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文学
汉代文学的倾向
由先秦至汉代,文学的进展也跟着时代及政治的推移,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新时代的文学之形成,当然决不是偶然起来的,而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密切的因果关系。现在我们研究汉代文学,首先便要从事于讲解汉代文学所受当代的影响而起的几种反应:
第一,汉代的文语已经分离,贵族化的古典文学因以起来。——在秦以前,经过很长的封建割据时期,不但各国的言语不同,即各国的文字也各不相同。秦始皇既统一中国,为巩固统一的文化基础,自有实施文字统一政策之必要。故一方面改大篆为小篆,制成一种简省的文字,以便于通行;一方面又以政府的命令,要全国“书同文”,把各种歧异的字体悉行废除。自从这种文字统一政策实施奏效以后,果然把许多怪异的方言淘汰掉,而有通行全国的简便文字了。有了这种简便通用的文字,对于智识文化的保存与发扬,自然容易致力;但从此,文体和语体却越离越远了。我们知道,虽说在秦以前已是文语不能一致,好在那时的文字还没有定于一律,各国的文字每随各地的方言俗语而变,故文与语虽分离,还不会相距过远。至秦以后,文字有了定型,不能随方俗而变,久了便变为不容易懂的典雅的古文,文与语便完全异道而扬镳了。这样文体与语体极端分化的结果,使学习文字便成一件艰难的事;又因教育不能普及,遂使习用文字成为少数人的专业。这样一来,文学的领域也跟着文语的分离而划分为两个色彩不同的范围:一部分仍旧是老百姓们用口语讴唱的平民文学;一部分是文人学士用古文写的贵族化的古典文学。古典文学可以说是始于汉代。因为当时的政府要用一种统一的典雅的古文,来作教化的工具,造就了一班专门使用古典文字的人才出来。于是使用古典文字,即作古文,便成为文人的特殊技能。因此贵族化的古典文学便大发达于汉代。
第二,汉代是儒教的学术思想最盛行的时代,文学一科也被笼罩在儒教的思想之下,埋没了独立的正确的文学观念,故文学得不到健全的发展。——我们知道,汉代自武帝设立五经博士,罢黜百家,定儒术于一尊以后,一切都儒教化了。一部最有文学价值的《诗经》,也因此竟被一班腐儒解释得变成一部伦理学讲义了。一般有天才的文人,都用其心力去做有益于社会国家的文章著述,至于纯粹的抒情诗竟没有人去问津。虽说当时也产生了许多赋的作家,但都是另有所为而作,并没有忠实于文学的严正精神。例如扬雄总算很喜欢作赋,他还不免嘲笑赋体,说是“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由此可知当代对于文学还不免视为小技,还没有认识文学的必要及其独立的珍贵的地位,故不免以余力而为之,文学的发展自难臻于健全。所以汉代文学作品的数量虽说很不少,但论其价值,则很有限(民间文学又当别论)。直至汉末,始有一班忠实而献身于文学的文人起来,始造成文学的黄金时代。
第三,政府豢养文人,文学变为政治的工具,此亦汉代文学进展中的一大厄运。——汉代是经过东周至秦五六百年混战之后,新得到的一个长期的太平统一时代。中间虽经过几度的变乱,而为时甚暂。前后计算起来,实有三百多年的治安期。在这三百多年的治安期间所形成的文学是什么?就是典雅富丽,歌颂太平盛德的辞赋文学。因为当代那些富贵安乐惯了的帝王,多把文学当作一种消遣的玩意儿,极力奖励提携天下的文人去作粉饰太平的富贵文章。而当代一般穷文人,却都靠着作这种富丽堂皇的辞赋,以讨帝王的欢喜,以作升官发财的工具。他们的创作完全是为政治欲所驱使,没有丝毫艺术的动机。这自然不会有伟大的创作品出来。
由上面所讲的三点看来,则虽说汉代的文学风气很浓,虽说文人辈出,作品日繁,对文学上有新的贡献;但这种新贡献绝不曾使我们发生快感。我们只觉得先秦时代文学发展的那一股活跃的生机,到汉代已被压迫斩伐殆尽了。这是很显然的,在先秦时代的作者,都带着无所为而为的自由精神去创作,只知道讴歌自己的生命情思,这是先秦文学的伟大矜贵处。可惜到了汉代,文字古典化了,文学被视为小技,而且工具化了,试问如何能作出真挚而有价值的作品来?加以汉代是个一切都倾向复古的时代,文学模拟之风因以极浓。鼎鼎大名的汉代文豪扬雄,即是以善模著称于世。他的一切著作都是模拟的,文学的作品如《反离骚》《广骚》《畔牢愁》《羽猎赋》《长杨赋》《解嘲》《解难》《剧秦美新》及《连珠》等,竟无一篇不是出于拟作。此外的文人如枚乘、冯衍、班固及张衡等,皆以模拟见称。这种模拟的风气的造成,不仅阻碍汉代文学的发扬光大,流毒于后世文坛者更深。两千年来文人方面的文学多偏重模拟,实汉代首倡模拟文风为之厉阶。
