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名出于三晋,黄老变自刑名,迂怪生于燕齐,儒术盛于邹鲁。学业因地方而不同,亦因时代而变迁,一派分为数支,数学合为同派。以上这些情形在战国时代的,我们在前篇中说,现在只谈儒术入汉时的样子。原来儒宗势力之扩张,在乎他们是些教书匠,在战国时代的著作看来,儒虽然有时是一思想的系统,不过有时也是一个职业上的名词。“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可以显明的看出儒是职业来。后来术士、纵横之士都号儒,固然因为这些人也学过《诗》、《书》、孔子语(从儒者学的),也因为儒这一个名词本不如墨之谨严,异道可以同文,同文则同为人呼作儒(如秦所坑之儒当然不是拒叔孙通之鲁两生所谓儒)。儒既是“教书匠阶级”,遂因为教书而散居四方(孔子常言学,本是他的职业话),贵显者竟为人君之师。子夏设教西河,魏文侯好儒,以之为师,子贡适齐,澹台子羽居楚,故孟子前一世之楚人,已有“北学于中国”者(陈良),子思则老于卫。墨与儒为敌,然墨翟亦曾先“修儒者之业,读孔子之书”,禽滑釐则受业于子夏。儒学之布于中部诸国,子夏居西河之力为大。故战国末季,儒为显学,亦成通名。我等固无证据谓战国时纵横之士亦号为儒,然汉初号为儒者每多纵横之士,如陆贾以至主父偃皆是。韩非子谓儒分为八,“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氏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孙卿),有乐正氏之儒”。这话不见得能尽当时的儒家宗派,大约仅就韩非所见的说,韩非未尝到过齐鲁(大约如此),当时齐鲁另有些宗派。现在看《礼记》及他书所记,汉初儒者所从出,有两个大师:一、曾子;二、荀卿。传《礼》、传《论语》者俱称曾子,汉儒一切托词多归之曾子;《诗》、《书》、礼、乐之论每涉荀卿,而刘向校书时,《荀子》竟有三百余篇,去重复,存三十余篇,其中尚多与《礼记》出入之义。故汉初之儒,与战国之儒实难分。《管子》、《晏子》书中亦均有儒家语,出于战国,或出于初汉,亦难定。
儒家虽在战国晚年已遍及列国,但汉初年儒学仍以齐鲁为西向出发之大本营。在战国时,儒本有论道、传经之不同,汉朝政治一统,论道者每每与纵横家俱废,而两者又侈复为一。诸经故训,是内传;外传则推衍其义,以论古今,以衡世人,以辩政治。故《诗》鲁说、《尚书大传》、《春秋繁露》以及陆贾、贾谊所著,都可说是荀子著书一线下来之流派。现在我们以六经为分,论汉初儒者所遗之文学。
《诗》
《诗经》释义之学,毛郑胜于三家,故三家为毛淘汰,朱子胜于毛郑,故毛郑为朱子淘汰。清代儒者想回到毛郑身上的人,所争得的只是几个名物上的事,训诂大有进步,而解释文义,反而拘束不如朱子,故清儒注了几遍却并不能代朱子。嘉庆以来,三家《诗》之学兴,然究竟做不到《公羊》复兴的状态,因为《公羊传》文,邵公《解诂》俱存,《繁露》也不失,所以有根据。三家《诗》六朝即成绝学,借汉儒所引,现在尚得见者,“存十一于千百”,虽可恢复些残缺,究竟没有像公羊学那样子成大宗的凭藉。我们现在就清儒所辑三家《诗》异文及遗说看,三家《诗》实在大同小异。大约三家《诗》之异处,在引申经义,以论政治伦理之处,不在释经,故“五际”之义,只有《齐诗》有,《鲁》、《韩》都没有。三家皆以《诗》论道、论政,《齐诗》尤能与时抑扬,大约一切齐学,都作侈言,都随时变迁。《齐诗》如此,遂有五际,《公羊》如此,流成谶纬,伏《书》如此,杂以五行。《鲁诗》也是高谈致用,但不如齐学杂阴阳而谈天人,大约《韩诗》尤收敛,最少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故流行也最久(此只就汉儒所说及现存若干段中可得之印象论之,其实情甚难知)。举例而言,太史公是学《鲁诗》的,《鲁诗》也最是大宗,他说:
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诗,《清庙》为《颂》始。
太史公读《春秋历谱牒》,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呜呼!师挚见之矣。纣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凌迟,《鹿鸣》刺焉。
这样子拿着《诗经》解说一种的系统的政治哲学,和《公羊传》又有何分别?想当时三家必有若干“通义”,如春秋之胡毋生条例,大一统、黜周王鲁故宋、三世三统等等。大约汉初儒者,都以孔子删《诗》修《春秋》皆是拨乱反正之义。
《庄子·天下篇》(篇首当是汉初年儒者所修改,六经次序犹是武帝时状态)说“《诗》以道志”,《太史公自叙》说,“《诗》长于风”,“《诗》以达意”,《经解》“《诗》之失愚”,这些话都不错。但把《诗经》张大其辞而作解释的风气,自孔子已然。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这些话,我们也不能怪他,因为《诗》在当时是教育,拿来做学人修养用的,故引申出这些哲学来也是情理之常。我们固断然不能更信这些话是对于《诗》本文有切解的,但也要明白当时有这些话的背景。对汉儒以《诗经》侈谈政治也该一样。且《诗》本有一部分只是些歌谣,正靠这种张大其词得存于世。
关于汉初三家《诗》义,可看陈乔枞等著作,此处不及多说。
《书》
《诗》于景帝时即是三家,三家虽大同,究不知出于一家否。《书》却只有一家,欧阳、大小夏侯皆出自伏生。自昭帝时,闹《大誓》问题起,一切的所谓《古文尚书》丛出不穷,经学之有古文问题,自《尚书》始。汉朝《诗》学起于多元,而终于无大异(《毛诗》在外),《书》学起于一元,而终于纷歧。
伏生说《书》,也不是专训诂,也是借《书》论政,杂以故事,合以阴阳,一如《春秋》及《诗》之齐学。现在抄陈寿祺辑定《大传》之二节,前节《唐传》,后节《略说》。
