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古代有字母,则我文字结构之嬗变当如何?人类先有语言,然后有文字。声发于天籁,人之所不学而能者也。以某声表某意,其所表者为一群之人所公喻而公认,于是乎成语言。言而著诸竹帛以广其用而永其传,于是乎有文字。字也者,声与言之符号而已。然符号之选择与应用,各族不同。有施设若干音符,规定其牉合运用之法,但求符之能悉传其音,而所含意义与所用之符不必相丽者,如印度、欧洲诸民族所用字母是也;亦有不施设一定之音符,同一音而表之之符(即写法)有各种,即缘异符以表异义者,则中国文字也。此两法者,孰为精善?孰为便利?其间可以比较论列者甚多,非此短篇所能殚述。惟有一事首当明辨者,流俗之论,每谓中国文字属于衍形系统,而与印、欧洐声之系统划然殊途,此实谬见也!倘文字而不衍声,则所谓“孳乳寖多”者,末由成立,而文字之用,或几乎息矣!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是曰六书。自班孟坚、许叔重以来,皆称为造字之本。象形、指事、会意,衍形之属也。形声、转注、假借,衍声之属也。《说文》万五百十六字,形声之字八千四百零七,象形、指事、会意之字,合计仅一千有奇,其间兼谐声者尚三之一,依声假借而蜕变其本义者亦三之一,然则中国之字,虽谓什之九属于声系焉可也。单字且然,其积字以成词者,更无论矣。

自来言六书者,每谓形声为易解,忽而不讲。有清一代,古韵之学大昌,于声音与文字之关系,渐知注重矣。然其研究集中之点,在收音而不在发音,重视叠韵而轻视双声,未为至诣也。刘成国《释名》每字皆诂以双声,《尔雅》《诂》、《训》、《言》三篇用双声为解者亦过半,其必有所受矣。吾尝略为探索,谓宜从音原以求字原,辄拟为两公例:

(一)凡形声之字,不惟其形有义,即其声亦有义。质言之,则凡形声字,什九皆兼会意也。

(二)凡转注、假借字,其递嬗孳乳,皆用双声。试举最显之数音以为例:戔,小也,此以声函义者也。丝缕之小者为綫,竹简之小者为箋,木简之小者为牋,农器及货币之小者为錢,价值之小者为賤,竹木散材之小者为棧(见《说文》),车之小者亦为棧(见《周礼注》),钟之小者亦为棧(见《尔雅·释乐》),酒器之小者为盞,为琖、为醆,水之少者为淺,水所扬之细沫为賤,小巧之言为諓(见《盐铁论》及《越语注》),物不坚密者为俴(见《管子·参患篇》),小饮为餞,轻踏为踐,薄削为剗,伤毁所余之小部分为殘。右为“声”之字十有七,而皆含有小意。《说文》皆以此为纯形声之字,例如“綫”下云:“从糸,声。”以吾观之,则皆形声兼会意也。当云“从糸,从,亦声”。旧说谓其形有义,其声无义,实乃大误。其声所表之义,盖较其形为尤重也。

更旁征他音,如:“氐,本也,从氏下著一。一,地也,指事。”(《说文》文)此字即根柢之“柢”之本字,示木根之在低处者也。后起加木旁,则为柢。在人下者则为低,在屋宇下者则为底,石之础为砥,水低处为泜,土低处为坻,低阜为阺,生于低地之虫为蚳,车后为,属国之舍为邸,三岁之羊为羝,地神为祗,下视为,以肢体之末梢相距为抵。此皆形声兼会意字,当云“从某,从氐,氐亦声”也。

“夌,从刄,从。,高也,会意。”(《说文》文)夌之字,从以表其凸出,从刄以表其尖利。于是地之坟而阜者为陵,四隅有觚角者为棱,冰坼成锐角者为凌,果之两尖者为菱,帛纹纤若冰凌者为绫(见《释名》)。此皆形声兼会意字,当云“从某,从夌,夌亦声”也。

假使吾国如用字母,则其字体结构当何如?试以“”字为例:如凡“声”之字,皆用“Ch’ien”之一符号以表之,而其偏旁则在其字之首一音母添附语尾,则前举之十七字者当如下写:

此种写法,吾国旧文之写法,孰为利便,此属别问题。要之此十七字者,同一语根,同一音符,而因以同得一极相类似之概念,则章章然也。以上三音母,吾不过偶举忆念所及者以为利,若能将全部《说文》之形声字一一按其声系以求其义,或能于我文字起原得一大发明,未可知也。

又不必声之偏旁同一写法者为然也,凡音同者,虽形不同而义往往同。如“地”字并不从氐,而含“底”、“低”等义,“弟”字亦因其身材视兄低小而得名。“帝”字有上接下之义,故下视亦称“谛视”。“滴”字、“谪”字、“摘”字,皆以表由上而下之一种动作。从可知凡用“Dee”之一音符所表示者,总含有在下之义,或含有由上而下之意,无论其写法为氐,为低,为底,为地,为弟,为帝,为滴……而其为同一语原,即含有相同之意味,则历历可睹也。

