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

清代的正统文学

清代是文化学术极盛的时代,文学的成绩也斐然可观。这是因为在清代三百年中,有很长期的太平治安时期,出了好几个爱好文学的帝王,如康熙乾隆等,皆极力提倡文学;加以教育因科举的发达而日益普及,出版印刷事业日益精进,又有许多特设的文化机关从事大规模的编辑工作,印行了许多有名的类书及古籍,这些都是扶助文学发展的大原因。单就文学发展的数量一方面说,清代的文学者之众、作品之繁,实为以前任何朝代所远不及。如果我们说明代是文学比较衰落的时期,则清代可以说是文学复兴的时期。

清代的文学可以分为两大方面:第一方面是骈散文诗词等贵族化的正统文学;第二方面是戏曲小说弹词等通俗化的社会文学。这两方面的文学是趋向各异,而做分道扬镳的发展的。

清代骈散文诗词等正统派的文学,在数量上占着清代文学的重要部分。这一派的文学思潮,始终倾向于复古。我们现在可从骈文与散文两方面来说明这时代文学复古思潮的概况。

请先从骈文说起:

自从魏晋南北朝,辞赋一类的美文特别发达,作文讲究平仄韵律,于是骈偶的文章也跟着流行起来。但号称“四六文”的骈体,则直至唐末李商隐温庭筠等始正式确立。宋明是古文的世界,骈文异常衰落。至清代始造成骈文的中兴时期。

清初的骈文作者,著名的有陈其年、吴绮及章藻功诸人。但当时并没有造成浓厚的骈气。后此不久,骈文之所以异军突起,猖獗一时,实由于一般汉学家极力倡导所致。因为清代的汉学家在研究学术的主张上最反对宋明学者,故对于宋明学者所倡导的古文也极力反对。他们所提倡的是盛唐(唐玄宗时代)以前的骈偶文学。他们对于盛唐以后的文章,简直看不起。自汪琬称美陈其年之文曰:“唐以前所不敢知,自开宝以来,七百年无此等作矣。”即此可见清代的文学家之如何珍视唐以前的文章,而轻视唐以后的文章了。因此骈文便盛兴起来,风气所及,不仅汉学家自以作骈文为矜贵,即其他的文人也大作起骈文来了。

乾嘉之际,首出的骈文家有胡天游。继之者有邵齐焘、袁枚、吴锡麒、洪亮吉孙星衍、孔广森、刘星炜、曾燠等,号称八大家。洪亮吉为诸家中的最著者,他是一位极端的骈文家,论经学的文章也用骈文。不过他们的骈文已不单只注意词藻格律,而重视文章内容的思想与情感了。如孔广森之论骈文作法说:“文以达意明事为主,当开阖纵横,一与散文同。”又如曾燠之言曰:“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这简直是要拿内容丰富的骈文来夺取散文的地盘了。到了汪中,则径把骈文移植于散文里面,使散文亦骈文化了。到后来阮元、阮福父子起来,则更力主南北朝“文”与“笔”分立之说,认定“沈思翰藻”(《文选序》语)的骈文,始足称文学。至属于“笔”一类的散文,他们不承认其为文学。这完全是唯美主义的文学论了。

以上是说明清代骈文的思潮及其主张,至言其作品,则浙人谭献尝列举骈文的代表作如下:“纪昀《四库全书进呈表》,胡天游《一统志表》《禹陵铭》,胡浚《论桑植土官书》,陆繁弨《吴山伍员庙碑文》,吴兆骞《孙赤崖诗序》,袁枚《与蒋苕生书》,汪中《自叙》《琴台之铭》,孔广森《戴氏遗书序》,阮元《叶氏庐墓诗文序》,张惠言《黄山赋》《七十家赋钞序》,孙星衍《防护昭陵之碑文》,乐钧《广俭不至说》,此十五篇者,皆不愧八代高文,唐以后所不能为也。”

当然,清代骈文之可观者尚不止此,但最杰出者则为汪中。汪氏天才卓越,所为文多情感肆溢,文思清丽,实为清代骈文中的冠冕。王念孙述学序》称赞他说:“至其为文,则合汉、魏、晋、宋作者,而铸成一家之言,渊雅醇茂,无意摩放而神与之合,盖宋以后无此作手矣。”汪中以后,继起的著名作者有刘开、梅曾亮、董基诚、董祐诚、方履篯、傅桐、周寿昌、赵铭、王闿运李慈铭等十大家。他们的作风皆不外以两汉、魏、晋、南北朝及初唐为宗。但多嫌才力薄弱,又限于格律,视汪氏则远不逮了。

清代的散文是完全与骈文站在对抗的地位,而做另一方向的复古运动。其复古的目标是以唐宋的古文为旨归。本来,在清初的文章家,如侯方域、魏禧、汪琬、姜宸英辈,即皆以能古文负盛名。但不久因骈文盛行,把古文运动压倒了。

至桐城方苞氏起,乃大倡古文义法,以鼓动当代文坛。他解释“义法”之言曰:“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又书货殖传后》)同时,他又制定几条限制作古文的条例如下:

(一)不可入语录中语;

(二)不可入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

(三)不可入汉赋中板重字法;

(四)不可入诗歌中隽语;

(五)不可入南北史佻巧语。

方氏古文的旗帜既大张,一唱百和,风靡一时。其同乡刘大魁、姚鼐继起而阐其说,古文之道乃大昌。姚鼐自序其所编《古文辞类纂》说:“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寓其粗,中而寓其精,终而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姚氏为文,盖近法归有光、方苞,而追拟韩愈为不祧之宗。历城周永年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而“桐城派”的文号乃起。姚鼐晚年主钟山书院讲席,为一代之文宗。其著名弟子有管同、梅曾亮、方东树、姚莹等,各以所学于姚氏者传授徒友,而桐城派之文徒遂日繁。

