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刚出版时,我阅过各篇,而除掉了《阿Q正传》。理由极简单,因为它太长。耐心地看去,乃是以后的事。再后便常看。现在又看,因为读的环境不同,印象也不同起来。

现在是经过了从前尽管有些严重的局面,在那时不过令人有点预感似的,一变而为不客气地尖锐地正在排演,正在暴露之后,再来看阿Q的故事了。现在是真正看见过中国所谓的革命,与辛亥差不多的革命,而也接触过许多许多从事革命的青年,又慢慢地熟悉过,领教过一般民众对于革命的认识和观感,不像在辛亥革命时,我不过才到世界上来,“五四”运动时,我也还是个小学生,只记得大学生被捕时,商家都向监狱送点心,大学生吃不了时,便分到小学生手里来,也曾随着大学生游行过,但那是被父亲一手便抱回家里的,经过这样不同而再来读阿Q了;现在是自己也曾有过无数的感触,怒愤和痛恨,欲宣泄了来,借小说的形式表达而出,屡想尝试,屡曾尝试,而终不能满意以后再来读阿Q了;白话文的建设,起初如何,大家运用白话文如何,经种种的尝试和努力,白话文已经一般的被采用,那技巧已经一般的提高起来,现在我们却是回头看看,我们离起码的地点,究竟跑了多远,一同起码的人,毕竟谁是最有跑得快的天才,抱了这样的态度,再来读阿Q了;阿Q的出世,宛如哥伦布的到新大陆,这新到的文明种族比土著是非常之少的,我们也没法比较谁优谁劣,现在却是新文学的创作,已经稍有可观,我们可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再来估量估量阿Q而读它了;鲁迅在文坛的地位,更不用说,是有些两样,无论正面反面的批评,都不能不郑重一点,因而就较为仔细的,虚怀的再去读阿Q了。——读的环境这样不同了。

一 鲁迅与《阿Q正传》:动机和结果之相远。

鲁迅在起初写这篇文字时,他是随便的,无论从本文的结构上看,或鲁迅自己对《阿Q正传》的辩解上看,都可以知道,然而鲁迅在这篇文字的出世以后,却非常爱这篇东西。

他在刘半农标点的《何典》序上,他便引用阿Q不能画圆的话,来比喻自己的不善作序,在《而已集》上,也有许多“飘飘然”的《阿Q正传》里的用语,在这种地方,我们觉得鲁迅是已经为其作品的鉴赏者,把他作品——《阿Q正传》——中的材料,话头,都熟悉地织入生活,随时可以流露。那作品已经是我们和鲁迅自己共同的许多“典故”的来源了。

然而鲁迅在作这篇东西时的态度,却是不可以赞称的。鲁迅在那时,还没脱掉了旧文人的气息,他依然好名,依然一心一意要那作品的不朽。他说:

……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页一一三)

……然而要做一篇速朽的文章……(同页)

……将来或者能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页一一八)

这种念念不忘的神情,正是鲁迅《呐喊》序里所谓的寂寞。在旧社会里看,出名不是件坏事情,希望不朽,也是种美德,但现在看,那是太个人主义的立场了,我们看了有些肉麻。恐怕现在的鲁迅先生,也有些今是昨非之感了吧。

方才我们也说过,鲁迅是随便的——也就是不很郑重的把它写出的,这同样是旧文人的习气。

不过,话虽这样讲,鲁迅在生活上,有他的丰富的深切的感印,虽然不经意,却也透露而出;鲁迅在艺术上,有他的技巧的素养,加以怕速朽,怕没名的寂寞之感,更使他的作品越发有耐人咀嚼的又酸又辣的味道,以及严肃而幽默的欲禁不能的苦笑。

就鲁迅作这篇的动机和态度说,我们不但不能称赞,直然还该“深恶而痛绝之”;但是只就作品而论,却确是有它的美丽和伟大。

我平常主张“动机抹杀论”,上述即一例,又如西洋炼丹家,其动机为求长生不老,和中国的左道之士何别?但只要作去,便发展为近代的造福人类的化学。人类活动,都可作如此观,详处当另为文。

二 《阿Q正传》之文学技巧与小疵。

为说《阿Q正传》的文字技巧,先说说它的不技巧处。第一,不用说,是这篇文字毫无结构,而且作者也承认的。第二,是此传的第一章第二章,只可以算小说的材料,因为不过是片断的印象的缘故。一篇好作品,那书中人物的个性是由举动言语行为的描写,使读者心目中自然地综合地想像而得,如果那作者再二再三地叮咛读者那人物是什么脾气,纵然举出具体的例,像作论文似的,无论如何,那艺术是落下乘了。在中国旧小说中“某生,某地人,性倜傥不羁”,这实在是很幼稚的艺术。而《阿Q正传》的开头,并没脱了这个臼窠。

但是,这两种缺点,并不算大毛病,而且可以原谅,按白话文发展的时代说,那时创作的小说,只有雏形,按作者的经验说,这篇东西也还不是十分成熟的代表作,而是鲁迅小说的开端的作品,——虽然鲁迅直至现在还离这开端不远,我们有谁不希望他再努力创作呢?

