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学
元代的戏曲(上)
元代是蒙古新民族占领全中国的时期,也就是新兴文学压倒中国旧有文学的时期。元代的历史虽只有九十余年,而在文学史上放一异彩,自是值得我们珍视的。
元代的旧文学,如诗文词赋,无一足述者。著名的作家如元好问、金履祥、赵孟頫、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杨维桢辈,皆远逊于唐宋名家。这显见唐宋的正统文学至元代而衰微,这时又有异军突起的新时代文学起来了。元代的新兴文学谁都知道是戏曲,而且,谁都认定戏曲是元代文学的奇迹。
戏曲是综合的艺术,起来较迟,其体制至元代始完全确立。
在元以前,我们也可以寻出一些戏曲的悠远的渊源:最早的如先秦时楚国的优孟、扮饰孙叔敖的衣冠,已开扮演的初例。两汉的俳优,则以歌舞及戏谑为能事。至南北朝,即已有合歌舞以扮演故事者,如北齐的《兰陵王舞》,乃模拟兰陵王长恭以代面对敌的指挥刺击之状;又有《踏摇娘舞》,乃以男子扮装妇人摇顿其身以悲歌;《拨头舞》(一作《钵头》)出自西域,乃象征孝子杀猛兽以报父仇;《苏中郎舞》起于隋末,乃扮装醉汉独自跳舞。到了唐代,则更有歌舞戏与滑稽戏之别:歌舞戏得玄宗的倡导而发达,当时所扮演者除“代面”“拨头”“踏摇娘”“苏中郎”及“参军戏”诸古剧外,尚有“樊哙排君难”等新剧,然皆以歌舞为主,扮演的事实过于简单,还不能称为纯粹的戏曲。至当时的滑稽戏,则只是用动作、言语以讽刺时事,而不能合以歌舞,有戏而无曲,离正式的戏曲尚远。
戏曲的起来与宋代最有密接的关系。宋代的歌曲与杂剧的发展,实为元人戏曲的先驱。今略述如下:
宋代歌曲之通行者为词,宋人宴集,多歌词以侑觞。每歌本以一阕为度,只因词调多简短,不适宜于咏事,故有继续歌咏一曲以叙一故事者。如赵得麟(北宋元祐时人)的《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用十首《蝶恋花》来咏《会真记》之事。此种叠词,宋人往往用之合鼓而歌,谓之“鼓子词”。鼓子词盛行于南宋民间,陆游有诗咏云:
斜阳古柳赵家庄,
负鼓盲翁正作场。
身后是非谁管得,
满村听说蔡中郎。
鼓子词之为用,只以应歌唱而不协以跳舞。其歌舞相兼者,宋人称为“传踏”(亦称“转踏”,又称“缠达”)。演法以歌者组成男女二队,男队叫作“小儿队”,女队叫作“女弟子队”。先由参军登场召集,叫作“勾队”;演时带歌带舞,叫作“队舞”;舞毕散班,叫作“放队”。其词仅用一曲反复歌之(例见曾慥《乐府雅词》)。“传踏”之外,宋人乐曲尚有“曲破”“大曲”“鼓吹曲”“赚词”等,皆兼歌舞,而用曲较繁于“传踏”。至“诸宫调”则合数宫调中的各曲以咏一事,用曲尤繁,已渐近元曲矣。
宋人杂剧是随着音乐歌舞而发展的。北宋杂剧尚只限于滑稽嘲笑,至南宋的杂剧则已为搬演故事。有唱曲,有说白,剧中所用脚角亦较复杂。据周密《武林旧事》等书所载,当时剧角已有“戏头”(一作“末泥”)、“引戏”、“次净”(一作“副净”)、“副末”、“装旦”、“装孤”诸目,戏剧的规模已渐次完备。至于剧本,则多撰自教坊。《武林旧事》载宋之官本杂剧段数,多至二百八十本。今皆不传。
至于金代则“院本”(院指行院,娼妓所居,院本即妓院演唱之剧本,就是杂剧)与“诸宫调”(诸宫调体乃小说的支流,而被以乐曲者),盛行一时。可惜当时的院本六百九十种,今亦全数亡佚。遂使宋金杂剧,无一存者。今仅传金人董解元的《西厢搊弹词》(一名《弦索西厢》)一种,为诸宫调体,有曲有白,是用优人弦索弹唱的。此种搊弹词虽不能说是剧本,然与元曲的关系已甚接近(元曲中所用各牌名,很多本于董词)。至元时,剧中加上动作,唱白全用代言,便衍成完全的戏曲。