话虽如此,我们讲汉代文学当然不仅只注意到文人方面,也许真正能代表汉代的还是民间文学,也许汉代的民间歌儿比文人的辞赋更有价值,更有优美的影响于后世文坛呢。这些且让后面去细讲吧。我们在这一章是要大概讲明汉代文学的渊源及其潮流风气,故略述如上。
汉代的辞赋
先秦时代的文学,最初只有诗歌。根据传统的说法,诗有六义,赋是诗的一义。但这只是说赋是诗的一种直陈式的作法,并不是说赋是一种独立的文体。屈原是被称为赋体的开山大师的,然他作的《离骚》诸篇,都是长篇的韵文抒情诗,实不容称之为赋。直到荀况、宋玉,才创立赋名。所以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说:
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自荀况、宋玉作赋以后,大家都“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汉书·艺文志》),于是赋的形式与内容完全与诗不同。到了汉代,赋便成为一种独立的重要文体了。可是,赋在事实上,虽已成为一种独立的与诗对抗的文体,但要它下一个定义,解释它这种文体的特性,仍旧是很困难的。虽有许多古人的解说,仍然不能得其要领。例如刘熙的《释名》上说:
赋,敷也,敷布其义谓之赋。
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
直陈其事,寓言写物,赋也。
挚虞的《文章流别论》上说:
(赋)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
刘勰的《文心雕龙》上说: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这上面许多解说,都没有明白说出“赋是什么”,不过是指明作赋要铺敷夸饰而已,使我们仍旧不能明了赋体的真意义。其实,赋本是作诗的一种方法,并非独立的一种文体,不过后来的文人,喜欢使用这种作法,遂成诗的变体,而名之为“赋”。实则赋中之情韵浓厚者,皆是诗。只是到了汉代,作者“专取《诗》中赋之一义以为赋,又取《骚》中赡丽之辞以为辞”(吴讷语),于是赋乃变成一种淫丽的美文,以典雅丰缛为贵,便不能说是诗,只能算是界乎诗与文中间的文体而已。
赋是汉代文人的文学中最主要的部分。两汉的文人,几乎每一个都曾在赋里面贡献他的才力聪明。文学史家都说:“汉是赋的时代。”就赋的发展一方面说,这个话是一点不错的。
汉赋为什么突飞猛进地发达起来呢?我们分析赋在汉代之所以发达,实有两种必然的原因:
第一,先秦时代所产生的文学成绩有两种,一是诗歌,一是骚赋。诗歌多出自民间,遣词俚俗,非文人所优为。骚赋乃是通文的人所作的,先秦作者仅有屈原、宋玉几人,作品甚少,正有待于后之文人去发扬光大。
第二,汉代是太平的时代,政府要点缀太平,自然竭力提倡讴歌太平盛德的文学。赋体本是以“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为能事的,正是写太平文学的最好的文体。汉代的几个皇帝都喜欢辞赋一类的文学,于是文人都竞作赋,以求取功名,而赋遂繁。
汉之初期,即有赋家。陆贾、贾谊作赋最早。汉武帝前后,要算是赋的黄金时代,如大赋家枚乘、司马相如,都是这时候的作者。至宣帝成帝两朝,赋体益繁。据刘勰的记载,“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其盛可想。东汉赋坛,则以章和前后为最盛之期。直到汉末建安以后,文坛的风气才由赋移转为诗歌作中心的发展。
赋至汉代而繁,亦至汉代而弊。因为当时的文人,本没有忠实于文学的信念,他们作赋的目的,完全是基于“以文干禄”的念头。这样一来,赋体乃变成文人作政治企图的一种工具,作品的价值亦因之而低落了。所以,如果从质的方面来估计汉赋的价值,那是显然要使我们大失所望的。
汉代的赋家,第一个当数司马相如(约公元前179—前118),这是无疑的。王世贞说:“长卿之赋,赋之圣者也。”(《艺苑卮言》)司马相如的赋是否能够称“圣”,诚然是个疑问,但他确是以赋独步两汉的。
