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菁华录》,不可不知道《史记》的大概。《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的传叙,有《史记》的末篇《自序》。那篇历叙他的家世,传述他父亲的学术见解和著述志愿,又记载他自己的游览各地和继承先志,然后说到《史记》的编例和内容。《汉书》里的《司马迁传》,就直抄那篇的原文,不过加入了“迁报任安”的一封书信罢了。现在为便利读者起见,作司马迁传略如下:

司马迁,字子长,生于龙门(龙门是山名,在今山西省河津县西北,陕西省韩城县东北,分跨黄河两岸,形如门阙)。他的生年有两说:一说是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一说是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相差十年;据近人考证,前一说为是。他的父亲谈,于各派学术无所不窥,当武帝建元元封之间,为太史令。谈死于元封初年(元封元年当公元前110年),迁即继职为太史令。因此,《史记》中称父亲,称自己,都作“太史公”(《天官书》里有“太史公推古天变”一说,《封禅书》里有“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太史公祠官宽舒等曰”两语,其中的“太史公”,和《自序》前篇用了六次的“太史公”,都是称父亲;各篇后面“赞”的开头“太史公曰”的“太史公”,都是称自己。官是太史令,为什么称“太史公”呢?关于此点,解释很多。有的说,“太史公”是官名,其位极尊;驳者却说,《汉书·百官公卿表》中并没有这个官。有的说,称“令”为“公”,同于邑令称“公”;驳者却说,这是僭称,用来称呼别人犹可,哪里有用来自称的?有的说,迁尊其父,故称为“公”;驳者却说,明明自称的地方也作“公”,为什么对自己也要“尊”?有的说,尊父为“公”,是迁的原文,尊迁为“公”,是后人所改;驳者却说,后人这一改似乎有点愚。有的说,这个“公”字并没有特别表示尊重的意思,只如古代著书,自称为“子”或“君子”而已;此说用来解释称父和自称,都比较圆通,但得其真际与否,还是不可知)。迁在青年时期出去游览,《自序》里说: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黄河、长江流域的大部分,他都到过。回来之后,做“郎中”的官。元封元年,“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便又游览了西南地方。及继任了太史令,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开始他的著作。《自序》里说:

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于是论次其文。

可见他从事著作为的是继承先志。“论次其文”是就旧闻旧文加以整理编排的意思;他既受了父亲的熏陶,又读遍了皇室的藏书,观察了各地的山川风俗,接触了在朝在野的许多人物,自然能够取精用宏、肆应不穷。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与匈奴战,矢尽力竭,便投降了匈奴。消息传来,一班朝臣都说陵罪很重;武帝问到迁,迁独替李陵辩白。他说:

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驱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见《汉书·李陵传》,《报任安书》中也提到这一层,大致相同)

这是说李陵人品既好,将才又出众,战败是不得已,投降是有所待。武帝以为迁诬罔,意在诽谤贰师将军李广利(那一次打匈奴,李广利将三万骑,为主力军,但没有与单于大军相遇,因此少有功劳),并替李陵说好话;便治他的罪,处以最残酷的腐刑(割去生殖器)。这不但残伤了他的身体,同时也打击了他的精神;《报任安书》中说

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

从这些话,可知他的羞愤和伤心达到了何等程度。受刑之后不久,他又做“中书令”的官。对于著作事业,还是继续努力;《报任安书》中有“所以隐忍苟活,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的话,说明了他在痛苦之中,希望立言传世,垂名于久远的心理。接着就说: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写这封书信的时候,既说了“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的话,又有了“百三十篇”的总数,他的初稿大概已经完成了。这封书信,据近人考证,作于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其时迁从武帝幸甘泉。甘泉在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距长安西北二百里,所以书中说“会东从上来”;次年正月武帝要幸雍,迁也将从行,所以书中说“仆又薄从上雍(“薄”是“近”和“迫”的意思,也就是“立刻要”)。如此说来,他的著作,从开始着手到初稿完成,共占了十几年的时间;一部开创的大著作,十几年的工夫自然是要的。他的死年不可知,大概在武帝末年或昭帝初年(武帝末年当公元前87年);年龄在六十岁左右。

司马迁所著的书,他自己并不称为“史记”。原来“史记”这个名词,在古代是记事之史的通称。这在司马迁书里,就有许多证据。如《周本纪》里说:“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这“史记”指周室所藏的记事之史;《孔子世家》里说孔子“因史记,作春秋”,《十二诸侯年表序》里说孔子“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这“史记”指孔子所见的记事之史:《自序》里说:“诸侯相兼,史记放绝”,《六国年表序》里说:“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这“史记”指各国所有的记事之史;《天官书》里说:“余观史记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无出而不反逆行。”这“史记”指汉代的记事之史,从“百年之中”一语可以推知;《自序》里说“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这“史记”兼指汉代、秦代秦国(秦记独存,见《六国年表序》),及残余的各国的记事之史,这些都是他著书的参考资料。司马迁没有把“史记”这个通称作为自己的书的专名,也没有给自己的书取一个统摄全部的别的专名;他在《自序》里,只说“著十二本纪……作十表……作八书……作三十世家……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而已。班固撰《汉书》,其《艺文志》承沿着刘歆的《七略》,称司马迁书为“太史公百三十篇”,没有“书”字。他的父亲班彪论史家著述,将《太史公书》与《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并举(见《后汉书·班彪传》)。这可见在班氏父子当时,还没有把司马迁书称为“史记”;但范晔《后汉书·班彪传》的叙述语中,却有“司马迁著《史记》”的话。据此推测,“史记”成为司马迁书的专名,该是起于班范之间,从后汉到晋宋的时代。

《史记》一百三十篇,就体例而言,分为五类,就是:“本纪”“表”“书”“世家”“列传”。“本纪”记载帝王的事迹,从五帝(黄帝、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到汉武帝,有年的分年,没有年的分代。“表”编排各代的大事,年代已经不可考的作“世表”,年代可考的作“年表”,变化太剧烈的时候作“月表”;并表列汉兴以来侯王的封立和将相的任免。“书”叙述文化的各部门,如礼节、历法、祭祀、水利、财政等,都分类历叙,使读者对于这些方面得到系统的知识。“世家”按国按家并按着年代世系,记载若干有重要事迹的封建侯王。体例和“本纪”相同,不过“本纪”记的是统治天下的人,“世家”记的是统治一个区域的人。有这一点分别而已。“列传”记载自古到汉或好或坏的重要人物,以及边疆内外的各国状态。这五类所包容,范围很广大,组织很完密;在汉朝当时,实在是一部空前的“中国通史”。自从有了《史记》,我国史书的规模就确定了,以后史家作史大多模仿它。现在所谓“二十四史”,除了《史记》以外的二十三史,体例都与《史记》相同(不过“世家”一类,以后的史中没有了。“书”一类自从《汉书》改称了“志”,便一直沿用下去,都称“志”而不称“书”。“表”和“志”并非各史都有,其没有这两类的,便只有“纪”和“传”了)。这种体例称为“纪传体”,与另外两个重要史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相对待。