继其后者又有大文章家曾国藩及其名弟子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等为之发扬,于是桐城派的古文乃延至清末而不衰。不仅当时恽敬、张惠言等所倡的“阳湖派”古文不足与桐城派抗衡,即在乾嘉之际猖獗一时的骈文,也竟为桐城派古文所压倒了,曾国藩在其《复陈右铭书》有一段话论到桐城派文章的戒律,说得很好:

大抵剿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絜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滋足戒也。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竟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乃可专精以理吾之气。

由此可知所谓桐城文者,实是一种具有条理、规律森严的散文,其好处是简朴清淡、平易通顺、便于阅读。其缺点则在格律义法的限制太严,最束缚作者才思的发展。故一般号称桐城派的小党徒,抱着一块“桐城义法”的空招牌,只知玩弄一点古文的波澜意度,只能作内容空疏与形式拘束的文章,其末流之弊乃至不堪设想。故十年前的文学界发出激烈的打倒“桐城谬种”的口号。

平心而论,清代的骈散文虽一方面都在复古,但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创新。有人说清代的骈散文复古运动,都是复古的革新运动。这个话是不错的。试问:我们能够指出清代的哪一位作家、哪一篇作品,完全是古代古人的作风?我们只不过是嫌清代文章创新的气氛太少了,进化的速度太慢了。并且因为文章复古空气的弥漫,影响到当代的诗词,也深受着复古思潮的激荡而大开倒车,不能走向一条新的解放的路,实在是清代文学很大的不幸。

现在,我们可以讲清代的诗和词。

清代的诗坛,我们似不能指出它有何种一致的风气,并不如文坛一样可以分为明显的几派。我们只看见许多各自为政的诗人在努力作诗,各不相师,各人走向各人的路,完全不染明代什么公安派、竞陵派的恶劣风气。这一点是很可以珍贵的。不过,清代的诗实有一个共同的大毛病,就是喜欢雕琢刻画。每一个诗人都喜欢在诗的形式格律上卖弄他们的才华,这可以说是一种时代的流行病。

清初的诗人,最著者有钱谦益吴伟业。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他以明臣降清,颇为士林所轻视。然其文章著作在当时实占着第一流的地位。其诗以沉郁藻丽胜,论者有谓为清初第一人。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人。他少年时的作品,异常华艳风流,迨遭遇丧乱,阅历兴亡,作风一变为激越苍劲。其所作《长歌行》,宗法白居易,极负当代盛誉。《圆圆》一曲尤称一时绝唱。稍后于钱吴之诗家有“南施北宋”。南施是施闰章,所作有南国温柔之风;北宋是宋琬,所作具北地刚健之气。施宋以后,则号称一代诗宗的王士禛乃出而领袖诗坛。

王士禛(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自称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仕至刑部尚书。他鉴于当代的诗人多模仿着宋诗的质直无文,乃力主诗的“神韵”说,倡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言。此盖推尊兴会神到之作,而以意在言表为工也,他这种新颖的诗论,曾倾动一时。其诗长于近体,论者称其旖旎风华,含情绵渺。但过于修辞,喜用僻事奇字,亦是大病。如其轰动一时的《秋柳诗》,即尽是堆砌典故,毫无足观。七绝为其特所擅长,颇多佳作:

送胡耑孩赴长江

青草湖边秋水长,

黄陵庙口幕烟苍。

布帆安稳西风里,

一路看山到岳阳。

寄陈伯玑金陵

东风作意吹杨柳,

绿到芜城第几桥?

欲折一枝寄相忆,

隔江残笛雨潇潇!

真州绝句

晓上江楼最上层,

去帆婀娜意难胜!

白沙亭下潮千尺,

直送离心到秣陵。

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

日暮东塘正落潮,

孤篷泊处雨潇潇。

疏钟夜火寒山寺,

记过吴枫第几桥?

与王士禛的“神韵”诗风站在对抗地位的诗家,有赵执信沈德潜及袁枚诸人。赵执信主“声调”说,专门从事于古诗声调的发挥与模拟。沈德潜主“格调”说,其言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法,非诗也。”又说:“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

袁枚则力反沈说,其作诗一以“性灵”为主。他有几段论诗的话说得极好:“诗者,各人之性情耳,与唐宋无与也。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敌,是己之胸中有已亡之国号,而无自得之性情,于诗之本旨已失矣。”又说:“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其一,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必欲繁其例,狭其径,苛其条规,桎梏其性灵,使无生人之乐,不已傎乎?”这简直把“神韵”“声调”及“格调”诸说,完全抹煞了。

当时的诗坛有所谓“江左三大家”者,即袁枚、蒋士铨及赵翼。他们都是乾隆时代负盛名的诗人。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人。世称为随园先生。为人佚荡不拘,风流自赏。他的诗清灵隽妙,倾动当时。但其弊不免流于轻浅浮滑。《陇上作》为其代表作:

忆昔童孙小,曾蒙大母怜。

胜衣先取抱,弱冠尚同眠。

髻影红灯下,书声白发前。

倚娇频索果,逃学免施鞭。

敬奉先生馔,亲装稚子棉。

掌珠真护惜,轩鹤望腾骞。

行药常扶背,看花屡抚肩。

亲邻惊宠极,姊妹妒恩偏。

玉陛胪传夕,秋风榜发天。

望儿终有日,道我见无年。

渺渺言犹在,悠悠岁几迁。

果然宫锦服,来拜墓门烟。

反哺心虽急,含饴梦已捐。

恩难酬白骨,泪可到黄泉。

宿草翻残照,秋山泣杜鹃。

今宵华表月,莫向陇头圆。

蒋士铨(1725—1785),字心馀,一字苕生,号清容居士,铅山人。他是清代一个有名的戏曲家(详见下章)。他的诗以七古为最胜。论者称其作风“苍苍莽莽,不主故常”,“信足配山谷而追杜陵”。实则这位诗人的造诣并不如是之崇高,虽说在清代诗坛中自有矜贵的地位。这里且举他一首低回伤感的《落叶》诗为例:

古道无人拾堕樵,

啼鸟来往独魂销。

一林冷月露山寺,

十里清霜生板桥。

旧事几添摇落感,

离情不记短长条。

高楼试奏哀蝉曲,

满耳秋风咽玉箫!