戏曲一名“词余”,可分为散曲、杂剧与传奇三种。散曲又分小令与套数。小令只用一曲,与宋词略同,合一宫调中诸曲以成套数(一称散套);套数组合而成杂剧,传奇则又为杂剧之繁衍。
元曲以杂剧最盛,其形式与内容,较之宋金的杂剧院本及诸宫调又有不同。王国维在他的《宋元戏曲史》上说得很清楚:
元杂剧之视前代戏曲之进步,约而言之,则有二焉:宋杂剧中用大曲者几半。大曲之为物,遍数虽多,然通前后为一曲,其次序不容颠倒,而字句不容增减,格律至严,故其运用亦颇不便。其用诸宫调者,则不拘于一曲,凡在同一宫调中之曲,皆可用之。顾一宫调中,虽或有联至十余曲者,无大抵用二三曲而止。移宫换韵,转换至多,故于雄肆之处,稍有欠焉。元杂剧则不然,每剧皆用四折,每折易一宫调,每调中之曲,必在十曲以上。其视大曲为自由,而较诸宫调为雄肆。且于正宫之[端正好][货郎儿][煞尾],仙吕宫之[混江龙][后庭花][青哥儿],南吕宫之[草池春][鹌鹑儿][黄钟尾],中吕宫之[道和],双调之[□□□][折桂令][梅花酒][尾声],共十四曲,皆字句不拘,可以增损,此乐曲上之进步也。
其二,则由叙事体而变为代言体也。宋人大曲,就其现存者观之,皆为叙事体。金之诸宫调,虽有代言之处,而其大体只可谓之叙事。独元杂剧于科白中叙事,而曲文全为代言。虽宋金时或当已有代言体之戏曲,而就现存者言之,则断自元剧始,不可谓非戏曲上之一大进步也。此二者之进步,一属形式,一属材质,二者兼备,而后我中国之真戏曲出焉。
元曲的结构甚严,其组织上的显明的特征,有数点是值得特别加以说明的:
(一)每剧四折,四折不足时,加上一楔子。亦有五折或六折者,然为罕见的例外。
(二)每折由一宫调中的各曲组合而成,其用曲往往每折在十曲以上,用韵则每折一韵到底。
(三)每折一人独唱,独唱者限于正末或正旦。其他杂角,只有说白。唱曲者为主,说白者为宾,故他们的对话,叫作“宾白”。
(四)每剧由科、白、曲三者组织而成。科是动作,白是对话,曲是唱词。
(五)元剧用的角色,共有九种,其名称为“正末”(即“正生”)、“副末”、“狚”(即“正旦”)、“狐”(即“外”)、“靓”(即“净”)、“鸨”(即“老旦”)、“猱”(即“贴旦”)、“捷讥”(即“丑”)、“引戏”(即“杂脚”)。
元曲的渊源及其组织,大体已讲明如上。至于元曲的艺术上的价值、元曲的作者及其作品,且让下章来叙述吧。
元代的戏曲(下)
元代科举废弃甚久,一般文人词客,怀才莫遇,多寄情于文学,以呈露其才华。戏曲为新兴的通俗文学,且可扮演登场,以娱耳目,为民间之所欢迎,文人自亦乐于撰作,以播文名,兼抒胸臆。因此元曲便勃然而兴盛起来。
元曲初不为世所重,一般正统文学家至视曲为文学中的末技,以为卑下不足道;然而,元曲固元代文学的精华也。明人韩文靖即以关汉卿的杂剧来比司马迁的《史记》,清人焦循则把元曲与唐诗、宋词并称,近人王国维论元剧的文章,尤有适当的赞美语。他说:
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的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的感想与时代的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
就元曲的一般而论,元曲实有两种共同的特点是谁也不能否认的:第一,它是纯粹的戏剧;第二,它是社会的写实。因为元人作剧,只是当作戏剧写,故能写得“自然”;因为他们的剧本是写真实的社会,故尽量地使用当代的方言俗语,而成为社会化的通俗文学。
