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何能言存古!顾邑中某社诸君办存古小学,以教科属定于余,姑即余意以为说:人类者,历史之动物也。法之哲家孔德(Comte,一七九三—一八五七)曰:“人道有二属性:曰结合性,曰永续性。而永续性尤为显著。今日之人道,乃古来之人道之连续也。人道,乃有历史者也。吾人过去时代之精神生活,实传于现今之人道之中。人道者,固不仅今人之所构成,而积多数之古人以构成之者也。”是则古者,今之所自也。无古安有今。有今,焉有不存古者?虽然,古者,又今之积也,无今,安所事于古?存古者,存其宜于今者也。老子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爰本斯旨而草为文。

(子)初等科(八岁至十岁)

(一)文 读书必先识字,而识字以初文为主。

(二)理 《论语》 《孟子

(三)史 《世说新语》 《唐语林》 《今世说

(丑)高等科(十一岁至十四岁)

(一)理 《礼记》节读 《春秋左氏传》 《经余必读》《老子》

列子》 《庄子》 《管子》 《墨子》 《孙子》 《荀子》 以上诸篇可读余删。

(二)史 王船山读通鉴论》 严复《社会通诠》

(三)文 黎选《古文辞类纂》摘读 《马氏文通》讲

读书不贵多而贵精。曾涤生《圣哲画像记》云:“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择之奈何?曰:不贵考据而贵义理,不重事实而重观感,要使教者受教者胥知人之所以为人,且知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其教授法,可参观安邱王筠《教童子读书法》此书甚佳,自识方字起,以至初学作文,皆有论列,乃存古小学教师不可不读之书也。列入江标《灵鹣阁丛书》。及近人武进沈友卿通州张氏《经史国文补习科答问》,中国图书公司印行。暨拙著《国文研究法》。岳武穆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非口说所能尽也。兹姑就鄙意略言之:

(一)读书必先识字,而教儿童识方字,自来无善法。何者?以蒙师不识文字学者多也。须知独体曰文,合体曰字。字者,文之所合而成也。文之不识,奚能识字?《说文解字》九千余字,究其语根,不过五百余文而已。夫《说文》所载独体,皆苍颉初文。然苍颉作书,不仅独体,其稍复杂者,如“二”、“三”诸文,即由“一”积画而成,当准初文之例。合初文准初文计之,大抵五百有余。详见章炳麟所著《文始》。后世孳乳之字,在苍颉当时,盖即以此五百余文当之。厥后孳乳虽多,究其语根,概不出初文以外也。鄙意教儿童识方字,当以初文为主,而参以习见之合体字。如儿童识“日”、“月”两文,即授以“明”,而语之曰:“‘日’、‘月’皆光明体,合‘日’、‘月’两文而为‘明’字,即光明之意也。”次又授以“木”文,而教以“日在木上为杲”,《诗》:杲杲出日。“日在木下为杳”,张衡赋:日杳杳而西匿。而“日在木中为東”,则日出之方位也。《礼》:大明生于東。次又授以“囗”古围字。文,而语以从“木”从“囗”,曰“束”、曰“困”。但“束”则囗在木之中腰间,而遍木四周囗之,则“困”矣。又如儿童识“一”之文,而教以“一大为天”、“一贯三为王”、“推十合一为士”。如此头头是道,触类旁通,学者自有举一反三之乐。盖寻常教儿童识方字,仅令死记,每苦索然无味。若授受之次序,配当适度,而能以浅近之言说明其形声义构成之则,使儿童心知其意,斯记忆自易矣。此文字配当之次序也。至教师于教授时,尤有不可不注意者数事:(1)教授象形文字,绘与字形相近之图,对照以明之。如山,口等是也。指事文之有形可象者亦然。(2)复习时,集同从一字得声、如仲、衷、忠同从中得声,证、整、政同从正得声之类。同从一字得形如江、湖、河、海同以水字得形,桃、梅、杏、李同从木字得形之类。之字列示之,俾确知形声之组织。(3)复习时,集同从一字之会意字,如杲、東、杳同从日从木,困、束同以木以囗,棘同从朿之类。使知组织的意味。(4)复习时,集数字之同从一义者示之,使知此字与彼字有可互训之处。其声同训通之字,复习时尤宜汇集一处,使知声义之相通。(5)复习时,集假借字注释之,先注其本义,次释其假借之义。如彊字,(子)弓力足者为彊,(丑)国力盛者为彊,(寅)凡物力足者皆称为彊。(6)类似字之易误者辨明之,如偏、徧、折、拆、場、埸等。

(二)吾人修己接物之方,《论语》一书备言之。而明心见性,所以自淑淑世者,则《孟子》言之尤精。二书者,我中国数千年之蒙塾课本也。此次欧洲大战方殷之时,德人召里乌司氏尝举此事以诏其国人曰:“中国三岁儿童,学中国大思想家之思想,洞彻其精神。而德人在学校中,于己国高等之文化,绝不得闻。德国之大思想家,虽有甚深微妙之论,而如群鹤之高翔于九天,地上之人曾不得闻其羽搏之微音。”见日本《东亚之光》杂志。盖有味乎其言之也。若论文章之妙,全在简而能尽。然文之简者,往往不能尽意,而能尽意者又苦辞繁不杀。孟子即能尽而不能简。维《论语》简而尽,千古无对也。何以千头万绪之事理,只《论语》三两言即能了当?何以不必详说,而意无不尽?能于此留心,则可悟文章之贵以简驭繁。《书》曰:“辞尚体要。”此之谓也。然读《论语》,观其笔之何以敛;而读《孟子》,则观其笔之何以纵。苏老泉以为“《孟子》之文,辞约而意尽”,此言未当。“语约意尽”四字,可以评《论语》,而不可以评《孟子》也。《孟子》之妙,尤在引譬取喻。寻常琐屑事,一经孟子眼前指点,其中皆有理趣。故不读《孟子》,不知瓦砾糠粃之中无非至道,不读《孟子》,不知文章之面目变化百出,莫可端倪也。太史公称“邹衍作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宏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限”。博谓孟子之论王伯,亦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读者能于此玩索有得焉,则思路不患不日恢拓矣。