就可取的技巧说,至少有下列永远不能忘掉向这位白话文学的建设者致以礼敬的几点:

一是丰富的材料而能出之以从容的文笔。任何样的事,有素养和无素养的分别,就在这从容与否上。我们看骑脚踏车的,下棋的,游泳的,都很显然。能够从容,才能更进一步,描写得周到,加添出许多花样。鲁迅的文字,很具这点特色,几乎他那所有丰富的热情的讽刺,正是由从容地抒写中,顺道捎带而出。我们在读他的文字时,好像往往不经意地发现奇迹,这与别人的文章,在读上文时,下文已经猜得出的迥然不同,因而我们爱读鲁迅的作品,纵然骂着我们,我们还要舒服,还要心悦。

只在说为什么用阿Q的名字和正传的意义时,我们已经领略作者的文笔的从容了,更举一例:

……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页一四三)

又如: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页一五〇)

二是深刻的经济的艺术手段。简洁是中国古记事文的一点特色,而是现在很少保持着的。同样的事体,有说得出的,有说不出的,而说得出之中,有用许多话才能说明白的,有用极少的话却能抓住事情的核心,好像有种画家,他会简单的几笔,便素描出人的面孔;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那画家观察深刻的缘故。他的观察深刻,别人的个性的特点,遂深刻地印在他的心上,他乃由于富有素养的从容指挥的手笔,以深刻的线条再现出来。鲁迅有这种本领的:

……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

……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页一四五至一四六)

三是转折特别多。这是鲁迅文字的一个特色。在他的杂感里当然最为显然,而这小说中却也还没被遮掩: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地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页一四九)

短短地写来只有一段的字数的文字,却拐了六个弯,不能不说转折多了。

四是运用活的语言。我们知道,自白话文创作的出品风起云涌以后,我们常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中国的古文是可诵的,英德的文学作品,也是可读的,甚至于日本的文艺,也还念得上口,独有我们的白话文字,中看不中读。如果我仔细推究一下,大概因为它既不如中国古文的造句艺术化,有整齐的堂皇之美,或错综的音节之雅,又不如外国语文的一致,说是那样说,作是那样作,当然可读;然而鲁迅的文字,却往往是可读的,因为他惯用自然的语言,甚而方言——北平的方言,以及阶级——无产者——的特用的语言,总之是活的语言,这实在是自《红楼梦》以后,老舍的《赵子曰》以前,不可多得的唯一用活语言的成功的尝试。我们试读: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页一三四)

这是非常漂亮的散文。写阿Q去押牌宝的时候所用的话,又是十分适合于无产者用语的生活显在那里的了。

三 《阿Q正传》之内容评价与中国国民性。

《阿Q正传》的真正价值,与其说是在它的文学技巧一方面,则远不如说在它的内容。它是一个忠实的我国国民性的写照,在这点上,我们不能不承认鲁迅是自然主义派的文学者。

我们所认为难得的,是《阿Q正传》中所给的材料,至足以使我们反省,警惕以及给我们留下的课题,正要我们严肃地给以解答。如果中国民族能够健康起来,我们最不当忘掉的是《阿Q正传》,因为那是我们民族的病史的一页,我们获得的健康,只是这病的痊愈,我们健康的保持,只是这病的无机再犯。如果在最近,中国民族还不能健康起来的话,那我们也要天天查查这病的记录,仔细想疗养的法子。

我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不说实话打官话。中国的现状,却正是如此!明明是内战,我们有好名目;明明是为逃考而起的学潮,我们有好名目;明明是杀人放火,我们也有好名目……我们久已麻木了,我们久已为名字所蛊惑而贫血,而消瘦,而毫无气骨了。我们要换换态度,我们欢迎实话!

