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两重身份,即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两个圈子里面,一个是小圈,另一则是大圈。我们一方面是自然人,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历史人。天地间大自然生了人,这是生于大圈子之内。但同时又生在历史中,如诸位生在台南,台南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诸位进入成功大学,成功大学也有几十年的历史。

我们生活上所需的一切衣食住行,如身上穿的衣裤、头上戴的帽子,至少有几千年的历史。还有吃和住,也都有很长久的历史。道路交通,陆地的、水上的、空中的,都有很久远的历史。我们如离开了历史,便成为一个野人,或称原始人,便不像今天这样的人。

所以说,我们是生在历史里面,也将死在历史里面。大家不要以为,死了不就完了吗?其实不然。因为一切过去的并未过去,即使是些微小事情,也仍会积留在那里。如我们坐在这幢建筑物里面,直到今日,这幢建筑已经历了很多年,这就是一段历史。

我们正在这历史里面工作活动。当时建造这座大厦的工人,恐已不存在,但他们的工作仍存在着。又如建筑这房屋的材料,一砖一木,都有人做下来。这些人虽已是过去了,但他们做的工作,却都积存为历史,一直保留到如今。可见诸位不能不负责任。虽然诸位的小人生都要过去,但都会积存在此历史的大生命里面。

所谓历史,把文字记载下来的,只是一些狭义的历史。我们的人生过程,我们人类的大生命过程,才是广义的历史。我们当然也是在此大过程中的一分子,仍得长久保留存在。所以历史的不朽,便是人生的不朽。此乃从中国人的人文观点来讲不朽。只要历史不朽,我们的人生也就不朽,便有它的意义和价值。

试看世界上很多各不相同的民族,有些到今天根本没有历史,没有了历史这一内圈,他们则只在自然这一外圈之内生存。有的民族则跑进了历史,因有了文字的记录,却又中断了。先从自然跑进了历史,而又慢慢地退出了。退出了历史,还是一个人,可是只成了一个无历史的自然人。

他们的人生,多半只是仰赖着别人家的历史来过活。只有中华民族,跑进了历史圈,跑进了这个狭义的历史,所谓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至少已有三千年到今天,这是我们同别人家所不同的。

此刻有一问题,为什么各民族历史不同?有的有了历史,重复退出。有的根本没有跑进历史。只有中国,跑进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有三千年。无文字记载以前,尚有传说追记,自三皇、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一路下来,远在四五千年以上。正为是人生不同,才产生出历史不同。

人是历史的创造者,又是历史的表现者,同时亦是历史的主宰者。因于人不同而所创造、所表现、所主宰的历史也不同。因此我们今天来研究中国史,最重要的便是要研究中国人。

历史只是一件大事,即是我们人类的生命过程。但在世界各国各民族中间,说人能创造历史,在历史里面表现,而历史又是一切由我们主宰,懂得这道理最深最切的,似莫过于中国人。

我们如把一部西方人写的历史同中国人所写的历史来作一比较,他们似乎看重事更过于看重人。中国人写历史,则人比事更看重。人生总有事表现,而中国人则更看重在其事背后的这个人,西方人则更看重在由此人所表现出来的事。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同。

中国历史有一个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它能把人作中心。中国历史中所记载的人很多很详。然而我们真要从中国历史里面来研究中国人,这一个工作,即说是中国历史上所记载的人吧,此事还是很不易。我在之前已讲过,中国人记载历史的方法很客观,最有一种科学精神。

试举一点来说。中国历史记人记事,仅是记载,不加批评,务求保持一种客观的精神。一事之得失,一人之好坏,我所谓“人物贤奸”,要待读者自己去衡量。而且每一件事必然分写在各人身上,如是则每一人之事,也都分散在其他人身上去了。

这里却有一重要大义理,应该知道。我们切莫以为一个人可以单独做一件事,至少这样想是不科学的,或者说是不民主的。每件事做起来必须要有很多人合作,而且一个人一辈子也不会只做了一件事。而且每一件事的本身,并不是可以与其他的事严格分开的,常是这件事那件事甚至与很多件事纠缠在一起。

