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古代名学的地位

中国古代有所谓“名家”,无所谓“名学”。名学这个名词,不过近人用以译西洋的Logic之后,才通用于学术界。初学者流,以为Logic是西洋的特产品,中国实绝无其学。稍进者则谓东洋也有,即如印度的“因明”,虽不能与西洋近代的Logic相比,至少也可以敌西洋古代的Logic。于是有些名学家,插入因明,与西洋论理学相提并论。见解比从前自高一筹了,却于此外很少论及中国名学的,未免是一个大缺陷。

今欲说明中国古代名学的重要,当先研究中国古代名学的地位如何。

一、中国古代名学在世界名学上的地位——世界名学,可照世界学术的分野,划为三大派:

A.西洋名学——即Logic,又译为“逻辑”或论理学。始于Aristotle,著有Organon一书,多讲形式论(formal logic),为西洋古代逻辑的经典。到Bacon,乃反对Aristotle的说法,著Novum Organum[1]一书,提倡归纳法(induction)。更经Mill的发挥光大,而西洋近代逻辑乃完全成功。他的A System of Logic,可算个代表的著作。到现在杜威(Dewey[2])极力推尊试验(experiment),因有试验论理学(experimental logic)的徽号。他的How We Think一书,就是这派代表的著作。这是西洋名学的小史,也就是世界名学的一部。

B.印度名学——印度名学,叫做因明。始于足目,号古因明;到陈那,著《正理门论》,大为改革前说,号新因明。自此至今,在印度无大改进。这又是世界名学小史的三分之一。

C.中国名学——中国名学的变迁,可分三大时期:a.固有名学时期——断自秦汉以前。不但古代所谓名家有一种名学,即儒家、道家、法家也各有一种名学,尤以墨家为较完备。关于名学的理论,多散见于诸子百家之书,如《论语》、《中庸》、《大学》,《庄子》的《齐物论》、《天下》篇、《尹文子》、《公孙龙子》,《荀子》的《正名》和《解蔽》两篇以及《墨子》等,尤以《墨子》中的《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六篇较详细而有西洋科学方法的色彩。b.印度名学输入时期——自汉唐到明,因佛学输入日广,而因明也次第输入,为治佛学者所必知。其较有系统的著作,只有唐玄奘法师译的《因明入正理论》,复经窥基注疏,乃更为完备。印度名学得有光明于今日的缘故,赖此而已。c.西洋名学输入时期——从明末到今。明末,李之藻译《名理探》,为西洋名学输入中国之始。自后译者渐多,其最著名而又可代表西洋名学精华的,要算严复译的《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二书。次为王星拱编的《科学方法论》和刘伯明译的《思维术》。科学社的《科学通论》虽为杂集,也可窥见西洋近代论理学的一斑。至于从日文中重译过来的,多不出《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二书的范围,而且多属形式论理,不足指数。必欲举一二部充数,以我所见,就要算胡茂如所译日人大西祝的《论理学》和张子和杂辑日籍所成的《新论理学》二书而已。其他坊间关于名学的教科书,更简陋不足道了。这是中国名学的小史。除印度因明在中国稍有光大,而且在一部分思想界稍生影响外,西洋逻辑还完全只有翻译,无所发明,在学术思想上的实际影响也甚微弱。质而言之:尚未成中国的名学,可以在我们脑筋中发生极大的化学作用。所以论到中国名学的精华,还在古代。我们欲完成世界名学的大观,合西洋名学、印度名学、中国名学于一炉而冶之,就要知中国古代名学的概要,和在世界名学上的地位。

二、中国古代名学在中国学术上的地位——世界名学有三大派别,而学术也因此产生三大派别,即中国学术、西洋学术、印度学术。中国名学是中国学术的工具,有中国的名学,才产生中国的学术。西洋名学是西洋学术的工具,有西洋的名学,才产生西洋的学术。印度名学是印度学术的工具,有印度的名学,才产生印度的学术。中国系的学术,不发源于西洋和印度,西洋系的学术,不发源于中国和印度,印度系的学术,不发源于中国和西洋,他们的最大最要的原因,就在各系都各有一种特别的名学和方法。所以我们要研究西洋学术的精神,不可不先知西洋学术的方法。要研究西洋学术的进化,不可不先知西洋名学的进化。要研究印度学术的精神,不可不先知印度学术的方法。要研究印度学术的变迁,不可不先知印度名学的变迁。要研究中国学术的精神何以不能如西洋学术的正确进取、印度学术的精深度大,也不可不先知中国学术的特别方法和名学的变迁了!