赵翼(1727—1814),字云松,号瓯北,阳湖人。他作诗自由放肆,富于思理。其《论诗》数首最有文学见地。我们虽也有点嫌他的诗太多议论,但他总是以诙谐风趣的态度出之,却也不讨厌。兹举他几首得意的绝句为例:

野步

峭寒催换木棉裘,

倚杖郊原作近游。

最是秋风管闲事,

红他枫叶白人头。

晓起

茅店荒鸡叫可憎,

起来半醒半懵腾。

分明一段劳人画,

马啮残刍鼠瞰灯。

漫兴

绝顶楼台人倦后,

满堂袍笏戏阑时。

与君醉眼从旁看,

漏尽钟鸣最可思。

乾嘉之际,诗坛最盛:有所谓“吴中七子”者为王鸣盛、王昶钱大昕曹仁虎、黄文莲、赵文哲、吴泰来诸人;又有所谓“岭南四家”者为黎简、张锦芳、黄丹书、吕坚诸人;又有所谓“三君”者为舒位、王昙、孙源湘诸人。此外尚有不列派系的诗人极繁,但其诗多不足称者,只有一位黄景仁可以说是这时期诗坛里面的健将。

黄景仁(1749—1783),字仲则,一字汉镛,武进人。以诸生议叙县丞,未及选而卒,年仅三十五。其生平遭遇多不幸,盖一穷愁诗人也。他的诗与洪亮吉齐名,但洪亮吉诗的造诣实远不及他。他的一部《两当轩诗集》实可领袖清代诗坛,所作多雄肆悲壮,追拟李白;而凄凉哀怨,较李诗尤为感人。例如:

短歌别华峰

前年送我吴陵道,

三山潮落吴枫老。

今年送我黄山游,

春江花月征人愁。

啼鹃声声唤春去,

离心催挂天边树。

垂杨密密拂行装,

芳草萋萋碍行路。

嗟予作客无已时,

波声拍枕常相思。

鸡声喔喔风雨晦,

此恨别久君自知。

途中遘病颇剧怆然作诗

摇曳身随百丈牵,

短檠孤照病无眠。

去家已过三千里,

堕地今将二十年。

事有难言天似海,

魂应尽化月如烟。

调糜量水人谁在?

况值倾囊无一钱。

清词丽句,读之令人无限凄怆。洪亮吉谓其诗为“秋虫咽露,病鹤舞风”,信写真之言也。

清代中叶以后,一般汉学家、骈文家及古文家,多不以诗著名,而那些专力于诗者,其诗又多不足观。虽然在此时发生像唐代天宝之乱的太平天国之乱,也丝毫不能摇动当时毫无生气的落寞诗坛,较为可观的诗人只有郑珍、金和、黄遵宪等寥寥的几个。

郑珍(1806—1864),字子尹,贵州遵义人,著《巢经巢诗钞》。金和(1818—1885),字亚匏,上元人,著《秋蟪吟馆诗钞》。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嘉应州人,著《人境庐诗草》。这几部诗集要算是点缀着清诗最后的光荣。至于王闿运、陈衍陈三立、郑孝胥等一般诗人,则只知以模拟古人为贵,对于诗无甚珍贵的贡献了。

清词在词史上实被称为词的复兴时期。就词的发达一点说,两宋尚无此盛。不过词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清词的发展只是量的扩张了。

最初的清词还是继续明代的词风,尊奉《花间草堂》为作词的圣经。至朱彝尊改宗南宋,作风始变,后来便造成所谓“浙派”的词。说起来,浙派词的首倡还要算曹溶。他看着清初人词,多以明人为法,痛心词学失传,乃搜集遗集,崇尔雅,斥淫哇。至朱彝尊力倡其说,便形成后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的风气。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人。康熙十八年以布衣召试鸿博,除翰林苑检讨。晚年乡居,自号小长芦钓师。著作甚富。词有《江湖载酒集》三卷、《静志居琴趣》一卷、《茶烟阁体物集》二卷、《蕃锦集》一卷。中以《静志居琴趣》词,能自出机杼,描写艳情,价值最大。不过,他的词可有一个大毛病,就是专门模拟张炎。看他的题词: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解珮令》,自题词集)

朱彝尊本是天才最高的才人,但为姜张一派所陷,不能自拔,实在可惜。同时属于浙派的词人,有李良年、沈皞日、李符、沈岸登、龚翔鳞诸家,其后又有厉鹗郭麐、王策、项鸿祚等。浙派词至厉鹗而最盛。鹗字太鸿,钱塘人。乾隆元年荐举鸿博。有《樊榭山房词》二卷、《续集》二卷。他的词要算浙派中的白眉,最为世所称道。项鸿祚字莲生,钱塘人,有《忆云词》甲乙丙丁稿,亦为浙派中之健将。可惜都陷溺于南宋姜张一派太深,虽有富丽的才华,不能做充分的开展,故造诣不甚崇高。此外,浙派更无值得称道的词人了。

我们上面说了许多关于浙派的话,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词。其实,自清初至乾嘉时期,最值得赞许的并不是浙派词,而是浙派以外自具风格的词人。清初如吴伟业与王士禛,都是以诗人兼词人。吴有《梅村词》,王有《衍波词》,皆以清新隽美的小词名于世。随后则产生几个伟大的词的专家,如纳兰性德陈维崧及女词人吴藻。