所有历史上的事,就其牵涉到人的方面说,则可以愈分愈细,每件事可以牵涉到许多许多人。就其事的本身来说,则每一件事又混合了许许多多的事。这中间却可见中国历史有一种很高明很巧妙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很合理的记载法。我此刻如此说,似乎有些空洞,各位也许听得不太清楚,摸不到具体意象。我且来举一个例说明之。

我此刻是要来讲人物贤奸,今试举出一位大家都知道的历史人物,一个很著名的人物,亦可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人物,此人即是三国时的曹操。他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杰出的大人物,并不是因为有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才使人都知道有一个曹操。

若看正史,曹操各方面的记载更是详细。首先曹操是一个大政治家,现在不能详细来说,可是曹操在政治上确有很多的建树。尤其是在制度方面,曹操推行了许多好制度。如军队屯田,此事乃用枣祗、韩浩的建议,而这两人却无特别记载,只是略见于他人的传中。如枣祗有些事记载在《任峻传》中,韩浩的事迹附于《夏侯惇传》中,而屯田之事,又详见于《邓艾传》中。又若问屯田制度在当时如何是一好制度,则必须读了当时的田制演变和社会实情,以及郡县官吏职权等种种状况才能明白。此皆旁见侧出,分散在其他篇章中去才可看出来。由此可见中国史法之写实性与客观性。

又如九品中正制度,此是陈群出的主意,而曹操[1]听了他的话,但此事在《陈群传》中并不详载。若要问九品中正制度为什么要创立,它的实际情况如何,它对当时及此下实际影响又如何,则又分散到其他篇章中去。应该上面看《后汉书》,下面再看《晋书》与南北朝史才可明白。要之,曹操是一个政治领袖,在他手中建立了很多好的制度。有了屯田制,才能打败吴国与蜀国。有了九品中正制,为后世留下了深远的影响。此制直到隋代才结束。根据上述种种,吾人知曹操实在是一个大政治家,在制度上富于种种创建性。但如专看《武帝纪》则不易见。所以中国历史难讲,却也不能不说它极为合理。它只是据事直叙,而又把各事分别写在各人身上,终不容作史者自凭己见。

曹操除了是一个大政治家以外,又是一个极为杰出的军事家。他当时削平群雄,在他幕下,真可说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曹操用兵,既分散在作战的对方袁绍、袁术、公孙瓒、吕布等诸人传上,又分散在他的许多谋士猛将的传上。但谋略由曹操决定,将才亦由他指派。必须全书合起来看,才可看出曹操在军事上极为了不起。曹操又有一部《孙子注》,直传到现代,这便要参读子部的书才可看到。

同时,曹操又是一位大文学家,在他同时代的一辈能文之士,都网罗在他幕下,曹操、丕、植三父子皆能文章,亦能作诗,创造出一派新文学,后世称之为建安文学。此在中国文学史有其极高之地位与极大之价值。关于此一方面,吾人又须从集部中找书来读。如《昭明文选》及各家文集,都要找来读才可明白。

所以我们要读中国史,一部二十五史称为“正史”的已很难读,但有很多材料并不在正史内,又不在史部内,而又是吾人所极应知道的。一方面可见中国文化积累之博大深厚,一方面又可见出中国史学既极丰富又极精炼。不通中国史法的话,便无从入手来探究中国历史了。

曹操除了在上述政治、军事、文学三方面有特殊的成就与贡献外,他还能赏识人才,而且求贤若渴。一方面曹操在中原之地,得人才为最多,但亦因曹操求贤心切,故能招揽到许多优秀人才。不论任何一方面,只要是人才,曹操就想拉来用。这又是曹操成为大政治家的一个主要条件。但经曹操赏识之人才,其事迹都分别载在个人之传上,并不汇集在曹操一人之传上。

中国史家,并不把全部三国史都放在曹操一人身上,此是中国历史最伟大、最特出之所在,然而使我们读历史的人则会感觉到不易读。

今且让我来说几件故事以见一斑。刘备曾从曹操在许州,曹操极为礼待刘备,出则同舆,坐则同席。一日,曹操从容对刘备道:“今天下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袁本初之徒,不足数也。”时方进食中,刘备惊吓得把筷子也跌落地上。此时正是刘备失败流亡之际,而曹操却特具慧眼,识其高出群雄。刘备怕曹操要对付他,所以吓得筷子跌地。