维五祀,定钟石,论人声,乃及鸟兽,咸变于前。故更箸四时,推六律六吕,询十有二变,而道宏广。五作十道。孝力为右,秋养耆老,而春食孤子。乃浡然招乐,兴于大鹿之野。报事还归二年, 然乃作《大唐之歌》。《乐》曰:“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皇喈喈。”歌者三年,昭然乃知乎王世明有不世之义。维十有三祀,帝乃称王而入唐郊,犹以丹朱为尸,于时百事咸昭然,乃知王世不绝,烂然必自有继祖守宗庙之君。维十有四祀,钟石笙管,变声乐,未罢,疾风发屋,天大雷雨。帝沉首而笑曰,明哉非一人之天下也。乃见于钟石。帝乃雍而歌耆重篇,招为宾客而雍为主人,始奏《肆夏》,纳以《孝成》。还归二年,而庙中苟有歌《大化》、《大训》、《天府》、《九原》,而夏道兴。维十有五祀,祀者祀者,舜为宾客而禹为主人。乐正进赞曰,尚考室之义,唐为虞宾,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变,垂于万世之后。于时卿云聚,俊人集,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烂兮,礼(原注:礼字当作 )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咸进稽首曰:“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宏予一人。”帝乃再歌旋持衡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贤圣,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于时八风循通,卿云藂藂。蟠龙贲信于其藏,蛟鱼踊跃于其渊。龟鳖咸出于其穴,迁虞而事夏也。
子夏读书毕,孔子问曰,吾子何为于《书》?子夏曰,《书》之论事,昭昭若日月焉,所受于夫子者,弗敢忘。退而穷居河济之间,深山之中,壤室蓬户,弹琴瑟以歌先王之风,有人亦乐之,无人亦乐之,上见尧舜之道,下见三王之义,可以忘死生矣。孔子愀然变容曰,嘻!子殆可与言《书》矣!虽然,见其表未见其里,窥其门未入其中。颜回曰,何谓也?孔子曰,丘常悉心尽志以入其中,则前有高岸,后有大溪,填填正立而已。六《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诫,《洪范》可以观度,《禹贡》可以观事,《皋陶谟》可以观治,《尧典》可以观美。
《大传》现在只有这个辑佚本,然已可看其杂于五行阴阳之学,纯是汉初年状态。西汉儒者本不以故训为大业(以故训为大业东汉诸通学始然),都是“通经致用”的人们。
《礼》
《礼》本无经,因为礼之本不明文字的事,汉初儒者以战国时之《士礼》十七篇当之(此虽古文说,然甚通),郑注的《仪礼》即是这个。据《汉书·儒林传》,《礼》学之传如下:
《礼记》
二戴所传之《记》中,多存汉早年文学,现在举几篇重要的叙说一下子,其但关于制度,祭祀的,考证应详,非一时所能就,故从阙。
《曲礼》这篇文章恰如这个名字,所谈皆是些礼之节,无长段,都是几句话的小段。从开始“不敬”起,至“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稍谈修养并极言礼之重要,以下便是一条一条的杂记了。所记多是些居室接人的样子,很可表现鲁国儒家(一种的)之样子主义,也有很多是释名称的,如前边所举“十年曰幼学”等等,末尾尤多。这篇东西的材料大约多是先秦,然也有较后的痕迹。如“去国三世,爵禄有列于朝,出入有诏于国,若兄弟宗族犹存,则反,告于宗后:去国三世,爵禄无列于朝,出入无诏于国,惟兴之日,从新国之法”。这断非汉朝一统天下时代的话,且所举名称与《礼》,多与《春秋》合,与《孟子》、《荀子》亦有同者。所以这部书的大多部份应是先秦的物事,或者竟在春秋战国之交。这本书里包含很多鲁国“士阶级”之习俗及文教,故历史材料的价值很大。然很后的增加也有,如“行,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这已经纯是秦汉间方士之谈了。
《檀弓》这篇恐是《礼记》中最早之篇,所记虽较长,不如《曲礼》之简,仿佛繁者宜居后,然里面找不出一点秦汉的痕迹来,(这篇里所记多鲁故,间有卫齐晋事,无战国事,所记晋献文子之张老,犹在前也)。所记固是丧葬祭一流的事,而和《论语》、《孟子》、《荀子》相发明处很多,所列的些名字也多是春秋末乃至战国时儒家或与儒家多少相涉的人。取韩非儒分为八之言以校之,则数家之名见于此篇,取墨子非儒之义以核之,则此篇里恰有为墨论引以为矢的的话(《檀弓上》:孔子曰:“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断,琴瑟张而不平,竽笙备而不和,有钟磬而无簨虞,其曰明器神之也。”此外一切以丧祭为人生惟一重事的话,皆墨家所力攻者)。《论语》孔子叩原壤之胫,曾子临死战战兢兢之言,孟子有若似夫子等语,在《檀弓》里都有一个较详的叙述。这篇里面已经把孔子看做神乎其神,《史记》野合而生孔子之说,虽尚未出,然孔子在《檀弓》中已不知其父之墓,且已是损益三代,宗殷文周的人,并可预知其死了(《国语》已把孔子看成神人,这需要至少好几十年,孔子同时人断无如此者,故《国语》《左氏》作者断非孔子之友“鲁君子左邱明”)。所有一切服色,宗制,汉代儒者专以为业的,在这书里也有端了。曾子一派下来之鲁国正统儒家,在这篇里已经很显得他的势力了。这篇里实在保存了很多很多可宝贵的七十子后荀子前儒家史料。
