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虽然已有三千多年的悠久的历史,但向来没有系统的文学史的记述。直至清末宣统二年(1910)林传甲氏始编成一部《中国文学史》,用为京师大学教本。这是文学史的第一部。至最近十余年来,文学史的专著乃风起云涌地出版。据我所知,已有下列二十种之多。

(1)《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

(2)《中国文学史》(曾毅)

(3)《中国文学史大纲》(顾实)

(4)《中国文学史》(葛遵礼)

(5)《中国文学史》(王梦曾)

(6)《中国文学史》(张之纯)

(7)《中国文学史》(汪剑如)

(8)《中国文学史纲》(欧阳溥存)

(9)《中国文学史纲》(蒋鉴璋)

(10)《中国文学史大纲》(谭正璧)

(11)《中国文学史略》(胡怀琛

(12)《国语文学史》(凌独见)

(13)《白话文学史大纲》(周群玉)

(14)《中国文学小史》(赵景深

(15)《中国文学进化史》(谭正璧)

(16)《中国文学ABC》(刘麟生)

(17)《中国文学史》(郑振铎

(18)《中国文学史》(穆济波)

(19)《白话文学史》(胡适

(20)《中国文学史》(胡小石

(其余,断代史如刘师培《中古文学史》;分类史如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等,皆未列入。)

这二十种编辑方法与选取材料各有异同的文学史专著,如果要加以细密比较地批评,恐怕写成一部十万字的书还不能说得清楚。好在我们在这里并没有详加批评的必要。但大体说起来,实有多数不能令我们充分地满意。在最初期的几个文学史家,他们不幸都缺乏明确的文学观念,都误认文学的范畴可以概括一切学术,故他们竟把经学、文字学、诸子哲学、史学、理学等,都罗致在文学史里面,如谢无量、曾毅、顾实、葛遵礼、王梦曾、张之纯、汪剑如、蒋鉴璋、欧阳溥存诸人所编著的都是学术史,而不是纯文学史。并且,他们都缺乏现代文学批评的态度,只知摭拾古人的陈言以为定论,不仅无自获的见解,而且因袭人云亦云的谬误殊多。就中以曾毅的《中国文学史》为较佳,然系完全抄自日人儿岛献吉郎之原作,又未能更正儿岛献吉郎氏之错误处,故亦不足取。至于最近几年的文学史作者,其对于文学观念之明了,自较前大有进步;编著文学史的方法亦较能现代化。只可惜这些著者对于中国文学多未深刻研究,编著时又多以草率成之,卒至谬误百出,如凌独见、周群玉之所著,其错误可笑之处真触目皆是。文学史书堕落至此,实堪浩叹!就中较能令我们快意的,则为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及谭正璧的《中国文学进化史》。赵著自有见解,行文隽美,但可惜只叙及文人方面的文学,而忽视最有价值的民间文学,即《诗经》亦在其摒弃之列,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谭著能将近代最进步的关于中国文学的著述,编辑成书,内容颇为完善,但其叙述的体例似嫌未妥,而小小的错误亦在书中常常发见。此外如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内容至为丰富,可作详细的参考读物,然至今仅见其发表中世卷的一小部分,无从批评其实质。刘麟生的《中国文学ABC》则嫌过于简略,胡怀琛的《中国文学史略》则简直是一本流水账簿,皆有不可掩护的缺点。严格点说来,我们认为满意较多的实只有吾家教授胡小石的《中国文学史》及吾家博士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胡小石先生的《中国文学史》讲稿,叙述周密,持论平允,是其特色;其缺点则亦嫌忽视民间文学的发展。胡适先生的《白话文学史》,论其眼光及批评的独到,实是最进步的文学史;只可惜过于为白话所囿,大有“凡用白话写的作品都是杰作”之概,这未免过偏了。如王梵志的诗究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竟劳胡先生在珍贵的篇幅上大书特书而加以过分地赞美呢?这真令我百读百思都不得其解!

