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学者喜谈诸子之学,家喻户习,寖成风气。然探研诸子之原书,综贯史志,洞悉其源流者,实不多觏。大抵诵说章炳麟梁启超胡适诸氏之书,展转稗贩以饰口耳。诸氏之说子家学派,率好抨击以申其说,虽所诣各有深浅,而偏宕之词,恒谬盭于事实。后生小子,习而不察,沿讹袭谬,其害匪细,故略论之以救其失。

讲求学术,必先虚心读书,实事求是,不可挟一偏之见,舞文饰说,强古人以就我。此即诸氏所称客观之法也。

章炳麟《诸子学略说》:记事之书,惟有客观之学。党同妒真,则客观之学必不能就。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清初的汉学家嫌宋儒用主观的见解来解古代经典,有种种流弊,故汉学的方法,只是用古训古音古本等等客观的根据,来求经典的原意。

然诸氏好称客观,而其论学则多偏于主观,逞其臆见,削足适履,往往创为莫须有之谈,故入人罪。如:

章炳麟《诸子学略说》: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孔氏之徒遍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藉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之凌驾其上者乎?呜呼!观其师徒之际,忌刻如此,则其心术可知,其流毒之中人,亦可知已!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周室王官视诸子之学术,如天地之悬绝。诸子之学,不但决不能出于王官,果使能与王官并世,亦定不为所容,而必为所焚烧坑杀耳。此如欧洲教会操中古教育之权,及文艺复兴之后,私家学术隆起,而教会以其不利于己,乃出其全力以阻抑之。哲人如卜鲁诺乃遭焚杀之惨。其时科学哲学之书,多遭焚毁。笛卡儿至自毁其已著未刊之《天地论》。使教会当时得行其志,则欧洲今世之学术文化,尚有兴起之望耶?是故教会之失败,欧洲学术之大幸也。王官之废绝,保氏之失守,先秦学术之大幸也。

章之论孔老,则似近世武人政党争权暗杀之风。胡之论王官,直同欧洲中世教会黑暗残酷之状。不知其何所据而云然?章所据之论证,一为《庄子·天运》篇之文,其下文曰:“‘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郭象注曰:“夫与化为人者,任其自化者也。若翻六经以说则疏也。”而章氏出以臆解。《诸子学论略》自注见《庄子·天运》篇。意谓已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不知乌鹊、孺鱼、傅沫等语,何以即有夺老子之名且含逢蒙杀羿之事之意。庄以名其任化,章乃目为背师,是直不知老孔为何等人物,故以无稽之谈诬之也。一为《论衡·讲瑞》篇。夫孔子杀少正卯之事,前人疑之者多矣。

梁玉[1]绳《史记志疑》历引明陆瑞家、清王澍、尤侗、阎若璩等之说以辨其非实事。陆氏之说尤精,其略曰:

昔季康子问政,孔子曰:“为政,焉用杀!”岂有己为政未满旬日,而即诛一大夫耶?卯既为闻人,亦非不可教诲者,何至绝其迁善之路,而使之身首异处耶?鲁季氏三家,阳货,奸雄之尤者。司寇正刑明辟,当自尤者始。尤者尚缓而不诛,诛者可疑而不缓,两观之思,不其有辞于孔氏哉?不告而诛,不啻专杀大夫矣,圣人为之乎?凡此皆涉于无理,故不可信。朱元晦尝疑此以为不载于《论语》,不道于《孟子》,虽以左氏《内外传》之诬且谤,而犹不言,独荀况言之。愚谓况,忍人也,故以此为倡。当是时,吾见三桓之弱鲁矣,未闻卯之夺君也。此其刑政缓急之间,一庸吏能辨之,况吾夫子哉?

何得以此为孔老相猜之证?章氏以此诬孔子,胡氏更为之推波助澜。

《中国哲学史大纲》:孔子作司寇,七日便杀了一个乱政大夫少正卯。有人问他:“为甚么把少正卯杀了?”孔子数了他的三大罪:一其居处足以聚徒成党。二其谈说足以饰邪荧众。三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中国古代的守旧派,如孔子之流,对于这种邪说,自然也非常痛恨。所以孔子做司寇,便杀少正卯。