有人说,阿Q的时代已经过了,说鲁迅在作这篇小说时,已经不是阿Q时代了。我以为这话应当改一改,应当说阿Q的时代,绝非自鲁迅动笔介绍时始,远溯于三皇五帝,也许并不太过,然而时代的结束,却也还不是闭了眼睛说一二句官话就可转换的呢。——这是如果阿Q不觉悟,不去改造环境的话。自另一方面来看,时代的巨潮尽管动荡,阿Q也不自省,那么阿Q也就仍然是阿Q,一如病人,残废者并不因社会改革而却疾复原。阿Q有自己的时代,确没过去。不管阿Q时代这名词的意义广狭如何,放心吧,还没过去。

阿Q以及阿Q的周围,最大的特色是什么呢?是一群模糊的,健忘的,封建的,不彻底的,不健全的,欺软怕硬而自私的闲人,旁观者。

什么事情也是仿佛,也是似乎,所以: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页一三九)

每挨定了打,便“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我们在这些地方简直不敢笑,而想哭,因为东北来一大竹杠,我们不也是两手抱头的应付法吗?虽然“这可很有一些痛”,我们不是马上便有“仿佛”之感,马上便“忘却”,而觉得“轻松”吗?上海又来一竹杠,我们不也是“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而已的么?谁说阿Q的时代过了?时代也许过了,那只是阿Q到底挨钱太爷的大儿子的黄漆的棍子——哭丧棒呢,还是挨赵大爷的大竹杠呢的问题,这其中似乎有个时代的过去,及某个时代的到来,然而阿Q挨打的时代,却是一而不是二的!

阿Q是旁观者,永远在看热闹,他甚而至于把自己也算在被看的热闹之一,他:

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页一四一)

他永远在模糊的健忘的不彻底的看热闹,所以他当贼,也“不过是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门外接东西”。

他革命,也始终是个旁观者,他虽然后来“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然而他结识革命党是失败了,他想为报仇起见,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后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然而四天之后,阿Q却是被抓进县城了,阿Q模糊到这步田地。

……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吗?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永远是模糊的,看热闹的,旁观者阿Q终于模糊的,被别些模糊的,看热闹的旁观者看做热闹而死了。

在这里,我们窥出鲁迅的伟大,因为他所写的阿Q的遭遇,有着普遍性的人类的悲剧的意味,阿Q的糊涂,愚昧,健忘,没有一点可笑,反而是可怜,可悲,可因而燃起反抗的巨焰。阿Q是闲人,是没有固定职业的闲人,换言之,他是被剥削得一无所有的人,他的神经,他的血管,早已压迫成化石了;然而他有精神的胜利法,他没放掉这仅余的微弱的人类在压迫下的呼吸之声,究竟阿Q是人!是同我们一点也没有分别的人。他所欠缺的,只是被夺走了!我敢说,鲁迅在写那东西时,决没如此想,然而他能提示我们如此,因为他只是写的实话,写的也不加也不减的社会的真面目,只这实话,只这真面目,便有它自己暴露着的意义了。

不但阿Q,阿Q周围人,也是同阿Q一般的旁观者。在阿Q摩着小尼姑新剃的头皮时,一酒店里的人,便是一群旁观者,他们会大笑。阿Q和小D决斗了,有些看了叫“好了!好了”的人,那用意是解劝,颂扬,煽动三者也未知孰是的,那又是些旁观者!看热闹!他们的心,早经麻木,枯涩得毫无同情。阿Q中兴再到未庄了,大家听到阿Q在举人家帮忙时,都肃然,阿Q又说不在那里了,大家都叹息而快意,大家谋不着如此地位,自然该叹息,阿Q担不起这地位,当然快意,一群自私的旁观者!阿Q要投降革命党假洋鬼子了,那时: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页一七四)

这又是那些旁观者,狐假虎威的旁观者。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这是旁观者的精神:自己似乎是抢人的,所以快意,又似乎是要被抢的,所以恐慌。

模糊,自私的旁观者!女人避阿Q的法子是:

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也都叫进去了。(页一四四)

赵家对阿Q的态度是:

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夜里警醒点就是了。……(页一五八)

这都是旁观者的办法,自私而愚妄的旁观者的办法。他们不想一种彻底的办法,只要不撞在个人身上便得了,至于别人遭逢了,倒是给一种看热闹的机会,或者从中取点小利。

这种旁观者的态度,是中国的病根。中国的匪患,战患,无不根源于此。中国每当内战方要起时,消息家便在那里迅速地传播了,听的人,讲的人,都是非把消息弄得千真万确不能“快意”,大战起了,也仍然是“快意”,除非临了家门。迨临了家门,也就“恐慌”了。中国的内战,头一幕是谣言,骨子里包着快意。次幕是逃难,便是恐慌的写真。匪是怎样的呢?中国实际上真作匪的很少,但是通匪的多。敢绑票的很少很少,但说票的非常之多。同土匪有私交,自己便可安全,害别人正可看热闹,正可快意。因为中国人多数如此想,那结果却是快意不及,永远得着恐慌。