至于元曲之艺术描写上的特色,则不可一概而论,我们是要就作者的个别造诣而加以评判的。据明宁献王的《太和正音谱》上所评,元代优秀的戏曲作家共有一百八十七人。可惜后来元曲的佚亡甚多,今有作品传世者,只有四十三家。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取这些剧作家之有时代可考者,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期 蒙古时代(1234——1276)
第二期 一统时代(1277——1340)
第三期 至正时代(1341——1367)
第一时期是元曲的草创时代,也就是元曲的黄金时代,名手最多,成绩最繁。其中尤以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马致远四家,为最杰出。
关汉卿,号已斋叟,大都人。金末,以解元贡于乡,后为太医院尹。金亡不仕。他是元曲的开山大师,与白朴、马致远、郑光祖齐名,号称“元曲四大家”。王国维称他:“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所作杂剧至多,共计六十三种,今仅存十三种。以《窦娥冤》及《救风尘》二剧最佳。《窦娥冤》为有名的悲剧,叙窦娥被杀后,天忽降大雪似鸣冤,为今京剧《六月雪》之所本。《救风尘》则叙妓女赵盼儿从周舍手里把她的密友宋引章救出来。此剧的结构与描写均至佳,今举其第三至四折中一段隽妙的说白为例:
[正旦(即赵盼儿)云]周舍,你来了也。
[周舍云]我那里曾见你来?我在客火里,你弹着一架筝,我不与了你个褐色绸段儿?
[正旦云]小的,你可见来?
[小闲云]不曾见他有什么褐色绸段儿。
[周舍云]哦,早起杭州客火散了,赶到陕西客火里吃酒,我不与了大姐一分饭来?
[正旦云]小的们,你可见来?
[小闲云]我不曾见。
[周舍云]我想起来了,你敢是赵盼儿么?
[正旦云]然也。
[周舍云]你是赵盼儿,好,好!当初破亲也是你来。小二,关了店门,则打这小闲。
[小闲云]你休要打我,俺姐姐将着锦绣衣服一房一卧来嫁你,你倒打我?
[正旦云]周舍,你坐下,你听我说。你在南京时,人说你周舍名字,说的我耳满鼻满的,则是不曾见你。后得见你呵,害的我不茶不饭,只是思想着你。听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恼?周舍,我待嫁你,你却着我破亲。我好意将着车辆鞍马奁房来寻你,你刬地将我打骂。小闲,拦回车儿,咱家去来。
[周舍云]早知姐姐来嫁我,我怎肯打舅舅?
[正旦云]你真个不知道?你既不知,你休出店门,只守着我坐下。
[周舍云]休说一两日,就是一两年,您儿也坐的将去。
(宋引章上,骂了赵盼儿,下)
[正旦云]周舍,你好道儿!你这里坐着,点的你媳妇来骂我这一场。小闲,拦回车儿,咱回去来。
[周舍云]好奶奶,请坐。我不知道他来;我若知道他来,我就该死!
[正旦云]你真个不曾使他来?这妮子不贤惠,打一棒快球子。你舍的宋引章,我一发嫁你。
……
[周舍云]小二,将酒来。
[正旦云]休买酒,我车儿上有十瓶酒哩。
[周舍云]还要买羊。
[正旦云]休买羊,我车儿上有个熟羊哩。
[周舍云]好好好,待我买红去。
[正旦云]休买红,我箱子里有一对大红罗。周舍,你争什么哪?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周舍回家,休了宋引章。宋携休书与赵盼儿同逃。为周舍所觉察了,追至。周骗回休书,咬碎。)
[外旦(即宋引章)云]姐姐,周舍咬碎我的休书也!