不宁惟是,同一发音之语,其展转引申而成之字可以无穷。《尔雅·释天》云:“天气下地不应曰雺。地气发天不应曰雾。雾谓之晦。”王国维云:“雺、雾、晦,一音之转也。晦本明母字,后世转入晓母,与徽、衅诸字同。”盖雾音当读如慕(吾粤语正然),晦音当读如每,皆用“M”母发音,而含有模糊不明的意味。由是而晚色微茫不明者谓之暮,有物为之障而不能透视者谓之幕,不可得见而徒寄思焉谓之慕,此一引申也。晦亦谓之冥,闭目而无见则谓之瞑,瞑久而觉全体休止者谓之眠,此又一引申也。冥亦谓之昧,眠亦谓之寐,此又一引申也。视而不明谓之蒙,雨之细而不易见者谓之濛,视官本身不明者谓之矇,矇之甚者谓之盲,此又一引申也。细而难察者谓之毛,矇亦谓之眊,年老而意识作用疲缺者谓之耄,此又一引申也。意识有所蔽而错乱者谓之瞀,亦谓之谬,不自知其瞀谬而任意以行者为之贸贸然,此又一引申也。难察而致误者谓之迷,视官中有障刺者谓之眯,此又一引申也。晦冥亦谓之霾,深入而至视线所不及谓之冞,全掩覆而不可见谓之埋,此又一引申也。睡眠而仿佛若有所见,其状态恰如雾中看物者谓之梦,虽醒而作梦态者谓之瞢、谓之瞢懂,谓之瞢腾,醉态谓之酩酊,此又一引申也。细而难察者谓之微(读如眉,粤语犹然),重言之谓之微茫,微之甚者谓之渺、谓之杳,重言之谓之渺茫、谓之杳冥、谓之芴漠,尤甚者谓之泯,重言之谓之泯没、谓之磨灭,此又一引申也。微亦谓之末,水之霏屑如雾者谓之沫,此又一引申也。迷之重言,谓之迷离、谓之迷糊、谓之迷茫,或谓之模糊、谓之麻糊,此又一引申也。迷而求之谓之摸,重言之谓之摸索,此又一引申也。迷亦谓之懑罔,重言之谓之惘惘,迷惘之状态谓之闷,此又一引申也。凡微末之物,如雾雺等,皆物之细屑也,故屑物谓之磨、谓之,物之成屑谓之糜、谓之爢,小而不可见之物谓之么麽,鬼物隐约闪烁不可确见者谓之魔,此又一引申也。草本植物,其叶碎屑者谓之糜芜、谓之绵马,木本植物,其叶碎屑者谓之木髦,鱼之小者谓之(俱见《尔雅》),鸟之小者谓之绵蛮(见《诗毛传》),虫之小者谓蝱蟁,尤小者谓之蠛蠓,其别一种谓之脉望(望读盲去声,粤语犹然),雨之小者谓之霡霂,其实只是一语之异写耳,此又一引申也。草木初茁不甚可察者谓之萌,其细英谓之芒,光之细碎隐约闪烁者亦谓之芒,此又一引申也。无所知谓之冥,人之无所知者谓之民(《礼记》郑注:民者冥也,言冥无所知。)、谓之氓(《诗》:氓氓蚩蚩。),此又一引申也。于是凡蒙昧之民族则加以此名,谓之雺、谓之蛮、谓之苗、谓之闽者,此又一引申也。既视察不明,则只能付诸疑问。故对于不能确知之人或地,则曰某人某地,疑问所用字曰无曰毋(古读如模,粤语犹然),或添字以足其意曰得无、将毋,白话则转为么、为吗,某字或转为甚么、为什么,此又一引申也。以上所举八十三语,皆以“M”字发音者,其所含意味,可以两原则概括之:其一,客观方面,凡物体或物态之微细暗昧难察见者,或竟不可察见者。其二,主观方面,生理上或心理上有观察不明之状态者。诸字中孰为本议,孰为引申义,今不能确指,要之用同一语原,即含有相同或相受之意味而已。试以字母表之,至其语根所生之变化如下:

不宁惟是。有一字而其义分寄于形与声,后起孳乳之字,衍其形,兼衍其声,而即以并衍其义者。例如“八”字。《说文》云:“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八字发音,与别与背同,既一听而即可察其义矣,其形亦一望而得之。于是凡从八之字,非徒衍八字形也,亦衍八字声。《说文》“北”字下云:“北,分,从重八。八,别也,亦声。”《书·尧典》[2]:“分北三苗。”《吴志·虞翻传》云:“北,古别字。”此明其形声并衍,至确实矣。然于其他从八之字,则多忘却其衍声之部分。今举其应是正之数字如下:

欲释此数字,当先承认钱大昕所发明“古无轻唇音”之一公例,知“分”字古读如“奔”,“釆”字即“番”之原。徐铉[3]云:“蒲见切。”古读如“班”(此两字日本读法尚与古同)。平字古读如兵,皆用“B”母发音,与八字正同。由是知凡衍“分声”、“北声”、“番声”、“半声”、“平声”之字,一面既从“八”衍形,一面又从“八”衍声,形声合而其义乃益著。如非字即古别字,衍而为背、必字,表分别确定之意,此皆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分字衍出者,如平均分配为颁,亦为攽,文质相半为份(《论语》孔注),财分而少为贫(《说文》),研米使分散为粉(《释名》),目黑白分为盼(《说文》),草初生,其香分为芬(《说文》),气候不纯良为氛,鸟所化鼠为鼢(《说文》),分而不理为棼、为纷,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半字衍出者,如物之解剖分析为判,冰之溶解为泮,田之分界为畔,男女好合为牉,相结偶为伴,半体肉为胖(《说文》),分背为叛,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番字衍出者,如分布种子为播,迻译异文为繙,改其旧态为翻,为幡,发有二色为皤,草分布茂盛为蕃,肉由生而熟为燔,二水洄漩为潘,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平字衍出者,如田之分界为坪,棋局界罫者为枰,水藻旋分寸合者为萍,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者也。其仅蒙其声而不蒙其形者,如北亦为别,份亦为彬、为贲,颁赐之颁亦为班,颁白之颁亦为斑,皆或引申、或假借,而仅留其声略去其所从之形者也。如人相与讼为辨(《说文》),判其是非得失为辨,以言相辨为辩,文之驳杂为辩(《说文》),发之交结者为辫,蕊之分开者为瓣,判事已了为辦,此虽不从“八”而仍从“八”声以递衍成义者也。以上所举四十四字,皆用“P”母发音者,所含义不外两种:(一)事物之分析、分配、分散。(二)事物之交互错杂,而其语原皆同出于一。试界之如下:

此外同一事物,稍变其语尾而示其种类之微异者,在《尔雅》中多见之,如《释宫》云:“樴大者谓之栱。长者谓之阁。”《释水》云:“川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大波为澜,小波为沦。”《释器》云:“黄金美者谓之镠,白金谓之镣。”诸篇中如此者尚多(王国维《尔雅鸟兽草木虫鱼释例》列举不少)。试以拼音写之则如下:

栱Kun 澜Lan 镠Liao 谷Ku 沟Ko

阁Kou 沦Lun 镣Liao 浍Kuei

此等变化法,绝似英文中Man与Men,只变其字中一母或两母,以示同一事物中种类之微别也。《尔雅》《训》、《诂》、《言》三篇,其所训亦多用声转之字,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除元、胎、落三字外,其音皆相近。如:“永、羕、引、延、融、骏,长也。”除骏字外,余尽双声。他如怡、怿、悦、愉、豫之训乐,展、谌、允、慎、亶之训诚,粤、於、严之训曰,爰、粤、於、繇之训於,貉、谧、密之训静,永、悠、远之训遐,大抵皆同一发音,而语尾有若干之变化而已。

尤有极奇异之一例,《公羊传》云:“伐者为客。伐者为去。”据何注所释:“上伐者,指伐人者,短言之。下伐字,指被伐者,长言之。”其所谓短言长言者,今无从确知其音读为何,如试以意写之,则:

主动位之伐字Fut

被动位之伐字Fart

此种变化法,与英文之Strike Struck等类,宁非极相肖?特因吾文字结构与彼殊科,故其变化不能以音符表现耳。

许君之释转注,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而全部《说文》未有一字明言其属于转注者。后人不得转注之确解,聚讼纷纭,至今未决。以吾所臆断,则所谓“建类一首”者,非形之类,形之首,而声之类、声之首也。建立一类之声以为发音之首一母,凡衍此一首之声者,虽收音有变异,然皆同意而相受,是谓转注。例如建“戔”声为一首,而綫、箋、錢等皆同意相受。建“八”类之声为一首,而分、平、北、别、辨等皆同意相受。然则凡谐声之字,十有九兼转注矣,其例既举不胜举,故许君竟阙而不举也。

本篇所论,吾亦未敢遽自信。要之欲知中国文字源流,不可不大注意于发音,则吾敢断言也。惜吾于古音学殊乏素养,未能博证以自张其说。世之君子,若对于此事有研究兴味,则其用力方法及所产之结果当如下:

一、先研究古代音读与今不同者(例如古无轻唇音之类),使追寻声系,不致沿讹。

二、略仿陈澧之《声类表》,别造一新字母以贯通古今之异读(注音字母恐须改正者甚多)。

三、略仿苗夔之《说文声类读表》,以声类韵类相从,以求其同意相受之迹。

四、制新字典,一反前此以笔画分部之法,改为以音分部,使后之学子得一识字之捷法。

注解:

[1] 么字重出,原文如此,姑保留之。

[2] 按:《尧典》当作《舜典》。

[3] 铉,原作“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