不但欲明世界学术的异同须明各派的名学和特殊方法,就是欲明中国学术中的各派异同,也非明各派的名学和特殊方法不可。儒家何以不同于道家?墨家何以不同于儒家?所谓“孔老之争”、“儒墨之辩”,其最大的原因,又在何处呢?简单说来,多由各家的方法不同、名学殊异。所以欲知中国学术的支分派别,也不可不知支分派别的方法。老子和杨子的“无名”,孔子和荀子以及法家的“正名”,墨子的“实用”,庄子的“齐论”(庄子的齐物论有二义,一为齐物,二为齐论),皆各家名学的根本观念。不明这种根本观念,也就无由知他们的真正异同了!

中国学术,多发源于古代。古代学术,又以古代名学占重要的地位。一来是古代学术的一部分,二来是中国学术的根本方法,即Bacon所谓“诸学之学”。所以我们真欲整理国故,使古代学术复明于今日,则研究古代名学,实为先务之急。

二 中国古代名学的派别

我国分别学派的标准,有用“家”的,如所谓道家、法家、名家,有用“人”做单位的,如孟子、荀子同家而分别叙述,老子、庄子同家而各别讨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即多用后法。我今说到中国自古代名学的派别,如用“家”做标准,则学说不免有所出入,法家的名学多同于儒家、庄子的名学不同于道家的老子就是实例。如用“人”做单位,又不免支离,不易得中国名学的要旨,而且也太词费。所以我今以学说的异同做分派的标准,不袭“九流”之说,也不必人各一篇,只要学说大体相同,就合成一派研究。如不相同,虽昔人叫做一家,也必分别讨论。综其大略,约有五流如下:

一[3]无名学派——老子发其端,杨朱继倡其说,以时代论,无名学说发生最先,故为古代名学第一派。他的要旨,可分二端,略述于下:

A.无名主义——老子最先主张无名,他的理由大概有二,他说:

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他既说常名无名,而有名之后,又常同出异名,自必至于失“道”,所以不如复归“无名”之始,而可入于“众妙之门”。这是老子开宗明义的第一义,也就是他主张无名主义的第一个理由。且有名了,最易引起人去争名好名。老子曾为周室柱史,历观前代争名和好名的事实自多,又见当日周室衰微,名守俱乱。他是一个学术的大革命家,富有反抗的精神,更不得不主张无名,使世俗无所藉口,两相争执,与孔子的正名同一用意,不过孔子是用的积极方法,老子是用的消极方法罢了。所以他说:

名与身孰亲?……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大辩若讷……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

这是他主张无名的第二个理由。到了杨子,更说得显明。他说:

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

他以“名”为人造的东西,与“实”不相干。所以他又说:“不矜贵,何羡名?”“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名焉。”“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照这样说来,所谓名者,已由名物的名,变为名位的名了。他恶名位,而主张无名,与孔子欲赖正名以定分的适相反对。或者杨子即以孔子主张正名过度,而毫不顾实际,遂有此反动,与老子默合了。

B.观物法——老子虽然一面主张无名,却一面又指出观物法。其意或者即在名可无而物不可不观。西洋论理学原有二大派别:一为注重正名的,即为Aristotle的形式论理学。二为注重观物的,即为Bacon的归纳的论理学。老子的名学,即偏重观物学。他说: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所谓“物”、“象”、“精”、“真”、“信”,即事物、现象、真理。“阅众甫”,即观察万物,与西洋逻辑注重事实与观察的有些相同。他还指出两种观物法,很有研究的价值。他说: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无欲以观物,是一种客观法。有欲以观物,是一种主观法。前法要人除去个人的利害观念以观察物的变化,那么就可知物的“妙”,“妙”就是物的真相。后法任人挟着主观的利害观念观物的结局对于人怎样,所以不免于“徼”,“徼”,有偏蔽的意思。比如看见一老虎,我们就说他是个孽畜,这全是从老虎对于人的利害关系上着想,所以不免把老虎的真相变了。其实老虎与耕牛同生宇宙间,离开个人主观的欲心,完全平等,无所谓孰善孰恶。不过人类容易以有欲观物,不易以无欲观物,所以所谓是非善恶,有许多是人的,不是物的,是主观的,不是客观的。老子即欲人由主观法到客观法的,所以他说:

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无名主义,应用于哲学,就成老子所描写的无名朴[4]之道而任其自化。应用于人事,就成了杨子的逸乐主义,恐易于流于放纵,不顾社会了!晋世清谈之士,多不讲行检的,就由受了无名主义的流毒。

无欲观物法的应用,就成了老子所说“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质而言之,不得以私心害事就是了。

二[5]正名学派——正名主义发端于孔子,荀子更专论其说,而法家则窃取这种主义,应用于政法,为中国两千多年来大多数人的主要观念。其起源大概有两种理由:一对于老子无名学说的反动。二对于纷乱的时局,藉正名以救济。我们考察孔子与子路为出公辄不认其父蒯聩,而称祖父灵公为父的问答,就可见孔子主张“正名”的作用。他们的问答是: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

这个学派要旨,可分为三:a.正名主义——孔子的正名说,很为简单,到荀子兼取墨家之说,论列较为明备。他见当时有惑于用名以乱实的,所以他阐明所谓有名的缘故,说:“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辨异同。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见有惑于用实以乱名的,所以他发明何缘而有异同,说:“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洒酸奇臭以鼻异,疾养热滑轻重以体形异……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谓之不知。”这是推论论理的异同与心理生理的关系了。见有惑于用名以乱实的,所以他发明制名的概要。他说:“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同实同名,异实异名,这本是名学中的要义。惜乎荀子未尝说出如何同则同之,异则异之,所以终不能在实际上去应用。他还知名学上所谓“名词”、“命题”、“推论”的分别。他说:“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辩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名,就是名词,所以代表事物的。辞,是命题,所以集合名词以发表意思的。辩,是推论,所以合多数命题以推出事理的。所用名词,应名实相符,才易得真相。不然,就多陷于西洋逻辑所谓不尽物的谬误了。b.格物主义——孔子系《易》曾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种用观察以类万物之情的方法,是中国最古的格物方法。古人为学次第,见于《大学》的,莫要于格物,《大学》上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接着又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从此可见“格物”对于正心、诚意、致知的重要了。可惜关于致知、格物的解说,独阙而不知其要。他书也未见详论在实际上应如何致知、如何格物。所以虽有格物之说,而不能发生物的学问——指西洋自然科学。到朱子注释略为完备,却也未明言致知格物的具体方法,足以产生物的学问。朱子说:“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解致知有综合法的意思,格物有分析法的意思。至如何综合,如何分析,则未明言。所以虽有抽象的理论,不能生实际的影响。他接着又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所谓“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和“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笼统说来,本与西洋归纳法的原理相契合。然如何即物穷理,又如何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却未曾明示我们,如西洋论理学的观察法、试验法以便应用,所以竟成空话而已。或者朱子不过要补缀传文,而有此想象罢了。在他自己也未能时常真正即物穷理,何况后人呢!c.求诚的方法——子思发明求诚的方法约有五种,如下:“博学之。审问之。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是说明我们思想的步骤应始于博学,终于笃行,与Dewey分思想进行的次第为疑难、观察、假设、演绎、证实五段有点相像的,不过子思重在修德,Dewey重在论理而已。所以子思接着又说:“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参天地之化育。”这个学派,虽有上说三种主义,然名学上最重要的格物主义,在孔子自身未尝实际应用,而求诚的方法,又多偏修德一方面,无大影响于论理。其最有影响于思想与事实的,只有正名主义,所以把正名主义代表这个学派。正名主义应用于伦理,就成了“名教主义”,《春秋》就是孔子的名教的经典。孟子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庄子说“《春秋》以道名分”,就可见名教经典的内容和势力了。这种名教主义的理想,就在使伦理与政治合一,而以名分为其中心。所以孔子说:“为政以德。”“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法家应用正名主义于法律,就成了“刑名主义”。尹子说:“名实判为两,合为一。是非随名实,赏罚随是非。”这可见法家的彩色与孔子相同了。

三[6]实用学派——墨子是实用学派的鼻祖。他的主义,对于孔子的正名主义是个反动。《墨子·耕柱》篇有一段说: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叶公子高岂不知善为政者之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哉!问所以为之,若之何也?”