[旦上救科]
[周舍云]你也是我的老婆。
[正旦云]我怎么是你的老婆?
[周舍云]你吃了我的酒来。
[正旦云]我车上有十瓶好酒,怎么是你的?
[周舍云]你可受我的羊来。
[正旦云]我自有一只熟羊,怎么是你的?
[周舍云]你受我的红定来。
[正旦云]我自有大红罗,怎么是你的?——引章妹子,你跟将他去。
[外旦怕科云]姐姐,跟了他去就是死。
[周舍云]休书已毁了,你不跟我去,待怎么?
[外旦怕科][正旦云]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书!
关汉卿最长于描写妓女的心情,有人把他比词中的柳永,真是很确切呢。此外他所作杂剧之存者,尚有《续西厢》《西蜀梦》《拜月亭》《谢天香》《金线池》《望江亭》《单刀会》《玉镜台》《调风月》《蝴蝶梦》《鲁斋郎》诸剧。
王实甫,大都人。其生平不详,年代与关汉卿略同。宁献王《太和正音谱》称其剧词:“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所作杂剧十四种,今存《西厢记》与《丽春堂》二种。《西厢记》是元曲里面最伟大的作品,其事实系根据于元稹的《会真记》而加以补充,复以《董西厢》的曲文为蓝本而编撰成的伟著。其词藻的美艳,罕有伦比。例如:
[越调][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零,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一本三折)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四本三折)
要在《西厢记》里面找寻荡人心魄的文字,真是美不胜收。其描写最哀艳动人的,我以为要算第四本第三折中叙别情的一幕:
[正官][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以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幕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什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王作共计四本,最后叙述至剧中的主角张生与崔莺莺订婚,而以悲惨的离别作结,结构至美。关汉卿作《续西厢》,殿以才子佳人成婚的大团圆,实为画蛇添足;然其丽词俊语,亦不减王本,例如:
[沉醉东风]不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他急穰穰却才来,我羞答答怎生觑?将腹中愁恰待申诉,及至相逢,一句也无,刚道个:“先生,万福!”(第四折)
这段短短的描写,把儿女的情怀完全吐露出来了。
白朴(1226—1306后),字太素,一字仁甫,号兰谷先生,隩州人,后居真定。金亡后不仕,徙家金陵,放情于山水间,以诗酒自娱,著有《天籁词》二卷。所作杂剧十七种,今存《梧桐雨》与《墙头马上》二种。《墙头马上》系爱情喜剧,无甚特色;《梧桐雨》最负盛名,其内容系本于陈鸿的《长恨歌传》,叙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恋爱史事。最好的是第四折,唐明皇于贵妃死后,秋夜独听梧桐雨的一段,最为出色动人,例如:
[笑和尚]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疏剌剌,刷落叶被西风扫;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厮琅琅,鸣殿铎;扑簌簌,动朱箔;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真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三煞]润濛濛,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妆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翩;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论者称白朴的曲“高华雄浑”,如“鹏抟九霄”;而其言情处,则备极哀艳婉曲,自是元曲第一流作家。