五类之中,“本纪”和“世家”两类都有几篇足以引起人疑问的,这里简略的说一说。先说“本纪”方面。秦自庄襄王以上,论地位还是诸侯,应该入“世家”;迁却作了《秦本纪》,这是一点。项羽并没有得天下,成帝业;迁却作了《项羽本纪》,这是二点。惠帝做了七年的天子,迁不给他作“本纪”,却作了《吕太后本纪》,这是三点。以上三点疑问,看了《自序》的话,都可以得到解答。《自序》里说:“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科条之”是科分条例,举其大纲的意思;换句话说,十二本纪是全书的纲领。既要“录秦汉”,自不得不详及秦的先代。《秦本纪》里说:“秦之先伯翳,帝颛顼之苗裔。”《秦始皇本纪》赞里说:“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都是说秦的由来久远。《秦始皇本纪》赞里又说:“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自序》里说:“昭襄业帝,作秦本纪第五。”都是说秦的帝业的由来。况且诸侯史记大多散失,独有秦记保存着;要举纲领,自宜将秦列入“本纪”了。项羽自为西楚霸王,“霸”是“伯”的借字——“伯长”的意思,“霸王”便是诸侯之长。他实际上为诸侯之长,所以《项羽本纪》赞里说:“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那自宜将他列入“本纪”了。惠帝当元年的时候,因为吕太后“断戚夫人(高祖的宠姬)手足,去眼煇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便派人对太后说:“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迁既记载了这个话,下文又说:“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在元年,惠帝便不听政了;惠帝即位以后,实际上纲纪天下的是吕太后。那自宜将她列入“本纪”了。再说“世家”方面。孔子并非侯王,应与老、庄、孟、荀同等,入“列传”;迁却作了《孔子世家》,这是一点。陈涉起自群盗,自立为陈王,六月而死,以后就没有子孙传下去了,这与封建侯王的情形不同,也应入“列传”;迁却作了《陈涉世家》,这是二点。《外戚世家》记载后妃,后妃与封建侯王更不相类,为什么要为她们作“世家”?这是三点。以上三点疑问,也可以从《自序》得到解答。《自序》里说:“二十八宿环八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这说明了“世家”所叙人物,都是对统治者尽了“辅拂(同“弼”字)股肱”的责任的。孔子不仕于周室,在周固非“辅拂股肱之臣”;但在汉朝人观念中,孔子垂教乃是“为汉制作”,他的功劳,实在当代功臣之上;《自序》里说:“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便表示这个意思。那自宜将他列入“世家”了。汉室的兴起,由于天下豪杰群起反秦,而反秦的头一个,便是陈涉。《高祖本纪》里说:“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高祖便是响应陈涉的一个。《陈涉世家》里说:“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自序》里说:“天下之乱,自涉发难。”可见陈涉对于汉室虽没有直接的功劳,间接的关系却非常重大,如果陈涉不发难,也许就没有汉室。那自宜将他列入“世家”了。至于后妃列入“世家”,因为她们对于统治者辅弼之功独大;换句话说,她们影响统治者最为深切。《外戚世家》开头说:“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娥,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便说明这层意思。

五类之中,“列传”分量最多;体例并不一致,又可以分为三类,就是:“分传”“合传”“杂传”。“分传”是一篇叙一个人,如“孟尝君”“信陵君”“李斯”“蒙恬”等传都是。“合传”是一篇叙两个人或两个人以上,或因事迹关联,不可分割,便叙在一起,如《廉颇蔺相如列传》是;或则时代虽隔,而精神相通,也便叙在一起,如《屈原贾生列传》是。“杂传”是把许多人,其学业或技艺或治术或行为相类的,按照先后叙在一篇里,计有《刺客》《循吏》《儒林》《酷吏》《游侠》《佞幸》《滑稽》《日者》《龟策》《货殖》十篇,合了《扁鹊仓公列传》(该是“医者列传”,但迁并没有标明),共十一篇。

《史记》中“本纪”“世家”“列传”三类,都是叙述人物和他们的事迹的,那些篇章并不是独立的单位。一个人物的性行,一件事情的原委,往往散见在若干篇中,读者要参看了若干篇才可以得其全貌;这由于作者认一百三十篇是整部的书。他期望读者读的时候,不仅抽读一篇两篇,而能整部的读。其所以运用这样作法,有几层理由可以说的。

第一,一部《史记》包括若干人物的事迹,这若干人物的事迹,必然有若干共同的项目;若把每个人物的事迹,都叙述在关于其人的篇章里,必然有若干重复或雷同,就整部书看起来,便是浪费了许多可省的篇幅。所以作者把这些共同的事迹,叙述在关于主角的篇章里,同时连带叙及与此有关的其他人物;而在关于其他人物的篇章里,便节省笔墨,单说一句“见某篇”了事,有时连这一句也省去了。这叫作“互见”,其主要目的在于避免重复。例如管仲晏婴两人的重要事迹,都叙在《齐世家》里;于是在《管晏列传》里,对于管仲,便只叙他与鲍叔的交情和他的政治主张两点;对于晏婴,便只叙他事齐三世,与越石父交和荐其御者为大夫三点。大概还以为管晏的重要事迹,都与齐国关系极大,而管晏与齐国比较,自然齐国居于主位,所以叙在《齐世家》里。《齐世家》里既然叙了为避免重复起见,《管晏列传》里就不再叙了。若不明白这个“互见”的体例,单就《管晏列传》求知管晏,那是不会得其全貌的。