按胡以少正卯、邓析并举,而于杀邓析之子产,独疑其不确(《中国哲学史大纲》:《左传》鲁定公九年,郑驷颛杀邓析而用其竹刑,那时子产已死了二十一年,《吕氏春秋》和《列子》都说邓析是子产杀的,这话恐怕不确。),何以于孔子杀少正卯即认为确?《左传》详载孔子会齐堕都之事,未尝记杀少正卯之事。故《荀子》、《尹文子》称孔子诛少正卯,与《列子》、《吕览》之称子产杀邓析同一不确。诒谓邓析尚有其人,故传载之,少正卯则并无其人。不然,卯之徒党既多,何以不流传其学说?藉令孔子有杀少正卯之事,亦不得以此推之于老子。至于焚烧坑杀,则桀、纣、白起项羽之所为,何以断定古之王官皆是桀、纣、起、羽?《王制》有“执左道以乱政者杀”之语,未尝有执左道以乱政者焚坑之律也。欧洲教会焚杀哲人,与古王官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王官行事,何以必同于教会?假使如此论史,则世有嫪毐,便可断定古人无不奸淫。世有盗跖,亦可设古人无非盗跖。恐虽宋儒,亦无此等主观的见解也。

章氏好诋孔子而笃信汉儒,故论诸子源流犹守《七略》之说。胡氏之好诋孔子与章同,而于诸子出于王官之说独深非之。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今之治诸子学者,自章太炎先生以下,皆主九流出于王官之说。此说关于诸子学说之根据,不可以不辨也。又近人说诸子出于王官者,惟太炎先生为最详,然其言亦颇破碎不完。如引《艺文志》之说,而以为“此诸子出于王官之证”。此如惠施所云“以弹说弹”,不成论证也。

其作《哲学史大纲》,即本此主张。从春秋时代开端,而其前则略而不论。按胡氏所据以驳刘歆班固者凡四书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第一,刘歆以前之论周末诸子学派者,皆无此说也。甲,《庄子·天下》篇。乙,《荀子·非十二子》篇。丙,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丁,《淮南子·要略》。古之论诸子学说者,莫备于此四书,而此四书皆无出于王官之说。

而其文唯引《淮南·要略》。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淮南·要略》专论诸家学说所自出,以为诸子之学皆起于救世之弊,应时而兴。故有殷周之争,而太公之阴谋生;有周公之遗风,而儒者之学兴,有儒学之敝,礼文之烦扰,而后墨子之教起;有齐国之地势,桓公之霸业,而后管子之书作;有战国之兵祸,而后纵横修短之术出;有韩国之法令“新故相反,前后相缪”,而后申子刑名之书生;有秦孝公之图治,而后商鞅之法兴焉。此所论列,虽间有考之未精,然其大旨以为学术之兴,皆本于世变之所急,其说最近理。即此一说,已足摧破九流出于王官之陋说矣!

不知何以不引《庄子·天下》篇。学者但取《天下》篇一读,则胡氏之说之谬立见。

《庄子·天下》篇: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说之。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说之。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说而说之。

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曰“某某闻其风而说之”,是诸子之学,各有原本,初非仅以忧世之乱,应时而生也。胡氏论哲学史料,再三称引《庄子·天下》篇:

《中国哲学史大纲》:《庄子·天下》篇与《韩非子·显学》篇论墨家派别,为他书所无。有许多学派的原著已失,全靠这种副料里面论及这种散佚的学派,借此可以考见他们的学说大旨。如《庄子·天下》篇所论宋钘、彭蒙、田骈、慎到、惠施[2]、公孙龙、桓团及其他辩者的学说,都是此例。

是此书此篇之可信,非胡氏所斥诸伪书可比,何以独忘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一语?岂此篇之中,独论墨家派别及辩者学说为真者,而其余皆儒家伪撰乎?然即此论墨家派别为他书所无一语,已自承“古之道术有在是者”。而其痛诋王官时,则未计及其言之矛盾也。

胡氏论学之大病,在诬古而武断,一心以为儒家托古改制,举古书一概抹杀。故于《书》则斥为没有信史的价值:

《哲学史大纲》:二十八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的价值。

于《易》则不言其来源:

《哲学史大纲》但称孔子晚年最喜《周易》,而那时的《周易》,不过是六十四条卦辞和三百八十四条爻辞,不言《周易》之来历。

于《礼》则专指为儒家所作:

《哲学史大纲》:儒家恐怕人死了父母,便把父母忘了,所以想出种种丧葬祭祀的仪节出来。儒家的丧礼,有种种怪现状,种种极琐细的仪文。儒家说尧死时三载如丧考妣,商高宗三年不言,和孟子所说“三年之丧,三代共之”,都是儒家托古改制的惯技,不足凭信。

独信《诗经》为信史:

《哲学史大纲》:古代的书只有一部《诗经》,可算得是中国最古的史料。

而于《诗经》之文,又只取变风变雅以形容当时之黑暗腐败,于《风》、《雅》、《颂》所言不黑暗不腐败者一概不述。

《哲学史大纲》:那时的政治除了几国之外,大概都是很黑暗很腐败的。

盖合于胡氏之理想者,言之津津;不合于其理想者,不痛诋之,则讳言之。此其著书立说之方法也。依此方法,故可断定曰:

古无学术。古无学术,故王官无学术。王官无学术,故诸子之学,决不出于王官。

胡氏谓:“先秦显学本只有儒、墨、道三家。而儒家之书,十九不可信。”故据儒家之书以驳之,决不足以服胡氏之心。道、墨二家,则胡氏所心折者也。胡氏疑古,而道、墨二家则皆信古。墨子之书动辄称引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胡氏亦许为温故知新,彰往察来。

《哲学史大纲》:墨子说:“凡言凡动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这并不是复古守旧,这是温古而知新,彰往而察来。

是古代有所谓圣王,非儒家所伪造也。先知古代有所谓圣王,然后知王官之学所从出。王官之学所从出,亦出于《天下》篇。

《天下》篇: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百官以此相齿。古之人其备乎?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为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曰“百官以此相齿”,曰“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是古代之官有学术之明证也。立此义为前提,而胡氏之说,在在皆失其根据矣。

诸子之学,发源甚远,非专出于周代之官。章氏专以周代之官释之:

《诸子学略说》:《周礼·太宰》言“儒以道得民”,是儒之得称久矣。司徒之官,专主教化,所谓“三物化民”。三物者,六德、六行、六艺之谓。是故孔子博学多能而教人以忠恕。

胡氏亦据《周官》以相訾謷: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古代之王官,定无学术可言,《周礼》伪书,本不足据。即以《周礼》所言“十有二教”及“乡三物”观之,皆不足以言学术。若谓九流皆出于王官,则成周小吏之圣知,定远过于孔丘、墨翟。此所谓素王作《春秋》,为汉朝立法者,其信古之陋,何以异耶?

按《七略》原文,正未专指周官。如羲和、理官、农稷之官之类,皆虞夏之官。但据《周礼》,尚不足以证其发源之远。而《周官》之伪撰与否,更不足论矣。羲和治历,故有阴阳之学。理官典刑,故有法律之学。农稷治田,故有农家之学。此皆事义之最明者。胡氏不此之思,但以墨子一家为例,其说已偏而不全。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墨者之学,仪态万方,岂清庙小官所能产生?凡此诸端,皆足征墨家之不出于王官。举此一家,可例其他。

而墨家之出于王官,出于清庙之守,适有确证。

吕氏春秋·当染》篇: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

史角掌郊庙之礼,为周代王室之官。墨子学于史角之后,故曰“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而胡氏猥谓其非清庙之官,何不检乃尔耶?

胡氏本文但引章氏之说而驳之,其文曰:

太炎又云:“墨家先有史佚,为成王师。其后墨翟亦受学于史角。”史佚之书,今无所考。其名但见《艺文志》。其书之在墨家,亦犹《晏子》之在儒家,与《伊尹》、《太公》之在道家耳。若以墨翟之学于史角为诸子出于王官之证,则孔子所师事者尤众矣。况史佚、史角既非清庙之官,则《艺文志》“墨家出于清庙”之说,亦不能成立。

〔附注〕 史佚亦作逸,亦称尹佚,其事亦见于《尚书·洛诰》(逸祝册,作册逸诰),见于《周书·克殷》(尹逸曰云云,史佚迁九鼎三巫),见于《史记·周本纪》(尹佚曰云云,史佚展九鼎保玉),其名言见于《左传》(僖十五年,史佚有言曰云云),见于《国语》(《周语》下昔史佚有言曰云云)。其官既掌祭祀神祇,其学亦为世所诵述,何得谓无所考。又古代祝史之官,其职甚尊。《曲礼》曰:“天子建天官,先六太,曰太宰、太宗、太史、太祝、太士、太卜。”周之史佚、史角,始以天官世守清庙,传其家学以开墨家。而胡氏猥谓墨者之学,岂清庙小官所能产生。守清庙者何以见为小官?即为小官,何以不能产生硕学?岂哲学家必为大官耶?