(三)为儿童讲书,最忌囫囵,忌笼统。宜咬得清,嚼得碎,逐字逐句分析解释,使知其意义,然后并合全体授之,使知其全文之内容与形式之关系。

(四)儿童读书,能背诵尚靠不住,以其随口唱诵,往往于字形未曾体认,文义不必理会也。生字既识以后,须使之照书抄写一遍,而后为之讲解。及其能背诵以后,尤必责使默写无讹而后已。谚云:“口过心过,不如手过。”斯言良信。

(五)初等科书法,讲不到临帖,最好与读法联络。每日课书中之生字,由教师书范字,复习音义,为之讲明结构,使之模写,即写即读,自无认字不真及写别字之弊。

(六)初等科年稚,使之作文颇难。然不可不渐使作文以养成其习惯。鄙意有二法焉:(1)笔述。《论语》为孔子记夫子之言,即圣门之笔述了。教师日常训话,即可使儿童仿《论语》记言之体,以简明之文言记之。(2)讲《世说新语》之故事。其是非得失,教师不必即下断语,可使之以己意作论以觇其判断力。

(七)谢程山先生曰:“学明理于经,习事于史。”博以为先圣修齐治平之至理明言,尽于《礼记》一书;而古今御天下之变,莫备于《春秋左氏传》。明其理,达其变,而人情世态之幻,可得而言也。但《礼记》四十九篇,其中不可不读者,只《曲礼》、《檀弓》、《王制》、三篇可节读。《礼运》、全读。《内则》、节读。《学记》、《乐记》、《孔子闲居》、《中庸》、《问丧》、《三年问》、《大学》、七篇全读。《昏义》、《乡饮酒义》、《射义》三篇节读。十五篇而已。

(八)读史之大病,在记忆事实,而不深究其所以。宁都魏禧称:“程伊川先生每读史到一半,便掩卷思其成败,然后再看,有不合处,又更思之。其间有幸而成、不幸而败者,不得徇其已然之迹与众人之论。”王船山《读通鉴论》即是如此做出。

(九)王船山《读通鉴论》,每一篇未授之先,可先使检《通鉴本事》,各抒所见,然后授以王氏之论,看其是异是同。如异,则使之申论己见,辟去王论而札记之。如此诵习一番,必能有所悟入也。

(一〇)王船山《读通鉴论》或可看而不读,而严复《社会通诠》则不可不熟读。何者?以严氏之书,乃籀绎历史之程序及其公例者也。或者疑此非中国古书,不适存古之用。而博则以为存古者,决非抱残守缺者之所能存。必也放眼八表,时衡千古,如陈同甫所云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而后知古之何以不可不存,古之不可不存者又何在。须知古亦有不可存者也。否则,适成其高头讲章,村夫子之见而已矣,庸古之足存乎!博弱冠以前,反覆读《资治通鉴》七遍而无所悟。至二十岁读《社会通诠》,然后向之《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至是乃如珠得串,如土委地,心凝形释而得其会通,至今思之,醰醰有余味也。

(一一)《马氏文通》一书,取四书三传兼及诸子《语》、《策》为之字栉句比,繁称博引,比例而同之,触类而长之,穷古今之简编,字里行间,涣然冰释,皆有以得其会通,亦犹严氏书之于历史也。学者于经传章句粗明以后,读此书以籀其大例,亦如珠之得串矣。

(一二)古者八岁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固不仅以读书作文为事。宋胡安定先生分经义治事,明体用之学以教诸生。鄙意存古小学,可仿此意。于诸生经经纬史之外,使之略习世务:(1)洒扫。(2)仪节。可仿修身做法,挂图行之。(3)九九数口诀。以上三项,可于初等科课余行。(4)算术。珠算、笔算。(5)尺牍。(6)寻常簿记。以上三科,可配高等科正课。

自新文化盛唱以来,而保存国粹之呼声,亦随之日高,国学专修馆、存古学校,一时风起云涌。博以为此中国教育之病理的现象也。夫古之存,必不能外于今。今有不适,即古亦奚以存为?而欧化之输入,亦无妨于国之有粹。呜呼,国之有粹无粹,一视今人之奋发自力如何,匪可藉古人以撑门面。苟今人不自振奋,而徒诵习孔子、孟子之言,曰:“我保存国粹者也!”是则老子所谓“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何国粹之有焉!

  跋

余非某社社员也,顾余戚友多入某社者,以余粗治古学,属为草定存古小学学程及教学法。然而某社之所欲存者,乃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神怪,而非真如孔子之好古敏以求之,故吾说卒不能用也。姑录之以质大雅宏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