纳兰性德(1655—1685),是清代第一大词人。原名成德,字容若。其祖先原居叶赫地。他十七岁补诸生贡入大学,授三等侍卫,旋进一等侍卫。年少才华,颇得清帝之隆遇。可惜天不予年,仅只三十一岁。所作有《饮水词》与《侧帽词》,其风格平易清新,描写能深入浅出,远非浙派诸古典词人可比。

忆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纳兰性德真是一位天生的殉情的才人,其词最多伤感之作。陈维崧称其词:“哀感顽艳,深得南唐二主之遗。”这是说得不错的,纳兰性德的个性与作品都和李后主相伯仲。他的小词在清代是无足与抗衡的。

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宜兴人。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授检讨。著《迦陵词》三十卷之多。他的词与朱彝尊齐名而风格不同。其特色是波澜壮阔、气象万千,具有苏辛的豪壮精神。但其缺点则不免于粗率。

吴藻,字蘋香,仁和人,嫁与同邑黄某为室。晚年寡居,生涯凄苦。著有《花帘词》与《香南雪北词》。其小词最多隽美清丽之作,例如《如梦令》:

燕子未随春去,飞到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

她是道光年间的作家,当时词誉遍大江南北,为清代女词家中第一人。

此外如曹贞吉有《珂雪词》,吴绮有《艺香词》,顾贞观有《弹指词》,彭孙遹有《延露词》,皆不囿于一派,而称大家。

乾嘉道光时代词人济济,然考其作品都属平庸。浙派则陷溺愈深,其弊益甚。武进张惠言、张琦兄弟起而力矫其风,宗尚北宋,一时从之,于是又造成所谓“常州派”。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著有《茗柯词》及《词选》。其词以深美闳约为旨,尊周邦彦而薄姜夔、张炎,嘉庆以后词人皆从此风。至周济力主张惠言之说表而出之,常州派词乃益盛,支配了嘉庆、道光以后整个词坛。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止庵,荆溪人。有《止庵词》《词辨》及《论词杂著》。大抵张惠言、周济一班人,词的研究很深,词的见地也很高,但创作才气不大,所作词大都失之凡庸,故谭廷献称之为“学人之词”。

当常州派词盛行的时候,比较值得我们注意的词人有蒋春霖,字鹿潭,江阴人。这是一位富有才气、常州派所不能牢笼的作者。所著《水云楼词》,能自立境界,颇多清新之作,论者称之为“词史”。

此外的词人,如周之琦有《金梁梦月词》,庄棫有《蒿庵词》,戈载则著《翠薇花馆词》至三十九卷之多,但均无足取。

到了清末,词益疲敝。如谭廷献(1832—1901)、王鹏运况周颐郑文焯朱祖谋等人的词,除了模拟以外,别无成绩可言,可以说都是些古董货,大概清代人的词不是古董的很少。他们都不厌其烦地去讲究“词法”和“词律”,各立“词派”,以竞模古人为能事。除了两三个天才作家外,大多数的作者都拼命去做模拟的词匠,清词便因此殁落了。其实,不仅清词如此,清代的骈散文诗歌等正统派的文学之所以没有特殊的成绩可言,又何尝不是因为陷溺在模拟的圈套里面呢?

清代的戏曲

清代戏曲的发展,仍然是沿袭着明代的风气,偏在传奇一方面。特别是康熙至乾隆一百多年之间,是传奇的全盛时期。作者与作品的繁衍,几乎可压倒明代。盖在当时,传奇所依据的南曲,即昆曲,犹甚为流行;加以传奇是戏曲里面范围最广大的一种体制,可以容纳复杂的剧情,最适宜于剧场的扮演。故在清代的前半期,传奇借着乐曲与扮演上的需要,能备极一时之盛。若杂剧和散套则衰落下去了。

清代的传奇作家,有作品传世者甚多,其最负盛名者则当推李渔孔尚任洪昇及蒋士铨四大家。

李渔(1611—1680),字笠翁,兰溪人。康熙时流寓金陵,善滑稽,喜狭邪游,时称李十郎。他能作唐人式的小说,长于作文学批评,然这些都是他的末技,他的拿手戏是传奇写作。所作除《万年欢》《偷甲记》《四元记》《双锤记》《鱼篮记》《万全记》等六种不甚流传外,最著名的有《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蜃中楼》《凰求凤》《奈何天》《比目鱼》《慎鸾交》《巧团圆》《玉搔头》,号称《十种曲》。

一般文人对于李渔的曲文的批评,往往讥嘲其太俗。实则只有李渔的曲本始是最适宜于扮演的,最适合于观众的心理要求的。他的文字并不是不能高雅,如《风筝误》第二十六出中的《捣练子》词:“长夏静,小庭空,扇小罗轻却受风。一枕早凉初睡起,簟痕犹印海棠红。”这样的句子也是很美的。不过他的作品最不喜欢抄袭古人的文章,他在《比目鱼》十九出的《余文》说得好:“文章变,耳目新,要窃附雅人高韵,怕的是抄袭从来旧套文。”因此他作传奇致其全力于创造的方面,所作各曲的情节多新奇不合常态者,如《怜香伴》的写女子同性爱、《意中缘》的讲到男子同性爱、《凰求凤》的写女子追求男子、《比目鱼》的戏中做戏,都是超乎俗意凡想的。他的文字通俗易解,诙谐尖新,能畅所欲言,实为别的戏曲家所不能企及。至于曲本结构的紧凑、排场的热闹,处处均能顾及排演上的适宜,尤其是李渔所作传奇的独具的特色。

北水仙子(《比目鱼》第三十二出)