儒家出于司徒之官,论其远源,实唐、虞之司徒。司徒之掌教,自唐、虞至周皆然,不独周有十二教乡三物也。惟胡氏以《尚书》为没有信史的价值,则契为司徒,敷五教及孟子所称“教以人伦”者,胡氏必皆目为儒家讆言,不可依据。请就墨子之书征之。墨子之书,常称古之三公:

《墨子·尚贤下》:汤得伊尹而举之,立为三公。武丁得傅说而举之,立为三公。

又《尚同上》:择天下之贤者置立之以为三公。

又《天志下》:诸侯不得须已而为正,有三公正之。

古之三公,即司徒、司马、司空也。三公既多贤者,何能断定其无学术?然仅曰贤良,或但就行谊立论,不足为其人有学术之证。则更就墨子征之。

《墨子·尚同中》: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选择天下赞选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置以为三公。

曰“圣知”,曰“辩慧”,皆学术之美称,非仅行谊之谥号也。古无哲学家之名,所谓“圣知”,即哲学家也。古者(墨子所谓选择云云,皆承其上古者而言)天子三公,多有圣知辩慧之人,岂惟可以产生儒家,举凡名法之学,无不开其先河。后世学者,各得其一官之所传。而司徒掌教,唯儒家绍其统系,此《汉志》所以谓其道最高也。

班《志》: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胡氏若谓古之司徒定无学术,必须证明古之三公绝无圣知辩慧之人,或证明《墨子》诸篇所言古之三公皆儒家所羼入,不然,则古代王官之有学术,非儒家一家之言,天下之公言也。

胡氏属文,强词夺理,任举一义,皆有罅漏。如驳斥儒家出于司徒,谓儒家之六籍多非司徒之官所能梦见,不知司徒之官何以不能梦见六籍?《诗》、《书》之类经孔子删订,岂孔子以前无《诗》、《书》乎?墨家时时称举《诗》、《书》,多有与今日所传之《诗》、《书》相同者,如《兼爱下》引《周诗》,《明鬼上》引《甘誓》之类。

《庄子·天下》篇盛称六艺,谓其“散于天下,设于中国百家,时或称道”。此岂儒家私有之物耶?胡氏欲抹杀春秋以前圣知辩慧之天子三公,故以六籍归纳于儒家,以便肆意诋毁。然道、墨二家之书具在,不能恶其害己而尽去之。即令天下不读儒家之书,亦不能使人无疑于其说也。

胡氏论学,亦知寻求因果。

《中国哲学史大纲》:大凡一种学说,决不是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如果能仔细研究,定可寻出那种学说有许多前因、许多后果。

而其讲诸子之学,则只知春秋时代之时势为产生先秦诸家学派之原因,不知有其他之原因。若合《庄子·天下》篇、《淮南子·要略》、刘歆《七略》观之,则诸子之学出于古代圣哲者为正因,而激发于当日之时势者为副因。举副因而弃正因,岂可谓仔细研究乎?《天下》篇无论矣。即《淮南子·要略》,亦非专主救世之弊一端也。其述儒者之学,则曰:“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其述墨子之学,则曰:“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背周道而用夏政。”其述管子之书,则曰:“崇天子之位,广文武之业。”夫夏及文、武、成、康、周公,皆诸子之学之前因也。胡氏削去此等文句,但曰:“有周公之遗风,而儒者之学兴。”是胡氏于《淮南子》之言,亦未仔细研究也。按胡氏之病原,实由于不肯归美于古代帝王官吏,一若称述其事,即等于歌功颂德的官书。

《中国哲学史大纲》:我以为《尚书》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或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

不知客观之法,在得其真。伪者不容妄为傅会,真者亦岂可任意削减。吾国唐虞三代,自有一种昌明盛大治教并兴之真象,故儒家言之,墨家言之,即好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之庄周,亦反复言之。若削去此等事实,则后来事实都无来历,而春秋战国时代诸子之学说,转似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且其对于前此之事迹,又须诡辞曲说,尽翻成案,不但异己者不容尽泯,即其所主张崇奉之书,亦须抑扬斡旋以就其说,是亦不可以已乎?

