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经籍志三》:“汉时,曹参始荐盖公能言黄、老,文帝宗之,自是相传,道学众矣。”又唐玄宗时设有“道举”。 老氏之学在宋代有各种相关的名称,如黄老之学、老庄之学、道家、道教、道学等。在先秦,只有老子学派、庄子学派而无道家。道家之名,始于西汉,道教则直到东汉末年才建立。“道学”之名,就管见所及,始于隋唐。 它们之间有联系,但又不是同等的概念,但道家溯其源流,以黄、老并称,而道教也以老子作为始祖,道学又是以道教为研究对象的学问,通称老氏之学,大抵可以囊而括之。正如“佛老”并称,“佛”(释氏)是一个笼统的术语,“老”(老氏)也是含义宽泛的名词。
此事又见《长编》,卷十七,开宝七年十月记事,引《国史·符瑞志》。 《长编》,卷三十四,淳化四年闰十月丙午条。 (南宋)李攸:《宋朝事实》,卷三,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二。 北宋对老氏的重视,不在释氏之下,尤以太宗、真宗、徽宗三朝为甚,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引《太宗实录》和《国史·释道志》,开宝七年,太祖召凤翔府道士张守真,令降神,神有“晋王有仁心”等语,第二天太祖即死,太宗(即晋王)登极。 此事自然属于伪托,但由此反映了宋太宗利用道教为政治斗争服务的意向和具体行动。太宗即位后对老氏之学的倚重更是史不绝书。如淳化四年(993)太宗对近臣说:“清静致治,黄、老之深旨也。夫万务自有为以至于无为,无为之道,朕当力行之。” 又说:“伯阳(按:老子字伯阳)五千言,读之甚有益,治身治国,并在其内。” 皇帝既喜老氏之学,宰臣如吕端之辈也就随声附和,以黄、老之道而临政。
《宋朝事实》,卷七,《道释》。又《长编》,卷六十三,景德三年八月乙酉条录,真宗语“道、释二门,有助世教”云云,与此略同。 详(南宋)杨仲良:《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二百十七,《道学》,重和元年九月乙亥条;又《宋史·选举志三》。 真宗得继大统,据《东轩笔录》、《邵氏闻见录》等书记载,曾得到过道士陈抟的助力,即位之后尊奉老子,利用道教为巩固政权服务比乃父有过之无不及。如大中祥符元年(1008)正月开场的“天书”下凡闹剧,即由真宗利用道教迷信亲自导演而成。早在景德三年(1006),真宗即下诏崇道:“老氏之言,实宗于众妙,能仁(按:“能仁”即“佛佗”的另一意译,详《魏书·释老志》)垂教,盖诱夫群迷,用广化枢,式资善利。” 以老子与释迦牟尼相提并论,与前节所引祥符《感应论》三教并尊之意并同。此外,在作《崇儒论》、《释氏论》的同时,真宗还为《道德经集注》撰序,以为“《道》、《德》二经,治世之要道”。从大中祥符五年开始的《道藏》整理,至天禧三年(1019)编成《大宋天宫宝藏》七藏,即是在真宗的支持下实现的。大中祥符八年正月,真宗还曾诏赐信州道士张正随为虚静先生,即后来名扬海内的江西张天师。宋徽宗的迷恋道教,大兴宫观,自号“教主道君皇帝”,立“道学”以培养专门人材, 则更不用说了。
《长编》,卷八十。 李唐时代,释、道两教介入宫廷斗争,互不相能,形同水火,入宋之后则颇能相安。如大中祥符六年五月,自建安军奉迎玉皇、圣祖(即所谓赵氏之始祖轩辕黄帝)、太祖、太宗四像至玉清昭应宫,所过州县,“官吏出城十里,具道、释威仪、音乐迎拜” 。和尚、道士混在一起,相安无事。至少在统治者的心目中,佛、老两氏,在政治上的作用是一样的。
但在一般知识分子看来,老氏比之释氏,要离得儒家传统文化近一点。如契嵩说:
《镡津文集》,卷十七,《非韩子第一》。 夫析老氏为之道家者,其始起于司马氏之书,而班固重之。若老子者,其实古之儒人也。
详(北宋)僧智圆:《闲居编》,卷二十八,《驳嗣禹说》。 《小畜集》,卷八,《道服》。 《小畜集》,卷九,《日长简仲咸》。 先秦时代,儒家自称为儒,墨家自称为墨,老、庄之徒均未尝自称道家,但其学说,与孔、孟异辙。契嵩从佛家的立场上看待两者,居然可以混而为一。无独有偶,宋初道徒种放站在道教的立场上攻击佛氏,撰《嗣禹说》称赞韩愈的排佛有大禹治水之功, 正是从民族意识出发,对儒家表示文化的认同。这种认同,也表现在儒家知识分子中,如王禹偁一再主张沙汰僧尼,但对老氏却视为知己,经常穿道士装, 读《老子》书,并作诗曰:“子美集开诗世界,伯阳书见道根源” ,可知儒、释、道三家的知识分子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一致的。