墨子又说:

言足以迁行者常之,不足以迁行者勿常。不足以迁行而常之,是荡口也。

这主张近于西洋现代实验主义(pragmatism),以实际的功用定事物的价值,与儒家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学说完全不同。

墨家实用主义要旨,可分二项:a.三表——三表是墨子立言的方法,所以又叫“三法”。墨子说:“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言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目名之实。于何用之?发以为政刑,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这种考察事实的利害以定立言行事的标准,是墨子的根本观念,与孔子藉正名以定分的方法相去不知多远了。b.辩经——《经说》上下等六篇,向叫做《墨辩》或《墨经》,我以为不如叫做“辩经”,直捷了当。因为《墨经》是墨家所用为辩论的经典,犹之Aristotle的连珠律令——即三段论法的规则,为讲形式论理学的不可不遵守。《辩经》就是墨家的一种辩学而已。辩经的根本原理,只在一个“类”字。根本的方法,只在“以类取,以类予”。什么叫做“类”?《经上》说:“重体合,类。……二体不合,不类。”这是说两个事件有相同的,就是类,不然,就不类了。《经说上》解说:“合同也,有以同,类同也。……不合也,不有同,不类也。”由这看来,所谓类与不类,就是异同的问题了。相同,就是“类”,不相同,就是“不类”。《经下》说:“止类以行,说在同。”更可证明。然则又怎样知道什么是同,怎样是异呢?《经上》说:“同异,而俱于之一也,异同交得知有无。”这是说我们辩异同,而论点要同一,才知类与不类。同类与异类都知道了,方可断定哪有哪无的是非。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点读“同异,而俱于之一也”为“同,异而俱于之一也”,而又自加“异”的界说,不但截断前半句与后半句的关系,也未免太牵强了。《大取》篇又发明类与辞的关系,说:“夫辞以类行者也,立辞而不明其类,则必困矣!”

墨家立辞明类的方法有二:a.以类取的方法——这是说我们要推论一个道理,所取的事实,必出于同类。比如说:“凡人有必死;泰山上有森林。”后者非从前者取出、相与同类,所以不能下什么断定,那就“困”了。如接说:“孔子是个人。”孔子是从人类取出来的,所以可将一个“孔子必死”的结论。怎样以类取呢?《小取》篇说:“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什么叫做“以名举实”?《经说上》说:“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解“名”为表词predicate,“实”为主词subject,完全错了。所谓以名举实,就是用名词代表事实。名为名词,所以代表事实的,故说“所以谓”。实是事实,即是所辨别的,故说“所谓”。《经说上》说:“名实耦,合也。”就是说名词与事实相配,那就对了。也就是荀子要闻名而实喻的意思。《经说上》又说:“命之马,类也。若实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藏,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实也。”这是说类名,兼指一类之实;私名,则只指某事某物某人之实。果如胡适所说,将无以解此了。Aristotle的形式论理学,首辨名词的涵义,与墨家名足以举实及名实合为一有点相同。所以演绎法的次第,不可不以此为先务。什么叫做“以辞抒意”?辞是命题,有了举实的名,然后可合名成辞以抒意,即离合名词以成一意。什么叫做“以说出故”呢?《经上》说:“说,所以明也。”有了抒意的辞,自不得不有一种说明的理由。所以说“以说出故”。“说”与印度名学的“因”及西洋名学的“大前提”是同一的作用。说所出的“故”,就是因,是通例。在演绎推理没有通例,就不能成立。故《经上》说:“故所得而后成也。”故有二种,《经说上》说:“故,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大故有之必无不然。”(原文只一然字,按文意疑[7]一不字,故补。)这是说因有主助,例有大小,推论最可靠的理由,自是主因与大例了。这种以类取的方法,很近于西洋的演绎法,不过不拘于三段的形式而已。b.以类予的方法——《小取》篇说:“援也者,子然我奚独不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援”,就是类推。援例相推,以彼论此,本是常法。然其结论只是或然,不是必然,所以《小取》篇接着又说:“有所以然也同,其所以然也不必同。”所谓所以然也不必同,就是果同因不必同。反过来说,即是因异,果不必异。这是因果律中所宜知的,不然,就易陷于谬误了。“推”,就是真正的归纳推理。“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的意思,就是以少数的事理归到同类的多数事实。不过观察事实的方面不同,其结论也不易正确,所以《小取》篇又接着说:“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也不必同……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害而一不害,或一是而一不是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则不可偏观也。”因物多方、殊类、异故,不但要观察,还要观察的范围不可过狭,几与西洋归纳之首重观察相同了。

从上看来,墨家的名学,简直可与Aristotle的Organon及陈那的《因明正理门论》相比拟,而同为世界名学最古而又有条理的著作。墨子应用他的三表法,非儒、非攻、非命,主张兼爱、节用、节葬,甚至非乐,而成中国古代最有价值的一个学派。至于别墨的《辩经》,则久成绝学,不能完全句读,只为当时诡辩学派增一工具而已。可惜!