又刘备手下大将关公,为操所捉,操亦加厚礼,封关公为汉寿亭侯,又重赐厚礼,但关羽尽留所赐,终于逃归刘备。操云:“各为其主,可勿追。”此处可见曹操之爱才,且能识大义。

又有一人徐庶,与诸葛亮友善。徐庶推荐亮给刘备聘用,曰:“诸葛孔明,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备嘱偕来,徐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即是不可随意呼唤他,要用礼貌敦聘他。将军当亲自去礼聘他。”遂有三顾草庐之事。及曹军南下追刘备,亮与庶在一起,徐庶母为曹操所捉获。徐庶向刘备告辞曰:“本欲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今失老母,方寸乱矣!”遂去曹操处。此人实是三国时一人物,能识诸葛亮,此其一。能在老母被捉时,辞刘而归曹,此其二。然其归曹以后,并不做任何表现,因不值操之所为,宁可默然以终,此其三。此人在三国正史上并不立传,因其无多事可述,只附于《诸葛亮传》后,记载上述两事而已。但此人是一了不起人物,曹操必先闻其名,故于乱军中生获其母,而促使徐庶来归。可惜操得庶之身,却不得其心,实是非常无奈。

徐庶在历史上是一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物,所以记下之事不多,却有贵于读史者之心领神会

曹操又赏识到司马懿,要辟用他,但司马懿不肯为曹操所用,托词有风痹症,不能起居。曹操派人去刺探他,司马懿整日仰卧不动,曹操亦即罢了。后来过了数年,曹操又要司马懿来,派人去说如司马懿不来,便要拘捕他。司马懿惧怕而终于来了。

以上只举了刘备、关羽、徐庶与司马懿四人,实际上此四人均不肯为曹操所用。至于曹操手下多用人才,可不详说。而曹操之善识人,能爱才,已由此可知矣!

如上所述,曹操兼能军事、政治、文学,又能用人,一身兼备如此多才能,故为中国历史上一稀有人物。

但曹操始终是一个大奸。若曹操能开诚心,布公道,尽力扶持汉室,刘备亦不一定不肯与他合作。关羽自不必说,徐庶、司马懿亦能共辅曹氏,岂不可使汉室一统重获维持?此下数百年篡弑相承,使中国历史陷入一段中衰时期,曹操不能辞其咎。此已成历史定论。

但史家照例不肯自下己见,也不必下己见。只罗列事实,曹操之为人,已昭明无遁形。曹操曾问许劭:“我何如人?”劭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此十字后人视作操之定评。然此语不见于《三国志》,而见于孙盛之书。范晔后汉书·许劭传》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然后人评曹操之为人,终取孙盛,不取范晔,此中亦有一番大道理,待诸君自己去辨别,此处不再评说。

又如刘备、关羽、徐庶、司马懿四人,虽都不肯为曹操所用,但此四人又是各具一性格,各自成为一人物。要之,不识人,则不能读历史,不能来讨论历史上的一切事。历史以人为主,有人始有事。只有人来决定事,不能由事来决定人。读史者对此,最应深切了解。

现在再说,上述之曹操与司马懿二人,均是中国历史上之大奸雄,换言之,他们都是历史上的反面人物。单就个人而言,曹操与司马懿各有才能,各有成就。魏晋两代,即由曹操与司马懿两人开业。但何以说他们是历史上的反面人物呢?因他们不能领导历史向前,却使历史倒退向后,违背了历史的大趋向。

他们既不能领导历史,又不能追随历史,跟在历史大趋势后面追上去,而要来违反历史的大趋向。刚才说过,历史是人所表现,也是人所创造,怎么又说是违反历史呢?这是因为历史自有一条大路,人人都应由此路向前。能指点领导此路的,才是历史上的正面人物。孙中山先生说,他领导国民革命四十年,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此乃是指导中国近代史的一条大路,亦即是中国近代史一大潮流、大趋势。袁世凯则只为个人,不为国家民族,违逆了此一趋向,所以他亦成为中国历史上一反面人物。