《李觏集》,卷二十八,《答黄著作书》。 这种关于佛、老亲疏不同的认识,在宋学形成过程中对待异学的态度上产生了如下两方面的影响,一是儒家吸收异学,先由道始而次及于佛;二是开始吸收佛学时,往往打着老氏之学的旗号而进行。这方面的实例如已提及的李觏与曾巩,均主张苟不得已,出于中计,可以通过改读老、庄之书的办法逐步代替直到消灭佛氏,其理由便是“何必去吾儒而师事戎狄哉!” 意思是老、庄虽与释迦牟尼一样,都是异端,但前者是中国人,与来自夷狄的后者有情节上的轻重不同。
(宋)朱震:《汉上易解》,卷首;又《宋史·儒林传》,本传。 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还是所谓先天图和太极图的授受。作为宋学拟圣派的代表,邵雍和周敦颐的主要著作中,都附有一张起关键作用的图。前者为“先天图”,后者即“太极图”,据朱震绍兴五年(1135)写给宋高宗的《进〈周易〉表》,最先创造了这两张图的不是邵、周本人,而是宋初道士陈抟。其授受关系是:先由陈抟传给另一位道徒种放,种放传给穆修。穆修以下分为两支,一以传李之才,李之才再传给邵雍,一以传周敦颐,再传二程。故邵雍有《皇极经世书》,而周敦颐有《通书》。 此说其实可疑。
疑点之一,关于周敦颐师事穆修并传图予二程之事,朱震之前,绝不见记载。二程治《易》,除零散语录外,有《伊川易传》,无论是观点还是形式,均与周敦颐《太极图说》无师承和授受关系。朱说之出于臆测,即此可见。事实上直到南宋末年朱熹门人陈淳论“师友渊源”,提到周敦颐时仍说:
《北溪字义》,附《严陵讲义·师友渊源》。 濂溪不由师传,独得于天,提纲启钥,其妙具在“太极”一图,而《通书》四十章,又以发图之所未尽。
如陈抟辗转传授之说实有,陈淳绝不会明确提出“濂溪不由师传”,因周敦颐的学问根底,据陈淳认为“其妙具在‘太极’一图”。
疑点之二,关于邵雍的师承,程颢受邵雍委托撰《邵尧夫先生墓志铭》,只说:
《河南程氏文集》,卷四,又邵雍门人所撰《邵尧夫先生行状》(《邵子全书》附)所述与此略同。 独先生之学为有传也。先生得之于李挺之(子才),挺之得之于穆伯长(修),推其源流,远有端绪。今穆、李之言及其行事,概可见矣。而先生淳一不杂,汪洋浩大,乃其所自得者多矣。
当时人述当时事,并没提到“图”的授受关系,也没有说起陈抟、种放一线。朱震生当北宋末年、南宋初年,追述此事,反倒更加详细。
《朱子语类》,卷六十五,第1618页。 疑点之三,作为两图授受的共同中介,穆修既非道徒,亦非以研究学问见长,只以古文见称于当时。《宋史·本传》说穆修死后,“庆历中,祖无择访得所著诗、书、序、记、志等数十首,集为三卷。”此集即今传《穆参军集》,既无先天、太极两图,也并无道及陈抟及图书授受之事,连可以称得上学术的文字也没有。因此,朱熹虽然并不否认陈氏传授之说,也不得不说:“此图自陈希夷(抟)传来,如穆、李,想只收得,未必知晓。康节自思量出来。”
《道藏》,一百九十六册,《洞玄郎·灵图类·上方大洞真元妙经图》。 详(清)胡渭:《易图明辨》,卷三,《论二用三五》。 认为周、邵两图出于“独得”和“自思量出来”,但在创造的过程中受到道家包括陈抟的影响,比较可靠。《道藏》有《真元妙经图》, 绘自唐代,又名《先天太极图》, 似即两图之所本。明末黄宗炎《太极图辨》、清代毛奇龄《西河合集·太极图说遗议》尝将《道藏》之图与朱震所进周敦颐《太极图》仔细比较,以为“两图踪迹,合若一辙”,“周子《太极图》,创自河上公(按:指道家)”。由知在宋学初期发展史上着实热闹了一阵的先天、太极之图,陈抟辗转传承之说虽不可靠,但初出于道教之文献,盖无可怀疑。
然而周、邵两图虽受过《道藏》启发,其思想主干,却大不相同。试比较三图的文字说明。《太极先天图》曰:
粤有太易之神,太始之气,太初之精,太素之形,太极之道,无古无今,无始无终也。……
周敦颐《太极图说》云:
自无极而为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邵雍《皇极经世书·经世衍易八卦图》则云:
天之大,阴阳尽之矣;地之大,刚柔尽之矣。天生于动者也,地生于静者也。一动一静交而天地之道尽之矣。……