怪无端,履祸危;怪无端,履祸危,这的是福并神仙来瞰鬼。去去去,避清风,躲明月,辞乐事,忏悔前非;减减减,减淡饭,撤粗衣;破破破,破箬笠,仅俺头皮;钓钓钓,钓鱼竿,少向路边垂;怕怕怕,怕闲人尾入桃源地;另另另,另选个僻静渔矶。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又号云亭山人,曲阜人。康熙间官至户部员外郎。博学有文名,著作甚富,有《岸塘文集》《湖海诗集》《会心录》《阙里新志》等,但均不足以名孔尚任。他最得意而负盛名的杰作,只是一部《桃花扇传奇》。全剧共四十二出,以南京为背景,以名士侯方域与名妓李香君的故事做全剧的线索,而注重在抒写明末亡国的惨痛。此盖根据侯方域的《李姬传》《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答田中丞书》《与宁南侯书》等文而作写实的曲本,中叙奸邪误国,忠臣殉难,极为动人。尤以最末一出《余韵》把几个遗老扮作渔翁樵夫,哀歌故都的萧条颓败,以做这篇悲剧的收场,至为哀艳动情:

[净]不瞒二位说:我三年没到南京,忽然高兴,进城卖柴,路过孝陵,见那宝城享殿,成了刍牧之场。

[丑]呵呀呀!那皇城如何?

[净]那皇城墙倒宫塌,满地蒿莱了。

[副末掩泪介]不料光景至此!

[净]俺又一直走到秦淮,立了半晌,竟没个人影儿。

[丑]那长桥旧院是咱们熟游之地,你也该去瞧瞧。

[净]怎的没瞧!长桥已无片板,旧院剩了一堆瓦砾。

[丑捶胸介]咳!恸死俺也。

[净]那时疾忙回首,一路伤心,编成一套北曲,名为《哀江南》,待我唱来。[敲板唱弋阳腔介]俺樵夫呵!

哀江南

[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田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街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沉醉东风]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玻璃瓦片多,烂翡翠轩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拍煞]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桃花扇》本是写亡国哀感的一部历史剧,这事件已经够动人了;加上作者那支生花的妙笔,写得超凡的凄怆顽艳;最后又加上这一大段触目怆伤,带血连泪倾吐出来的感慨,真是悲歌当哭,哀感无穷,便把这部传奇作成了文学史上不朽的悲剧名著。在清代的戏曲里面,这不用怀疑的是第一部杰作。

洪昇(1645—1704),字昉思,号稗畦,钱塘人。康熙时为上舍生,一生坎坷不得意,后堕水死。他善为乐府,名满京师,所著《长生殿》与孔尚任的《桃花扇》是号称清代戏曲中的双璧的。相传他因在国忌日导演此剧被革斥。然《长生殿》却因此益负盛名。全剧共五十出,系根据唐白居易的《长恨歌》及陈鸿的《长恨歌传》,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其文字之明艳,亦堪与《桃花扇》相伯仲。特别是后半部写杨贵妃的死后,用极其神韵飘渺的笔,表出极真挚悱恻的恋情。其艺术上的造诣实远在白朴的《梧桐雨》之上。例如第三十七出的《尸解》:

[梁州令]风前荡漾影难留,叹前路谁投?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二犯渔家傲]躇踌,往日风流。记盒钗初赐,种下这恩深厚。痴情共守,又谁知惨祸分离骤。——并没有人登画楼,并没有花开并头,并没有奏新讴;端的有荒凉,满目生愁。凄然,不由人泪流!……

[二犯倾杯序]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眉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锦缠道犯]漫回首,梦中缘,花飞水流,只一点故情留。似春蚕到死,尚把丝抽。剑门关,离宫自愁;马嵬坡,夜台空守,想一样恨悠悠。几时得金钗钿盒完前好,七夕盟香续断头?

《长生殿》最有气力有刺激性的描写为第三十八出《弹词》。那中间唱的许多段都很好,尤为精彩的是写马嵬坡兵变的那一段:

[六转]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铲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炒炒,轰轰剨剨,四下喳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像这样“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有刺激性的绝妙文章,在清代的诗词里面是绝对找不出来的,在戏曲里面也是稀罕的创作。洪昇就是惟以《长生殿》成就他的文名的。他其余的作品尚有《回文锦》《回龙院》《锦绣图》《闹高唐》《节孝坊》《舞霓裳》《沉香亭》诸曲本,但都不是珍贵的著作。

蒋士铨是清代一个很有名气的诗人,已在前面讲过。实则与其说他是诗人,倒不如说他是个戏曲家,因为他在戏曲方面的成就比他所作诗的成绩要崇高得多。所作曲本共十五种,其最有名的则为《一片石》《空谷香》《桂林霜》《四弦秋》《香祖楼》《临川梦》《第二碑》《雪中人》《冬青树》九种,号称《藏园九种曲》。《空谷香》是叙顾瓒园与其妾姚梦兰由离而合的故事,《香祖楼》是叙仲约礼与其妾李若兰由合而离的故事,《四弦秋》是演白居易的《琵琶行》,《临川梦》是演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冬青树》是写宋末亡国的史事。这五种曲本是蒋氏最杰出的代表作。今举《四弦秋》中的《秋梦》为例:

[霜天晓角]空船自守,别恨年年有。最苦寒江似酒,将人醉过深秋。

[小桃红]曾记得一江春水向东流,忽忽的伤春后也。我去来江边,怎比他闺中少妇不知愁。才眼底,又在心头;捱不过夜潮生,暮帆收。雁声来趁着虫声逗也,靠牙墙数遍更筹。难道我教他,教他去封侯。

[黑麻令]抛撇下青楼翠楼,便飘零江州外州,诉不尽新愁旧愁。做了个半老佳人,厮守定芦洲荻洲,浑不是花柔柳柔。结果在渔舟钓舟,剩当时一面琵琶,断送了红妆白头。

[江神子]我道是低迷燕子楼,却依然身落扁舟。为此枕边现出根由,听孤城画角咽江流。问谁向梦儿中最久?