第二,“互见”的体例不只在避免重复,又常用来寄托作者对于历史人物的褒贬。作者认为某人物该褒,便在关于其人的篇章里,专叙其人的长处。作者认为某人物该贬,便在关于其人的篇章里,专叙其人的短处。遇到该褒的人确有短处,无可讳言,该贬的人确有长处,不容不说的时候,便也用“互见”的办法,都给放到另外的篇章里去。例如《信陵君列传》,前面既说“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末后又说“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隐隐表示信陵君的生死,影响到魏国的存亡。这由于迁对信陵君太倾倒了,任着感情写下去,以至“褒”得过了分寸。所以《魏世家》赞里又说:“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余以为不然。”读者若单看《信陵君列传》而不注意《魏世家》赞里的话,对于迁的史识,就不免要发生误会。又如《信陵君列传》写信陵君的个性,先提明“公子为人仁而下士”,以下所叙许多故事,便集中在这一点;所以就文章论,这是一篇完整之作。但“仁而下士”只是信陵君个性的好的一方面;还有不甚高明的方面,却在另外的篇章里。《范雎传》里叙秦昭王要为范雎报仇,向赵国索取从魏国逃到平原君家里的魏齐;魏齐往见赵相虞卿,虞卿便解了相印,与魏齐同到大梁,欲见信陵君;信陵君犹豫不肯见,魏齐怒而自刭。虞卿可以丢了高官,陪着朋友亡命;信陵君与魏齐同宗,偏偏顾忌着秦国,拒而不见,无怪要引起侯嬴的讥刺了。同传里又叙秦昭王把平原君骗到秦国,软禁起来,向他要魏齐的头;平原君只说:“贵而为友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平原君看重交情,表示得这么勇决,以与信陵君的顾忌犹豫相对比,更可见出信陵君的“仁”并非毫无问题。读者若单记着《信陵君列传》里的“仁而下士”,对于信陵君的个性,就只知识了一半。

第三,“互见”的体例,又常用来掩护作者,以免触犯忌讳。事实上是这样,而在作者所处的地位,却不容不说那样,否则便触犯忌讳;于是也用“互见”的办法,使读者参互求之,自得其真相。例如迁对于高祖、项羽两人,他的同情似乎完全在项羽方面,但他是汉朝的臣子,不容不称赞高祖,因此他写两人就运用“互见”的体例。大概从正面写时,高祖是一个长者,而项羽是一个暴君;从侧面写时,便恰正相反。《高祖本纪》开头说高祖“仁而爱人”,这是正面。在其他篇章里,便常有相反的记载。《张丞相列传》里记载周昌对高祖说“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佞幸列传》里直说“高祖至暴抗也”;此外见于《张耳陈余列传》《魏豹彭越列传》《淮阴侯列传》《郦生陆贾列传》里的,不一而足。从这许多记载,读者可以见到高祖怎样的暴而无礼,恰正是“仁而爱人”的反面。《萧相国世家》里记载萧何请把上林中空地,让人民进来耕种,高祖大怒,教廷尉论萧何的罪,其后对萧何说:“相国休矣!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桀纣主”的话,高祖自己也说出来了,可见高祖连假装“仁而爱人”的心思也并不存的。《高祖本纪》里说:“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猾悍滑贼。’”这是正面。在其他篇章里,便也常有相反的记载。《陈丞相世家》里记载陈平对高祖说:“项羽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淮阴侯列传》里记载韩信对高祖说:“项羽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便在《高祖本纪》里,也还留着王陵的“项羽仁而爱人”一句话。陈平、韩信都是弃楚归汉的人,王陵的母亲在楚死于非命,他们三个人对于项羽,当然不会有过分的好评;把他们的话合起来看,项羽“恭敬爱人”该是真的,恰正是“僄悍猾贼”的反面。读者若不把各篇参看,对于高祖、项羽两人,就得不到真切的认识。

“互见”的体例具有避免重复、寄托褒贬、掩饰忌讳三种作用。《史记》是这样,以后仿模《史记》的许多史书也是这样。因此凡属“纪传体”的史书,必须统看全部,才会得到人物及其事迹的真相;倘若仅仅抽读一篇两篇,那所得的只是个朦胧而不切实的印象而已。所以,在欲知一点史实的人,“纪传体”的史书并非必读。现在有好些研究历史的人,给大学生作了“中国通史”;给中学生读的“中国通史”似乎还没有,但编辑得完善一点的历史教本,也足够使中学生知道史实了。“纪传本”的史书,就其性质而言,还只是一种材料;把它参互比观、仔细钩稽,是史学专家和大学史学系学生的工作,仅仅欲知一点史实的人是不能而且也不必去做的。还有“纪传本”以人物为经,自不得不以纪事迹为纬,即使不嫌重复,想不用“互见”的体例,事实上也办不到。而在欲知史实的人,却是事迹重于人物。一件事迹往往延续到若干年,另外一种“编年体”为要编年,把整件事迹分隔开来,看起来也不方便。所以宋朝袁枢在“纪传体”和“编年体”之外,创立“纪事本末体”而作《通鉴纪事本末》。他把一件大事作题目,凡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关于这件大事的记载,都抄来放在一起;这样,一件事迹便有头有尾,它的前因后果都容易看明白了。在旧式的史书中,“纪事本末体”比较适宜于一般欲知史实的人,这是应该知道的。

现在的《史记》并不是司马迁当时的原样,已经经过了许多人的增补和窜改。《汉书·司马迁传》载了《史记·自序》之文,接着说:“迁之自叙云尔,而十篇缺,有录无书。”这是说整篇的缺失,而古代简策,保存不易,零星的残逸,也是可以想见的事。修补《史记》的,以汉褚少孙为最早;又有冯商和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见《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东汉时有杨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见《后汉书·杨终传》);唐刘知几史通》外篇《古今正史》中说《史记》之后,“豫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犹名《史记》”。这些增补删削的本子,与原书混和起来是很容易的,着手混和的人也不一定为着存心作伪。现在的《史记》,唯褚少孙的补作低一格刊刻,或更标明“褚先生曰”,可以一望而知;此外的增补和窜改便不能辨别了。旧注中颇有辨伪的考证;历代就单篇零句加以考证的,多不胜举;清崔适作《史记探源》八卷,举出伪窜之处特别多,虽未必完全可靠,但一般批评都认为当得“精博”两字。

