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所以立言也。故文之至者,必适如其意之所欲言,而无过与不及。意之所欲言者,约有二端:曰理曰情。就一己所知之理,而宣之于口,笔之于书,称我喜怒哀乐之情,而缀辞以写之,若披肝胆以示人,令人之读我文者,亦无不明我之理,感我之情,此文之用也,亦即文之至也。然凡事凡物,莫不有理,处常处变,莫不有情,繁赜奥曲, 其无不曲当。以适如乎意之所欲言,亦岂易为者。居今日而读古人文字,则于情理之达,觉近世不如唐宋,唐宋不如两汉,两汉不如周秦,愈古则愈澈,非文有古今之殊也,其所以运笔者异也。

笔之为用,达意而已。顾自孔氏有“辞达而已”一语,枵腹浅陋者,殆无不藉为口实,以为义法不足重也,辞采不足尚也,达而已矣,他何所求?不知孔子之所谓达者,果如斯而已乎!《易传》、《春秋》,孔子之文也。然其言玩之若近,寻之益远,陈之若肆,研之益深,不特当日游夏不能赞一辞,即统古今之能文者,亦莫赞一辞。此文之至也,亦即辞之达也。夫意有浅言之而不达,深言之而乃达者;详言之而不达,略言之而乃达者;正言之而不达,旁言之而乃达者;质言之而不达,文言之而乃达者;直言之而不达,曲言之而乃达者;重言之而不达,轻言之而乃达者;顺言之而不达,逆言之而乃达者;其深浅、详略与夫曲直、轻重、顺逆之致,皆笔为之也。故立意之后,次以运笔。

运笔之巧,半由天资,半由人力,得之天者笔多灵,得之人者笔多厚。其中之机栝,固不可于字句间求之也。惜抱氏谓文之所以为文者八,曰格律、声色、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视乎辞,神理、气味视乎笔,辞可以迹象求,笔岂拘于迹象哉!要在多读古书,读书多则古人之句法笔法,烂熟胸中,参伍错综,应用不穷,行文之时,不必有摹拟之见,自然骎骎而入于古,无一淫声哇响犯其笔端,既不可以迹象求,宁可以寻章摘句见乎?兹特择其最显者录之,以为运笔时之一参考焉。

笔宜突兀不宜平。如:

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第七篇下第七章)

不仁哉梁惠王也。(第七篇下第一章)

无或乎王之不智也。(第六篇上第九章)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第三篇下第九章)

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第四篇上第六章)

用是笔者,须全篇主意已定,而后高踞题巅,略著一二语,乃有此境。若无下文,几令人不知何所指而云然,故用之起处为多,若在他处,亦正不乏。此运笔之最要者也。

宜逆入不宜顺。如: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第七篇上第二章)

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第七篇上第十章)

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第四篇上第十九章)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第一篇下第七章)

用是笔者,只在摄取逆势,不平铺直叙而已。所谓摄取逆势者,或以后路置之前路,或以下句列之上句,无他巧也。然文之工拙,作手之凡庸与否,皆视乎此。

宜曲折不宜直。如:

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第三篇下第四章)

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第二篇下第十二章)

用是笔者,要在往复缠绵,不使气竭,譬之行山,坡陀盘折,曲径通幽,而后揽胜者非一览无馀。若直笔虽间一用之,顾亦视其用之之处耳,未可以为常法也。况直则难为巧,而曲则易为工乎?作文者可以知所重矣。

笔之尚突兀而忌平,尚逆而忌顺,尚曲而忌直,皆文之绝对之笔,不可并举者也。若夫详略、轻重、冷热、缓急之笔,胥在行文时之卙酌施用,即并行亦不悖者,吾试更端证之如下,笔之详者。如: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第一篇下第一章)

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第六篇下第四章)

简者如:

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见上)

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第一篇上第三章)

观此则详略之故可得矣。盖鼓乐者忧喜不同情,说秦楚者义利不同效。情相比而苦乐著,效相较而利害明。两军相遇,将卒各斗也。墦间乞食,移民移粟,述事而已,事止语毕,复则无味也。

笔之轻者。如:

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第二篇下第二章)

子之辞灵邱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欤?(第二篇下第五章)

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第四篇下第八章)

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第六篇上第三章)

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第三篇下第一章)

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第五篇上第九章)

重者如:

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第四篇上第二十章)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第三篇下第二章)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第六篇下第十五章)

观此则轻重之用可见矣。大抵主旨眼目之所在,与夫问答之尾辞,则宜用轻笔,所谓微而显也。全文主旨之所在,或义正词严,非竭情阐发,不足以宣其底蕴者,则宜用重笔,所谓堂堂正正也。宜用轻笔者,如微风浅逗,青苹已知,故虽著单词只字,而犹嫌其多;宜用重笔者,如山石崩裂,一齐下坠,故虽竭情尽气,大书特书,而犹恐其少。作文者于此消息,固不可不知;于此分际,尤不可不辨。

至轻重笔之用于一处者,要以顿转处为多。凡文不可无顿,不顿则转无力,譬之江水,不经山峡之束住,不极汪洋恣肆之观。而跌入题处,亦不可不先用顿笔。如:

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第一篇上第二章)

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第二篇上第一章)

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第四篇下第一章)

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第四篇上第十三章)

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第一篇上第三章)

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同上)

此皆以重笔为顿,轻笔为转者也。

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欤?(第三篇下第一章)

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第六篇下第八章)

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欤?(第五篇下第七章)

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第二篇下第二章)

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谓我愿之乎?(第二篇上第一章)

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第六篇下第十章)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第六篇上第七章)

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同上)

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第五篇下第七章)

见且犹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第七篇上第八章)

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第七篇下第十五章)

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欤?(第六篇上第一章)

此皆以重笔为顿,轻笔为跌也。轻重笔之用法,大略如此。至笔之冷热,不外以繁简分也。繁者如: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第一篇上第一章)

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第六篇下第四章)

冷者如:

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第二篇上第一章)

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第三篇下第六章)

浓淡不外以文之繁简或辞之丰俭分也。浓者如:

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邱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第二篇上第二章)

淡者如:

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第七篇下第三十八章)

热而浓者易习,冷而淡者难能,所谓意馀于辞者是也,至以后文而先为之引者,则有提笔。如:

是为冯妇也。(第七篇下第二十三章)

无若宋人然。(第二篇上第二章)

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第四篇下第二十六章)

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第四篇下第二十八章)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第三篇上第四章)

以前文而补之于后者,则有补笔。如:

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第二篇上第一章)

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第一篇上第七章)

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第一篇上第六章)

欲言如何而先反言之者,或用开合笔。如:

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第三篇上第二章)

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同上)

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第一篇上第五章)

或用反正笔。如:

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第三篇下第五章)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第二篇下第十三章)

至欲辨笔之缓急顺逆,则如: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第四篇上第九章)

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第四篇上第十二章)

反复玩味,必有得也。虽然,文之工拙,视乎运笔。而笔之为顺为逆,为曲为直,仅一间耳。非好学深思者,何从而知其微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