大小事,总有旁观者,所以成事很易,谁有本事尽管干,大家瞧着。然而败事也很速,因为大家依然瞧着,并不帮忙。如果我们不客气地观察的话,许多学潮正是如此成功的,也正是如此而失败的。大家观望着。校长被打了,打的不对也不去拉,打的对也并不助战,观望着。停了课,牺牲着,复了课,来出席。这才是真正的学潮的真相。糊涂人,傻子,干去!聪明的人在旁挑剔着,不精不傻的大众等着,旁观,看热闹!

出殡的,娶媳妇的,游行示威的,打广告创牌子的,……一行一列的过去,便有一堆一群的看热闹的闲人。无所谓,不自主地站下看看。

然而,并不止此,你看: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页一八六)

当我看潘光旦先生译述的《自然选择与中华民族性》时,见用天演的学说,来说明中华民族的自私与残忍的养成,那著者说那自然界的因子便是中国的天灾,他举了许多史实;我吃了一惊,简直发了一身冷汗,唯希望自然科学者的观察研究也许未周。但反想,事实上又何如呢?还有话说吗?

以上是就最显著的地方说,阿Q及阿Q的周围,全是些旁观者。此外阿Q的不健全的对女子的态度,剃得精光的老头子县官的形式主义的免跪,也仍是现在还遗留在社会中的蛮性。

读者如果不信,便请你问问你的朋友,有多少到现在是真正拿女子当人的。哪个不是一面追逐,一面藐视,我真不知人类何时才脱掉这黑暗!形式主义,更不用说了,不叫听差,叫工友,那呼喊的态度,却无所分别,反正自己说是,工友便不许说非。有某左翼作家,在上海大打黄包车夫,见者皆谓其在教训普罗。

专制流毒的影响,在中国不可谓不深的。那具体地表现着的事是:人人带着奴性,人人却梦想有朝一日当皇帝。那是如阿Q: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页一七九)

这是奴性,这是专制流毒的一方面;而:“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的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页一六一)

这是以皇帝自居,这是专制流毒的又一方面。中国在现在也是被这两方面的专制流毒所浸灌着。谁都是奴隶,对于强者,谁又都是皇帝,对于弱者,奴隶是不管什么事的,所以无所谓责任,义务。皇帝是天子至尊,有无上权利,也无所谓责任、义务。结果是各人都抓着权利,而且必须随便用,否则不配当皇帝,责任、义务却脱得干干净净。

中国的大小事,没有不可用面子,通融通融的,那原因也在这儿:权利在握的人,唯独自己是法律才不失皇帝的尊严;没有权利的人,也唯独因自己能破例,能不守法,才不损皇帝的威风。

根本个个是皇帝,当奴隶不过是篡位的序幕而已。所以谁也不能听谁,服从谁,都该听我,服从我。因为这个原故,中国无所谓团体。什么会,不过三件事:选举,辞职,慰留。第一步是皇帝上台,第二步是皇帝不高兴玩了,第三步是给皇帝一个面子。

中国非痛改奴性不可,非痛改皇帝的野心不可,否则只有同归于尽,只有灭亡一途,因为现在中国的危机,非大家努力共同奋斗渡不过去,而奴性和皇帝瘾都是共同奋斗的大障碍。

事情不成功时,看着不顺眼,便反对,事情成功时,便容忍。这恰是农民的意识的特征。中国是农业立国很久了,思想上老早便是被这种观念所支配。《水浒传》是个例子,我们要由新的观点看,《水浒传》既不是一人的作品,是许多人的合作,修改,演进而成。那么它便有代表多数人的思想典型的价值。那要点是如此的:在盗贼蜂起时,大家都咋舌叫苦,在盗贼实在闹得凶了时,大家便以为合当如此了,所以一百单八个好汉乃是天罡地罡下界,气数所关,奈何不得,前年某军阀祸鲁时,百姓见其嗜杀,都很恐慌,以后便有杀星下界,天老爷有心收拨人的流言了。在阿Q也表现着: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自然,在阿Q也还有些恨恶的意思,然而在革命党才起的时候,那恨恶却是正对了革命党的。

我们从阿Q及阿Q周围的人,可以把中国国民性,得一个如下的轮廓!