胡氏谓学术皆出于忧世之乱,应时而生,实阴窃孔子论《易》之说。

《易·系辞下》:《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

然窃其言而不肯明举其言,故论史而失其先后本末之序。使胡氏从孔子之言,以《易》为哲学史之开宗,次及周公之制作,则诸子之出于王官,自然一贯,无所用其强辩。而忧世之乱,应时而生之说,更可因此而证明。盖中国历年悠久,事变孔多,岂独幽、厉以降天下始乱。诸子起于周末,文、周生于殷季,其为夏氏均也。论哲学而断自春秋,岂春秋战国之时势可以产生哲学思想,而殷商末造之大乱不能产生哲学思想乎?且由殷周而推至唐虞,推至伏羲神农均无不通。世乱非一次,故忧世者非仅一时代人,而学术思想之孳乳渊源,乃益厘然可见。胡氏崇奉《淮南子·要略》者也,使其仔细研究《淮南子·要略》,则知其法正与吾言相同。

《淮南子·要略》:今《易》之乾坤,足以穷道通意也。八卦可以识吉凶,知祸福矣。然而伏羲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以六爻,所以原测淑清之道而捃逐万物之祖也(此可见《淮南》论道以《易》为始)。文王四世累善修德行义以为天下去残除贼,而成王道。周公断文王之业,持天下之政(此可见《淮南》论诸子本于文王、周公)。

惜乎其不知而妄作也!

诸子之学之发源,既当从《七略》之说,而诸子之学之失传,亦不可以不考。今之讲诸子之学者,不但不知其源,复不知其流,动以诸子之学之失传,归罪于董仲舒请汉武帝罢黜百家。其说盖倡于日本人(日本人久保天随等著东洋历史多言之)。

梁氏撰《新民丛报》时,拾其说而张大之:

梁启超《论中国古代思潮》《儒学统一章》曰:儒学统一云者,他学销沉之义也。董仲舒对策贤良,请“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自兹以往,儒学之尊严迥绝百流,二千年来国教之局乃始定矣!吾中国学术思想之衰,实自儒学统一时代始。

胡氏《哲学史》亦言之:

《中国哲学史大纲》:汉兴以后,儒家当道,则汉武帝初年竟罢黜百家,独尊孔氏。儒家这样盛行,墨家自然没有兴盛的希望了!

夫吾人今日得见周秦诸子之书,能知春秋战国时代之学术思想者,繄何人之力?汉武帝之力也。

汉书·艺文志》:汉兴,改秦之政,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汉武时,诸子之书,正由销沉而复行发见之时,何得谓儒学统一即他学销沉?考汉《董仲舒列传》,称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未明言其何年。

《董仲舒列传》: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

《通鉴》载仲舒对策,在建元元年。齐召南谓当在建元五年。要之仲舒对策,在汉武帝初年,无疑也。淮南王安以元狩元年死,司马谈以元封[3]元年死,其时皆在仲舒请黜百家之后,而淮南述《太公阴谋》、儒、墨、管、晏纵横修短、刑名之书、商鞅之法,太史公《论六家要指》,皆讲求诸子之学者也。武帝罢黜百家之后,诸子之源流转明,是得谓之销沉乎?司马迁死于昭帝时。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迁实卒于昭帝初。观《景帝本纪》末云:太子即位,是为孝武皇帝。《卫将军骠骑传》末段亦屡称武帝。按其文义,皆非后人附益。间有称武帝为今上者。《史记》作非一时,入昭帝时未久即卒,不及追改也。

其作《孟子荀卿列传》,述战国诸子,有孟子、驺子、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荀卿、剧子、公孙龙、李悝、尸子、长卢、吁子等人,且云“世多有其书”。

《孟子荀卿列传》: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诸子书世既多有,更不得谓之销沉矣。成帝、哀帝均重学术,向、歆父子校理秘文,于是诸子之渊源益明。

《艺文志》: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

至东汉时,班固述之为《艺文志》。其时所存之子书,凡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此皆汉人讲求保存之力也。若儒学统一,屏黜百家,则公孙龙、墨翟之学说何以巍然与儒家并存乎?

