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曰:“辞尚体要。”《易》曰:“言有序。”可知文之所以为文者,贵有顺序也,贵得体要也。如筑室然,虽不必有一定之程,而由门而户而阶而堂而房而室,其顺序不可得而紊也,其体制不可得而逾也。如房室居于前,堂阶居于后,或堂阶崇闳,而房屋湫隘,或房屋高华,而堂阶卑陋,非独大匠所不屑为,而人之见之者,鲜不以为怪。无他,不循法也。兹所谓法者,篇法是也。

文之分类,滥觞于萧《选》,昌言于《雕龙》。近世姚曾诸公,尤分晰精当,为学者宗。类既不同,体亦迥殊,体殊则篇法亦因之而异。欲言篇法,而不先言审体者,以体虽殊而法固一也。匠人筑室,堂有堂之体,室有室之体,而总不能违栋宇之制。门有门之式,户有户之式,而总不能离规矩之形。文章之道,何独不然!

谋篇之法,先定主旨。主旨既定,而后全篇文字,正说反说,俱从兹出,如枝叶之本于一干,江海之本于源泉;否则议论横溢,旁枝侧出,散无统纪,虽阅至数过,曾不能明其主旨之所在者。此不讲篇法之过也。

篇法虽视运笔为简,顾欲以古人之成法,一一而胪举之,势固有所不能。即《孟子》七篇,其篇法之神妙,关键之完密,又岂尺幅中所能尽举哉!无已,特举其概要而为吾人所易法者录之。

主旨既定而首尾相应者: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第七篇上第二十章)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见上)

主旨揭明于篇首者: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第二篇下第一章)

主旨揭明于篇终结穴处者: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见上)

主旨有揭明于中权者:

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见上)

有先叙事后议论者: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第四篇下第二章)

叙事欲其简,议论欲其达。亦有叙事详而议论简者,如伯夷非其君不事章是也。有先议论后叙事者:

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馀,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馀,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见上)

有以议论为叙事者:

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见上)

有夹叙夹议者: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也。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 ,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已频蹙曰:‘恶用是 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 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第三篇下第十章)

有自远而近者: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馀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馀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见上)

有化正而奇者: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共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出疆必载贽,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第三篇下第三章)

有以后路置前,而摄取逆势者:

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第四篇上第十章)

有以前文置后而为补叙者: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第二篇下第八章)

篇法之大要,略具于是。兹更举二篇于下,略注篇法,以示其极。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隐含大欲。)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也。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提清主旨。)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总冒通章。)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借他事引入并伏爱牛爱财。)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是为下四节总纲。)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此节以宽顿作波折。)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此节反顿,务引满以尽其势。)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前节不转而此节陡转,是谓擒纵有力,顶上“臣知”句。)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至此方落到题旨,并伏下不为非不能意。)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忽然离开,离而复合,警策绝伦。)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忽复离开,可悟无中生有之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至此方入正文,然着墨不多,复跌一笔,紧逼王之大欲。)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再顿一笔,虽似宽闲,实为应上起下之笔。)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痛入反逼,紧醒之至。)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逼到齐王说出大欲来,而真面渐露。)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为大欲虚作波折,即复勒住。甚妙!)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解明大欲,忽复紧转二笔。)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作喻文势,又闲又快,末句方复到题。)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此段正文遥接老幼数语,下伏制民恒产,并映上御字。)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又转开下四节。)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恒产一层,留住不说,辨此方见章法之妙。)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虽说恒产,从明君陪写。)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痛陈今时积弊,全为落下作势。)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方从本意接下,结处辄应王字,何等完密!)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先叙许行至滕。)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后叙陈相至滕。)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并耕之说偏出诸陈相之口,暗伏下文。)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就人生不可少者拉杂问来,忙里偷闲以养局势。)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趁势跌入,步步诘难。上段闲闲问答,至此乃见有用,令他不得躲闪,已不攻而破。)“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食人者治于人,天下之通义也。’(跌入正文,理明词尽,并伏下证数节。)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言必称尧舜,正是孟子本色,且随证随结,回击并耕不脱题旨。)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归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同上节。)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将上两节作一总顿,可见大人劳心,与小人劳力之不同。)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百忙中用衬笔为此一段宽闲文字,不知愈宽愈紧。)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引证闲远,结束上半。)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下半责相之倍师,陡然翻入,妙在不遽责而留住以蓄势。)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 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证以孔门之不倍师,正面一转一缴,已无馀义。)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又别出一喻一证,可以见责之之严。)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市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添出治市一节,别出波澜,在陈相为强弩之末,在文章为换气之法。)

谋篇之道,大略在是。阅者准此而读古人文字,而布行文时之局势,吾知其必有得焉。昔吴道子画钟馗,以左手捉鬼,右手第二指抉其目,黄要叔荃谓:“道子绘是图也,其一身之力与其气色眼貌,俱在第二指。”谋篇者能如道子之画有第二指者,则庶乎其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