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倘若我们试一留神的话,将见鲁迅的小说的结局差不多有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往往关于死。阿Q不用说了,是在“耳朵里嗡的一声”里,“团圆”了;孔乙己是“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药》里瑜儿死了,虽然坟上凭空有了花圈;小栓吃了人血馒头,也终于死;《明天》里单四嫂子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结局竟是那么寂静而且凄厉,“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白光》里县考失败的陈士诚,金子似乎没掘到,也终于在万流湖里成了浮尸,“十个指甲里满嵌着河底泥”,因为他曾在水底里挣命;《祝福》里祥林嫂先是阿毛被狼吃了,结局她在全鲁镇祝福的空气中,却也在奚落和辱笑里死掉了;《示众》当然是一个囚徒的被杀;《孤独者》里的魏连殳,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伤逝》里子君,不用说,又是“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就是在两篇只是散文的东西里,也依然是弱小生命的夭亡,《兔和猫》,死的是小兔,《鸭的喜剧》,死的是些小蝌蚪;——所有这一切不是偶然的,乃是代表着鲁迅一个思想的中心,在他几经转变中的一个不变的所在,或者更可以说,是他自我发展中的背后的唯一动力,这是什么呢?以我看就是他的生物学的人生观:人得要生存。
二
他的一切奋斗,一切抗战,一切同情,都似乎出发自这个思想中心。
他攻击旧礼教,他攻击封建的传统文化,为是“吃人”。换言之,就是为它反生存。以和旧的毒害的搏斗论,他确乎是战士。用文艺的形式,而开始其战绩的,似乎就是现在弁首于《呐喊》这集子的《狂人日记》,他明明白白地是站在生物学的观点来说教!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呐喊》,页一五)
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呐喊》,页一七)
这骨子是进化论。以这为出发,他的战法就采一种扫射的了,在吃人的社会中,历史是吃人的纪录,道德是吃人的借口,医药和政治,不过是吃人的护符和圈套。
这时他开始攻击这养育于吃人的社会中的国民性:残忍,卑怯,模糊,以及那掩过饰非的狡猾的世故。“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这是他顶咒恨的。“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此后便成了鲁迅惯常的用语了。
在积久的重压之下,志士的愤慨,大概谁也可以想像得出的。然而倘如我们攻击的是刀枪,倒也罢了,因为无论如何,胜负总有个分晓。甚而倘若我们攻击的是水,是火,纵然失败,也还壮烈。独独倘若我们的敌人有而若无,是棉花,是皮球,是腐土,并不和你对阵,不过有的是弹力或韧性,这就使你最为沮丧了: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呐喊》,页一三)
就这一端,能不令人感到寂寞么?先不用说伙伴们的单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哀,是智者的悲哀呢,还是仁者的悲哀?我想恐怕倒是后者的。
鲁迅以他的极大的同情,而领略着这些可诅咒的残忍,卑怯,模糊,狡猾者的灵魂的深处。
三
然而,《狂人日记》是作于一九一八年的四月的,过了七年,就是一九二五年的三月,他创作了《长明灯》,愚妄的人们对于改革者的迫害却并没有两样。
这时,不用说,鲁迅在怜悯与咒恨的交织之中,是更陷于悲观了。然而这却是无可责难的,因为文艺要求真,无病呻吟固然要不得,有病而不呻吟,也是无需的。
反而,在真的文艺之中,我们可以给改革者以勇气和安慰,虽然这不一定是一篇文艺在执笔时所企求的。
愚妄的人们对改革者是玩弄的,他们不惜用种种方法,挡了改革者的眼,以维持旧局。《长明灯》无疑是有种象征的意味在,这就是中国的精神文明,为鲁迅所久已攻击着的。改革者要吹熄它,愚妄的人们的办法,却先是把明灯用厚棉被一围,围得漆黑了,再领他去看,看不是吹熄了么!这样就似乎彼此相安下去,直到现在对中国古文明所要以被围之的恐怕也还数不在少。因此我们知道要维持旧局,走上死路的人,头脑倒不是简单的,然而总用之于阻遏改革的方面。同时,也颇勇猛,例如阔亭说:“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就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自然,这种勇猛是专施向弱者的,而且终有所怕,所以我们终不能不仍称之为残忍中的卑怯。
《长明灯》的改革者到底因为祖父捏过印把子,所以没受到这种待遇,却是被关起来,又因为谁对于地方也是不肯借用的,结果就关在庙里。这就真真正正没有事了,这便只有改革者的口号被孩子编入儿歌里,唱耍去了。
这里是改革者的迫害和稚小者的可怜:七年前的狂人,现在还是被人称为疯子,受的待遇也还是幽囚,七年前所要救救的孩子,现在却还是没救得着。
鲁迅在七年前的感慨:“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处,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现在依然是可用于作《长明灯》时的心情的。鲁迅的中心思想是生存,所以他为大多数的就死而焦灼。他的心太切了,他又很锐敏地看到和事实相去之远,他能不感到寂寞么?
在寂寞里一种不忘求生的呼求和叹息,这就是他的文艺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