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治历史科学,第一步必要的工作是“审查史料的真伪”,简称可曰“辨伪”。要是不经过这步工作,“任何材料都供挦扯”,则结果尽可闹到“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说得“像杀有介事”,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中国(别国如何,我不知道,所以只好撇开,不敢妄有牵涉)的伪书和伪史实在太多,所以辨伪的书籍和议论也不少,自宋以来辨伪之学尤为发达。如明胡应麟的《四部正讹》,清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等,都是辨伪的专书;又清代官书《四库提要》中辨伪书的议论也很多。这些固然都是治国故者的重要参考资料。但辨明一首伪诗,一篇伪文,一部伪笔记,一部伪杂史,虽然警告治学的人们对于那些伪材料不可信任,很有益处,究竟关系还小。若辨明几部伪先秦子书,如《管子》、《商君书》、《尹文子》、《鹖冠子》、《列子》之类,自然较为重要了,但关系也还不算很大。这话怎讲呢?因为那些伪诗或伪笔记之流,大家本没有怎样看重它。有时候他们随便采用了,你若警告他们:“那是伪的,采用不得!”他们也满不在乎:“你既说采用不得,那就不采用好了。”讲到伪先秦子书,就稍微有点问题了。你说《管子》或《列子》等书,是伪造的,采用不得,他们就要迟疑了,因为若不采用《管子》或《列子》等书,岂非要抛弃一部分政治史料或思想史料吗?他们自然觉得太可惜了。但这还不打紧,因为先秦子书,他们看起来究竟不过是可爱的古书罢了。子书是自来被认为“异端”的(只有《孟子》除外,连《荀子》也要以“异端”论的),所以你说这是假的,那是假的,他们还不至于怎样生气;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也还有肯说“某部子书是伪造的”这类话的。胡、姚之书和《四库提要》中辨伪书的议论,都是属于辨伪史、伪子、伪集的(惟姚书略涉于伪经,然不多,也太简略,但因此已经使妄庸人顾实大大的生气了!),所以我觉得虽然也很有用,但还不是最重要的辨伪著作。

过去的学术界,是被“宗经”的思想支配的。而自宋以来多数学者所宗之经,则更是杂凑之书,就是流俗所谓《十三经》也者。所以无论治文学的,治历史的,治政治的,乃至治其他种种国故的,无不宗经——宗《十三经》。他们尽管不信任“史”和“集”,甚至不信任“子”,但一定信任“经”。因为信任“经”的缘故,于是认为“经”中所有的一定是最真实的史料,一定可以采用的。譬如治文学的,对于《尚书》的《益稷》(应该说《皋陶谟》,但《十三经》中的《尚书》是用伪孔本,将《皋陶谟》下半分为《益稷》)中的帝舜及皋陶之歌,认为真是虞代文学了;对于《五子之歌》,认为真是夏代文学了。又如治历史的,什么伏羲画八卦呀,什么尧舜禅让啊,什么禹治洪水呀,认为是古代的真历史了。又如治政治的,对于《周礼》,认为真是周代的官制;对于井田,认为古代真有那样的田制。其他如风俗、礼仪、神话、圣迹,凡“经”中所有的,或解经的先生们所说过的,一一皆看做最可靠的真史料,任意挦扯,尽力采用。——这种情形,不但过去的学术界是这样;你看,现代新出的书,关于国故方面的材料,除了一二种特别的,能根据甲骨刻辞、尊彝铭文,及新发掘得的古器物来讲古史外,一般的《中国文学史》不是依然大谈其《五子之歌》吗?一般的《中国历史》不是依然谈三皇五帝,谈周公作《周礼》吗?

所以我以为我们现在对于治国故的人们,应该供给他们许多辨伪的材料;而辨伪“经”的材料,比辨伪“史”、伪“子”、伪“集”的材料,尤其应该特别注重。我认为点印《新学伪经考》这类书,比点印《四部正讹》这类书尤为切要。

但我说这句话,有些人一定要反对。他们以为像《新学伪经考》这类书,辨“今文”“古文”的真伪那是“经学家”的事,不治“经学”的人,不必去管这些问题。我以为这是极大的错误!“经”是什么?它是古代史料的一部分,有的是思想史料,有的是文学史料,有的是政治史料,有的是其他国故的史料。既是史料,就有审查它的真伪之必要。古文经和今文经的篇章不同,字句不同,多少不同。孰为可信的真史料,孰为不可信的伪史料,岂可漫不考辨而随意的采用或随意的不采用!