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史记》称他“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客游梁,与文士邹阳、杖乘、严忌等见知于梁孝王,作《子虚赋》。会孝王卒,相如返而家贫,无法生活。因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趋往依之。宴于富人卓王孙家。适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相如以琴挑之,文君夜奔相如,乃相偕驰归。后因家徒四壁,无以为活,复往临邛。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自著犊鼻裈,与保佣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耻之,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遂成富人。相传相如得在武帝朝做官,是因蜀人杨得意为狗监,随侍武帝,武帝读了相如的《上林赋》,恨没有与作者同时,杨得意乃告诉武帝,都是他的同乡司马相如的作品。武帝即召见相如,相如乃再赋《上林》,因得为郎。后以通西南夷有功,拜孝文园令。卒于茂陵。据说是因色欲过度,以消渴疾死的。
相如本是一个轻薄无赖的文人,他的人格毫不足取。他的赋也都是些堆砌词藻的浮艳文字,并没有表现自己的个性的作品。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相如有赋二十九篇,今所传者仅六篇:
(1)《美人赋》(?)
(2)《上林赋》(以上二篇游梁时作)
(3)《长门赋》(居蜀时作)
(4)《子虚赋》
(5)《哀二世赋》(?)
(6)《大人赋》(以上三篇武帝召见后作)
其实这六篇赋还不尽是相如的手笔,《美人赋》与《哀二世赋》疑是后人伪托之作,可靠的赋只有四篇。就这可靠的四篇说,《子虚赋》与《上林赋》是写田猎的事,《大人赋》是写神仙的事,都是迎合帝王心理而作的,虽有闳丽的词藻,绝无文艺价值可言。《长门赋》也是受武帝后陈氏的黄金贿买而作的,但系抒写恋情,题材较有意味,末一段写弃妇的哀怨,最佳: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传说汉武帝读了这篇赋,陈皇后复得宠幸,可见这确是一篇能感动人的作品。
平心而言,相如的赋“材极富,辞极丽”,实是一位有才气的作家。可惜他不用文学来抒写自己的实感;徒然夸饰大言,为浮靡淫丽之辞,以献媚于帝王。这样浪费了自己的才华,终无矜贵的文学成绩而言,这是我们很替相如惋惜的。
汉代的赋家,只有司马相如是唯一以赋著名的,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其他的作者往往以经史学家或政论家兼为赋作家。其最著称的,有贾谊、枚乘、严忌、董仲舒、严助、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扬雄、班固、张衡诸人。
贾谊(公元前200—前168),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后为人所忌,攻击他“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谪往长沙,为长沙王太傅。后拜梁怀王太傅。卒年三十三。他长于作议论文,《过秦论》最有名。有《贾长沙集》。他的赋以《鵩鸟赋》与《吊屈原赋》二篇最著。
枚乘(?—前140),字叔,淮阴人。初为吴王濞郎中,景帝召为弘农都尉。后游梁,孝王敬为上宾。武帝即位,以安车蒲轮征乘,死于途(公元前140)。《汉书·艺文志》称其赋有九篇。最有名的是《七发》,后人的《七激》《七兴》《七广》《七辩》《七依》《七说》《七蠲》《七启》《七释》《七命》《七徵》《七讽》等,皆系受《七发》的影响而作。
严忌,姓庄,东汉时避明帝刘庄讳被改称严,会稽吴人。初事吴王濞。吴败,游梁,与邹阳、枚乘受知于孝王,忌名尤盛。世称庄夫子。《汉书·艺文志》称其赋二十四篇。
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广川人。武帝时为江都相,后为胶西王相,以病免。他是一位有名的经学家,著有《春秋繁露》《董子文集》。他的赋有《悲士不遇赋》等篇。
严助(?—前122),严忌之子,会稽吴人。郡举贤良对策,武帝擢为中大夫。建元中,拜会稽太守。后坐淮南王刘安叛党,被杀。《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三十五篇。
东方朔(公元前154—前93),字曼倩,厌次人。武帝时官至太中大夫,后为中郎。他为人诙谐自喜,善于写滑稽的文章,作赋只是他的末技。