马致远(约1250—1321后),字东篱,大都人。曾任职江浙行省。所作《秋思》为套数中第一,其小令《天净沙》亦为千古绝唱,词云: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按:此词亦题无名氏作)
马氏杂剧旧传十四种,今存六种,即《汉宫秋》《青衫泪》《岳阳楼》《陈抟高卧》《荐福碑》与《任风子》,另有与人合撰的《黄粱梦》。最有名的杰作是《汉宫秋》,叙汉元帝时王昭君出塞故事,第三折中写元帝别其所爱的昭君后,回驾宫廷的凄凉情状最为出色: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圈场。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马致远之曲,典雅清丽,情深文明,宁献王品曲列为元人第一。此虽不免推许过甚,然作者实为元代极可矜贵的剧作者,自是无疑的。
元代第一时期的剧坛,除上述诸名家外,其较次的作者,尚有杨显之传《临江驿》与《酷寒亭》二种,张国宝传《汗衫记》《薛仁贵》与《罗李郎》三种,石子章传《竹坞听琴》一种,高文秀传《双献功》《谇范叔》及《遇上皇》三种,郑廷玉传《楚昭王》《后庭花》《忍字记》《看钱奴》及《崔府君》五种,李文蔚传《燕青博鱼》一种,李直夫传《虎头牌》一种,吴昌龄传《风花雪月》与《东坡梦》二种,武汉臣传《老生儿》《玉壶春》及《生金阁》三种,王仲文传《救孝子》一种,李寿卿传《伍员吹箫》及《月明和尚》二种,尚仲贤传《柳毅传书》《三夺槊》《气英布》及《尉迟恭》四种,石君宝传《秋胡戏妻》《曲江池》及《紫云庭》三种,纪君祥传《赵氏孤儿》一种,戴善甫传《风光好》一种,李好古传《张生煮海》一种,孟汉卿传《魔合罗》一种,李行道传《灰阑记》一种,孙仲章传《勘头巾》一种,岳百川传《铁拐李》一种,康进之传《李逵负荆》一种,孔文卿传《东窗事犯》一种,张寿卿传《红梨花》一种。
第二时期的元剧作家,能称为第一流名手的只有郑光祖一人,次之则有宫天挺与乔吉。
郑光祖字德辉,平阳襄陵人。以儒补杭州路吏。病卒,火葬于西湖的灵芝寺。他的作风清丽馨逸,为后世所宗。宁献王《正音谱》称:“其词出语不凡,若咳唾落乎九天,临风而生珠玉,诚杰作也。”所作杂剧十九种,今存《梅香》《倩女离魂》《周公摄政》及《王粲登楼》四种。前二种最佳。《梅香》系叙述一段恋爱故事,情节颇似《西厢记》。《倩女离魂》的内容则全本于唐人陈元祐的《离魂记》,描写至为佳美,如第三折中的: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数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玕翠。
郑氏才华即此可见一端,其后元之剧作家即无特等人物矣。
宫天挺字大用,大名开州人。历学官,除钓台书院山长。卒于常州。他的作品以雄劲著名,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称他:“瘦硬通神,独树一帜。”所作杂剧六种,今仅存《范张鸡黍》一种。
乔吉(一作乔吉甫)(?—1345),字梦符,号笙鹤翁,又号惺道人,太原人,美容仪。他的小令风格清丽,有《惺惺道人乐府》一卷。所作杂剧十一种,今存《金钱记》《扬州梦》与《玉箫女》三种。
此外,这时期的作家,尚有杨梓传《霍光鬼谏》一种,范康传《竹叶舟》一种,金仁杰传《萧何追韩信》一种,曾瑞传《留鞋记》一种。
至于至正时代,元曲转入第三时期,已经衰败不堪了。今所知者,仅秦简夫传《东堂老》与《赵礼让肥》二种,萧德祥传《杀狗劝夫》一种,朱凯传《昊天塔》一种,王晔传《桃花女》一种,皆为平庸之作。
除上述以外,时代不明者又有四家,即王伯成传《贬夜郎》一种,狄君厚传《介之推》一种,李致远传《还牢末》一种,杨景贤传《刘行首》一种。又有作家姓名不详者,有《七里滩》《博望烧屯》《替杀妻》《小张屠》《陈州粜米》《鸳鸳被》《风魔蒯通》《争报恩》《来生债》《硃砂担》《合同文字》《冻苏秦》《小尉迟》《神奴儿》《谢金吾》《马陵道》《渔樵记》《举案齐眉》《梧桐叶》《隔江斗智》《盆儿鬼》《百花亭》《连环计》《抱妆匣》《货郎旦》《碧桃花》《冯玉兰》,共二十七种。
以上总录曲本一百十八种,元剧之存者大概尽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