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月十九号的晚上,不经意中打开了晚报,就看到这个消息了:鲁迅先生已经死了!

但是当时我是没有十分太难过的情绪的,这是说实话。原故呢,也许因为刚刚在一个月之前,是我的父亲死去了,我已经见过死人是怎样的光景了。在有着这事情的氛围是如何的愁惨;家属和亲人,是如何张皇而撩乱;这印象似乎给我太深了,也太明确了,又似乎太熟悉了,于是我麻木了。当我一见那消息,立刻便像有一张很鲜明的纷乱的图画,映在我的眼前似的。却又为这纷乱的图画所窒塞,充满,——因此,的确我是麻木了。

同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人一死了,倒是平安了,倘若我们以死人的苦乐为苦乐时,我们就不会太难过了。因此,我能容忍下我的情感,见一个人死去,长眠;但我不能容忍下我的情感,去看一个人患着病恙。鲁迅先生的消息,使我们太突兀了,太措手不及了,一知道的时候,他的痛苦却已经消除了,所以我也并不太难过了。

去年的八月间,也曾听说鲁迅先生病过,我想实是放心不下的,便也去信问过,但他的回信却说没有什么大病,还很幽默地说中国的消息往往出自新闻记者的创作。也因为如此,今年我再在报上见他有什么病时,就不以为意了。去年的八月,我已经在写《鲁迅批判》,随写随发表,到了去年现在这时候,也还没有结束。谁知道不到一年,我所批判的就已经成了古人了呢!

从去年,大概在写《鲁迅批判》的时候以前吧,我就想专到上海去,去看一看这位永远站在青年队里的益友了,去拜访一下这位保存了新文化运动的命脉的武士了,去礼赞一下这位国民性的指导者和监督人了,然而竟因为此牵彼挂,不能抽身。到现在竟成了我再也不能见到的人了!在歌德十九岁的时候,于莱布齐希作学生,那时候他最向往的是温克耳曼;温克耳曼正有归国的消息,他就热狂得了不得,但是三等两等,温克耳曼终于没到了德国,路上却被害了!温克耳曼便成了歌德始终所没见到的一人。当然我比不上歌德,但是我觉得鲁迅给我的影响之大似之,我对于鲁迅先生之敬爱亦似之,使我终不能一见之为遗憾尤似之!

在我写《鲁迅批判》的时候,我曾把他的生活分为六个阶段,代表了他精神进展上六个不同的段落。最后一期,是自一九三一为始,我曾说:

他重又攻击国民性了,但是比前此所了解的更深刻些了,这是他从新的理论里而加以应用的时期,同时,他的反封建文化的使命,已更明显的表现为反帝国主义的抗争了,不过,他在有些地方已显出了困乏,现在却不知道这是一个衰歇的结束呢,还是一个更新的酝酿。(北新版,页一二)

当时我的确有那么一个不好的感觉,不过怕鲁迅先生看了或者要受刺激的,所以紧赶上一个“还是更新的酝酿”。但是我终于说:

大体上看,鲁迅时时刻刻在前进着,然而这第六个阶段的精神进展,总令人很容易认为是他的休歇期,并且他的使命的结束,也好像将不在远。(页五五)

我现在仿佛很觉得我说这话的不应该了,因为,多么不祥!而且这不祥终于还没有一年,就实现了!

我委实没有什么话说了,只记得歌德纪念温克耳曼时,说温克耳曼永远是一个青年,长留人间。温克耳曼死时也才五十几岁。同样,充分表现了青年精神,不妥协,不衰退,使一切青年都觉得精神上和他毫无隔饰的鲁迅先生,有人说他死了,我也不能不怀疑了:有过这样的事么?

二十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北平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