枚皋(约公元前156—?),字少孺,乘之子,淮阴人。武帝拜为郎。他为人亦诙谐,善辞赋,时以比东方朔。他下笔敏捷,所作赋多至一百数十篇。
王褒,字子渊,蜀人。宣帝时官至谏议大夫。《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十六篇,以《洞箫赋》最著。
刘向(约公元前77—前6),本名更生,字子政,汉之宗室。初为谏议大夫,元帝时为中垒校尉。向是一位儒学家,著《新序》《说苑》等书。《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三十三篇。
扬雄(公元前53—后18),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成帝时召对承明庭,奏《甘泉》《长杨》等赋。后官于王莽。他的著作甚多,有《太玄》《法言》《方言》等书。作赋多仿屈原与司马相如。尝依《楚辞》作《反离骚》《广骚》诸篇,开后世竞事模拟的风气。《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十二篇。
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人。明帝以为郎,典校秘书。后迁玄武司马。窦宪出征匈奴,以固为中护军,宪败,固被捕死狱中。固是历史上有名的史学家,著《汉书》著称于世。他的辞赋亦有名,最著的是《两都赋》。
张衡(78—139),字平子,南阳人。安帝征拜郎中,迁太史令。顺帝时出为河间相,征为尚书卒。他的《两京赋》写了十年,最有名于世。
以上共录十二位汉赋家。此外以赋著称者尚有邹阳、朱买臣、吾丘寿王、终军、严葱奇、张子侨、冯衍、崔篆、杜笃、傅毅、李尤、崔骃、王逸、赵壹、边让、蔡邕、郦炎许多人。他们都是些皇帝的清客,御用的文人;他们都是靠着作赋的一点技艺讨官做,讨钱用;他们所作的赋多是应制的,多是讴歌盛世、颂扬盛德的,献给皇帝作“娱悦耳目”的娱乐品,被视为“倡优博弈”一流的玩意儿。于是赋在文学里面的意义便死了,汉代文人所作的辞赋便和明清文人所作的八股文同样地全无价值了。
汉代的诗歌
汉代的文学是分两路发展的:一路是文人的正统文学,他们的作品拼命地趋向典雅一途,造成所谓汉赋的成绩;一路是民间的文学,他们的作品仍然是朴实的抒情诗。
做典雅丰缛的、歌功颂德的长篇辞赋,是文人的专业,民间的作者是做不来的。他们只晓得歌唱,撰几支歌儿唱唱,喊出他们心头的喜怒、生活的苦乐。先秦时代的民众已经撰制出来无数的歌谣了,汉代的民众自然也同样地会撰的,如刘邦的《大风歌》便是汉代最早的一首歌谣: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史记》说刘邦削平了西楚,统一天下,大富大贵而归故乡,召集故人父老子弟来佐酒,这时他心中十分畅快,便撰了这一支歌儿给故乡的孩子们唱。刘邦本是一个亭长,自然不懂作典雅的辞赋,只会作这种俚俗的歌儿。但是你看,这支歌儿可真作得不坏,只是二十三个字,便把作者的喜悦气概与匹夫骤得富贵的患得患失的心理,写得跃然纸上。
武帝时候,有倡家子弟李延年,因他的妹李夫人得幸于武帝,他也跟着得宠。有一天,他在武帝面前跳舞,唱了一支赞扬阿妹美丽的歌,以媚武帝。那支歌也很好: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今所传的古辞,都是汉代街陌的谣讴,都是些指不出作者姓名的作物。自汉武帝设置一个国立的音乐机关,叫作“乐府”(即后世的“教坊”),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把四方传唱的歌谣都收到“乐府”中去,因此,当时的俚俗民歌始得传于后世。
汉代的民歌有些是纯粹给歌的,如《江南可采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歌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用好听的音节,唱出采莲时的快活而已;读来却何等的朴素、自然。又如《上留田行》,也是一首地道的民间歌谣(《乐府诗集》认为是曹丕所作):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
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
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
贫贱亦何伤?上留田!