《王制》《王制》中的制度与《孟子》、《周礼》各不同,究是何王之制,汉儒初未曾明说。如说是三王一贯之制,乃真昏语。东汉卢植以为《王制》是汉文帝令博士诸生所作(引见《经典释文》卷一及卷十一),大约差近。《周礼》之伪,最容易看出的地方,在他的整齐及琐碎,是绝不能行之制度,《王制》之伪,最容易看出的地方,在他的刻板的形式,也是绝不能行之制度。如说,“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建百里之国三十,七十里之国六十,五十里之国百有二十,凡二百一十国,名山大泽不以封。其余以为附庸闲由。八州,州二百一十国。天子之县内,方百里之国九,七十里之国二十有一,五十里之国六十有三,凡九十三国,名山大泽不以盼,其余以禄士以为闲由。”这样的制度,就是新开辟的美洲,拿着经纬线当省界的,也还办不到。但这篇中若干的礼制与初年儒家说相发明,其教胄子,论选士,合亲亲及名分之谊以折狱,戒侈靡,论养老等,皆汉初儒者以为要政者,试与贾谊疏一校即知。其不带着战国的色彩,亦甚显然,盖战国人论制,无此抽象,无此刻板,无此系统者。所以卢植以为文帝令博士作,即使无所本,也甚近情,实不能因卢是古学,古学用《周官》,遂大抑《王制》也。
这篇很代表汉初年儒家的政治思想。《礼记》由二戴删录,二戴不与古文相干,所以这一篇还能经古文学之大盛而遗留。但郑玄觉其与《周礼》违,遂创为殷制之说,此实不通之论。
《王制》自古文学兴后,即不显,朱文公亦不喜他,直到清嘉庆后,今文学复兴,以后以经籍谈政治者,愈出胆愈大,于是《王制》竟成素王手制之法。此种议论,发之康长素,本甚自然,发之绍述王、段之俞荫甫乃真怪事,总是一时习俗移人呵。
《月令》这一篇同时见于《吕览》,又删要见于《淮南鸿烈·时则训》。然《淮南子》有此无足异,《礼记》与《吕览》有此,俱甚可怪。这篇整齐的论夏正,应该是汉初阴阳家的典籍,这个照道理放不进儒家的系统之内,而与《吕氏春秋》的其他各篇也并不相连属,但秦始皇帝坑燕齐海上术士,而扶苏谏曰,诸儒皆诵法孔子,荀卿亦以五行讥孟子子思,那么,阴阳家的势力浸入儒家,由来甚久了。到汉时,刑名黄老儒术无不为阴阳所化,《易》竟为六经之首,结果遂成了图录谶纬。然阴阳学在当时颇解些自然知识(看《淮南子》),历法其一。《礼记》中之有《月令》,是汉先年儒术阴阳合糅的一个好证据。至于以《十二纪》分配《吕览》十二卷,应该也是汉人的把戏。(本书《序意篇》云,“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是未尝纪历也。)
《曾子问》所论皆礼之支节,又傅会孔子问礼老聃事。
《文王世子》汉早年每以良儒为太子诸王太傅,虽文景不喜儒,这个风尚却流行。我疑这篇正是当时傅太子或傅诸王者之作,然无论如何,此是汉代所作,中云“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三老五更是秦以来爵。
《礼运》《礼运》运字之解释,当与“天其运乎”、“日月运行”之运同,指变动言,故始终未必如一。但,纵使如此,此篇之不一贯尚极明显,细按之实是拼凑好几个不同的小节而成,每节固非如注疏本中所章句者之短,而亦不甚长,前后反复及颠倒之痕迹,已有数处。这篇里有一个甚显著的色彩,就是这一篇杂黄老刑名之旨、并不是纯粹儒家的话。如: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按,礼是儒者之词,柄是刑名之语),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按此是黄老驭政之术),故君者立于无过之地也。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养者,非养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故君明人则有过,养人则不足,事人则失位,故百姓则君以自治也,养君以自安也,事君以自显也。故礼达而分定,故人皆爱其死而患其生(此亦儒道刑名混合语)。
尤其有趣的是最前两大节,宗旨完全相反。第一大节中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已经极言礼为世运既衰后之产物,维持衰世之品。其下言偃忽问,“如此乎礼之急也”,已不衔接,而孔子答语,“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夫礼必本于天”,又这样称礼之隆。这显然不是一篇之文,一人之思想。
此篇第一节中论天下为公之大同思想,为近代今文学家所开始称道,实是汉初年儒道两种思想之混合,且道之成分更多。汉武帝以后,经宋学清学,无多人注意此者,最近始显。
《学记》此篇是汉初儒者论教及学之方,并陈师尊之义。中引《兑命》,在伏生已佚,不知何据。又引《记》,不知何《记》。汉先年儒者生活之状态,此篇可示其数端。
《乐记》此篇有一部分与《苟子·乐论》参差着相同。但荀子注重在驳墨,此则申泛义而已。此篇当是汉儒集战国及汉初儒者论乐之文贯串起来成这一篇,以论乐之用。末有三老五更之词,可见里边有汉朝的材料。
《经解》、《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此数篇皆论礼之用及其节制,颇有与《荀子》相证处,要是汉初年儒者述而兼作之言。