梁、胡二氏学术不同,要皆抱一反对儒家之见,以为汉崇儒术,即不容他家置喙,不知汉人讲求诸子之学,初无轩轾之念,故其于诸家之短长,皆平心静气以论之。如: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曰:阴阳之术大祥,使人拘而多所畏。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子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法家严而少恩。

班《志》论九流之失,于儒家则曰:

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

于道家则曰:

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于阴阳家则曰:

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于法家则曰:

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义,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

于名家则曰:

及譥者为之,则苟钩析治而已。

于墨家则曰:

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借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

于纵横家则曰:

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

于杂家则曰:

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

于农家则曰:

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

是汉人初未特尊儒家,以为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也。梁氏徒执董仲舒“请黜百家”一语,遂以意测之,造为专制之议论。

《中国古代思潮》篇:秦汉之交,为中国专制政体发达完备时代,不喜其并立,而喜其一尊。惟孔学则严等差,贵秩序,而措之施之者,归结于君权,于帝王驭民最为适合,故霸者窃取而利用之以宰制天下。

不知自西汉至东汉,阴阳、名、法诸家,皆与儒家并立,何尝统于一尊?仲舒请罢黜百家,未见汉武有何明文,禁人习此诸家之学说也。至谓“儒家归结于君权,于帝王驭民最为适合”,则墨家尚同一义,何以不适合于君权?且汉之好儒,独元帝耳。宣帝论汉之家法,杂用霸道,何尝纯任儒教?

《汉书·元帝纪》:帝柔仁好儒,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妄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董仲舒请罢黜百家之后,汉之诸帝且不任儒,乃谓秦汉之交即为儒学统一时代,何其武断一至于此!然今日信梁氏之说者,实繁有徒。稍涉古书之藩,即纵笔而讥儒教如胡氏者,亦中梁氏之毒者也!

诸子之学,至何时中绝,此为治学术史者所不可不问者也。此事亦至易明,惟今日为梁、胡诸氏之谰言所晦,故论者不讼儒家则嗤汉武,而为吾国学术之大憝者,反为人所不知。讲学之士,第取《汉》、《隋》二志相较,便知子学沦于何时。

《汉书》九流之书,见于《隋书·经籍志》者甚鲜,今为约举于下:

儒家亡二十四家,存七家。(此指汉以前之书,余并同。)

道家亡二十五家,存六家。(《管子》入法家。)

阴阳一家不存。

法家亡四家,存三家。

名家亡五家,存二家。

墨家亡三家,存三家。

纵横一家不存。

杂家亡五家,存三家。

农家亡一家,余并存。

其书之亡之原因,则《隋志》历言之。

《隋书·经籍志》:董卓之乱,献帝西迁。图书缣帛,军人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犹七十余载。两京大乱,扫地皆尽。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元帝克平侯景,公私经籍归于江陵。周师入郢,咸自焚之。

然则诸子之学之销沉者,董卓、李傕、郭氾、石勒、王弥、刘曜诸人之罪,与汉武帝何涉,与董仲舒何涉!舍奸恶凶顽之盗贼不问,而痛责一无权无勇之儒生,此吾国人之所以不乐为儒而甘于从贼也!诸书之亡,自《隋志》外,尚有张湛《列子序》可证:

张湛《列子序》:先君与刘正舆、傅颖根皆王氏之甥,少游外家。舅始周,始周从兄正宗、辅嗣皆好集文籍,先并得仲宣家书,几将万卷。傅氏亦世为学门。三君总角,竞录奇书。及长,遭永嘉之乱,与颖根同避难南行,车重各称力,并有所载。而寇虏弥盛,前途尚远。张谓傅曰:“今将不能尽全所载,且共料简世所希有者,各各保录,令无遗弃。”颖根于是唯赍其祖玄父咸子集。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仅有存者,《列子》唯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比乱,正舆为扬州刺史,先来过江,后在其家得四卷。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

兵燹之祸为学术之劫。书既不存,学说自然歇绝。湛所得之《列子》尚系乱后凑集,其不泯于兵燹,亦云幸矣!

胡氏研究墨学,尝称鲁胜《墨辩注》。鲁胜者,西晋初年之人也。

晋书·鲁胜传》:少有才操。元康初,官建康令,称疾去官。中书令张华遣子劝其更仕。再征博士,举中书郎,皆不就。其著述为世所称,遭乱遗失。惟注《墨辩》存。

当西晋初,犹有讲求墨学者,安知其时不更有讲求他家学术之人?徒以乱离散佚,故至隋而无传。又《汉志》墨家有《田休子》,梁时犹有其书,至隋而亡。

《隋书·经籍志》墨家注:梁有《田休子》一卷,亡。

《隋志》墨家犹有三书,至《宋史·艺文志》仅存《墨子》一种,余均不著录,则又唐末之乱亡之也。假令某一时代诸家之书具存,有专制之帝王与凶恶之儒生一举而尽焚之,则此帝王与儒生诚无所逃其罪。今其学术之微,书籍之亡,绵世历年,确因兵乱而递衰递减,而诸人束书不观,但执己见,坐儒家以万恶之名,不知是何心肝也!