若通观中国全部历史,中国人的历史大趋向,早在曹操以前就决定了。至少远至周公、孔子以来,我们中国历史的大趋势,可能已经有,已经走上了一条路。这话怎讲?那要请诸位把中国二十五史详细读,自然会懂得了。要把我之前所说历史上的时间和事件之新观念详细参味,自知得历史只是一件大事,过去早已规定了未来。如此一条大路,有一段已走过,有一段还未走。

我们生在这历史过程中,不应该走错路。上述曹操与司马懿纵是历史上一等大人物,但他俩走错了路。何以会走错路?简单说之,他们各具有一个私心,只为己而不为人,为家而不为国。不论一切事,要先论一个“心”。

此番道理极简单,但极为重大。

三国时代又有一大人物,后世推尊他为当时第一大人物的管宁。他先是逃到辽东,曹操把他请回来了,又请他去朝廷,他不去,说有病。曹操派人去看,回来写一报告,那一份调查报告,也保存在历史上。曹操就不勉强他了。曹操用人,用不到管宁,却用到了司马懿,曹操毕生事业,就此可想而知。

我此时告诉各位,读历史定要懂得人物贤奸,这是中国人一向极端重视的一番极大的大道理,也可说是中国人在人文学上一番大发明,绝不是只要不犯法,便算是贤人,不是奸人。也不是说信受了一项宗教,便是贤,不是奸。又不是有本领能做事,便是贤,不是奸。本领愈大,事业愈大,如上述曹与司马二人,更是一大奸。批评历史人物,自有一标准。所以我们要学中国的史学,便不得不明白中国人的义理之学,那是比史学更大的学问。

今天我们又只想要翻案,对于历史也想要翻案,要打倒旧观念,重新估定新价值。今天也想为曹操翻案,那岂易翻过来。

我们不要认为今天学到了一点外国皮毛,有了新知识,便可来批评中国历史上的一切,重新估定价值。打倒一标准,却不易另建一标准。只把外国标准作标准,无奈我们又不能真照着做。没有标准,尽去翻老账,翻来有什么用,而且又是翻不转。曹操也曾想翻老账,他要选拔聘用不忠不孝之人来方便办自己的事,但历史之往事摆在那里,正可让吾人作参考。

你信了耶稣,不该骂你祖宗不曾信耶稣。你明白了科学,不该骂你祖宗不明白科学。我们今天懂得崇拜外国,却不能骂我们祖宗不懂得崇拜。至少这是忠厚存心,亦是一种道德。若我们认为旧道德要不得,也该有一番新道德,一切还待吾人自己努力才好。

我们说了历史上有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现在再来说历史上的人,有一种人在上层,有一种人在下层。有浮面的人,也有底层的人。浮面上层的人,如三国时代的曹、刘、孙、诸葛、司马、鲁、关等人物,大家都知道。

写在历史上,他们是上层的人,可是还有下层的人。前已说过,任何一件事,不是一个人所能做。中国历史写得尽详细,还都是些上层人物。可是还要有下层人物,历史上根本没有写下。像我们,或许将来历史上都没有名字,可是我们确确实实活在历史里面。我们的生命,将来亦会永远藏在这历史里面。有记载的历史,亦有不记载的历史。项羽率领八千子弟渡江而西,历史上只写一个项王,八千子弟姓甚名谁,历史上不曾写下。但若没有这八千人,项王一人渡江有什么用?所以我们讲历史,不是要专说历史的上层,还要说历史的下层。即如此学校,外面人只知道校长、院长、教授有姓名,不管许多学生。但得师生合作才能成一学校。政府有大官小官,亦有不做官不进政府的,但得大家合作,才能有一好政府。

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中国历史上遇有问题,多在上层,少在下层。西方历史上有问题,多在下层,少在上层。梁任公曾说中国人不懂革命,只会造反。造反只是下层作乱,纵是推翻了上层,但一切改革仍在上而不在下。

西方历史上像美国、法国大革命,此是由下层来改造上层。我想此或是梁氏所说“革命”与“造反”之分别。但中国历史上层有翻覆,下层还是安安顿顿。此可说是我们中国历史基础稳固,上层屋子破了可以修理,掀了可以重盖,若地基一动摇,就会变成如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一般。