中国到现在还没有一部理想的完善的文学史,其原因并不在这些文学史家没有天才和努力,实因中国文学史的时期太长、作者太多、作品太繁,遂使编著中国文学史成为一件极困难的工作。浅学如我,自然更不敢冒昧来担负这样重大的责任。但因自己六年前曾经写过一部《中国文学概论》(其上卷已由上海启智书局出版),内容过于简陋,自己时常想改作;去年夏天又重受书局之托,嘱我编写一部给大学和高中学生参考的文学史,乃决计着手编著。中间曾因事停顿数次。现因预备用为学校教本,遂将全书在短期中写定付印。我自知这本书必有许多偏枯的地方,但我也自信我的编辑方法、取材见解,是比较进步的。为求读者的深切了解,还有几点浅薄的意思,似乎必要向读者加以说明:

第一,文学向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文学即如章炳麟所说“著于竹帛之谓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即是说一切著作皆文学。这样广泛无际的文学界说,乃是古人对学术文化分类不清时的说法,已不能适用于现代。至狭义的文学乃是专指诉之于情绪而能引起美感的作品,这才是现代的、进化的、正确的文学观念。本此文学观念为准则,则我们不但说经学、史学、诸子哲学、理学等,压根儿不是文学;即《左传》《史记》《资治通鉴》中的文章,都不能说是文学;甚至于韩、柳、欧、苏、方、姚一派的所谓“载道”的古文,也不是纯粹的文学(在本书里之所以有讲到古文的地方,乃是借此以说明各时代文学的思潮及主张)。我们认定只有诗歌、辞赋、词曲、小说及一部美的散文和游记等,才是纯粹的文学。

第二,文学史的分期向无公认一致的说法。因为要把脉络一致的文学史硬划断为几个时期来叙述,本是很勉强的事。有许多人很反对用政治史上的分期来讲文学。他们所持最大的理由,就是说文学的变迁往往不依政治的变迁而变迁。此说固未尝全无理由,但我觉得中国文学与政治实有至密切而不可分离的关系。各种文体因得到政治的后援而发达,那是很明显的,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皆然。我们又看,每一个比较长期的时代,其文学都形成一条与政治相呼应的“初、盛、变、衰”的起伏线。又每一个时代的初期的文学,都不免仍袭前代的旧作风(至秦、隋、五代等短促的时代,则完全浸没在前代的作风里);每一个时代的中期,都能确立一种新的文学作风;每一个时代的末期,则都不免形成文派分歧的变格,或向后开倒车。各种文学盛衰变迁的关系,都可以从政治的时代背景去求解释。处处都可以看出文学受各不同的政治时代的推移而进化的痕迹。所以,我认定中国文学史的分期,最好还是以依据政治时代的分期较为妥当。此外,实更无较完善的分期法。

第三,过去的文学史多偏重于死板板的静物叙述,只知记述作家的身世,批评其作品。至于各个时代的文学思潮的起伏、各种文体的渊源流变,及关于各种文学的背景及原因的分析,皆非其所熟知。如胡怀琛的《中国文学史略》,竟是一部名词目录,真是可笑。其他的文学史亦颇多散漫琐碎,无法统率一致者。我在这本文学史上最注意的就是纠正这方面的错误。我要把各时代散漫的材料设法统率起来;在可能的范围内,要把各种文体、各种文派、作家及作品,寻出它们相互间的联络的线索,作为叙述的间架;同时,我注意各个时代文学思潮的形态及其优点与缺点,注意各种文体的发展及各种文派的流变。总之,我尽力地使我的文学史能够成为一部活的脉络一致的文学史,虽然这也许是我一个力不胜任的妄想。

这上面所说的三点,是我对于编著文学史几个重要的信念。这本十余万字的文学史就是根据这几个信念写成的。此外,普通所认定对于文学史的叙述,应抱持谨慎、客观、求信的态度,对于文学史上所下的批评,应求其正确,恰合于现代的文学赏鉴观念。关于这些,我也不曾忽略。不过像这样一部复杂广大的文学史,写定的时间还不到半年,其中疏漏错误之处,自所不免。那都请高明之士加以指正吧。

胡云翼

二十,八,四(1931年8月4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