模糊的,不彻底的,健忘的,不健全的,封建的,自私而残忍的旁观者。因为不能适应环境,便只好用精神的胜利法。由于数千年咬文嚼字的恶习惯,因而喜欢形式主义;由于数千年专制流毒,因而骨子里有着奴性与皇帝瘾,表现而为不负责,争权利;由于生活是拘于历史上的农业经济的,眼光极小,容忍现状,不愿改革。

虽然如此,中国的环境,有许多地方变了,特别是经济方面。我们决不能说上面的这种国民性是概括无余,而且事实也许没有这么统一,但我们在另一方面,也不敢抄袭八股式的唯物辩证法论者的态度,完全否认遗传的习惯的有历史意义的集团生活态度之强大势力,我们客观地看,上面所列的是大部分的真实,为了道义的意味的责任的话。我们更不该自解自圆,我们该决心的痛改一下,以图自救。

鲁迅的此篇巨著,实在是给我们一个镜子,这就是《阿Q正传》的真价值。

四 结论

什么是中国真正的危机?我以为那是中国国民生活态度与现在的环境之不适应。

我们就地质学上看,过去的生物界,那些不适应环境的,变灭的变灭,实在不是小数。在环境未变更的时候,它尽管耀武扬威,环境一变,便有惨酷的自然选择在那里作用着了。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我们考古学上的发见,日益证明过去不知有多少灭绝的文明种族,可是任什么过去的堂皇东西——如果不自加奋斗努力,那存在与亡掉实在不可捉摸的。

我们思念这些前例,我们不寒而栗。

然而就简单的生物看,它的适应环境的方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旧的法子不成便改一改,因此未尝不可以在生活奋斗史中有一种转机。至于人,更因为有文化的遗传,把许多人应付环境的方法保存着,供我们加以采择,改良,所以我们人类,改变生活态度以适应新环境的可能性更大,我们也就越发不能放弃这种优越的天赋。

中国也必需改变改变生活态度了!而这种改变也是可能的!

现在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谁也知道左右两势力各走极端的世界了。我们看德国普鲁士的选举,希特勒在德国的势力,日本法斯西蒂运动的怒发,军人跋扈的高焰,这是一方面,反之,各国左倾的思想的流行,以及苏俄的锐意的建设,这又是一方面。

至于在这些资本帝国主义者中间,彼此的矛盾危机,也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军缩会,洛桑会议,正是想消弭这些矛盾危机,然而不能不说欲盖弥彰起来,又可以说反而更加露骨起来。

在这样的泛世界的将要恶斗的巨潮中,中国并没有准备,中国却将被动地推入巨潮中了,然而我们一点也没清醒,我们又要作一个旁观者,看热闹,我们又要始而快意,终而恐慌了。就好像我们看见人磨刀,明晃晃的,我们将要快意,我们将要看热闹,却不妨那人的刀刃正是向着我们,我们旁观未成,哀号也来不及了。这是多可悲可怜的事!

我们目前的危机是有三层的。普遍的社会的变动,新旧左右二大势力的倾轧,这是第一层。中国为社会演进,原没走足了步伍,这变动不是自动的,却是被动的,社会上的不整调愈大,我们的受祸当然愈甚,我们所受的痛苦,将较任何民族为深,这是第二层。再加我们由于过去的生活态度的习惯,我们爱看热闹,我们爱作旁观者,我们的危机,遂更有第三层。这三层危机是真正的危机,是中国真正的难关。

社会的变动,那样急遽,我们的态度,却如此闲暇,这便是决不能适应环境的征兆。我们渡过难关,只有我们健全自己,我们不要作旁观者,我们不要被动,我们要多少作点准备,以便将牺牲减至最低限度。

飞机过来了,我们不要只知仰着头看,我们如果不是早有防空计划,也该找地方避避,免得炸弹掉下来叫苦。当然,最好我们也有飞机,上去同敌机周旋一下。

日本整齐的军队过来了,我们要想想我们见到他们的意义,我们不要光看热闹,我们不是旁观者,因为我们便是热闹之一,将是被别人看的。

调查团来了,我们也不要以为来了几个洋大人而已,瞧瞧热闹就完了,我们也要想想,我们是与这套热闹有关。

只注意到个人,还不行。要一齐干!

如果能让我们毫不勉强地说,阿Q的时代确是过去了,那中国必定已经在有希望了。

好的文艺作品,那是富有暗示性的,那给读者的刺戟是多方面的,我们忘不了中国,便忘不了阿Q,自然更忘不了《阿Q正传》的作者鲁迅!

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七日草于清华生物馆

九月十八日沉痛纪念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