[尾声]少年情事堪寻究,泪珠儿把阑干红透。咳!不知他那几担的新茶可曾卖去否?

清代的戏曲作家之以传奇著名者,除上述四大名角外,值得介绍的还有不少。李玉(约1602—约1676),字玄玉,吴县人。作曲三十二种,其所号称“《一》《人》《永》《占》”的《一棒雪》《人兽关》《永团圆》及《占花魁》四剧,论者谓可追步汤显祖的“四梦”。杨潮观字宏度,号笠湖,无锡人。著《吟风阁》短剧三十种,以《黄石婆授计逃关》《快活山樵歌九转》《偷桃捉住东方朔》《邯郸郡错嫁才人》《汲长孺矫诏发仓》五种描写最佳。论者竟有谓杨氏的剧曲还在蒋士铨之上,其价值之高即此可想见一斑。

万树字花农,号红友,宜兴人。他的传奇有《风流棒》《空青石》《念八翻》《锦尘帆》《十串珠》《万金瓮》《金神凤》及《资齐鉴》八种。黄宪清字韵珊,海盐人,著《倚晴楼七种曲》,以《帝女花》及《桃谿雪》二种为其代表作。

此外如袁于令的《西楼记》、吴炳的《情邮记》、吴伟业的《秣陵春》、尤侗的《钧天乐》、董榕的《芝龛记》,皆为名作。其余还有许多剧作家及其作品的名目,可谓盛极一时。

传奇的发展至乾隆时期为止,自此以后便很快地衰落了下去。其原因是由于传奇所依据的昆曲,被新兴的二黄、西皮所压倒了。传奇本是一种歌剧,是借着歌唱扮演而盛极一时的。今既有新兴的乐曲来演唱,流行起来了,旧的昆曲已被弃置了,则依据昆曲而制作的传奇也自然因不适合于演唱的要求,而绝迹于剧坛。从此有才气的文人都不热心去作不景气的传奇了,所以在清代的后半期,竟没有产生一部有价值的传奇正品。

二黄在最初只是一种牧歌式的歌唱,逐渐进化,乃变成一种时新的曲调。初盛行于湖北黄陂,渐而传到湖南、广东、广西、安徽等处,遂被称为湖广调。后来湖广调受了安徽调的影响,乃变成现在的二黄。由安徽流传到北京,便变成了京二黄。这便是京戏所依据的乐曲。在最初湖广调产生的时候,本无二黄与西皮之别。后因一部分的湖广调受了徽调的影响,徽调中的《高拨子》腔只有二黄弦,便变成二黄;又一部分的湖广调受了秦腔(又名柳子腔)的影响,秦腔只有西皮弦,便变成西皮。京戏的乐曲即以皮黄为主脑。皮黄曲中所应用的腔调不止一种,它能够容纳各种的腔调,兼容并包。此所以把不合时宜的昆曲打倒了。

清代的后半期,传奇虽然衰落下去,但依据皮黄曲调而制作的新兴戏曲却勃然而兴了。这些新兴戏曲的作者大都不是文人,他们所用的文词比传奇要俚俗得多。虽不为文人士大夫所激赏,却极为一般民众所欢迎。如果用艺术的眼光来审查这些新兴的皮黄戏曲,其中文字结构恶劣的固然不少,但具有艺术价值的实有很多。如《打渔杀家》《朱砂痣》《捉放曹》《秦琼卖马》《马前泼水》《击鼓骂曹》《武家坡》《玉堂春》《花田错》《宝蟾送酒》一类的戏,本都是极完善隽妙的作品。只可惜皮黄戏到现在又受了新输进来的西洋艺术(歌舞剧与话剧)的排挤,又日渐衰落了。纯粹旧式的皮黄戏在不久的将来是一定要没落的。

清代的小说

长篇小说经过明代的发展,到了清代更是突飞猛进地发扬光大,乃造成长篇小说的黄金时代。显然小说的产额已愈见其多,比《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的篇幅更浩繁的长篇大著作也在继续地产生。宋明的著名文人向来是不理会小说的,到了清代的开明的文人(如袁枚、纪昀等),也知道欣赏小说,并进而创作小说了。小说批评的专家(如金人瑞)也诞生了,竟有“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的骇人听闻的话出来了。由此可知:小说的势力已从民众社会伸张到文人贵族社会里来;通俗的白话文学不仅为广大的民众所欢迎,亦渐次为文人所认识其价值,而慢慢地来蚕食正统派的古典贵族文学的地位了。

往下,我们分为四类来讲清代的长篇小说。

(一)言情小说 专讲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的言情小说,在清代颇为流行。但最负盛名的杰作,则莫如一部《红楼梦》。

《红楼梦》一名《石头记》,曹霑(约1715或1721—约1764)作。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镶蓝旗汉军。生长于南京。祖与父均曾任江宁织造,豪于赀财。他的幼年就是娇养在这样的一个富贵豪华的家庭中,后不幸家道中落,至他中年的时候,竟至贫居北京西郊,啜 粥。他的伟著《红楼梦》就是在他这种贫困的生活中写成的。关于《红楼梦》的背景,论者纷纭,有谓系记纳兰性德家事者,有谓系叙清世祖与董鄂妃的故事者,有谓系影射康熙朝政治状态者,皆捕风捉影之谈,实则此书乃作者自叙传也。在《红楼梦》的第一回里有一段说得最明显的话:“作者自云:因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女子?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是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由此可见曹霑的创作动机是在于忏悔,是在潦倒的穷途追念过去的繁华。他的《红楼梦》正因为是抒写经历过的实生活,是表现奔迸着的生命,所以才写得那么活跃深刻。假若一定要说《红楼梦》不是表现作者的自身,则这部伟大的艺术,将无法解释其诞生的理由了。