焚书坑儒,只有秦始皇。其事见于《史记》。而刘海峰辨之,谓“六经亡于项羽、萧何,非始皇之过”(见《海峰文集·焚书辨》)。是中国古学之销沉惟一之原因,只有无赖之徒作乱纵火,余皆无灭绝学术之事。即此一端,亦可见吾国文化胜于欧人。欧洲有焚杀哲人卜鲁诺之事,中国无之也。

综上所论,而吾国古代学术之源流乃可得言。其学之兴也渐,其学之衰也亦渐,故可分为五期:

第一期 伏羲以来,为萌芽时代。

第二期 唐虞及三代盛时,为官守时代。

第三期 春秋至战国,为私家学术盛兴时代。

第四期 两汉,为古学流派昌明时代。

第五期 汉末至唐末,为古学迭因兵乱销沉时代。

时期既明,更须知吾国学术思想本来一贯,所谓儒、墨、道、法者,皆出于王官,皆出于六艺。特持论有所偏重,非根本不能相容。不当以欧人狭隘褊嫉之胸襟推测古代圣哲,更不当以末俗争夺权利之思想诬蔑古代圣哲。其为文化学术之蠹贼者,实为武夫乱贼,应确定其主名为今人之炯戒。诸氏为有心拥护文化,当不以予言为河汉也。

梁、胡二氏皆痛诋刘歆。

《中国古代思潮》篇:《艺文志》亦非能知学派之真相者也。既列儒家于九流,则不应别著《六艺略》(诒按此正可见六艺纯贯诸家)。既崇儒于六艺,何复夷其子孙以济十家?(诒案刘歆胸中并无儒家专制统一之念)?其疵一也。纵横家毫无哲理(诒按纵横家之书久亡,不能断定其有无),小说家不过文辞(诒按小说亦亡,不能妄断),杂家既谓之杂矣,岂复有家法可言(诒按《汉志》明云“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是杂家自有其家法)?而以之与儒、道、名、法、墨者比类齐观,不合论理。其疵二也。农家固一家也,但其位置与兵、商、医诸家相等。农而可列于九流也,则如孙、吴之兵,计然、白圭之商,扁鹊之医,亦不可不为一流。今有《兵家略》、《方技略》在《诸子略》之外,于义不完(诒按此正可见吾国古代以农立国,非以兵商医立国)。其疵三也。《诸子略》之《阴阳家》与《术数略》界限不甚分明(诒按此可观《孟子列传》载驺衍之言,则知阴阳家与术数之别)。其疵四也。故吾于班刘之言亦所不取。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艺文志》所分九流,乃汉儒陋说,未得诸家派别之实。

二氏所以知有诸家者,以歆之《七略》。因即据其分类以訾毁之,不知二氏所见九流十家之书,视歆孰多?果已尽见其所举之书而一一衡其分际,因知歆之不当耶?抑仅就今日所存者略事涉猎,遂下此判断耶?梁氏而分为二派,其说之谬殆莫之逾。

《中国古代思潮》篇:据群籍审趋势,自地理上、民族上放眼观察,而证以学说之性质,制一《先秦学说大事表》。先秦学派,一北派,二南派。北派正宗:孔子、孟子、荀卿及其他儒徒。南派正宗:老子、庄子、列子、杨朱及其他老徒。

古代地势之分南北,或以淮为界,或以江为界,未有同在大河之南淮水之北而可分为南北者也。孔、孟、老、庄所生之地,所居之境,皆无南北之分。

《史记·老子传》:“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索隐》:“苦县本属陈。春秋时,楚灭陈,而苦又属楚,故云‘楚苦县’。”按楚苦县,即今河南鹿邑县,在亳县之西。

又《庄子传》:“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索隐》:“刘向《别录》云:‘宋之蒙人也。’”《正义》:“《括地志》云:‘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北十七里。’此云‘庄周为漆园吏’,即此。按其城古属蒙县。”按蒙县在今河南商丘县之东北。