关于《史记》的注释,宋裴驷的《史记集解》,唐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唐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合称“三注”,现在都附刊在《史记》里。《史记集解》的序文中说:“考较此书(指《史记》),文句不同,有多有少,莫辩其实。而世之惑者,定彼从此,是非相贸,真伪舛杂。故中散大夫东莞徐广,研核众本,为作《音义》,具列异同,兼述训解;粗有所发明,而殊恨省略。聊以愚管,增演徐氏,采经传百家并先儒之说,豫是有益,悉皆抄内,删其游辞,取其要实;或义在可疑,则数家兼列……号曰《集解》:未详则阙,弗敢臆说。”《史记索隐》的序文中说:“贞谀闻陋识,颇事钻研,而家传是书(指《史记》),不敢失坠。初欲改更舛错,裨补疏遗,义有未通,兼重注述。然以此书残缺虽多,实为古史,忽加穿凿,难允物情。今止探求异闻,采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释文演注,又为述赞。凡三十卷,号曰《史记索隐》。”《史记正义》的序文中说:“守节涉学三十余年,六籍九流,地里苍雅,锐心观采,评史汉,诠众训释而作正义。郡国城邑,委曲申明,古典幽微,窃探其美,索理允惬,次旧书之旨,音解兼注,引致旁通。凡成三十卷,名曰《史记正义》。”看了以上所引,约略可以知道“三注”的大概。若作《史记》的研究,单看“三注”是不够的;因为关于《史记》任何方面的考据,从唐以后还有很多,就是现在也常有人发表新见,必须搜罗在一起,互相比观,才谈得到研究。若并不作研究而仅仅是阅读,那不必全看“三注”;也可以全不看,只要有一部较好的辞书,如商务印书馆《辞源》或中华书局《辞海》,就可以解决大部分疑难了。

《史记》的大概既已说明,才可以谈到《史记菁华录》。

现在中学里自有历史课程,或用教本,或由教师编撰讲义,学生据以研修,便知道了从古到今的史实。《史记》不是仅仅欲知一点史实的人所宜,前面已经说过;若把它认为古史教本,给中学生研修,那在能力和时间上都超过了限度,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事实上也没有一个中学把《史记》作为历史教本的)。但同样一部书,往往可以从不同的观点去看它。譬如《庄子》,就内容的观点说,是一部哲学书,但就写作技术的观点说,却是一部文学书;又如《水经注》,就内容的观点说,是一部地理书,但就写作技术的观点说,却是一部文学书。内容和写作技术当然不能划然分开——要了解内容必须明白它怎样表达,要理会写作技术必须明白它说些什么;但偏重一方面,在一方面多用些功夫,那是可以的。从哲学的观点读《庄子》,必须弄清楚庄子思想的整个系统,以及它与当时别派思想的异同,它给与后来思想界的影响等项;从地理的观点读《水经注》,必须弄清楚古今的变迁,广稽图籍,知道什么水道还是与古来一样,什么水道却不同了,又须辨别原著的是非,详加考证,知道某处记载确凿可靠,某处记载却是作者的疏失。但从文学的观点读这两部书,这些方面便不必过于精求,只须注重在词句的运用、篇章的安排,以及人情事态的描写等项就是了。《史记》也同上面所举两部书一样,就内容的观点说,是一部历史书;就写作技术的观点说,是一部文学书。认《史记》为历史而读它,固非中学生所能胜任;但认《史记》为文学而读它,对于中学生却未尝不相宜。《史记》的多数篇章,叙人叙事都是“文学的”,值得恒久的玩味。二十四史中的各史,不一定全是文学,但《史记》无疑的是文学的名著。中学生读《史记》,目的并不在也能写出像《史记》一般的古文,而在借此训练欣赏文学的能力和写作记叙文的技术;换句话说,借此养成眼力和手法,以便运用到阅读和写作方面去,得到切实的受用。

中学生读文学名著,虽不宜贪多务博,广事涉猎;也不能抱定一书,不再他求。因此,对于每一部书,不能通读全部,只能节取其一部分;全部的分量往往太多了,非中学生的时力所能应付;所节取的一部分,当然是全书的精粹。教育部颁布的“中学国文课程标准”,在“实施方法概要”项的“教材标准”目下,初中的略读部分列着“有诠释之名著节本”一条,高中的略读部分列着“选读整部或选本之名著”一语,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提出的《史记菁华录》,就是一种“名著节本”或“选本之名著”。

《史记菁华录》是钱塘姚祖恩编的。他在卷首有一篇题辞,末书“康熙辛丑七夕后三日,苎田氏题”;卷尾又有一篇跋,末书“辛丑长至后三日阅讫题此”;据此可知他这部书的编成在清康熙六十年辛丑(公元1721年)。“苎田氏”是他的别号;幸而题辞后面有吴振棫的短跋:“此本为吾乡姚公祖恩摘录,比携之入黔,中丞善化贺公见而善之,命校勘刊行,以惠学者。道光癸卯五月,钱唐吴振棫识。”才使我们知道编者的姓名和籍贯。但除此以外,我们对于姚祖恩便别无所知。“善化贺公”是贺长龄,曾做贵州巡抚。吴振棫曾做贵州布政使,此书原版就在任内刊刻,所以卷首书名旁边署着“藩宪吴开雕”五字。“癸卯”是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据此可知此书行世快满一百年。原版而外,各地刻本不少;最近在成都买到一部,是民国三年成都文明阁刻的。自从西洋印刷术流传进来之后,又有些铅印石印的本子。你一定要在某家书铺子里买到一部,往往不能如愿;但如果随时留心的话,却很容易遇见此书,当然不限定哪一种本子。

姚祖恩自题两篇,就所记时日看,跋作在前。此跋说明他的编撰体例,现在全录于后:

《史记》一书,学者断不可不读,而亦至不易读者也。盖其文洸洋玮丽,无奇不备,汇先秦以上百家六艺之菁英,罗汉兴以来创制显庸之大略,莫不选言就班,青黄纂组,如游禁籞,如历钧天,如梦前生,如泛重溟;以故谫材谀学无有能阅之终数卷者。前哲虽有评林,要亦丹黄粗及,全豹不呈。不揣荒陋,特采录而详阅之,务使开卷犁然,皆可成诵,间加论断,必出心裁。密字蝇头,经涉寒暑,幸可成编,固足为雪案之快观也。若所删节者,刊本具存,岂妨翻读。世有三仓四库烂熟胸中之士,吾又安能限之哉?