《红楼梦》全部共一百二十回,曹霑所著仅八十回,未完稿,其后四十回相传为高鹗所续。内容系讲一个三角恋爱的悲剧。主角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贾宝玉与林黛玉有深挚的爱情而不能结合。后贾宝玉被骗与薛宝钗结婚,林黛玉则病死于贾薛结婚之日。最后贾宝玉亦遁迹空门以终。全剧的陪衬人物和事件极繁,结构似稍嫌散漫,然其艺术描写之工,实超乎任何说部之上。我们看着它处处是写些琐碎不经意的事情,然而每一件琐碎的事情都被写得极精致,有意思,有风趣,文笔处处引人入胜,使我们很明快地读下去,只觉其工细入微,而不觉其繁琐。至于描写人物,尤其是曹霑的大本领。他能把许多相类似人物的细微的不同处分别刻画出来。如贾府的子弟同是堕落,然而各人的癖性和弱点全然不同。又如大观园里的姊妹们,同是聪明才华,然而各人的风格和才具又各不相同。在《红楼梦》里面竟能把每个人所特具的细微的个性都表现得恰如其分。甚至于每个剧中人的作品也都写得各如其人;甚至于一座大观园也建筑得恰如各姊妹们的性格及身份。这都可看出曹霑实在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文学家,才写出这部言情的圣品。

续百二十回《红楼梦》者很多,如《后红楼梦》《红楼后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梦补》《红楼补梦》《红楼重梦》《红楼再梦》《红楼幻梦》《红楼圆梦》《增补红楼》《鬼红楼》《红楼梦影》等皆系承高鹗续书而补其缺陷,结以团圆。描写多拙劣异常,远不能和《红楼梦》比拟了。

自《红楼梦》流行后,言情小说乃大昌。如魏子安的《花月痕》、陈球的《燕山外史》,皆是写些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至后来乃流于专讲狭邪猥亵之事。如陈森书的《品花宝鉴》是写北京的妓女化的男伶,俞达的《青楼梦》与韩子云的《海上花列传》都是写的妓女。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海上花列传》,完全是用苏州方言写的,描写极为逼真而自然,实清末小说中之杰构。仿此书而作者有《九尾龟》,描绘亦佳。此外尚有《青楼宝鉴》《海上繁华梦》《绘芳园》等书,皆以写妓女生活为主,但已无特点可言了。

(二)侠义小说 民间传说,最重英雄故事,故《水浒传》在一般社会中最为流行。至清代则小说中所叙英雄类多以任侠义勇见长者,这亦可见当代民众的社会心理。如《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小五义》《七剑十三侠》《施公案》等,皆为清代侠义小说之著名者,但比之《水浒传》则远为逊色了。

《儿女英雄传评话》原本有五十三回,今残存四十回。道光时人文康作。康为费莫氏,字铁仙,满洲镶红旗人。他本是世家子,曾做过郡守、观察,又被任为驻藏大臣,但以疾未往就职。后因诸子不肖,家道中落。相传他晚年困居一室,仅存笔墨,乃作此书以自遣。全书内容系叙一侠女何玉凤为父报仇的侠义行为,后嫁安骥为妻,夫妇备极荣贵。是盖作者幻为理想的境界,以剧中主角安骥自居,而慰其残年也。此书的最大特色在纯粹用北京话写成,流畅可诵。此外亦无其他可观之处。后有作续书者,成三十二回,文意既拙,复未完稿,不足述也。

《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后又被称为《大五义》。作者为石玉昆,其生平不详。此书内容系从宋真宗朝“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讲起,次则叙到包拯的降生及其断案事迹,复次则叙述三侠(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及五鼠(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的武侠行动,最后众侠士皆归顺朝廷,全剧以终。这部书是侠义小说中的一大创作。当时的文人俞樾称其“事迹新奇,笔意酣恣,描写细入毫芒”。俞氏并以己意,为之删改,另名《七侠五义》以行世。后此不久,乃有《小五义》及《续小五义》出现,皆一百二十四回,序中亦称为石玉昆原稿。自白玉堂盗盟单丧生讲起,至襄阳王谋叛被擒止,其间活跃的侠士,则为五鼠之子及其他的小英雄了。及于清末,侠义小说竟如风起云涌地起来,如《英雄大八义》《英雄小八义》《七剑十三侠》《七剑十八义》等,名目尚繁,而《七侠五义》之续书则二十四集之多。其中多不足观者,惟《七剑十三侠》较佳。

自明人作《包公案》,清代仿之作者遂繁。如《施公案》(一名《百断奇观》)《彭公案》《永庆昇平》《乾隆巡幸江南记》《刘公案》《李公案》等,皆系叙贤明之君臣微行查案,有侠士义贼为之帮助破案的故事。后《施公案》竟续至十集,《彭公案》更续至三十集。作品既滥,便毫不足观了。

(三)社会小说 此类小说多注重于抒写社会的暗面,而出之以讽刺的态度;或写社会问题,而借以阐发自己的理想。如《儒林外史》《镜花缘》《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等,皆是含有暗示或讽刺的社会问题小说。

《儒林外史》为清代说部名著之一,吴敬梓(1701—1754)作。敬梓字敏轩,安徽全椒人。幼颖异,诗赋援笔立就。雍正时,曾被举应博学鸿词科,不赴。移家金陵,为文坛盟主。他性豪迈,不善治生,产业挥霍俱尽。晚年自号文木老人,客扬州,尤落拓纵酒。所著《文木山房集》五卷、《诗说》七卷、《诗》七卷,告不甚传。惟《儒林外史》著称于世。全书共五十五回,是许多短篇故事集合而成的长篇。作者在这部小说里面最注重的是描写当时一般假名士、伪君子及那些制艺家的丑恶。凭他那支诙谐风趣的笔,写得异常尖刻生动,骂尽儒林败类。中国小说之善于讽刺者当以此书为第一部。