通过对比可以明显看出,后两者倒颇有相似之处,但前者则自成一格。前者所使用的概念,主要是“太易”、“太始”、“太初”、“太素”、“无极”等道家常用的术语。后两者用的则显然是从《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和《易·说卦》“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等文字中衍化出来的儒家《易》学惯用范畴“阴阳”、“刚柔”、“动静”、“两仪”等等。这一点由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又名《易说》,邵雍名其先天之图曰《衍易》,即可明了。虽然如此,后两者吸收前者的思想以糅进己说,还是可以通过语词的对比探寻出蛛丝马迹的。如《太极先天图》之“神”、“气”、“精”、“形”、“道”等概念,以及“太极”无古无今、无始无终的观点,在周敦颐的《太极图》中,已被吸收而融溶。周氏之言曰:“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上引老氏之图说,即明显地贯串进来了。
邵雍所吸收的,更多的却是佛家的思想。关于这一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谈到《皇极经世书》时已经指出过了:
十二万九千余年之说,近于释氏之劫数,水、火、土、石,本于释氏之地、水、火、风。
水、火、土、石,即佛学所谓四大,属于“色法”。不过邵雍先天之学对佛氏的汲取,关键还在于“心法”,此义邵伯温续其父作《皇极经世书》的《观物外篇》时已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过了:
先天之学,心法也,故图皆自中起,万化万事生乎心也。
关于宋学进入繁荣期后各家对禅门心法之热衷,前节论之已详。邵伯温发挥其父之学,赋以后起的时髦理义,虽不无掠美之嫌,但作为处在宋学草创期与繁荣期过渡阶段的学者,邵雍的确已在把佛学的基本手段,尝试着引入自己的学说之中,如他在《皇极经世书》所自撰的《观物内篇》部分发挥过这样的思想:
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
此处论“理”、“性”、“命”已触及宋学进入性理阶段的主题。所谓观之以心,即观心之说,本来就是禅宗宣扬心法的看家理论,如神秀即有《观心论》之作,其大旨谓“心者,万法之根本也。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万习具备”。作为邵氏先天之学的基础——观心理论,即从此出。
为什么汲取佛门心法作为自己的基本观点,却在口头上并不承认这一点,反而自称得自远古的伏羲氏和与佛氏并称异端的老氏呢?这就牵涉到上文提出的,苟不得已,取之老庄,反映出儒学复兴初期对异学加以区分对待的民族文化认同心理。《朱子语类》卷一百《邵子之书》著录了朱熹论邵雍之学的一段十分中肯的话:
康节之学,近似释氏,但却又挨傍消息盈虚者言之。
他所举出的证据,便是《伊川击壤集序》中的“以心观心,以心观身”等语,也即上文揭示的“观之以心”。所谓挨傍消息盈虚者言之,即指出了邵氏内底汲取佛学,表面上打着《易》学以及老氏之学的旗号的行径。这一点连邵雍之子伯温也不得不承认。《邵氏闻见录》卷十九谈到康节与佛、老的关系时说他:
论文中子谓佛为西方之圣人,不以为过,于佛老之学未尝言,知之而不言也。
所谓知之而不言,也即表面上不承认。实质上,对佛氏能在孔门之外自树立为圣人的事业,已大动羡慕之心了。
相传为陈抟所作的《麻衣道者正易心法》一书中说:“学《易》者,当于羲皇心地中驰骋,无于周、孔语下拘挛。”假如说邵雍在开创先天之学的过程中得到过陈抟的启发的话,这两句话便足以概括他从陈抟的著作中所汲取的全部精神。关于邵雍拟经之假托伏羲而自神其说,拙稿前章论之已详。这里只想指出,在拟圣派身上开始充分显示出来的宋学开拓精神,溯其渊源,实与佛门自创其说为圣人,以及老氏之学取资佛学而自成体系,“无于周、孔语下拘挛”的成功实践的刺激有一定的关系。禅宗自称其学为释氏“教外之别传”,朱熹论邵学,也说他得“《易》外之别传”。图书授受之说,适足证明佛以“道”为中介对宋学拟圣派所发生的重大影响。或者说宋儒从意识到必须向异学开放,吸收异学来充实和发展自己的开始,这种吸收,便是取儒、道、释三者兼容并蓄、交互融合的姿态。