这里说他所采选的,都可以认为完整的篇章;如要看删去的部分,自有整部的《史记》在那里。采选之外,他又自出心裁,加以评注。题辞一篇,说明他编撰此书的用意,现在摘录如下:

余少好龙门《史记》,循环咀讽,炙而味益深长。顾其夥颐奥衍,既不能束之巾笥;又往哲评林,迄无定本。尝欲抽挹菁华,批导窾郤,使其天工人巧,刻削呈露;俾士之欲漱芳润而倾沥液者,澜翻胸次,而龙门之精神眉宇,亦且郁勃翔舞于尺寸之际,良为快事矣。……古人比事属辞,事奇则文亦奇,事或纷糅,则文不能无冗蔓;故有精华结聚之处,即不能无随事敷衍之处。掇其菁华而略其敷衍,而后知古人之作文甚苦,而我之读之者乃甚甘也。今夫龙门之文得于善游,夫人而能言之矣;则当其浮长淮,溯大江,极览夫惊沙逆澜,长风怒号,崩击而横飞者,吾于其书而掇取之;望云梦之泱漭,睹九嶷之芊绵,苍梧之野,巫山之阳,朝云夕烟,靡曼绰约,吾于其书而掇取之;临广武之墟,历鸿门之坂,访潜龙之巷陌,思霸主之雄图,鹰扬豹变,慷慨悲怀,吾于其文而掇取之;奉使巴岷,吊蚕丛鱼凫之疆,扪石栈天梯之险,萦纡晦窗,巉峭幽深,吾于其文而掇取之;适鲁登夫子之堂,抚琴书,亲杖履,雍容鱼雅,穆如清风,吾于其文而掇取之。若夫后胜未来,前奇已过,于其中间,历荒堤而经破驿,顽山钝水,非其兴会之所属,斯逸而勿登焉。读其文而可以知其游之道如彼,则文之道诚不得不如此也。……凡《史记》旧文几五十万言,今掇其五之一;评注皆断以鄙意,视他本为最评,约亦数万言。龙门善游,此亦如米海岳七十二芙蓉,研山几案间卧游之逸品也。因目之曰《史记菁华录》云。

这里说摘出一些部分,足以表现《史记》文字的“天工人巧”的,供学者研摩;又把游览比喻读书。游览可以挑选那最胜之处,“顽山钝水”,便舍弃不顾;读书可以挑选那精粹之处,随事敷衍的笔墨,便也舍弃不顾:这是文章家的看法,把《史记》认为文学书,与史学家的看法全然不同。其中“事奇则文亦奇”的“奇”字,与跋中“无奇不备”的“奇”字,在评注中也常常用到,并不是“奇怪”或“新奇”的意思。大概“事奇”的“奇”字指其事可供描写而言,“文奇”的“奇”字指其文描写得出而言。但站在史学家的立场,不能专取那些可供描写的材料;一事的过场脉络,也不得不叙;趣味枯燥可是关系重要的事迹,也不得不记。这些材料,在文章家看来,便是不奇的事;写成文字,只是寻常的记叙文,便是不奇的文了。

此书选录“本纪”三篇、“表序”三篇、“书”三篇、“世家”九篇、“列传”三十三篇,共五十一篇。各篇之中,并不都加删节,全录的有十六篇(《高祖功臣年表序》《秦楚之际月表序》《六国表序》《萧相国世家》《伯夷列传》《司马穰苴列传》《孟子荀卿列传》《信陵君列传》《季布栾布列传》《张释之冯唐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李将军列传》《汲郑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于“合传”中全录一人之传的也有五篇(于《老庄申韩列传》全录《老子传》,于《屈原贾生列传》全录《屈原传》,于《韩王信卢绾列传》全录《卢绾传》,于《郦生陆贾列传》全录《陆贾传》而《郦生传》有删节,于《扁鹊仓公列传》全录《扁鹊传》而《仓公传》有删节)。这些全录的,该是编者所认为完整的篇章,文学的佳作。从此又可推知,凡加以删节的,他必认为其中有“随事敷衍之处”,非作者“兴会之所属”。如“本纪”一类,原是全书的纲领,从史学的观点看,是极关重要的;但作者写来,不能不平铺直叙,有如记账。所以十二“本纪”中,他只选了三篇,而且都加以删节。于《秦始皇本纪》,只取了“议帝号”“制郡县”“废诗书”三节;这三节主要部分是议论,阔大而简劲,其事对于后来又有极大关系,故而采选。于《项羽本纪》,删去的部分就没有《秦始皇本纪》那么多,约占全篇的三分之一,都是叙述当时一般的战争情势的。原来《项羽本纪》注重在描写项羽这个人物,在十二“本纪”中,是并不拘守体例的一篇;从文章家看来,描写项羽的部分都是好文章,叙述当时一般的战争情势的部分,虽是史学家所不容忽略,然而非作者“兴会之所属”了。于《高祖本纪》,只取了开头叙高祖微时的一节和高祖还沛酒酣作《大风歌》的一节;这两节都是描写高祖这个人物,采选的用意与《项羽本纪》相同。——其他各篇删节,大致都是如此。

编者用从前人评点的办法,把《史记》文字逐语圈断;认为颇关紧要或文章佳胜的处所,便在旁边加上连点或连圈。因为刊刻的不精审,就是原版也有很多地方把圈断的圈儿刻错了,其他翻刻排印的本子,也不能完全校正无误,其加上连圈的部分,把一段文字一直圈下去,圈断之处便无从辨别。因此,阅读此书的时候,先得自下一番功夫,详审文字的意义而加上句读,不能全靠圈断的圈儿。阅读古书,第一步原在明句读;句读弄清楚了,对于书中的意义才确切咬定,没有含糊。像此书似的单用一种圈儿作符号,语意未完的地方是圈儿,语意完足的地方也是圈儿,本来不很妥当。读者自己下一番功夫,在语意未完的地方用“读号”(“,”),在语意完足的地方才用“句号”(“。”),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练习,使你对于文中每一个字都不能滑过。至于文字旁边的连点和连圈,也可以不必重视;因为加上这种符号由于编者的主观,读者若能读得透澈,别有会心,也自有他的主观;而这两种主观,从读者方面说,以后者为要,前者只有拿来比照的用处罢了。

古人作文不分段,现在重印古书,往往给它分段。如果分得很精审的话,在读者自是极大便利。此书除了删去一段,下段另行开头以外,仍照原样不分段。因此,读者在断句之后,还得下一番分段的功夫。这番功夫也不是白用的,从这上边,你可以练习解析文章的手段。分段的时候,可以参考此书的注,因为注中有时提到关于段落的话。如《项羽本纪》,此书节录“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至“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为一段;但在其中“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一句下注道:“以上一大段,总写羽为上将军之案。”便可知此处是一段之末,以下“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可另作一段。又如同篇节录叙“鸿门之会”的文字为一段;但在其中“乃令张良留谢”一语下注道:“张良留谢,自作一段读。”便可知此处是一段之始,该与上一语“于是遂去”划开。在注中没有提到的地方,就得自出心裁,把每一段都分得极精审。