历史的上层是政治,下层是民众,但中国历史上主要的,又有中间一层,即是知识分子学术界。中国人称之为“士”。

中国社会由士、农、工、商四民合成,我特称之曰“四民社会”。那士的一层爬上去便是做官,搞政治。留在下面,就从事教育,指导农、工、商,各尽己责。

今天西方社会的中层阶级是商人,做生意,营财利,故称为“资本主义的社会”。他们乃是各由个人来自由营谋,自由发展,故又称之曰“自由资本主义的社会”。所谓“自由”,乃指个人而言。但此种社会亦有问题,并不即是十全十美。此种社会之反动,则为“共产主义的社会”,各走了两极端。

今天的中国人,一味要跟从外国人走路,有人主张要走自由资本主义社会的路,亦有人主张要走共产主义社会的路,遂有今天中国的大翻动。

但中国历史上自有一条路,此一条路几千年一直维持到今天,则由于有中层“士”之一阶级,亦可称为“学术阶级”。逢到学术昌明,此等人多往上到政府方面去,则天下治。政治不清明,天下乱了,此辈人回头来只在乡村小都市从事教育,以待后起。所以这个社会能获一永远稳固的基础。

诸位当知,这是历史中的一个大问题。历史进退,不能全由上面少数人员负责,应该要由社会全体来负责。

在中国,有这一个中间阶层,可上可下,所以中国人一向看重读书人。诸位该研究中国学术史,才知中国历史乃是掌握在中国学术上。

历史绝不是一部分少数人的,也不是短时期的,乃是多数人经过长时期而形成的。但今天,中国学术中断,下层也动摇了。我们社会的中坚学术界,究竟要用什么东西来教导我们后一辈的年轻人呢?明天的中国,究竟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把昨天的全忘了,明天的无根无据,只知崇拜外国,这种情形实在十分危险。

如学历史,先不问人物贤奸,又不问事情大小,更想拦腰切断不问过去。若真能切断,上面水不来,下面水干了,那一条历史大流也就没有了。但问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悠长生命,怎么可以一刀切断?

近代美国还是从英国来,近代欧洲还是从中古时期,从希腊、罗马慢慢地变来。今天我们中国人,要想把五千年历史切断,来接上西方那条路,我不知道是否能有几个伟大人物把此事做得成。

一条电线,一根自来水管,可以切断这里,接上那里。我们只说要迎合世界新潮流,但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源。今天我们的想法似乎太天真、太简单。倘若诚如我们所想,那么今天大陆已花了二十年大力,也该有些成就。无奈历史自有它一个客观的存在。只有孙中山先生提倡的三民主义新社会,仍从自己本源来迎合新潮流,下面开出社会的新型,但仍不违背以往历史的正趋。这须我们大家来发挥新的聪明与精力来参加进去,来实现此理想。

现在我得进一步说,人类历史大体说来,可以分为两型,一为内向型,一为外向型。内向型是把向外得来的充实内部。只要内部充实,有精力,有作用,自能常存而益进。外向型是把内在所有来扩展于外。但此扩展应有一限度,若因向外扩展而内部为之耗损,则扩展将不可久。

历史一本于人生,人生亦有此两项,一是内生活,一是外生活。内生活注重在生命本身与其内在德性之完成。外生活注重物质利用与其外面事业之放大。也可说一是偏向在“心生活”,一是偏向在“物生活”。

刚才我说,人有自然人与文化人两身份。开始是自然人身份多,定是向外。若不向外,不能在物质方面能利用、能驾驭,他将不能存在。而且除对付物质以外,还须对付敌人。

在自然人时代,人与人之间,都像是敌人。人类文化渐高,内心生活便日占重要,遂称此种外生活为世俗的生活。人类文化大趋,乃是从自然生活、世俗生活即外生活渐渐转向内部,来进入人更高一层的内向的心生活。

当知生命重要,内胜过外,心胜过身。因此人类文化演进,自然会有宗教。

宗教都在指导人的内生活。基督教讲灵魂,讲上帝,都只能由人自内心去体认。佛教更然,教我们离家出世,远离物质与世俗,在深山野岭处去求取涅槃。这些都是侧重在内生活。

只有周公、孔子之教,要把内外调和。正心、诚意,这是内生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外生活。忠孝仁爱,内外合一,内外交向,从内向外,同时亦从外向内,把内外融成一体。世俗即是道义,道义即是世俗。这是中国文化最特殊处。

