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抱什么态度来研究唐诗呢?什么是我们研究唐诗应有的信念呢?

在前文,我们已指出常人对于唐诗的误解,并且指出文人对于唐诗的谬误观念。但是这种消极的工作,还不足以研究唐诗。我们要研究唐诗,必须重新规定几个基本观念作为研究的信条,才不致仍旧落入误解,才能对于研究唐诗有新的贡献。

几个基本观念是什么呢?

(一)文学进化的观念

中国人研究文学,往往抱着“一代不如一代”的文学退化观念,于唐诗亦然。黄节《诗学》论唐诗云:“观夫唐一代之诗,初唐有陈子昂,盛唐有李杜,中唐有昌黎,皆关乎一代文章风气者,至晚唐则阙然,则风气盛衰,人才升降,可以见矣。”这便是说晚唐不如初唐、盛唐、中唐。杜甫诗云:“王杨卢骆 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又有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杜甫对于初唐的诗人,何等推重;而对于唐以前的诗人虽碌碌如阴铿者,尚谓太白仅得相似,可见当代重古的眼光了。王世贞艺苑卮言》更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稚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夫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这便是说李、杜既不如陶、谢,陶、谢又不如曹氏父子;这便是说六朝比不上汉魏,唐诗又不如六朝。照这样看来,不但唐诗可以付之一炬,汉魏古诗亦可不读,只咿唔《三百篇》够了。然而,照我们的眼光看来,恰又不然。汉魏乐府的内容实在比《三百篇》的内容丰富,唐诗又比汉魏乐府古诗的内容丰富。不但由曹植陶潜是进化;由陶潜到庾信亦是进化。我们必须用文学进化的理论,才能解释文学发展的原因。我们很显然地看得出,由庾信、沈约的诗到王杨卢骆的诗;由王杨卢骆的诗到李白、杜甫的诗;由李杜的诗到白居易韩愈的诗;又由白、韩的诗到李义山、杜牧的诗,其间都有进化的痕迹可寻,绝不是退化的观念所能解释。我们虽不能说李、杜的诗竟胜于曹植、陶潜,但我们尽可以说李、杜的诗比曹、陶的诗是进化的。盛唐实在高于初唐,晚唐亦欲胜中唐。这种进化的文学意义,可以贯穿唐诗的全部脉络。

(二)平民文学的观念

我们不能不认唐代的新体诗,便是当代的通俗文学,只观上面所举的那些诗人,如王昌龄等的诗,歌伎老妪,都能诵解,可知唐诗的通俗化了。诗究竟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我们且不置论。但实际上,由通俗化而造成特色的唐诗,我们必须拿平民文学的观念,才能解释唐诗的真价值。从前研究唐诗,往往只看着贵族的诗,几乎完全忽略了非诗人的诗和无名的民间文学。纵然我们无法去收集广博的民间诗的材料来供研究,我们还是不能抛弃平民文学的眼光来研究唐诗。因为唐诗的来源,是由于民间诗的逐渐蜕化而完成;因为唐诗的实际由富有音乐性能歌的关系,已经成了民间的享乐文学,实已打破贵族文学的藩篱,而与平民文学胶合成一片了。

(三)分析与欣赏的观念

文学研究的是否成功,完全基于文学欣赏的是否有错误。以前对于唐诗的观念有两种大毛病:

一是笼统的毛病;

二是曲解的毛病。

最笼统的莫如“唐诗”两字,因为习惯的观念以为唐诗总是好的,这种错误在前面已经纠正。次之,如“初唐”“盛唐”“李杜诗”这些名词的本身,即含有褒贬之意,似乎盛唐诗,李杜诗,总是好的;晚唐诗,总是坏的。这种笼统名词所发生的连带观念,是很不正确的。要知道晚唐亦有很好的诗,盛唐、李杜也未尝无很坏的诗。至于曲解的毛病更甚了,那些评注大家、诗话大家,往往好奇立异,替唐诗人的作品加上许多附会。又有人往往将许多与忠孝无关的诗,偏说是忠臣孝子的思想。有的本来诗意浅显,他们一定要说得如何深奥有几十层意思。有的诗是信手拈来自然得很,他们注家偏要说诗法森严。闹得唐诗不堪卒读了。我们研究唐诗:一方面要打破笼统的观念,而代以分析的方法;一方面要打破曲解的观念,而代以欣赏的眼光。分析的方法,应该是科学分析的方法;欣赏的眼光,应该是文学欣赏的眼光,以一篇篇地分析,一篇篇的欣赏,作为研究的基础。我们固然不应该忽视作家的整个作风,但分析与欣赏,却是使我们能够真实了解作家的初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