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
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这是一首极好的民歌。“上留田”三字用在句尾有声无义,只是用来谐韵的。我以为这种朴素的歌绝不是贵为帝王的曹丕作得出来的,但也许经过他的修改而成。大概古代的歌谣,经过文字写定的时候,总不免要受写定者的修改的。故我们现在所诵读的古歌辞,很多竟是半文半俗的诗歌,不像是纯粹口白的歌谣了。
汉代的歌辞有很多是描写当代民众社会情形的作品,有很多感动人的悲剧诗。如写战争残暴的《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与《战城南》同工并妙的非战诗歌有《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汉代的歌辞,从文字方面看,是以朴素为其特长,这种长处是每一首歌辞都具备的;若从艺术方面看,也有很多描写的技术极佳美的作品,最好的如《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首诗虽仅八十字,却活绘出夫妇三口子的一幕剧,是一篇描写极经济的短篇小说。
写家庭间的痛苦,最哀感人的要算《孤儿行》: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气动,草萌芽,三月桑蚕,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乱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沈德潜称道这首诗说:“极琐碎,极古奥,断续无端,起落无迹。泪痕血点,结缀而成。”这真是一首血和泪凝成的作品,这种作品绝不是只知粉饰太平的汉赋家所能作出来的。
古歌辞中也有很多的艳歌,写得最动人的莫如《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有所思》也是一首绝妙的恋歌: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两首诗语意直率,表情深挚,文字简朴而有气力,当是恋歌中的圣品。此外整齐的五言诗中写艳情的,如《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窕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
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相传这是辛延年的作品,辛延年是一位无名作家,他的这首诗应归入平民文学的范围。同样描写的还有一首有名的《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羽林郎》和《陌上桑》真要算汉代民间艳歌中的双绝:就文学的技术讲,《陌上桑》尤为特色。汉代民间文学继续着数百年的发展,产生了无数的民歌。整齐的五七言诗都在民间酝酿成熟了,试验成功了。特别是五言诗的成绩最大,如《陌上桑》已经是二百六十五字的有组织的叙事长诗,完全不是歌谣的形式了。故到了东汉末年产生伟大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实在是理想得到的事。
《孔雀东南飞》是一首一千七百八十五个字的长诗,徐陵《玉台新咏》录此诗,并为之序说:“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迫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此诗全文如下: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话!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蒇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谢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瞑,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首空前的、仅有的、哀艳动人的长诗创作。这样朴素无华的文字,写得真是真挚、诚实,宛如一幕真实的悲剧扮演在我们的面前。作者描写的技术真是高妙,他把剧中四五个人物——仲卿、仲卿母、兰芝、兰芝母及兄——各个不同的个性,都很生动地抒写出来。全文虽有一千七百余字之多,但我们读了,一点也不觉冗长。全篇的结构,恰如一件无缝的天衣。不但可作文学名著读,还可以当作古代妇女生活史读。