《中庸》《中庸》显然是三个不同的分子造成的,今姑名之为甲部、乙部、丙部。甲部《中庸》从“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起”,直到“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子曰,父母其顺矣乎”。开头曰中庸,很像篇首的话(现在的篇首显然是一个后加的大帽子),这甲部中所谓中庸,全是两端之中,庸常之道,写一个下大夫上士中间阶级的世家人生观,所以结尾才是“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子曰,父母其顺矣乎”一流的话,不述索隐行怪,而有甚多的修养,不谈大题目,而论家庭社会间事,显然是一个文化甚细密中的东西(鲁国),显然不是一个发大议论的文笔(汉儒)。相传子思作《中庸》,看来这甲部《中庸》,与此传说颇合。要之,总是这一类的人的文字。乙部《中庸》,从“子曰:鬼神之为总其盛矣乎”起,直至“明乎郊社之礼帝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止,与甲部《中庸》完全不相干,反与《礼记》中论郊祀、论祭、《大传》诸篇相涉,其为自他篇羼入无疑。丙部《中庸》自“哀公问政”以下直至篇末,“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合着头上那个大帽子,由“天命之谓性”至“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共为一部。这一部中的意思,便和甲部完全不同了,这纯是汉儒的东西。这部中间,所谓中庸,已经全不是甲部中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谨”,而是“中和”了。《中庸》在甲部本是一家之“小言詹詹”,在这丙部中乃是一个会合一切而谓共不冲突(即太和)之“大言炎炎”。盖中之初义乃取其中之一点而不偏于其两端之一,丙部中所谓中者,以其中括有其两端,所以仲尼便“祖述尧舜(法先王),宪章文武(法后王),上虑天时(羲和),下袭水土(禹)”,这比孟子称孔子之集大成更进一步了。孟子所谓金声玉振,尚是论德性的话,此处乃是想把孔子包罗一切人物。孟荀之所以不同,儒墨之所以有异,都把他一炉而熔之。九经之九事有些在本来是不相容的,如亲亲尊贤,在战国是两派思想,亲亲者儒,尊贤者墨,此乃“并行而不相害并育而不相悖”,这岂是晚周子家所敢去想的?然而中庸究竟不能太后了,因为虽提到祯祥,尚未人谶纬,但也许卢植有所删削。
西汉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西汉人的文章也截然和晚周人的文章不同。我想,下列几个标准,有时可以助我们决定一篇的文章属于晚周或汉世。
(一)就事说话的晚周,做起文来的是西汉的。
(二)对当时问题而言的是晚周的,空谈主义的是西汉的。
(三)思想成一贯,然并不为系统的铺排的,是晚周,为系统的铺排的,是西汉(自《吕览》发之)。
(四)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书,读了不能够想出他的时代的背景来的,就是说,发的议论是抽象,对于时代独立的,是西汉,而反过来的一面,就是说,能想出他的时代的背景来的,却不一定是晚周。因为汉朝也有就事论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却没有凭空成思之为方术者。
《吕览》是中国第一部一家著述,以前只多见些语录(《论语》不必说,即《孟子》等亦是记言之文)。谈话究竟不能成八股,所以战国以文代言的篇章总有个问题在前面,且以事为学,也难得抽象。汉儒不以事为学而以书为学,不以文代言,而以文为文,所以才有那样磅礴而混沌的气象。汉儒竟有三年不窥园亭者,遑论社会?那么,他的思想还不是书本子中的出产品吗?
《中庸》一书前人已疑其非子思作,如“载华岳而不重”,若是子思,应为岱宗。又“今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这当然不是先秦的话。此数点前人已论,故不详说也。
《中庸》为子思作一说,见《史记》,而《汉志》有《中庸》说二篇,不知我们上文所论乙丙两部是不是说二篇中之语。
《儒行》哀公问儒冠服儒服于孔子一说,已见于《荀子》三十一《哀公篇》,然意思和《儒行篇》全不同。《哀公问篇》中,问舜冠,孔子不对,以其不问苍生而问此。又问绅委章甫有益于仁否,孔子告以服能致善。这都未尝答以不知儒服。汉高帝恶儒生,骂人曰竖儒,随时溺儒冠,所谓以儒服为戏者,大约即是他,及他这一类人《儒行篇》中只言儒服儒冠受之自然(“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却不敢诋毁笑儒服者,而以儒行对当之,这恐是汉初儒者感受苦痛自解之词。哀公即刘季也。
《大学》《孟子》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见《孟子》时尚没有一种完备发育的“身、家、国、天下”之系统哲学,《孟子》只是始提到这个思想。换言之,这个思想在《孟子》时是胎儿,而在《大学》时已是成人了。可见《孟子》在先,《大学》在后。《大学》总是说平天下,而与孔子、孟子不同。孔子时候有孔子时候的平天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如齐桓晋文之霸业是。孟子时候有孟子时候的平天下,所谓“以齐王”是。列国分立时候的平天下,总是讲究天下如何定于一,姑无论是“合诸侯匡天下”,是以公山弗扰为东周,是“以齐王”,总都是些国与国间的关系;然而《大学》之谈平天下,但谈理财,既以财为末,又痛非聚敛之臣。理财原来只是一个治国的要务,到了理财成了平天下的要务,必在天下已一之后。可见《大学》不先于秦皇。《大学》引《秦誓》,秦向被东方诸侯以戎狄视之,他的掌故是难得成为东方的学问的。《书》二十八篇,出于伏生,伏生故秦博士,我总疑《书》中有《秦誓》,是伏生做过秦博士的痕迹。这话要真,《大学》要后于秦代了。且《大学》篇末大骂一阵聚敛之臣,不如盗臣,进之四夷,不与同中国等等。汉初兵革纷扰,不成政治,无所谓聚敛之臣,文帝最不会闻聚敛之臣,而景帝也不闻曾用过,直到武帝时才大用而特用,而《大学》也就大骂而特骂了。《大学》总不能先于秦,而汉初也直到武帝才大用聚敛之臣,如果《大学》是对时政而立论,那么,这篇书或者应该作于孔伋、桑弘羊登用之后,轮台下诏之前罢!