或谓:“子言诚是。但康有为不是很尊信今文经吗?他不是经今文学家吗?他站在今文家的立场上来辨古文经为伪书,他的话可信吗?公允吗?今文经真是真书吗?古文经真是伪书吗?有人说他是偷了廖平的成说,据为己有,有什么价值可言!”抱这样见解的人,我总疑心他没有看过《新学伪经考》;或者是虽然看了,但因为有怀疑今文经说或厌恶康氏的成见在胸,所以觉得他说的话总是不对的。我以为康氏政见之好坏,今文经说之然否,那是别一问题。就《新学伪经考》这书而论,断不能与廖平的《今古学考》等书相提并论。廖氏之书,东拉西扯,凭臆妄断,拉杂失伦,有如梦呓,正是十足的昏乱思想的代表,和“考证”、“辨伪”这两个词儿断断联接不上。康氏这书,全用清儒的考证方法。——这考证方法是科学的方法,吾友胡适之(适)先生曾用很精炼的两句话来说明这方法:“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他这书证据之充足,诊断之精核,与顾炎武阎若璩戴震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俞樾黄以周孙诒让章太炎(炳麟)师、王国维诸人的著作相比,决无逊色,而其眼光之敏锐尚犹过之;求诸前代,惟宋之郑樵朱熹,清之姚际恒、崔述,堪与抗衡耳。古文经给他那样层层驳辨,凡来历之离奇,传授之臆测,年代之差舛,处处都显露出伪造的痕迹来了。于是一千九百多年以来学术史上一个大骗局,至此乃完全破案:“铁案如山摇不动,万牛回首丘山重”,《新学伪经考》实在当得起这两句话。我们只能说,还有些地方被康氏忽略了,没有举发出来的;也还有极好的证据为康氏所未注意或未及知的;也有康氏一时的粗心或武断,致语有渗漏,论有偏驳,我们应该匡正他的。总之自《新学伪经考》出世以后,汉古文经之为伪造已成不易之定论,正与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出世以后,晋《古文尚书》之为伪造已成不易之定论相同。我们现在对于康氏这书,应该做程廷祚惠栋、江声、王鸣盛、段玉裁、丁晏(均辨驳伪《古文尚书》而对于阎说有所修正者),不应该做毛奇龄、洪良品、王照(均替伪《古文尚书》辨护者),这是我敢坚决主张的。至于问今文经是否真书,这要分别说明。若对于古文经而言,当然可以说今文经是真书,因为今文经在前,古文经在后,而古文经是故意对于今文经来立异的。古文家对于今文家的态度是这样:“我的篇章比你的多;我的字句比你的准;我的解释比你的古;我有你所没有的书,而你所有的我却一概都有。”因为古文家是这样的态度,所以他就上了今文家一点小当:今文经中汉朝人伪造的篇章,古文经中居然也有了,如《易》之《说卦》以下三篇和《书》之《泰誓》皆是。古文经,据说非得自孔壁,即发自中秘,或献自民间,总之皆所谓“先秦旧书”也。先秦人用“古文”写的书中居然有汉朝人伪造的篇章,这不是作伪的显证吗?古文经对于今文经而立异,就是对于今文经而作伪。所以今文经对于古文经,当然可以傲然的说自己是真书;而站在今文家的立场上来斥古文经为伪书,是可信的,是公允的。至于把古文经打倒以后,再来审查今文经,则其篇章之来源殊甚复杂,它的真伪又是极应考辨的。但这是要站在超今文的“历史家”的立场上才配说;若站在古文家的立场上,则绝对没有来议论今文经的真伪之资格!举个例来说:我们若疑今文家所言周代的典礼制度不足信,则应该根据尊彝铭文来推翻它,绝对不应该根据《周礼》来推翻它。据我看来,今文经中有一部分是儒家“托古改制”的文章,这一部分只能作为儒家思想史的材料,而不能作为古代历史的材料。所以今文经即使全是真书,但决不能说全是史实。关于“托古改制”这一点,也是康氏所发明的,他有极精详的考证,在《孔子改制考》中。(《孔子改制考》一书,在考辨史料上,比《新学伪经考》更进一步,也是一部极重要极精审的书,我希望方君暇时也把它标点印行。)——综上所言,我认为康氏说古文经为伪造,证据是极确凿的;他说今文经是真书,对于古文经而言,也很对的;至于今文经中有许多不能认作真史料的,康氏也已经见到,别有考证。所以我说康氏这部《新学伪经考》是极重要极精审的辨伪专著,是治国故的人们必读的要籍。至于康氏尊信今文家言和他自己的“托古改制”的经说(如他的《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论语注》、《孟子微》等),还有他那种“尊孔”的态度,其为是为非,应与《新学伪经考》分别评价;《新学伪经考》在考证学上的价值,决不因此而有增损。善夫,顾颉刚先生之言曰:

康有为为适应时代需要而提倡“孔教”,以为自己的“变法说”的护符,是一件事;他站在学术史的立场上打破新代出现的伪经传又是一件事。(《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