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郑重地作这一篇文字,下笔有点踌躇。就这样起头吧:假若我们承认鲁迅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则对他的即使是私人生活的材料,也不能轻易放过。这原故是:越是在琐屑的私人生活中,越容易见出那个作家的真面目,无论文学史或文学批评,都是离不了它的。这没有别的,仅因为了解一个作家是述说他或衡论他的起点。
鲁迅,一如其他的同时代者,是被旧社会所伤损了的人物。因为他有好的素质——聪明和热情,他被伤损的痕迹越发显然。他有领袖欲;他有好名心;他有动物性的生存的观念;他矛盾;他尖刻;他不能容忍。但笼罩这一切,统系这一切的便是他的热情和聪明。他锐感,他反抗,然而他也会规避,他也会有所顾忌。一样的事情,非他来领导,他不赞成;别人作,他不折服;自己不作,他不甘心。他对于左翼文坛的前倨后恭,也不过是这么回事;领袖欲在那里作祟。他不忘名,不但《阿Q正传》的开端上露骨的表示着,《三闲集》的跋尾上也彰彰皎著。假设有人触犯了他,他不肯一下就完,他要曲曲折折的深文周纳,使人感觉着他的纠缠。聪明使他锐感,热情使他没有办法,结果则锐感的聪明变了尖刻,而热情的作用还在,那尖刻便往往没有停息。他没有系统的论文。他没有有结构的大小说。他不能实际上领导青年作有计划的改革。他所能的只是尖刻不休的杂感。第二步呢,他没有锦囊计;幸而他自己却有方法来逃躲,来沉默。鲁迅的行为,文章,不过是他那聪明和热情,拘限于不健全的社会里的扭曲了的内容和形式。不只他,同时代的人亦然。不过,他是社会上特别优秀的分子,表现出来就特别有声有色,素质使然,素养使然。就他个人说,热情比他的聪明,还能支配他的生活。他的聪明,只使他规避,不使他投降。然而表现于艺术,就这规避的聪明成分,也是完美中的渣滓。因为美是要不计利害的。热情自然是辉煌了他的作品。我个人以为鲁迅在文学上顶不可及的,是他的抒情散文,也是这个原故。读者如果不信,四月份《现代》上发表的《为了忘却的记念》,便是最好的例子。
在这一部《两地书》里,有景宋对他的了解:
你的性情太特别,一有所憎,即刻不耐,坐立不安。(一六四页)
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对有些人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有的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汤蹈火,一旦觉得不副所望,你便悲哀起来了。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热情。(一六五页)
鲁迅自己对景宋说:
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二二四页)
凡作领导的人,一要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面。(二〇页)
这些话都是实话,可证我上面所说的不错。自然,为完全证明我说的话,还须注意全书中所述说的事情,以及鲁迅的其他著作。
有人读了这本书,颇不满意,因为希望这书中谈点爱情,然而成分太少。我倒以为不然;似乎只有洪为法那样的笨伯,只知道有“郎呵,奴呵”的才是情诗,因此编了《莲子集》的才如此想吧。鲁迅对景宋,自从呼“广平兄”而“小鬼”,而“孩子”,而“马”,这就很流露了。至说:
只管下雨,绣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时候,赶紧晒一晒吧,千切千切。(七四页)
这更不是老师的身份了。后来他到厦大,因有女生,便在他给景宋的信上说:“我决定目不邪视。”(一〇三页)她的回答是:“这封信特别的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邪视有什么要紧,惯常倒不是邪视,我想,许是冷不提防的一瞪罢。”(一二三页)性爱的最大成分是嫉妒,鲁迅终没解释掉的,不正是这吗?
在这书里,见了活的鲁迅。
五月五日,于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