《大学》、《中庸》之为显学自宋始,仁宗始御书此两篇以赐新科状元王拱宸,十数年而程学兴,诚所谓利禄之途使然。在此一点,汉宋两代学问有何不同?(《中庸》古已显,惟未若宋后之超于经上,《大学》则自宋始显耳。)
《大戴记》《大戴记》现存篇章不完,乾隆间儒者以《永乐大典》核之,稍有所得,而篇数的问题至今难决。现在抄录通行本的决叙如下面。
……
主立第三十九
哀公问五义第四十
哀公问于孔子第四十一
礼三本第四十二
……
礼察第四十六
夏小正第四十七
保傅第四十八
曾子立事第四十九
曾子本孝第五十
曾子立孝第五十一
曾子大孝第五十二
曾子事父母第五十三
曾子制言上第五十四
曾子制言中第五十五
曾子制言下第五十六
曾子疾病第五十七
曾子天圆第五十八
武王践阼第五十九
卫将军文子第六十
……
五帝德第六十二
帝系第六十三
劝学第六十四
子张问入官第六十五
盛德第六十六
明堂第六十七
千乘第六十八
四代第六十九
虞戴德第七十
浩志第七十一
文王官人第七十二
诸侯迁庙第七十三
诸侯衅庙第七十三
小辩第七十四
用兵第七十五
小间第七十六
朝事第七十七
投壶第七十八
公府第七十九
本命第八十
易本命第八十一
按,此书之少独立性质,一校即见。《主言》与王肃《家语·王言》合,《哀公问五义》与《荀子·哀公篇》二节合,《哀公问于孔子》与《小戴记·哀公问》合,《礼三本》与《荀子·礼论》第二节合,《礼察初》同《小戴·经解》,后一部分与《汉书·贾谊传》合,《夏小正》在《隋书·经籍志》尚独立,《保傅》则全是《贾谊传》语。《曾子立事》至《曾子天圆》,《汉志》别有《曾子》十八篇,王应麟、晁公武即以此十篇当之,不为无见。《武王践阼》纯是道家语(或亦一种之《佚周书》),《卫将军文子》则多同《仲尼弟子列传》,而太史公只云取《论语·弟子问》,不言取此。《五帝德帝系姓》则同于《史记·五帝本纪》,《劝学》则大同于《荀子》第一篇。《盛德》、《明堂》两篇为一为二,东汉许、郑已有争论。《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辩》、《用兵》、《小间》七篇,王应麟据《三国·蜀志·秦宓传》裴注引刘向《七略》“孔子三见哀公,作《三朝记》七篇,今在《大戴礼》”之语,定为即《汉志》《论语》类之《三朝记》。《迁庙》、《兴庙》两篇疑实一篇,其中一部同《小戴·杂记》;《朝事》多同《小戴·聘义》及《周礼·典命》、《大行人》、《小行人》、《司仪掌客》等,《投壶》合于《小戴记》。《公符》未有昭帝冠辞,《本命篇》中一节合于《小戴·丧服四制》。这样的凌迟看看与诸书合,很不像一个能在西汉时与《小戴记》有分家的资格的书。且一部独立的书,自己没有独立的性质,篇篇和别些书综错着相合,而自己反见出一个七拼八凑的状态来,殊不近于情理。所以我疑现存的《大戴记》是《礼记》盛行之后,欲自树立门户者,将故书杂记拼合起来,且求合于刘向、许、郑所论列,至《汉志》所举百三十篇以内,《小戴》四十九篇以外之所谓《大戴记》,其本来面目早已不见了。如果这个设想不错,则今本《大戴记》之原本,当是魏晋宋间人集史说子家而成之,若王肃《家语》,不过不必有王肃的那个反郑的作用罢了。后来又丧失数十篇,又将《夏小正》加入,并且和《隋志》也不合啦。所谓十三卷,无非凑合《隋志》所举之数(其实《隋志》中《夏小正》尚独立)。
我疑《礼记》自后苍、二戴后,四十九篇已成本书,此外篇章,原无定本,因传学之人之好尚而或增或减;文籍上初无所谓《大戴》、《小戴》之分(大小戴书之分,疑在后〔东汉〕,裴引《别录》恐非原文)。亦无所谓二戴、庆氏三家之别(虽并立学官,实无大异,他经今文分立同)。汉博士分立,每因解说之小不同,不尽由篇章之差异,书之有大、小夏侯,公羊之有严、颜,皆是也。《汉书》谓桥仁季卿为小戴学,刘向《别录》谓其传《礼记》四十九篇,《后汉书》则谓其从同郡戴德学,《后汉·曹褒传》,父充,传庆氏《礼》,“褒亦传《礼记》四十九篇,教授诸生千余人,庆氏学遂行于世”,是四十九篇三氏所共(今本《大戴》题九江太守戴德,是又弟冠兄戴矣)。自刘向、班固以来,引用《礼》篇,颇出今本大小戴《记》之外,篇名已有佚者,即篇名尚在引文却不见,是四十九篇之外随时有多出者,直到郑注始成画一。其引文篇名在,而文不在者,是今本四十九篇中与当时本有出入。《经典释文》引晋陈邵云,“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即今之《礼记》是也。郑玄亦依卢、马之本而注焉”。此语如实,则今传《礼记》之字句是马、卢、郑玄三家定本,而郑氏定本以前,三家分别之实,已无可尽考。郑君虽说:“戴德传《礼》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礼》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但郑君所谓《大戴礼》是什么东西,殊不可考,亦不能断定其必尽在《汉志》百三十一篇之内。今本《大戴》可疑滋多,已如前一节所说,并非郑所谓者。
但假如我们以为“《大戴礼》是后来拼凑成的”之一说不差,我们却不能轻视这部材料书,其中诚保存不少古材料。读者试以《大戴礼》之文句与大体合于他书者,比较一下,或者可以看出先后杂糅、更改、删加等事来。欧洲人所发达之章句批评学(Text Criticism)实在是“手抄本校勘学”,由校勘而知其系统。乾嘉间儒者之校勘,精辟实过于欧洲,只因所据不过几个宋本,所参不过几部类书,及《永乐大典》,故成绩有时局促。王静安君据敦煌出土材料,成其考定《切韵》数抄本之善作,可以为模范者,也只是把不同的本子比一下子,因其不同,知其系统之别。如用这一法于《大戴礼记》,或者可得些新知识(即是以《大戴》为校书之用)。
《礼记》四十九篇中,无为古文学撑场面者,然除《王制》以外,亦无与古文学大冲突的话。这因为二戴、庆氏本是今文,又或者为古学之马、卢删其今文色彩之重者,故有现在不即不离的情形。
与《礼记》关系最多之子家,非《孟子》,实《荀子》。《荀子》大约是汉初年言学者所乐道,故文章重复至三百二十二篇(见刘向所叙),故研究《礼记》,非参考《荀子》不可。
《礼记》中《大学》、《中庸》、《乐记》、《经解》等篇,显然是西汉之文,重而不华,比而不艳,博厚而不清逸。系统多而分析少,入东汉后,文章不是这样子了。
《乐》
关于乐一艺之文学,《汉志·六艺略》著录百六十五篇,现在除《乐记》二十三篇外,皆知其佚。此处《乐记》二十三篇与现在《礼记》中《乐记》之关系如何,亦难定。现存材料不够我们作结论的。《乐》与文学出产之关系至大,而六经之《乐》与文学出产之关系乃至小,今故不论。
《易》
《易》和孔子没有关系,也和儒家没有关系。孔子晚而喜《易》韦编三绝之说,最早见于今本《史记》。《论语》上只有一句提到《易》的,即“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然此易字在鲁《论》是亦字,从下文读,古《论》始改为易。古《论》向壁虚造,本不可信,那么,《论语》是不曾谈到易一字的,《孟子》、《荀子》都不引《周易》。《左氏》、《国语》所引《周易》并不与现存《周易》同(自然有同处)。且《易》本为卜筮之书,《史记》有明文,《史记·儒林传》叙,举孔子与《诗》、《书》、《礼》、《乐》、《春秋》五经之关系,无一字谈《周易》,《自叙》谓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田何,习道论于黄子,也是把《易》与方术一齐看,疑《仲尼弟子列传》之谈《易》,皆后人所补(如刘歆一流人)。且《史记·五帝纪》无一语采《系辞》,《系辞》必非子长所见(一知百虑之言当据别文)。又《儒林传》云:“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此六世之传,《汉书·儒林传》与《史记·仲尼弟子传》不同),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杨同子,仲子仲传菑川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大夫。”按,周敬王四十一年即鲁哀公十六年(西历前479)孔子卒,下至汉元光元年(西历前134)三百四十五年。八世传三百四十五年,必平均师年四十四,弟子始生,八代平均如此,天下无此事。且《史记》、《汉书》所记之传授,由鲁而江东,由江而燕,而东武,而齐,准以汉世传经之例,无此辗转之远,此为虚造之词无疑,《易》本愚人之术,孔子不信,孔子并祷亦不为,何况卜筮?《易》实是齐国阴阳家之学,与儒术本不相干,而性相反,自战国晚年,儒生术士不分,而《易》始成平学。
《易十翼》皆是汉时所著,即现存系词状态想亦非司马子长所及见,其他可知矣(子长虽引《易大传》然并未引伏牺等雅训之言,知所见不同今《系辞》也)。儒家受了阴阳化,而五经之外有《易》;阴阳家受了儒化,而《易》有《文言》、《系辞》。
《春秋》
孔子和《春秋》的关系之不易断,已如我们在论孔子时所说,现在我们只谈汉初年的《春秋》学。原来《春秋》是公羊所传,《春秋》即是《公羊》,《公羊》即是《春秋》。《穀梁》本有把《公羊》去泰去甚的痕迹,而《左氏》则是刘歆等把《国语》割裂了来作伪,此两节均待后来说。《公羊传》何时著于竹帛,《史记》、《汉书》俱无明文,后汉戴宏叙云(引见《公羊注疏何序》疏文):“子夏传与公羊高,高传与其子平,平传与其子地,地传与其子敢,敢传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共弟子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现在《传》文全存;胡毋生《条例》,何休依之为《解诂》。但何去胡毋生三百年,此中《公羊》学之变化正不少,杂图谶其尤者,故现在从《解诂》中分出胡毋生之《条例》来,也不容易。今抄《注疏》本卷第一于下,以见《公羊春秋》之义法及文词。就释经而论,乃是望文生义,无孔不凿;就作用而论,乃是一部甚超越的政治哲学,支配汉世儒家思想无过此学者。
隐公
元年春王正月传: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三月,公及邾娄仪父盟于昧。及者何?与也。会及暨皆与也,曷为或言会或言及或言暨?会犹最也,及犹汲汲也,暨犹暨暨也。及我欲之,暨不得已也。仪父者何?邾娄之君也。何以名?字也。曷为称字?褒之也。曷为褒之?为其与公盟也。与公盟者众矣,曷为独褒乎此?因其可褒而褒之。此其为可褒奈何?渐进也。昧者何?地期也。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段者何?郑伯之弟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齐人杀无知何以不地?在内也;在内虽当国不地也,不当国虽在外亦不地也。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宰者何?官也。咺者何?名也?曷为以官氏?宰士也。惠公者何?隐之考也。仲子者何?桓之母也。何以不称夫人?桓未君也。赗者何?丧事有赗,赗者盖以马,以乘马束帛、车马曰贝冒,货财曰赙,衣被曰襚。桓未君则诸侯曷为来赗之?隐为桓立,故以桓母之丧告于诸侯。然则何言尔?成公意也。其言来何?不及事也。其言惠公仲子何?兼之,兼之非礼也。何以不言及仲子?仲子微也。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孰及之?内之微者也。