《镜花缘》是李汝珍(约1763—约1830)所作。汝珍字松石,直隶大兴人。少而颖异,不乐为时文,精于音韵,旁及杂艺。不得志于时,以诸生终老海州。年六十余。他的《镜花缘》即作于晚年穷愁的时候,历十余载始成。全书凡一百回,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大略叙唐武后时,有秀才唐敖因政治失意,附其妇弟林之洋商舶至海外遨游,遍历奇观,并游君子邦、女人国等处,颇多笑噱。后唐敖竟入山不返。其女唐闺臣又附船寻父,亦历诸异境,终不遇。仅得父书约其“中过才女”后相见。闺臣乃归国,恰遇武后开科试才女,取百人,闺臣中第十一。此百人者盖皆天上花神之谪于人间也。此时她们会聚于京师,大事游宴吟咏。后她们助唐室,讨平武氏,中宗复位。末了有续开女试,命前科才女重赴“红文宴”之言,然全书已完。作者自云尚有续书,亦竟未作。这部小说的描写是很能引人入胜的,亦往往有很深刻的讽刺。但其最大的特色,则是在于作者所幻想创造出来许多新奇而滑稽的事迹。

《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1867—1906)所作。宝嘉字伯元,号南亭亭长,江苏武进人。少时擅制艺及诗赋,以第一名入学。累举不第,乃赴上海,前后办《指南报》《游戏报》《海上繁华报》。所著有《庚子国变弹词》《海天鸿雪记》《李莲英》《繁华梦》《活地狱》《文明小史》等书。他死时年四十。《官场现形记》为其最后一部未完的作品。已成六十回,皆自成起讫的许多短篇凑合而成,把当时官场的腐败状态,说得个痛快淋漓。书出,风行一时,作者之名因以大著。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吴沃尧(1867—1910)所作。沃尧字茧人,改字趼人,广东南海人。居佛山镇,故自号我佛山人。年二十余至上海,卖文为生。后客山东,游日本,皆不得意。终复居上海。文字之暇,则尽力于教育事业。年四十四。所著文稿甚富,出版者不下十余种,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最负盛名。共一百零八回。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二十年中所遇、所见、所闻天地间惊奇之事,缀为一书,描写极为酣畅。惜过于夸饰,亦是一病。

《老残游记》是刘鹗(1857—1909)所作。鹗字铁云,笔名为洪都百炼生,江苏丹徒人。少时颇放荡不检。后行医,复改业商,尽丧其资。因治河有功,渐至以知府用。曾上书请敷铁道,又主张开山西矿,既成,世俗指为“汉奸”。庚子之乱后数年,政府以私售仓粟之罪诬之,流新疆死。《老残游记》为其唯一的杰作,共二十章。系用游记的体裁,叙一号“老残”者游行各地时的所见所闻及其言论,中多攻击官吏之处。其最精彩者实为《明湖居听书》《黄河上打冰》及《桃花山》诸章的描写,盖已极艺术的能事了。

孽海花》亦为写清末政治社会的小说,曾朴所作。朴字太仆,改字孟朴,常熟人。此书仅成二十回,读者称其“结构工巧,文采斐然”。作者今尚存,但其作风则已很有变迁了。

此外尚有一部小说巨制不可不叙及者,即《野叟曝言》。为康熙时人夏敬渠作。敬渠字懋修,号二铭,江阴人。学问淹博,交游甚广,足迹几遍海内。所著《野叟曝言》多至一百五十四回,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士,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编卷。其内容则如凡例所言,凡“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无所不包,盖作者以此表现其学问才华也。若从中去探讨其艺术上的价值,则全然是令人失望的。

(四)弹词 以上所讲的都是散文的小说,现在要来讲一种韵文的小说。弹词在形体上是诗歌,然其内容则是道地的通俗小说。其起源甚早。如唐代佛曲中的各种“俗文”和“变文”,宋代的各种“宝卷”和“鼓子词”,金人董解元的《西厢搊弹词》,皆为后来弹词的先驱。弹词的体制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为有唱无白者,一为有唱有白者。最初流行于明清之际。明人的作品,有号称杨慎著的《廿一史弹词》。至清代则作品日繁。最著者如《玉钏缘》《玉蜻蜓》《珍珠塔》《再生缘》《再造天》《天雨花》《凤凰山》《安邦志》《定国志》《珍珠凤》《果报录》《凤双飞》《三笑姻缘》《笔生花》等,皆在民间风行。作者多为无名氏。亦有出于妇女手笔者,颇为妇女所喜欢读。但大部分是千篇一律之作,文意并拙,很少有艺术价值的。

清代的短篇小说,虽未能与长篇小说对抗发展,然亦有足述者。蒲松龄作《聊斋志异》,袁枚作《新齐谐》,纪昀作《阅微草堂笔记》,皆著称于世。以蒲松龄(1640—1715)所作为最佳。松龄字留仙,山东淄川人。幼有轶才,老而不达。年七十六。其《聊斋志异》共十六卷,四百三十一篇,所叙皆仙狐鬼怪之事。文词华丽,描写委曲,清人的短篇小说当推此为第一部。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人。官至太子少保,管国子监事。他是《四库全书》的总纂,文望甚高。其《阅微草堂笔记》分《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五种,皆属志怪,但体例已不似小说。后来作品日繁。仿《聊斋志异》者有王韬的《遁窟谰言》《淞隐漫录》《淞滨琐话》,及宣鼎的《夜雨秋灯录》,仿《阅微草堂笔记》者有许元仲的《三异笔谈》等书。此外如俞鸿渐的《印雪轩随笔》、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亦尽是记述异闻。又有专讲善恶报应之说者,如金捧阊的《客窗偶笔》、梁恭辰的《池上草堂笔记》、许奉恩的《里乘》等,则已是“劝善书”一流,不能算是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