编者所加评注,篇中篇末都有。在篇中的,有的写在文句之下,有的写在书页的上方,如所谓“眉批”。大致评注少数语句的,写在文句之下,评注较长的一节的,写在书页的上方;但这个区别并不严格,只能说是编者下笔时随便书写的结果。在篇末的,是对于本篇的评论;所选五十一篇的后面,并不是每篇都有,只有二十四篇有。我们既选读此书,对于这些评注,应当明白它的体例,辨别它的善否,选择它的善者而利用它。以下便就这方面说。

通常所谓“注”,是解释字义句义,凡读者不易了悟之处,都把它申说明白;或考证故事成语,凡读者见得生疏之处,都把它指点清楚。这类的注,此书并不多,所以阅读的时候,案头应当备一部较好的辞书。但此书属于这类的注,大体都明白扼要,可以阅看。如《秦始皇本纪》,于“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下注道:“秦初三公之职如此。”读者便知丞相、御史大夫、廷尉是秦的“三公”,汉时“三公”是因袭秦制。又如《项羽本纪》,于“公将见武信君乎”下注道:“即项梁。”于“项王令壮士出挑战”下注道:“独骑相持,不用兵卒者,谓之挑战。”于赞语“何兴之暴也”上方注道:“暴字只是骤字义,言苟非神明之后,何德而致此骤兴也。”读者对于“武信君”“挑战”和“暴”字,或将迷惑,看了注语,便明白了。又如《秦始皇本纪》,于“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下注道:“人各以其所私学者为善也,长句曲而劲。”《高祖本纪》,于“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下注道:“始则索钱数倍常价,以其不琐琐较量也。”读者于此等语句或将不明其义,看了“人各以其所私学者为善”,便明白什么是“人善其所私学”,看了“索钱数倍常价”,便明白什么是“雠数倍”。不过也偶尔有解释错的。如《项羽本纪》,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下注道:“回面向王翳也。”把“回面向”解释“面”字,把“之”认为称代王翳,都是显然的错误。这个“面”字向来认为用的反训,是“背向”的意思;又有人说是“俪”的借字。“俪”有“向”义,也有“背”义,《离骚》“俪规矩而改错”的“俪”字,便是“背”义。用代名词“之”字,所代的人或事物必然先见,没有先见了“之”字,然后提出它所代的人或事物的;现在说“回面向王翳”,便是“之”字先见,王翳后出了。这个“之”字分明是称代上一句“项王身亦被十余创……”的“项王”;“面之”便是“背向项王”。

除了前一类的注以外,多数的评注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关于文章的,一类是关于事迹的。现在先说前一类。前一类中又可以分为几类。一类是说明文章的段落,前面已经提及,这里不再说了。又一类是说明文章的层次脉络。如《秦始皇本纪》,于“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宫廷中”下注道:“一销兵。”于“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下注道:“二同律。”于“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下注道:“三舆地。”于“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下注道:“四建京。”看了这四注,对于这节文字便有了统括的观念。又如《项羽本纪》,于“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下注道:“成败大关目,提出大有笔力。”于张良、陈平说汉王语中的“楚兵罢食尽”下又注道:“再言之。”于“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下又注道:“三言之。”其上方又注道:“‘兵罢食尽’之语凡三提之,正与项王‘天亡我’之言呼应;史公力为项王占地步,其不肯以成败论英雄如此,皆所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者也。”这提醒了读者,由此可知屡叙兵罢食尽并不是无谓的赘笔。又如同篇,于“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的上方注道:“项王语本一片,中间别描吕马童数笔,此夹叙法。”看了此注,便知项王“吾闻汉购我头千金……”的语与“若非吾故人乎”的话原是径接的。知道径接,项王当时的心情声态更觉如在目前。又可以进而推求,为什么要把吕马童向王翳说的话插在中间?推求的结果,便知道移到后面去就安排不好,唯有插在中间,才表现出当时的生动的场面。这一类注都有用处,都该细看。

又一类是说明文章的作用。如《项羽本纪》,于“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下注道:“合叙中见轻重法。”读者便知特提项伯,其作用在显示他是有恩于汉王的人,下文桃侯、平皋侯、玄武侯三人都无甚关系,所以只以“皆项氏,赐姓刘氏”了之。又如《高祖本纪》,于“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下注道:“史公每用夹注法,最奇妙。”于下文“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下又注道:“接上‘迎之门’句。”读者便知“吕公者,好相人”的作用是插注,“引入坐”的作用是回接。又如《河渠书》,于“随山浚川,任土作贡,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然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下注道:“忽宕一笔,是史公文至此方从洪水独抽出河来,以下皆言治河。”读者便知“然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的作用是从广泛的洪水转到单独的河害。这一类注也有用处,由此可以养成仔细阅读的习惯。

又一类是阐说文章的旨趣。如《项羽本纪》,于“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的上方注道:“提出项燕王翦,以著秦项世仇,提出世为楚将,以著霸楚缘起。”又如同篇,于“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的上方注道:“以下皆子长极意摹神之笔,非他传可比。”又如《高祖本纪》,于所选第一段的上方注道:“汉室定鼎,诛伐大事,皆详于诸功臣世家列传中,及《高祖本纪》,则多载其细微时事及他神异符验,所以其文繁而不杀,灵而不滞;叹后世撰实录者不敢复用此格,而因以竟可无传之文也。”又如《六国表序》,于“独有秦记”至“此与耳食无异,悲夫”的上方注道:“此段是正叙采秦记以著《六国年表》本意;然秦记卑陋,为世儒聚道,下段故特举‘耳食’之弊,以见秦记之不可尽废也;文义始终照应,一丝不走。”

以上四例,从第一例,可知叙述项燕为王翦所戮和项氏世世为楚将,并非闲笔墨;从第二例,可以唤起阅读时的注意,于项王战败自刭一大段,细辨其“极意摹神”之处;从第三例,可知《高祖本纪》内容的大概,以及其何以略于“诛伐大事”;从第四例,可知《六国表序》以“太史公读秦记”开头,以下以各国与秦并论,而侧重于秦,皆所以说明“因秦记”作表的旨趣。这一类注都于读者有帮助。