老实说,汉赋只不过是当代贵族社会一种时髦的妆饰品、娱乐品而已;真正的时代文学、社会文学,真正有价值的文学,还是要算这些民间的诗歌呢。
五言诗和七言诗都是起源于民间,是无可怀疑的。民间的歌谣初无一定的格式,他们任意地撰制,有时作出长短其句的歌,有时作出句调整齐的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歌。后来大家作五言和七言作得顺手,唱得顺口,形式又整齐美观,大家便都不约而同地趋向作五七言诗一途,五七言诗便自然地发达起来。就中五言诗的发达又早于七言,我们看汉代的民间诗歌,以五言诗为最多,而且作得很长篇的出来了。
文人的诗歌是受了民间诗的影响才产生的,起来很迟。旧说《古诗十九首》中有枚乘的作品,推为五言诗的始创者;又有说李陵、苏武的《河梁赠答》等诗为五言诗之祖。这是压根儿错误了的。不但枚乘、李陵和苏武没有作过诗,所有的西汉文人并没有一个曾作诗的,《古诗十九首》和《河梁赠答》等诗也不一定是西汉的作品。
说《古诗十九首》中有枚乘的作品始于刘勰,他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文心雕龙·明诗》篇)这还是疑似之言,至徐陵编《玉台新咏》则直录《古诗十九首》中之九首为枚乘作。这是不可靠的。在徐陵之前有萧统,萧统的《文选》录《古诗十九首》,皆不题作者姓名;在徐陵之前又有钟嵘,钟嵘的《诗品》也说:“《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更推上去说,东汉人班固作的《汉书》里面的《枚乘传》,也没有说起枚乘作诗的话。我们知道枚乘是当代很有名气的文人,他如作了五言诗,决不会没有人知道。你看他作了一篇《七发》,引出后人多少的摸拟作品;倘使他创为五言新诗,定必轰动一时,人人争拟,何以竟“吟咏靡闻”?这都是解释不通的。
至于李陵与苏武的诗,虽萧统《文选》明载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武诗四首,钟嵘《诗品》也说“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但也是不可信的。班固的《汉书·苏武传》和《艺文志》也都不曾说起苏李有五言诗。
梁刘勰则对于所传西汉的诗根本怀疑,他在《文心雕龙·明诗》篇说:
(上略)至成帝(西汉末年),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一种新文体的起来,是经过长期的酝酿,逐渐演化而成立的,绝不是哪一两个文人所能独创出来的。西汉只有民歌,文人只会作淫丽铺张的古典赋,还不是他们作得出整齐完美的五言诗的时候。《古诗十九首》与《河梁赠答》等诗,绝不是西汉时期的作品,更不是西汉中年做文丐的枚乘、武夫的李陵、牧羊的苏武所能凭空创造的。其余,如卓文君的《白头吟》、班婕妤的《怨歌行》,都不是她们自己的作品,而且都是东汉或东汉以后的作品。
文人作诗,始于东汉。可稽考的如《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刘勰谓是傅毅之作;此外,班固有《咏史》,张衡有《四愁诗》。这时,文人盖已受着民间诗歌风气的影响了,有眼光的文人都开始试作诗歌了。至东汉末年建安时期,五七言诗歌很迅速地发展起来,便成为文人创作中的主要部分。
建安时期的文学
汉代文学至汉末起了一个大变化。
就时代说,东汉至灵帝献帝时,太平时代已经过去,天下已经很纷乱了。汉末的文人再没有那样安闲的工夫,花费百多天来作《子虚》《上林》,花费十年来写《两京赋》了。他们只好在戎马仓皇中横槊赋诗;他们只好在客居异乡的时候,登楼作赋。他们再也歌咏不出太平时代的美景胜事,再也作不出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一般人的赋出来了。
汉末的文人,是乱世的文人,他们写的是乱世的社会生活,是作者自己抑压不住的情感的流露。他们的作风,不是悲壮高旷,便是凄凉悲哀,不像以前的辞赋只是一味的“靡靡之音”了。这是汉末文学的特色。
在文学史上,这个时期的文学被称为“建安文学”(196—220)。
汉末文学,以建安时期为中心;这个中心时期的文学,又以诗歌为主干部分。这,显然是民间的歌谣发展到文人的社会里来了。
在建安前的百多年,已经有文人在试作诗歌,这是在前面说过了的,如班固的五言《咏史诗》。那时因为文人作诗的风气未开,故班固只是采用民间的诗体,而不敢模拟民间的作风,他的《咏史诗》实嫌伦理忠孝的气味太浓,作得并不好。直到章帝和帝之际,傅毅、张衡等出,才大胆地模仿民间的作风来作诗,才作出五七言好诗来。
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傅毅(?)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四愁诗
张衡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怏?