说到其他民族,如埃及,必然会联想到他们的金字塔。金字塔岂不至今尚在,又是何等伟大!然而当时埃及人的聪明精力则都消耗在造金字塔上了。

又如罗马的斗兽场,不仅在罗马首都有,只要罗马帝国势力所到之处都会有。其建筑之伟大可勿论,论其娱乐享受,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猛狮噬人,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认为是乐事。这也是一种外生活。

在中国古代,既无金字塔,又无斗兽场,没有什么伟大遗迹留下来,只有几个圣人的故事,长为后代传说。

那些故事,又不是什么大功大业。尧为天子,他的儿子不好,便把天下传给了舜。舜亦本无大功大业,只因他能孝,给尧知道了,便把天下传给他。

中国古代文化传下来的是这些,这些只是人生内心方面的德性。换言之,也可以说,这些只是说的人。中国古人,只是把这些人、这些人的德性传下了。

中国人理想,要有一个完整的人生。此项理想,表现在几个理想人的身上。直从尧、舜、禹、汤到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如此一路传下。我们主要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此乃是说,此一文化遗产,人人能保守住,且能把它来发扬光大。

金字塔、斗兽场等,不能永远无限地建筑扩展下去,所以埃及、罗马的历史也终于中断了。正因这些是向外物质的进步,但物质进步并不能没有一个限止。一方面是人的内在德性,却可永远继续下去而不衰。

物质进步有限止,但同时也是无限止。如金字塔,虽然是伟大,但人还想有更伟大的东西出现,刺激人的,终于要成为不够刺激。

人之德性,并不刺激人,却可使人自我满足。今天人人都说要进步,但只讲进步,将使人永不满足,也就永不稳定。不满足,不稳定,专来求进步,此事有危险,而且当下也就使人不快乐。

满足与快乐,须在人之心上求。稳定须从人之德性中来。今所求之进步,则只在外面物质上计较。从人类所有各项宗教讲来,这些都是外面世俗生活,都是要不得的。至少这绝不是生活之究竟。

每一人生,总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我们的生活,一方面是我们的事业。事业是外在,生活是内在。内在生活满足稳定,外在事业自可有进步。内在生活不满足、不稳定,只在外面事业进步上来求我们内在生活之满足与稳定,此事必有危险,因此应该看重生活更过于事业。

诸位不要误会我此所说的生活,也指向外,如看电影、打球、游泳等。中国古人无此生活,诸位便说现在我们进步了。诸位当看舜如何般生活,孔子如何般生活,此乃内在德性方面之生活。此等生活,不是像我们今天般时时要求进步。但此等生活,论其满足与稳定,却胜过了我们。

各位又当知道,中国人所说一切道理,大都是在历史本身演进中觉悟而得来。如汉代人有一句话,各位听了,也许会觉得很腐朽,或说太陈旧了。这句话说:“黄金满籝,不如遗子一经。”是说家中有满筐黄金传给儿子,不如只传他一部经书。此一部经书中所说的便是尧、舜、禹、汤、周公、孔、孟的内在德性生活。

从前中国的贤父母们,都明白这道理,传给儿子一本经书,可教他如何做人,做人便得在历史大流中做,才可以继往开来。所以中国社会上不断有孝子,他们都在继往开来,他们便都是历史人物,又是历史上的正面人物。不断出历史正面人物,所以历史便不会中断,所以能五千年传到今天。

黄金满筐,须要事业。传子一经,则只注重在生活。各位今天在学校中求学,若是只为谋职业,把谋职业作为目的,一切知识技能都成为手段,这种生活理想便都是向外,事业重过了生活。

各位或许会说,今天的西方人,难道无内在生活吗?中国古人讲德性,难道能没有职业不吃饭穿衣吗?那自然是不错。但人生内外并不能分开,却有个轻重主副。中西历史在此上确是不同。如中国衣服重舒适,西方衣服重工作方面。

中国家庭制度,亦是为生活重于为事业。西方家庭制度,则是为事业重过了为生活。中国从古看重礼乐,亦是生活重于事业之一例。西方社会亦有礼乐,但大体皆从各宗教来。中国礼乐则从政治来。换言之,一重出世,一重入世。大家说中国社会重人情,此是生活。西方社会重功利,此是事业。

