦恼,严厉的责备着他。在叙利亚,屡次想向父亲说明缘由,但是给帮助父亲的念头战胜了,终于不曾出口。在父亲,见儿子总是不肯改好,愤怒愈甚,竟至说出了“我早已不管他了”的话。这样的发展是很自然的。叙利亚既已存了私自帮助父亲的意念,唯有一直帮助下去最是正办,假若说破了,父亲便将不让他深夜里起来,那就无法再帮了。并且,父亲正为了自己的工作成绩增多而高兴,若让他明白了所以然,他那高兴便将转而为懊恼了;所以想说而终于不说。再说父亲,因为经常收入不够家用,至于另做工作来补贴,他的心情一定是非常郁闷的;若是一家人能够体谅他,大家努力奋勉,那还足以自慰;而眼前偏有一个不肯用功只想打瞌睡的叙利亚;他或许还这样想,目前收入增多,若没有别的烦心的事,生活也还不算错;而叙利亚的事偏来烦他的心,使他不得舒快,所以他对于叙利亚愈来愈恨,几乎不当他做儿子。发展到了这地步,于是达到故事的“顶点”;在叙利亚下了决心,想不再起来的那一夜,由于“习惯的力”,他又起来缮写了。不一会,父亲闪进室中来了,看见了叙利亚的作为,便恍然于从前的一切。在互说“原恕我”的声音中,父子两个的爱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两个灵魂融和在一块了。——这故事组织完美,有动人的力量。

“六千里寻母”是少年玛尔可到美洲去寻访断了消息的母亲的故事。他的母亲原在叫作爱列斯的地方,他到爱列斯,探知母亲跟了主人家到可特淮去了。寻到可特淮,又知迁到杜克曼去了。寻到杜克曼,又知迁到赛拉地罗去了。在赛拉地罗才见到他的母亲。这样屡次转换目的地,无非要使玛尔可多跋涉些路程,借此见出他的孝心;然而在故事的结构上,未免有重复呆板之嫌。当寻到赛拉地罗的时候,他母亲正患着重病(内脏起了致命的癌肿),一因家信阻梗,二因对于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悲伤和畏怯使她拒绝医生动手术的主张,她宁愿就此死去。但在闻知玛尔可老远跑来看她的当儿,她的希望勇气突然鼓起来了,她情愿受医生的手术了。于是她有救了。医生对玛尔可说:“救活你母亲的,就是你!”这里见出儿子是母亲的生命的光,为了儿子,母亲重又热爱着生命;反过来,也就见出儿子对于母亲的爱,是本于天性,莫知其然而然的;然而在故事的结构上,未免太凑巧了。此篇写美洲的景物,都从玛尔可(一个意大利少年)的眼光着笔,又搀入玛尔可的恓惶焦灼的心情,一切景物便带着奇幻的色彩。玛尔可所到之处,常常受着同国人的帮助,这虽说是常情,却也是作者极欲着力叙写的一个项目;从这个项目,很易激起读者的爱国心的。

读这一本《爱的教育》,若是想“摘录佳句”的话,其中佳句可真不少。什么叫作佳句呢?就是情味丰富,禁得起咀嚼,愈咀嚼愈觉得有意思的句子。如果读的时候不加咀嚼,只是逐字逐句的读下去,那就虽遇佳句,也辨认不出来。所以咀嚼功夫是不可少的。咀嚼不是凭空的冥想,须从揣摩故事的情景出发;在如此这般的情景中,看这么一句,或传出一种深至的心情,或表出一种生动的姿态,或显出一种鲜明的印象,那无疑的是佳句了。现在略举几个例子在此,待诸位同学自己去“反三”。

先生讲盲童学校的情形给学生听(第五卷“盲孩”),说到因病盲目的比较生来就盲目的痛苦更深,他举一个盲童的话道:

就是一瞬间也好,让我眼睛再亮一亮,再看看我母亲的脸孔,我已记不清母亲的面貌了!

