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的时候,人都有这样的感觉,鲁迅怎么又不说话了?就在最近,鲁迅出版了他的《三闲集》,更最近,又出版了《二心集》。

当我看《三闲集》时,我一方面以为鲁迅还是鲁迅,一如华盖集》出版时的鲁迅,又一方面却觉得那似乎是鲁迅最后的一本书,至少是这样的鲁迅的最后的一本书。在那本书里,除了杂感之外,后面又来了一个自开的书目。这全书的可贵处,再没有比这书目的了,因为在这书目上这位老作家才透出了他最真挚最热切的心情,他说出了,非常肺腑,非常聪明,对一般青年人士是最好的针砭的话。便是他计算这著作生涯,已经十年了,他自恨没有大作品或大翻译贡献,因而劝人也不要弄几期刊物便以为大勋业,谈谈童话,便以为多么了不得。我们试想一个老作家的心事是什么,不是大作品吗?鲁迅那些话,再诚恳没有了,唯独真话,诚恳的话才能动人。所以我觉得那是书中顶可贵的部分。平常,不但鲁迅,谁说话也免不了方便的成分,为了骂人,总要曲曲折折抓些好理由的,这其中很难有什么本色。在匆忙的社会里,也很难有说真话的余裕,终有在某一特殊机会上使你不得不造作迁就或逃脱的说法。真话实在难得。我看鲁迅在这书目后的题字,我实在受着感激,仿佛面对着这位粗黑的胡须的老人谛听他平静的温和的真心的话,其中却是有着不少的感情,忏悔,悲感,希冀,杂然并在。

许多人爱鲁迅的杂感,我也并非不爱,但是我更爱鲁迅抒情的笔调,特别是写寂寞之感。只可惜,在鲁迅书里,太不易找到他这样写的机会。我们只听他在骂人——不是苛薄人挖苦人。在《三闲集》一全本书中,只有在《怎么写》的一个标题下的那短文之前半,完全是我爱的那种抒情笔调,只有这,才是我从心里佩服的鲁迅的文学技巧。他骂人的声势,人是可以学的,虽然学不好,便只有粗野、枯涩、不接气的毛病。他的抒情笔调,却是学不来的,那真是天才。我抄几句。

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玻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

莫非这就是一点“世界苦恼”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过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茫了,几乎就要发见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结果却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钢针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处直拍下去,同时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连靠过的石栏也不再放在心里。而且这还是现在的话,那时呢,回想起来,是连不将石栏放在心里的事也没有想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进房里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躺椅——躺不直的藤椅子——上,抚摩着蚊喙的伤,直到它由痛转痒,渐渐肿成一个小疙瘩。我也就从抚摩转成搔,掐,直到它由痒转痛,比较地能够打熬。

此后的结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电灯下吃柚子……

《三闲集》,页十一、十二、十三

在这些笔调里,令人忆起《呐喊》的序文,那是同样地渲染着这微妙的悲绪。

十一月五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