论到学术,姑举文学一项言。中国文学偏重内向一型,文学中所表现,即以作者自己生活为主。西方文学偏重外向一型,其表现与完成,乃成为一番事业,在作家之身外,而不在其自身。今天人类登上月球,也是为事业心所策动,而非由于人类生活内在之要求。

归结言之,人类终是为了生活而要有事业的,不是为了事业而要有生活的。

换言之,人生当以“身生活”来完成“心生活”,不当以“心生活”来完成“身生活”。人类渐从自然人生走进文化人生,此是一条大路。但文化人生仍必建基于自然人生之身上,不能如宗教家想法,要摆脱世俗生活。但应在世俗生活中有理想,不能即奉世俗生活为理想。

只有中国人,创辟了此一历史大趋,但我们今天,个人主义、功利思想弥漫日盛。中国四民社会中士的一阶层,本要在此世俗社会上建立历史理想,把如何做人,即如何生活,奉为如何做事,即如何建功立业之基础和准绳。德性道义生活更重要。但此刻则此一阶层渐趋没落。我们也将追随西方,只重个人的外生活,重功利,重事业,新社会将以工商经济为主要中心,一切听命于此。

此从中国传统历史说,乃是天翻地覆一绝大转变。我们要把中国历史大流堵塞,另开新流,此事艰巨且不论,其是非得失,亦该有讨论。

此刻在西方自由资本主义社会中,嬉皮成风,也是个人功利主义一反动。他们中间,何尝没有人不想把生活转放在事业之上,把德性转放在功利之上。然则除却宗教,实没有一套历史积累可资凭借。

而今天西方的宗教力量,实已抵不过他们的世俗人生,所以有“上帝迷失”之叹。然而今天西方的个人功利主义、自由资本社会,亦有他们二三百年的历史演进,因之还是有许多在他们是对症下药之安排。

我们今天,要急速使社会资本化,人生个人功利化,效果未见,然而我们都已是迷失了德性,迷失了道义,以此较之他们之迷失上帝,将更为可怕。

我们的生活,也已急剧进入不满足、不稳定,如此则又何从希望能有事业?我们不能专把此一切归过于物质条件、经济条件上。

各位只要稍一研究我们的现代史,试看中国此一百年来之经过,究竟毛病是出在物质条件、经济条件上,抑是出在人,即是出在我们不足以生出许多许多合理想的人物上?其中是非轻重,即易了解。

我们不要把人才问题转换成财力、经济问题,又把人品问题忽略了。近代中国史上的人物,也不是无才,乃有些是无品。所以我要各位读史,能注意人物贤奸。先问其人之品,再论其人之事。事业上要有才,但生活上则更要有品。我们不登上历史舞台,无才也不要紧,但不能不生活,生活主要在先有品。我先所说之德性与道义,乃是分别人品之主要标准。

历史既不是个人的,也不是十年八年短时期的。不像此室中一盏电灯,只要有人用手一按此开关,便可使全室光明。在人生历史上没有这回事。所以我要劝每一个人都要明白如何参加进入此历史的大趋向,来主宰此历史。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天在座各位,并不是都要学历史,但对于国家民族当前的大问题,都有我们一份责任,也都可有我们一份贡献。

各位或说我是学自然科学的,但就中国历史来说,则人人都该有品,都该有他一份德性生活与道义生活,然后才能在此上来参加历史,做一历史的正面人物。

各位若是学历史的,我此次讲的历史问题,虽没有切实说到中国历史上长时期中之许多人和许多事,但学历史之主要着眼点则应在此。

总之,我们当知,至少我们全是历史上一无名人物,谁也逃不脱。但我们全要做一个历史上的正面人物,不应做历史上一反面人物。此一辨别实最重要。

(此篇为钱穆先生1970年在台南成功大学的专题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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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编按:此处或为钱穆先生误记。据《三国志·魏志·陈群传》所载,“(文帝)及即王位,封群昌武亭侯,徙为尚书。制九品官人之法,群所建也”。则听取陈群意见,建九品中正制的是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