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写成是在二十四年,初版是在二十五年。初版后不到一年,鲁迅先生就逝世了。

鲁迅先生是看见过付印之前的稿样的,他很帮忙,曾经订正过其中的著作时日,并曾寄赠过一张近照。那张照片的大小是像明信片样的,从背面看,见出是自一张硬纸上揭下的,我曾让书局照了原来的大小,印在书面上。

现在计算完稿之时,已经七八年了,照理讲,应该有一些修订。而且,照“世故”的看法,在人的生前,是不容易作定论的,因为在人的生前,怕有所得罪,不免做一些违心之论的恭维,在人死后,就比较地可以坦率了。然而在成都没有感觉这种必要。我在本书初版时的序上就说过:“我的用意是简单的,只在尽力之所能,写出我一点自信的负责的观察,像科学上的研究似的,报告一个求真的结果而已,我信这是批评者的唯一的态度。”这态度,我一直没有变。因为求真,我在任何时都没有顾忌,说好是真说好,说坏是真说坏,所以事后既不会反悔,人死也不会让我的论断变更。我向来是最讨厌橡皮的,错就是错了,何必再擦掉?因此,这回的重印《鲁迅批判》,也仍然一字不改。我觉得唯一遗憾的,只是我在书中提到了鲁迅生命之将近结束,不幸成了谶语。

原先倒是打算找一部《鲁迅全集》来,好把引用的页数一律改注为全集本,可是现在那书价是太可观,有一家书店竟索价七千元,实在让我不敢问津;我也知道有的人收藏着这样的书,可是大都自己不看,也不出借,恪遵藏书是为的束之高阁而不是为用的那遗法,我也只好再不敢妄想了。

另外是,我颇想把原书扩大,后来却终于想到这将失掉了原来的面目,不如将来另写一部《鲁迅再批判》吧。我打算一有兴致时就动笔。

本书出版后,在国内没有什么大反响,这是料到的。因为我对于鲁迅的好坏都提到,这便使只觉得好(好成一个偶像)或者只觉得坏(坏到死后还有余辜)的人所失望的。注意这部书的倒是我们的敌人,在出版不久,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上,有大半本的篇幅是介绍这部书,每一章节都有提要,连后记中所说根据宏保耳特的方法论处也没遗漏,——或者是因为敌人太笨之故了吧。北平沦陷后,有一个杂志上曾发表过敌人所查禁的书单,这书却也即是其中之一。

本书原由北新出版,但一出世,我就发觉了书店老板所加给的戕害了。第一是我原先说定书皮上的鲁迅像片在书内也印一张的,可是他没有印,书的目次上却只留有一个“鲁迅先生近影”的空头支票。我本说像片制版后就寄还的,但后来也并无下落。第二是我曾把鲁迅给我的信的一张寄给书局,也想制版,所以目次上也有一条是“鲁迅先生手迹”。结果手迹也不见,又留下一个空头支票,——原信也一并不见踪影了。至于书出版后,所给的版税就更苛了,只给了五十几元,只算过一次,以后再没算过。但是我也有一点满意的,就是书的封面是依了我的设计,书中的页数,是依我的提议,注在下方,这像德国书,我是爱德国书的。

这书出版的次年,我经过香港,书店里摆着的已经是二版。这就是我现在所谓三版的根据。到了内地来,起初还在昆明和成都偶尔看见几本,后来也转眼不见了,现在我根据了作为三版付印的,乃是我小弟弟在旧书摊上费了超过原书双倍的价钱(那时书籍还无所谓加价)给买下的,书脊已经破烂了。我自己又保存了好几年,我几次看见有的杂志(如《七月》)上征求此书,我便装没听见,因为我自己止此一本,确有点吝惜了。

虽然经过了七八年的时光,但我对于系统的批评鲁迅的书的期待,却终于让我很失望。有些册子,都是纂辑别人的,有些册子,就似乎只像炒陈饭一样,只是一种排比鲁迅原文的工作,因此,我便更鼓了勇气,把这小书重排付印出来了。但愿这次出版不久,就有更好的批评可以代替它。

三十二年三月三日长之记于成都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