冬十有二月,祭伯来。祭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称使?奔也。奔则曷为不言奔?王者无外,言奔则有外之辞也。
公子益师卒。何以不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
《春秋》本是一个“断烂朝报”,试将甲骨遗文以时次排列,恐怕很像《春秋》了。所以有《穀梁春秋》把《公羊》去泰去甚,尚可说是“尊修旧文而不穿凿”,《公羊》之例无一无破例者,董仲舒“为之词”曰《春秋》无常例,则实先本望文生义,后来必有不能合义之文,在断烂朝报本无所庸心,在释者却异常麻烦。董子书号《春秋繁露》,引申经义之外,合以杂文,宋人已疑之,然非尽伪,合于公羊家言者甚多(参看《四库提要》)。兹于本篇之末附其元光元年对策以见董仲舒之学发于《公羊春秋》,一以《春秋》论时政。
《春秋繁露》一书既凌迟(《汉志》儒家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不引,引太史公举董仲舒论《春秋》语如下。
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旨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以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公羊春秋》与《齐诗》有同样的气炎,“泱泱乎大国之风”,《公羊传》、《繁露》,都无鲁儒生沾沾的气象。
《论语》、《孝经》
今本《论语》是郑本,幸有《经典释文》存若干条“鲁”、“古”之异。《论语》自是曾子后著于竹帛的,大体上与汉无涉,然“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韵舞”,纯是汉初儒者正朔服色之思想,至早不能过于战国晚年,而“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竟是谶纬的话了。《乡党》一篇,也有可疑处。汉兴,传《论语》有两家,《汉志》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少府家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各家。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
《孝经》当是如《礼记》者诸篇之一,所以后苍亦传之,后来为人称为《孝经》,以配六艺。所说纯是汉朝的话,如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之天子,只有秦汉皇帝如此,自孔子至战国末,无此天子。训诸侯以“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宗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保其社稷,而和其人民”。又申之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那里是对春秋战国诸侯的话,汉家诸侯王常常坐罪国除,所以才说得上在上不骄,制节谨度,保其社稷,战战兢兢。然而刘歆时代《孝经》也有了古文,则古文之古可知了。
综合上面所论汉武帝前之六经,可见当时儒学实是齐鲁两学之合并,合并后互相为国,然仍各有不同处。齐放肆而鲁拘谨,齐大言而鲁永言(荀卿游学于齐,故荀卿亦非纯然三晋学者)。又汉初五经之学,几乎无不杂五行阴阳者,而以齐国诸学为尤甚。原五行之说本始于齐(见《孟子荀卿列传》)。而荀卿之以责子思、孟轲,当是风开得不合事实(言五行者托于《孟子》)。汉初,黄老刑名亦为五行所化,武帝时号称宗儒术而绌百家,实则以阴阳统一切之学而已。制礼乐的世宗,并不如封建的世宗之重要。
又汉初儒者实在太陋了,不识字(如书“文王”之成“宁王”),不通故,承受许多战国遗说,而实不知周时之典(如太史公《周本纪赞》之言,汉学者竟分不清楚宗周与成周),其有反动固宜。
汉初儒学的中心人物是孔子,《诗》、《书》、《礼》、《乐》本是孔子时代士人之通学,《春秋》尚不闻,《易》尤后出。孔子与文艺关系,实不如汉初儒者所说之甚。大约《诗》、《书》、《礼》、《乐》、《春秋》是鲁学,儒家是在鲁地,故孔子与鲁成儒家之中心,今虽不及见汉初六经面目,但六经实是汉初定本。直到宋人才有了考证的工夫,亦能发达古器物学,以证实在,后人反以理学为宋学(其实清朝所谓理学是明朝的官学,即“大全”之学)、以宋学(考订文籍,辨章器物,皆宋人造成之学)为汉学,直使人有“觚不觚”之叹。现在括之曰,儒是鲁学,经是汉定,理学是明官学,考订是宋学。
现在把《史记·儒林列传》抄在下面,并附带解释数处可疑的地方。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于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按此处独不举《易》,可知太史公并未见,“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之改文,世家所云,后人窜入无疑也),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持以上之语与《汉书·儒林传》叙比,则知此是汉武时儒者所释孔子与六经之关系,彼是古文学盛行后之说也)。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以至于始皇五字衍文也),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坑术士而谓之坑儒,可知当时术士即儒也。参见《始皇纪》扶苏谏语),六艺从此缺焉(此句当是后来文家所改无疑。《新学伪经考》卷一辩之已详)。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太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此句重复,疑此句是释上文“无传疑”之注,传抄羼入耳)。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此是汉武帝初年一大事,黄老对儒术最后之奋斗也)。数年卒。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碭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而得已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以上大节,自相矛盾。亡数十篇一说,乃古文说,武帝时儒者以伏生书全,故有二十八宿以拱北辰〔《大誓》〕之论。且伏生既以书教于齐鲁之间,奈何又云文帝求治《尚书》者,天下无有?秦焚书,非焚官书,伏生为秦博士,无庸因壁藏而亡数十篇。此段是后来古文学者大改而成,以失其本来面目者也)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兒宽,兒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此五字使上下文不接,其窜入之迹甚显也)。兒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及时时间行佣赁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补廷剧史。是时张汤方乡学,以为秦谳掾,以古法议决疑大狱,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汤以为长者,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兒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于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自“自此以后……”至“……滋多于是矣”,全是古文学者所加。既云兒宽受业孔安国。又云兒宽后鲁周霸、孔安国颇能言《尚书》事,自相矛盾至此,且安国是受鲁《诗》者,又早卒,《史记》有明文。安国与《书》关系,与鲁共王、河间献王同是向壁虚造之谈也。康有为、崔适诸君辩之详,兹不述)。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此节亦古文家言,汉初年儒者固不承认其独传《士礼》,且叔孙通等,率鲁诸生所为,何尝是士礼?恐高堂生一节,多改删),高堂生能言之。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资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河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其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此六字为下文穀梁张本,太史公只见一种《春秋》,则不知有公羊、穀梁之别也)。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按胡毋生一节,三十五字应在董仲舒前,上文“惟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应直接下文,“仲舒弟子遂者……”。其“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至“卒用董仲舒”二十五字,是为穀梁学者所加入)。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
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自“而董仲舒”下十三字为后人所补,太史公固不及见此也)。
平津丞相的事,关系汉世儒学成为正统者最大,且平津的行品恰是古往今来以《诗》、《书》用世者之代表,而主父偃事既见一种齐人儒学之趋向,又和平津侯传相关连,所以都抄在下面。西汉时齐多相而鲁多师,齐鲁从学的风气固不同。齐士好政治,好阴阳,鲁士谈《诗》、《礼》尚谨。齐人致用而用每随俗,不随俗者每每任才使气,故进而失德则如平津之曲学阿世,退而守德,亦有辕固之面折大君。而申公行事立言,乃真鲁生之情况。大约纯正的儒家,本不能为政治,所以历来所谓“儒相”每每偷偷的用申韩黄老之术,而儒家的修行,亦每每流为形式。虽日日言仁义而曲学阿世者'无时不辈出,观于汉时儒家之毕竟不能致汉于郅治,则儒家效用之局促可知也。
《史记·平津侯主父偃列传》 [1]