老、庄之学,在先秦虽与儒家同属诸子百家,后世道徒所引与佛学、儒学相对抗而发展起来的老氏之学,在理论上却没有太多的创造,远不如佛学那样在哲学方面有比较精致的一套,足使儒学不得不另眼相看。因此到后来,道徒也就开始不断地从佛学中汲取养料以武装自己。邵雍等早期宋学家之所以可以通过老氏之学而间接掠取禅理,原因也便在这里。到后来的二程,索性踢开老氏之学而直接广引佛学以治儒学,也就是很自然的了。《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说:
今异教之害,道家之说则更没可辟,唯释氏之说衍蔓迷溺至深。今日是释氏盛而道家萧索。
对老氏之学公开表示了轻视。又《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载:
问庄周与佛如何?伊川曰:“周安得比他佛?佛说直有高妙处,庄周气象大,故浅近。如人睡初觉时,乍见上下东西,指天说地,怎消得恁地?只是家常茶饭,夸逞个甚底?”
与佛学的心性义理之高深相比,老、庄自然要显得浅近了。
重佛而轻道,大抵是进入宋学繁荣期后儒者的共同态度,但这不妨碍他们在某些问题上对老氏之学的吸收。如奠定了宋学性论基础的张载性二元论,便从前代道书及本朝道徒那里借取“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这两个带关键意义的语词外壳。前者如东汉末年《太平经》:
夫天地之性,半阳半阴,阳为善,主赏赐,阴为恶,恶者为刑罚,主奸伪。……天地之性,半善半恶,故君子上善以闭奸。兴善者得善,兴恶者得恶。
后者如生年略早于张载的北宋道教大师张伯端(987—1082)。伯端之《炼丹诀》略云:
《道藏》,第八册,《洞真部·方法类·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室内炼丹诀》,卷上。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自为气质之性所蔽之后,如云掩月,气质之性虽定,先天之性则无有。然元性微而质性彰,如君臣之不明而小人用事以蠹国也。
论“性”而以“如云掩月”为喻,本出《坛经》第二十节:
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覆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
以君子、小人论“性”,则儒者之常语。伯端之撰,充分说明了道教在理论上的贫乏而需借重外学的特点。然则“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数句,实已全同于张载《正蒙·诚明篇》之说。
在宋学几位大家中,对《老子》一书的喜欢,当首推王安石。据《郡斋读书志》著录,安石尝有《老子注》二卷,今已散佚。据后世各种《道德经》注本所转引的若干条文来看,其融合儒、道的具体做法大抵有三。
一是引儒以解老,如《老子·道生一章第四十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王安石注:
转引自(南宋)彭耜:《道德真经集注》,卷十三。 一阴一阳之谓道,而阴阳之中有冲气。
作为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唯物论范畴,“冲气”概念的提出,以《老子》此章为最早。王安石这里引《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以串解,实为援老入儒打下了基础。
二是引老以解儒,如《洪范传》曰:“土者,阴阳冲气之所生也。”即引前揭《老子·道生一章》以为注。
在这两种做法的基础上,王安石进而走出了特具创造精神的第三步:交糅儒、道之论以为己说。《洪范传》曰:
道立于两,成于三,变于五,而天地之数具。
这一观点实系兼融下列两说以成之。《老子·道生一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周易·系辞上》:“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从这一认识出发,王安石对老子的“无为”之说这一核心命题,作了儒学化——更确切一点说是宋学化的解释,如他解释《老子·为学日益章第四十八》“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说:
为学者,穷理也。为道者,尽性也。性在物谓之理,则天下之理无不得,故曰“日益”。天下之理,宜存之于无,故曰“日损”。穷理尽性必至于复命,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者,复命也。
这里引《易·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释《老子》之“无为”,是从理论上把老氏之学解释为宋学家可以接受并同化之的性理之学。
在《王文公文集》卷二十七《老子》一文中,王安石还从社会政治的角度分析了老子的“无为”思想。他承认老氏此说是对客观规律的正确认识(“道法自然”),但认识了世界(“出之自然”)不等于已经获得了结果,要完成改造世界的任务(“涉乎形器”),“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文章以《老子·三十辐章第十一》为例驳斥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轮毂之以无(空)为用,这是出之自然的规律,但要制造它,却须靠“工之削”,“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为车之术固已疏矣”。最后,王安石下结论说:
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为用也。故无之所以为用者,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
这样一发挥,“无为”不仅通于佛学之心性义理,而且通于儒家传统之“礼乐刑政”了。
由下面将要谈到的蜀学关于老氏之学的阐释可以知道,这种熔儒、道、佛三家于一炉的做法,正是北宋后期宋学诸家之所同。如前节所引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所誉乃兄由儒而庄、由庄而释的治学路线,其实也是苏辙本人的夫子自道,苏辙生平学术著作,当以《老子新解》着力最多。当他把这部书寄给苏轼的时候,后者就曾经把类似的评价赠给他的弟弟:
《仇池笔记》,卷上,《老子解》。 子由寄《老子新解》,使战国时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
《朱子大全》,卷七十二,《杂学辨·苏黄门〈老子解〉》。 而后来朱熹也曾指出:“苏侍郎(辙)晚为是书,合吾儒于老子以为未足,又并释氏而弥缝之。” 可知无论赞赏者还是不满者,均肯定苏辙此书儒、释、道三者兼容而杂糅的特点。此特点由下引苏辙解《老子·不出户章第四十七》的一段文字即可略窥一斑:
性之为体,充遍宇宙,无远近古今之异。古之圣人,其所以不出户牖而无所不知者,特其性全故耳。世之人为物所蔽,性分于耳目,内为身心之所纷乱,外为山河之所障塞,见不出视,闻不出听,户牖之微能蔽而绝之,不知圣人复性而足,乃欲出而求之,是以弥远而弥少也。
“不出户牖而无所不知者,特其性全故耳”,是由“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知天道”出发发掘老子思想中的性论之蕴。“世之人为物所蔽,性分于耳目,内为身心之所纷乱”数句,是前文已经引用过的而为我们所熟知的禅宗思想。“圣人复性而足”之出于唐代儒者李翱之《复性书》,更不待言。
由此还可进一步知道,抓住性命之学这一核心问题来统合儒、释、道三家,不仅是入宋之后禅门义学僧人的主张(详前节所引契嵩《上富相公书》),而且也是宋儒的共同努力方向。由下引张伯端《悟真篇·序》中的话还可以了解,这一方向,同样是道门学者之所从趋:
老、释以性命学开方便门,教人修积以逃生死……《周易》有穷理、尽性、至命之解,《鲁语》有毋意、必、固、我之说,此又仲尼极臻乎性命之奥也。
孔、释、道三教之合流,儒、佛、老三学之交融,乃北宋中期之后中国思想学术界之大趋势。“仲尼极臻于性命之奥”(即以圣人为性命之造端),一出于僧人契嵩之口,再见诸道徒张伯端之笔下,由知“宗儒为本”,也为二家所共同接受。宋学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趋势下,以排斥佛、老,尽用其学,定儒家于一尊的姿态吸收异质文化,捍卫和发展传统文化,造成了在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占主导地位的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