(《四愁诗》共有四节,这里选录二节)
张衡、傅毅们的赋都是读来令人烦厌的,而他俩这种模仿民间作风的诗却写得怪清新可爱,可见诗的时代是来了。
到了建安期,诗坛益繁盛。建安的文人虽一方面作赋,一方面作诗,但他们作出来的赋还比不上他们的诗。如曹植的《七哀诗》与《出妇赋》都是写少妇的哀怨的,而《出妇赋》实不如《七哀诗》写得好;这很显然证明诗体是比较赋体更为适宜于抒情写意的文学体裁。从建安时起,诗歌便成为正统文学的主干了。
建安期的文坛,曹氏父子实为领袖人物。他们都是天生多才的文学家,又复敬爱文士;以帝王的资格来提倡文学,使“天下才人,竞集魏都”,文学遂盛。
第一个要说的是曹操(155—220),字孟德,谯人。他在政治舞台上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在文学界亦是一个怪杰。他的作风凭着一团豪气,如天马行空,不可羁扼。试读他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风调悲壮,气魄沉雄。至他的《苦寒行》则更变为刚劲苍凉,不许第二人写得出来,其诗全文如下: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曹操半生戎马,指挥疆场,浩然雄气,直冲云霄;故他的作品力道甚足,风格甚高。只可惜他所传的作品不多。
曹丕(187—226)字子桓,操长子。他在政治上也是一位大野心家,把汉朝的帝国夺了。可是他的作品却绝没有雄劲气;风调清绮闲雅,婉约风流,《谈艺录》称其“资近美媛”。例如他的《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曹丕的文章也作得很好,他的《典论·论文》是古代一篇有名的文学批评。
在曹氏父子中最负文誉的要算曹植了,他是屈原以后最大的诗人,是建安期文坛的大权威。
植(192—232)字子建,丕之弟。相传他十岁即善属文,与曹丕并负文名,有“七步成章”的佳话。他为人“性简易,不治威仪;任性而行,饮酒不节”,完全是一个浪漫文人。虽贵为封藩之王,而为曹丕所忌,远徙他乡,郁郁不得志,后以愁苦过甚,病死,年只四十一岁。世称陈思王。
曹植的最大成就是在诗歌方面,他的诗歌受乐府古辞的影响甚深;今举他几首名诗为例:
七哀诗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美女篇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顾盼遗光采,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曹植以贵公子而处忧愁不堪之境,故所作多言哀情。他不仅怀想京都的时候,要兴“朔风”之叹;他就看见白鹤,看见蝉,看见鹦鹉,都要引起他的哀思,发为哀吟。在他的集子里面哀楚动人的诗至多。作者在这样桎梏的环境中,所想望的只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试读他的《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下来谢少年。
“飞飞摩苍天”只是曹植的幻想,这位薄命的诗人终于是困厄而死的。
钟嵘《诗品》列曹植诗为上品,并且称道他的诗说:“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这十六个字的批评,我以为说得很好。曹植的诗,声调谐协,字句精工,故论者称他“文如绣虎”。可是,从此便渐脱民间诗的俚俗风味——也可以说渐脱民间诗的好处——变成文人化的诗了,已渐开两晋六朝诗的绮靡风气了。
曹氏父子而外,号称“建安七子”(或称“邺下七子”)的孔融、阮瑀、陈琳、王粲、徐幹、应玚、刘桢,都是汉末的著名文士。曹丕《典论·论文》有一段批评七子的文章很好: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遣,于辞无所假,咸以自聘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非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俊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在七人中,孔融(153—208)早为曹操所杀。其余六子,都是曹家豢养的清客。说到他们的辞赋,大多数是些藻饰的文章,没有文艺价值的居多(曹植的赋亦不足赞美)。只有诗歌方面,还不少可举例者。如孔融哀儿死的《杂诗》,阮瑀(约165—212)写孤儿苦的《驾出北郭门行》,都是很能动人的作品。写得最哀楚动人的,要算陈琳(?—217)写边祸凄惨的《饮马长城窟行》: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这样绝妙的哀歌原是模拟乐府古辞而来的。
在七子中,王粲(177—217)要算最负文誉的一个。刘勰称他:“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文心雕龙·才略篇》)我们且举他一首有名的《七哀诗》为例: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这是写汉末大乱的情形,是一篇极好的悲剧诗。建安文人很喜欢用诗来写当代的社会问题,显然是受了乐府古辞的影响。在他们的赋里面是绝找不出这样有时代背景的作品。
说到这里,我们绝不可忘却还有一位多才的女作家蔡琰,她曾经写下一篇很长的《悲愤诗》,叙述汉末变乱时自己的遭遇,更是一篇凄怆动人的作品。
蔡琰是汉末有名的文学家蔡邕的女儿,有才学,初嫁卫氏,夫死无子,寡居娘家。于兴平年间,正值董卓乱时,她为胡骑掳去,居匈奴十二年,生二子。曹操怜蔡邕无嗣,派人用金璧将她赎回。后嫁董祀。这首诗是她回国后追述其经过的哀楚,全文共五百四十字: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得独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推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这篇诗是作者自写她的实感,是真血泪染成,故感人至深。建安时期的诗歌,这要算是第一篇巨制。
以上说的是汉末建安文学的大概情形。至建安末年,王粲、陈琳、徐幹、应玚、刘桢,都同时死了(217);阮瑀则死得更早(212);其他的文人如祢衡、杨修、路粹、吴质、丁仪、丁廙、邯郸淳、荀纬等,都先后殂落了;至魏文帝黄初(220—226)以后,曹丕和曹植也离开了人间。于是,灿烂的文坛,便如云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