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字季。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养后母孝谨。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是时弘年六十,征以贤良为博士。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弘让谢国人曰:“臣已尝西应命,以不能罢归,愿更推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百余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弘为人恢奇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弘为布被,食不重肉。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闲,汲黯先发之,弘推其后,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张欧免,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却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脱粟之饭。故人所善宾客,仰衣食,弘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士亦以此贤之。
淮南、衡山谋反,治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皆宰相奉职不称,恐窃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则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鉴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厉贤予禄,量能授官。今臣弘罢驽之质,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病,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天子报曰:“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恶恶,君若谨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闲,君其省思虑,一精神,辅以医药。”因赐告牛酒杂帛。居数月,病有瘳,视事。
元狩二年,弘病,竞以丞相终。子度嗣为平津侯。度为山阳太守十余岁,坐法失侯。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闲,莫能厚遇也。齐诸儒生相与排摈,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为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凯,春搜秋猕,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吐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獘中国,快心匈奴,非长策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地固泽卤,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蜚刍挽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干粮饷,女子纺织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盖天下始畔奏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谏曰:“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非完事也。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兽畜之,不属为人。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乃使边境之民獘靡愁苦而有离心,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各一事。徐乐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脩,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闲者关东五谷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机,脩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弘游燕之囿,淫纵恣之观,极驰骋之乐,自若也。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而天下无宿忧。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严安上书曰: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余岁,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弱国备守,合从连横,驰车击毂,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愬。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虞,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欲肆威海外,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战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灭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茏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砥剑,桥箭累弦,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旁胁诸侯,非公室之利也。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刻深,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则不可称讳也。
书奏天子,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偃数见,上疏言事,诏拜偃为谒者,迁为中大夫。一岁中四迁偃。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又从其计。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盖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人或说偃曰:“太横矣。”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阨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计,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王以为终不得脱罪,恐效燕王论死,乃自杀。有司以闻。
主父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其阴事,为偃居中,不敢发。及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齐王自杀,上闻大怒,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吏治。主父服受诸侯金,实不劫王令自杀。上欲勿诛,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乃言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
太史公曰:公孙弘行义虽脩,然亦遇时。汉兴八十余年矣,上方乡文学,招俊义,以广儒墨,弘为举首。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盖闻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于节俭。《孝经》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与奢也宁俭’。昔者管仲相齐桓,霸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而仲尼谓之不知礼,以其奢泰侈拟于君故也。夏禹卑宫室,恶衣服,后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优矣,莫高于俭。俭化俗民,则尊卑之序得,而骨肉之恩亲,争讼之原息。斯乃家给人足,刑错之本也欤?可不务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万民之表也。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举善而教不能则劝’。维汉兴以来,股肱宰臣身行俭约,轻财重义,较然著明,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位在丞相而为布被,脱粟之饭,不过一肉。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无有所余。诚内自克约而外从制。汲黯诘之,乃闻于朝,此可谓减于制度而可施行者也。德优则行,否则止,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赏有功,褒有德,善善恶恶,君宜知之。其省思虑,存精神,辅以医药’。赐告治病,牛酒杂帛。居数月,有瘳,视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终于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弘子度嗣爵,后为山阳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义,所以率俗厉化,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赐弘后子孙之次当为后者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征诣公车,上名尚书,朕亲临拜焉。”