这是佳句,中间含着不知多少的哀酸。这盲童所希望的并不奢,只要一瞬间,一瞬间之后,再回入黑暗的世界,直到终身,他也情愿;但是这一瞬间事实上不会有了。事实上不会有而仍希望着,那心情的伤痛不言可知了。

“小石匠”的父亲进了夜学校(第六卷“夜学校”),总爱坐在自己儿子的座位上(夜学校就设在小学校里)。当他第一夜进学校,就和校长商量道:

校长先生!让我坐在我们“兔头”的位子里罢!

这是佳句,细细咀嚼时,可以辨出多种意味。他自己是早年失学,他的儿子却在学龄得入学校,比他幸福得多,这在他自是一种安慰,但安慰之中不免带着羡妒。现在他也得上学了,而且正坐在儿子的座位了。他的羡妒之心也就得到满足了。这是一。他入夜学校,自以为回返到幼年时代了。他要坐在儿子的位子里,就是要处在儿子的观点上感受一切,尝尝那儿子经历已惯而自己还没有经历到的趣味。这是二。他对校长称自己的儿子,不叫他的名字,不说“我的孩子”,而用平时叫惯的他的诨名“兔头”。在这两个字上,透露着多少天真和喜爱孩子的心情啊!这是三。

诺琵斯性情傲慢,待同学没有和气,先生劝戒了他一番,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第五卷“傲慢”)。

他只是冷淡地回答:“不,没有什么。”

这是佳句,把傲慢者的神态和心情都表出来了。傲慢者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尤其不肯接受别人劝戒自己的意见;表现在外面,便是任别人说得如何详恳亲切,总是回答他一个冷淡。诺琵斯听了先生的话,心里果真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不,他心里的话多着呢。他自以家庭地位比别的同学好,别的同学都不在他眼里,对于他们,他认为没有亲爱和气可言的。先生教他和大家要好,那无异教他辱没自己。但这些道理先生是不会明白的,对他说也徒然。所以负气的说“没有什么”就完了。读者把这些辨认出来,一个傲慢的诺琵斯就如在目前了。

安利柯去参观幼儿院(第七卷“幼儿院”),许多幼儿正进食堂就餐。就餐之前,按照习俗,须作祈祷。

祈祷的时候,头不许对着食物的,他们心为食物所系,总常拉转头来看后面,大家合着手,眼向着屋顶,心不在焉地述毕祈祷的话,才开始就食。

这是佳句,描绘出幼儿的天真神态。拉转头颈来看后面,该是看先生是不是在注意他们吧;如果先生不注意的话,也许回转头来对着将要到嘴的食物偷看一眼吧。行祈祷的仪式,若在大人,即使心里并没有宗教的信仰,也会假装出非常虔敬的神态的。而在幼儿,没有那矜饰的习惯,要他们祈祷,他们只能“眼向着屋顶”,只能“心不在焉”。试想,“眼向着屋顶”五个字,包含着多少无聊意味?他们对祈祷既是“心不在焉”,他们的心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他们在这个时候,除了放在面前的食物,什么都不想了吗?

安利柯记“弟弟的女先生”(第二卷),说她:

有时对于小孩,受不住气闹,不觉举起手来,终于用齿咬住了自己的指,把气忍住了。她发了怒以后,非常后悔,就去抱慰方才骂过的小孩。也曾把顽皮的小孩赶出教室过,赶出以后,自己却咽着泪。

安利柯记泼来可西得了赏牌(第五卷“赏牌授与”):

大家都向他道贺:有的去抱他,有的用手去触他的赏牌。

安利柯记春天到了的时候(第七卷“春”):

一吸着窗外来的新鲜空气,就闻得出泥土和木叶的气息,好像身已在乡间了。

写巴拉那河岸的景色,说(第八卷“六千里寻母”):

港口泊着百艘光景的各国的船只,旗影乱落在波下。

这些都是佳句,给读者一个宛然自己感受到的印象。

诸位同学如果把以上所举的为例,自己去推求,将发现许多的佳句,每句足供良久的欣赏。

[1] 躐(liè)等,指超越等级,不接次序。——编者注

[2] 倍,古同“背”,背叛。——编者注

[3] 本篇前半谈《史记》的部分,有许多意见是从朱东润先生的《史记讲录》(武汉大学讲义)和《传叙文学与史传之别》(《星期评论》第三十一期)采来的。不敢掠美,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