又一类是指出描写的妙笔。如《项羽本纪》,于“项伯……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下注道:“十余字耳,叙得情事俱尽,性情态色俱现,千古奇笔。”于“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下又注道:“从容得妙。”于“(沛公)曰:‘鲰生说我曰’”下又注道:“急中骂语,皆极传神。”于“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下又注道:“偏从容。”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下又注道:“又倔强,又急遽,传神之笔。”于“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下又注道:“到底从容,音节琅琅可听,只如此妙。”于这段文字的上方又注道:“以一笔夹写两人,一则窘迫绝人,一则从容自如,性情须眉,跃跃纸上。史公独绝之文,左国中无有此文字。”沛公与张良计议是史实,但这些注语并不论史实而论文章;从文章看,沛公的窘迫和张良的从容都表现了出来,而注语把表现了出来之处给点醒了。又如《高祖本纪》,于“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之”下注道:“看他连叙两个相人,无一笔犯复,古人不可及在此。”一个相人是吕公相高祖,一个相人是老父相吕后,孝惠和鲁元。于“相鲁元亦皆贵”下又注道:“相人凡换四样笔,乃至一字不相袭,与城北徐公语又大不同。”所谓四样笔,一是吕公相高祖,明说“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二是老父相吕后,赞称“夫人天下贵人”;三是老父相孝惠,说明“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四是老父相鲁元,不复记其言语,只叙道:“相鲁元亦皆贵。”这也是论文章,记叙同样的事实,而文章能变化,确然值得玩味。后一注中所称“城北徐公语”,指《战国策·齐策》“邹忌修八尺有余”一篇中的问答语而言。邹忌问其妻:“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妻答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又问其妾:“吾孰与徐公美?”妾答道:“徐公何能及君也!”又问其客:“吾与徐公孰美?”客答道:“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每次问答语都不相同,向来认为文章能变化的好例。但与《高祖本纪》写相人的这一节对比,便觉得《战国策》问答语的变化仅在字句之间了。又如《项羽本纪》,“项王范增……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一节,于“巴蜀亦关中地也”下注道:“‘乃阴谋曰’‘乃曰’,一阴一阳,连缀而下,真绘水绘声手。”经这一点明,便知道两语一表私下的计议,一表公开的宣布,虽是简单的叙述,也具有描写的作用。又如《陈涉世家》,于“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下道:“画出情景。”经这一点明,便觉“指目陈胜”四字写出一个繁复而生动的场面,读者各自可以想象得之。又如《信陵君列传》,于“当是时,魏将相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下注道:“方写市中公子侯生,忽从家内插一笔,从骑插一笔,市人插一笔,神妙之笔,当面飞来,又凭空抹倒。”经这一点明,便觉这几语看似突兀,而实则极入情理,以见所有的人都惊怪于公子的谦恭和侯生的骄蹇,于是“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两语接上去,才格外的有力——因为看似突兀,所以说“当面飞来”,因为下文仍归到市中公子侯生,所以说“又凭空抹倒”。这一类注都足以启发读者,语句虽简短。有时又不免抽象一点,但读者据此推想开来,往往可以体会到描写的佳处。

以上所举几类的注,都是关于文章的。现在再说关于事迹的。这又可以分为几类。一类是批评事迹,与文章全无关系;但其语精警,于读者知人论世颇有帮助。如《项羽本纪》,于“樊哙带剑拥盾入项王军门”一节的上方批道:“樊哙谏还军霸上,及定天下后排闼问疾数语,俱有大臣作用。此段忠诚勇决,亦岂等闲可同。论世者宜分别观之。”编者恐读者但认樊哙为粗豪武夫,所以批注这一条,唤起读者的注意。沛公攻进了咸阳,艳羡秦宫的富有,意欲就此住下来;樊哙劝他还军霸上,他不听;张良说樊哙的话是忠言,他才听了:事见《留侯世家》(此书《留侯世家》没有选录这一节)。高祖在禁中卧病,不让群臣进见;樊哙排闼直人,一班大臣也就跟了进去,却见高祖枕着一个宦者躺在那里;哙等于是流涕进谏,有“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的话,事见《樊郦滕灌列传》(此书没有选录下《樊郦滕灌列传》)。读者若细味本篇樊哙对项王说的一番话,再兼看那两篇,对于樊哙这个人物,印象自当不同。又如《廉颇蔺相如列传》,于相如送璧先归,庭对秦王一节的上方批道:“人臣谋国,只是致身二字看得明白,即智勇皆从此生,而天下无难处之事矣。玩相如‘完璧归赵’一语,当奉使时,已自分璧完而身碎,璧归赵而身不与之俱归矣。此时只身庭见,若有丝毫冀幸之情,即一字说不出。看其侃侃数言,有伦有脊,故知其明于致身之义者也。”这里提出“致身”二字,解释相如智勇的由来,很有见地。又如《淮阴侯列传》,于诸将问韩信致胜之术,韩信答以“置之死地”一节的上方批道:“岳忠武论兵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况于书乎。汉王尝以十万之兵,夹睢水阵,为楚所蹙,睢水为之不流;此与‘置之死地’者何异,而败衄至此。使泥韩信之言,其不至颠蹶舆尸,载胥及沫者几何矣。此总难为死守训话者言也。”这一段以韩信背水阵与汉王夹睢水阵并论,两回战役情形相似,而一胜一败,可见致胜的因素绝不止一个;韩信据兵法说由于“置之死地”这不过许多因素中的一个而已;因此归结到韩信的话不可泥,自是颇为通达的议论。又如《李将军列传》,于文帝说李广“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的上方批道:“文帝‘惜乎子不遇时’之言,非谓高帝时尚武而今偃武修文也。文帝时匈奴无岁不扰,岂得不倚重名将?帝意正以广才气跅弛,大有黥彭樊灌之风;当肇造区宇之时,大者王,小者侯,取之如探策矣。今天下已定,虽勒兵陷阵,要必束之于簿书文法之中;鳃鳃纪律,良非广之所堪也,故叹惜之。此实文帝有鉴别人才处;广之一生数奇,早为所决矣。”这一段发明文帝语意和李广所以一生数奇,都很精辟。