班固称曰:公孙弘、卜式、兒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乂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群臣慕向,异人并出。卜式试于刍牧,弘羊擢于贾坚,卫青奋于奴仆,日碑出于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矣。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落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帅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胜纪。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之属,皆有功迹见述于后。累其名臣,亦其次也。
附董促舒《元年举贤良对策》 [2]
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洁博习之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大夫蔚然为举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
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没,钟鼓管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虖桀纣之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乌虖!凡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虖方外,延及群生?
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之日久矣,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取之于术,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枉于执事,书之不泄,兴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朕将亲览焉。
仲舒对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解”,《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复哉复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皆积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铸。“绥之斯徕,动之斯和”,此之谓也。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嚣顽,抵冒殊扦,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天子览其对而异焉,乃复册之曰:
制曰: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
盖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陈于庭,而颂声兴。夫帝王之道岂异指哉?或曰良玉不瑑,又曰非文无以辅德,二端异焉。
殷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虚。秦国用之,死者甚众,刑者相望,秏矣哀哉!
乌虖!朕夙寤晨兴,惟前帝王之宪,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皆在力本任贤。今朕亲耕藉田以为农先,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今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故详延特起之士,庶几乎!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
仲舒对曰:
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伯夷、太公皆当世贤者,隐处而不为臣。守职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耗乱,万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从周。文王顺天理物,师用贤圣,是以闳夭、大颠、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爱施兆民,天下归之,故太公起海滨而即三公也。当此之时,纣尚在上,尊卑昏乱,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繇此观之,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者,所遇之时异也。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此之谓也。
臣闻制度文采玄黄之饰,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然则宫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俭非圣人之中制也。臣闻良玉不瑑,资质润美,不待刻瑑,此亡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然则常玉不瑑,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憯酷之吏,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此之谓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
陛下亲耕藉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天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且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陛下加惠,宽臣之罪'令勿牵制于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尽愚!
于是天子复册之。
制曰: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而文采未极,岂惑虖当世之务哉?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陈治乱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复之。诗不云虖?“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朕将亲览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仲舒复对曰:
臣闻《论语》曰:“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虖!”今陛下幸加惠,留听于承学之臣,复下明册,以切其意,而究尽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对,条贯靡竟,统纪不终,辞不别白,指不分明,此臣浅陋之罪也。
册曰:“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设谊立礼以导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然有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为君子”,此之谓也。
册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征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臣闻众少成多,积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显。是以尧发于诸侯,舜兴虖深山,非一日而显也,盖有渐以致之矣。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尽小者大,慎微者著《诗》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故尧兢兢日行其道,而舜业业曰致其孝,善积而名显,德章而身尊,此其浸明浸昌之道也。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之销膏,而人不见也。非明虖情性察虖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夫善恶之相从,如景乡之应形声也。故桀纣暴谩,谗贼并进,贤知隐伏,恶日显,国日乱,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终陵夷而大坏。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渐至,故桀、纣虽亡道,然犹享国十余年,此其浸微浸灭之道也。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议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耳。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皇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一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于古,返之于天,党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虖!”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1] “原注”曰“文繁不及抄录”,今据中华书局1959年版《史记》补人。
[2] 原“编者按”曰“文繁未录”,今据中华书局1962年版《汉书》补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