苦、蒙之去曲阜、邹邑约四五百里。蒙在睢水之北,苦在沙水之北,其南去淮之道里几与去曲阜、邹邑相等,而距江水之远无论矣。梁氏既称自地理上、民族上观察,不知曲阜、邹邑至苦县、蒙县之间,以何等标准画分南北。度其属文之时,第以为老、庄皆楚人,故误以楚为南方。不知《史记》“楚苦县”三字是据老子之后之苦县而言,当老子时,苦县尚属陈,不属楚也。庄子《天运》篇虽有孔子南之沛之文,

《天[4]运》篇: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然《天道》篇亦有西藏书见老聃之文。

《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

不过据自鲁出行所指之方而言,不足据以为天下大势及学派歧分之证。如以孔子南之沛,即为孔、老学派分南北之证,则孔子西之周见老聃,老聃且有西度函谷之事,何不分孔、老学派为东西耶?按孔、老南北之说,亦出于日本人。日本人读中国书素无根柢,固不足责。梁氏自居学识高于刘歆者,何得出此不经之言耶?其论南北派别有一表繁称博举:

《中国古代思潮》篇:

北派崇实际  南派崇虚想

北派主力行  南派主无为

北派贵人事  南派贵出世

北派明政法  南派明哲理

北派重阶级  南派重平等

北派重经验  南派重创造

北派喜保守  南派主勉强

北派畏天   南派任天

北派言排外  南派言无我

北派贵自强  南派贵谦弱

要皆强为分配,故甚其说。孔子主中庸,故论南北方之强,皆所不取,独主中道,何得硬派孔子为北派。至谓南派明哲理,则孔子之赞《易》非以明哲理乎?有清之季,海内人物,并无南北之分。自梁氏为此说,而近年南北人乃互分畛域,至南北对峙,迄今而其祸未熄,未始非梁氏报纸论说之影响也。

胡氏菲薄汉儒而服膺清儒。

《中国哲学史大纲》:校勘之学,从古以来,多有人研究。但总不如清朝王念孙王引之、卢文弨、孙星衍、顾广圻、俞樾孙诒让诸人的完密谨严。

夫清儒之有功于古籍,诚不可没。然其所见古书之多,则去向、歆远甚。举亲见原书之向、歆所言之学说而诋毁之,转就仅见原书之十一之人,所为补苴掇拾,斤斤辩论于逸文只字者而崇奉之,此犹一人身居衣肆,熟睹锦绣之衣,能评论其价值,一人第见残破锦绣之片,缝纫补缀,而争论其位置,谓此应为袂,彼应为领,试思此二人之见解,孰为可凭?清儒校勘古书,谓其愈于宋、元、明人则可,若谓为昌明古学,则犹逊于汉儒。

《中国哲学史大纲》:综观清代学术变迁的大势,可称为古学昌明的时代。自从有了那些汉学家考据校勘训诂的工夫,那些经书子书方才勉强可以读得。

胡氏不称汉儒昌明古学,动斥其陋,甚且谓为昏谬,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古无九流之目,《艺文志》强为之分别,其说多支离无据。如《晏子》岂可在儒家?《管子》岂可在道家?《管子》既在道家,《韩非子》又安可属法家?至于《伊尹》、《太公》、《孔甲盘盂》种种伪书,皆一律收录,其为昏谬,更不待言。(诒案此病与梁氏正同,皆是因刘歆之书方知其误。若无刘歆,则公等从何知其谬?《汉志》于六国人所托者,皆明注之,非无别白古书真伪之识力也。)

而于王、俞诸公低首下心,颂扬唯恐不至。孟子曰:“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其斯之谓乎?

吾为此论,非好与诸氏辩难。只以今之学者不肯潜心读书,而又喜闻新说,根柢本自浅薄,一闻诸氏之言,便奉为枕中鸿宝,非儒谤古,大言不惭,则国学沦胥,实诸氏之过也。诸氏自有其所长,故亦当世之学者。第下笔不慎,习于诋诃。其书流布人间,几使人人养成山膏之习,故不得不引绳披根以箴其失。至于所言之浅俚,故不值海内鸿博者一哂也。

注解:

[1] 玉,原作“王”。

[2] 惠施,原作“施惠”,误。

[3] 封,原作“狩”,误。

[4] 天,原作“大”,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