又一类也是批评事迹,也与文章全无关系,且所评只是编者一时的兴会,说不上知人论世。这一类评注对读者无甚益处,竟可不看;即使顺便看了,也无须加以仔细研求。如《项羽本纪》,于项羽拔剑斩会稽守头下批道:“如此起局,自然只成群雄事业。”这似乎说项羽不能取天下,成帝业,乃由于他起局的不正,未免把历史大事看得太简单太机械了。于项王以马赐乌江亭长下批道:“以马与长者,好处分。”于项王对吕马童说“若非吾故人乎”下又批道:“寻一自刭好题目。”于项王“乃自刭而死”下又批道:“以身与故人,又好处分。”这些都是在小节目上说巧话,颇像从前人批评小说的格调,对于读者实在没有什么启发。又如《绛侯周勃世家》,于文帝劳军细柳,“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下批道:“作临阵之态,岂非着意妆点,见才于人主乎?”于“天子先驱至,不得人”下又批道:“若先驱得人,则不能令天子亲见军容矣,其理可知。”于“都尉曰:‘将军令曰’”下又批道:“极意作态。”于“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下又批道:“此亦天子之诏也,天子未至则不受,至则受之,为其整肃之已见也,倨甚。”于“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下又批道:“乃至以约束吏者约束天子,倨甚。”于“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下又批道:“倨甚。”于这一节文字的上方又批道:“细柳劳军,千古美谈。全谓亚夫之巧于自著其能,以邀主眷耳;行军之要,固不在此也。何者?当时遣三将军出屯备胡,既非临阵之时,则执兵介胄,传呼辟门,一何过倨。况军屯首重侦探,岂有天子劳军已历两塞,而亚夫尚未知之理?乃至先驱既至,犹闭壁门,都尉申辞,令天子亦遵军令,不亦甚乎!然其持重之体迥异他军,则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亚夫之谋亦工矣。顾非文帝之贤,安能相赏于形迹之外哉?”这些评语以为亚夫有意做作,好像他预知文帝能够赏识他那一套似的,未免是存心挑剔。从前有一部分翻案的史论就属于这一类,都无关于史实的认识。

又一类是批评事迹,却与文章的了解或欣赏有关。这一类大致可看,看了之后,于事迹,于文章,都可有进一步的体会。如《项羽本纪》,于“籍曰:‘彼可取而代也’”下批道:“蛮得妙,与高祖语互看,两人大局已定于此。”《高祖本纪》,于“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下批道:“与项羽语参看。”“两人大局已定于此”的话虽浮游无根,但把两语参看,确可见刘、项微时,正具一般的雄心;而两语一表粗豪,一表阔大,也可从比较中见出。又如《项羽本纪》,于项王困于垓下,自为诗歌下批道:“英雄气短,儿女情深,千古有心人莫不下涕。”《留侯世家》,于高祖欲立戚夫人子为太子,因张良计阻,不得如愿,“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下批道:“项羽垓下事情,高祖此时却类之,英雄儿女之情,何必以成败异也,读之凄绝。”两事很相类,若取这两节文章对看,体会其文情,更吟味两人所为诗歌的感慨意绪,自比单看一节有趣得多。又如《魏其武安侯列传》,于篇首的上方批道:“叙魏其事,须看其段段与武安针锋相对,豫为占地步处。”又道:“田蚡借太后之势以得侯,魏其诎太后之私以去位,此一异也;田蚡贵幸,镇抚多宾客之谋,魏其赐环,投身赴国家之难,此二异也;田蚡居丞相之位,不肯诎于其兄,魏其受大将之权,必先进乎其友,此三异也;田蚡之狗马玩好,遍征郡国而未厌其心,魏其之赐金千斤,尽陈廊庑而不私于己,此四异也;魏其以强谏谢病,宾客语之莫来,田蚡以怙势见疏,人主麾之不去,此五异也;凡此之类,皆史公着意推毂魏其,以深致痛惜之情;而田蚡之不值一钱,亦俱于反照处见之矣。”这些评语把两人事迹扼要提示,同时指出作者的文心,使读者看下去,头绪很清楚,并能领会于叙述中见褒贬的笔法。但这一类中也有不足取的。如《留侯世家》,于“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父老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的“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父老与太公书者”下批道:“好结穴,诸传所无。”他人并没有老人授书事,他人传中当然不会有此结笔;这不过是补叙余事,回应前文而已,定要说是“诸传所无”的“好结穴”,未免求之过深。又如《张仪列传》,于苏秦使舍人阴奉张仪,让他得见秦惠王,既已达到目的,舍人辞去;张仪留他,舍人说:“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下批道:“此数语恐当日未必明明说出,若说出一毫无味矣。史公未检之笔也,不可不晓。”因其明说无味,便认为“未检之笔”,这纯把作史看成作小说了。并且,不叙舍人说“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下文张仪“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的话又怎能着拍?所以这个评语乃是不中节的吹求。

此书所选《史记》文字,其中二十四篇的篇末,有编者的评论,都就全篇而言。体例也不一律,或仅论事论人,或在论事论人之外兼论文章理法,或仅发表对于本篇的感想,现在各举一例。《商君列传》篇末评道:

商君变法一事,乃三代以下一大关键。由斯以后,先王之流风余韵遂荡然一无可考。其罪固不可胜诛,然设身处地,以一羁旅之臣,岸然排父兄百官之议,任众怨,兼众劳,以卒成其破荒特创之功,非绝世之异才,不能为也。故吾以为古今言变法者数人:卫鞅,才子也;介甫,学究也;赵武灵王,雄主也;魏孝文帝,明辟也,其所见不同,而有定力则一。惟学究之害最深,以其执古方以杀人,而不知通其理也。

这一说商鞅废古,罪不可胜诛,王介甫行新法,是执古方以杀人,都是从前读书人的传统见解,无甚意思。但说商鞅变法是三代以下一大关键,却有识见。秦变法之后,立了许多新制度,后来传给汉,于是秦汉的局面与三代大不相同;岂不是一大关键?《秦楚之际月表序》篇末评道:

题曰“秦楚之际”,试问二世既亡,汉国未建,此时号令所出,非项羽而谁?又当山东蜂起,六国复立,武信初兴,沛公未兆,此时号令所出,非陈胜而谁?故不可言“秦”,不可言“楚”,谓之“际”者,凡以陈、项两雄也。表为两雄而作,却以记本朝创业之由,故首以三家并起,而言下轩轾自明。次引古反击一段,然后收归本朝,作赞叹不尽之语以结之。布局之工,未易测也。

这一段前半据史实发明立题的旨趣,后半就文章阐说全局的布置,都很精当,于读者颇有帮助。又如《信陵君列传》篇末评道:

不知文者当谓无奇功伟烈,便不足垂之青简,照耀千秋。岂知文章予夺,都不关实事。此传以存赵起,抑秦终;然窃符救赵,本未交兵,即逐秦至关,亦只数言带叙,其余摹情写景,按之无一端实事。乃千载读之,无不神情飞舞,推为绝世伟人。文章有神,夫岂细故哉!

这一段点明《信陵君列传》所以使人赞赏不已,不在信陵君的事功,而在文章描写的精妙,确是见到之言。

关于此书的评注,前面已经谈得很多。读者若能依据前面所分类目,逐一比附;取其精要的,特别加以体会,略其肤泛的,不再多费思索,便是善于利用此书了。当然,在编者的评注以外,读者自己若能有深入的心得,那是尤其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