四[8]齐论学派——齐论学派,只有庄子一个人。他的主张,全为对于杨墨、儒墨之争的反动。《骈拇》篇说:“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于坚白异同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两段话,可见庄子主张齐论的动机了。

庄子见儒墨更相是非,更想到认识论的问题。他极端怀疑人智,以为不但“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更用吊诡之辞推及人智一无所知,也不能有所知,所以《齐物论》上说: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端?”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以辩论正辩论,自有恶知其端的困难。而庄子不能于事实上加以辨正,只趋于反动,否认人智,所以不能使思想发生良好的影响。

庄子阐明争辩的起原约有三端:a.由于成心——《齐物论》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这攻击师心好辩,何等痛快淋漓!b.由于感情——《齐物论》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莫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莫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因是也。”这形容感情影响于论理的势力,又何等的切当!c.由于偏成——《齐物论》说:“辩也者,有不见也。”又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都说辩起于知识的浅薄,和文字的含糊。

总而言之,庄子以辩多起于心理的原因而非事理的实际,故辩论终无已时。所以他说: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我胜,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其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

庄子见“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其一无穷也。非,亦一无穷也”,而以两法止辩。a.两行法——庄子说:“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谓之两行。”郭注:“两行,为任天下之是非。”是非两行,争辩自少,而且所谓是非,多因见地不同,故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物有多方,或从甲方去观,或从乙方去观,争辩即由此起。若通观全体,则或是或非,或俱是,或俱非,据庄子的思想,只好任其两行而已。故说:“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b.以明法——庄子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郭象解“以明”为反覆相明,即是用是非两说反覆相明,可以知所是的不必全是,所非的不必全非,而反对的论调,也有相为订正的价值,不必拘于一隅,好同恶异了。

以上为庄子齐论的大旨。他应用于哲学而成齐物之说,达观一切。应用于处世,成了“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涯,亦与之为无涯,达之入于无疵”的人。好的,不过是一个不谴是非的名士。不好的,就成了同流合污的乡愿了。

五[9]诡辩学派——诡辩学派,多用辩经的方法而昌言道家的理论,自成一派,与墨家以实用为主旨的绝不相同。其好辩又近乎纵横家。庄子《天下》篇说: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到今不决。

这可见诡辩学派与《墨经》的关系。不过属于这派的,不止所谓别墨而已。上到邓析,下到惠施、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亦均属之。据庄子的说法,可把这派的要旨分为二:a.奇辞的诡辩——即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者。这种辩论,要以邓析为鼻祖。《吕氏春秋》说:“洧水甚大,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赎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这即是列子所说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的例子。诡辩家正如此耳。《庄子·天下》篇说:“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这可见惠施、公孙龙等乐为奇辞的诡辩,不过又参有哲理而已。荀子说:“今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是非之形不明,则虽守法之吏,诵数之儒亦皆乱。”即是攻击奇辞的流弊。b.推理的诡辩——惠施历物之意,偏为万物说,和公孙龙白马非马等说,多含有哲理的问题,大要不外乎庄子齐物之旨,加以引申,而又益之以辩辞而已。《庄子·德充符》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秋水》篇说:“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异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可与惠施等的“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之大同异”,以及白马非马等说相印证。不过这种哲理不易为通俗所了解,所以能胜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庄子·天下》篇又说:“惠施……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就可以见诡辩学派的流弊了。公孙龙见黜于平原君,即由他“烦文以相假,饰词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其意”。质而言之,诡辩学派只重在诡辩,不重求真理,与希腊诡辩学派相近,结果只足以乱是非而已。荀子作《正名》篇极力攻击,正与Aristotle作Organon以正希腊诡辩学派之失同意。

三 中国古代名学的批评

中国古代名学,直接为古代学术思想的根本方法,而间接又影响于后代的一切学术思想。所以要明从古代到现代中国学术思想的变迁和结果,不可不于叙述古代名学派别之后,略加批评,使我们知道中国学术思想不振之源究在何处,与西洋学术思想的方法根本不同的,又在何处,我们以后要改进中国学术思想,又应先从何处着手才易收效,这都是我要略略批评,不辞浅陋的用意。当世明达,对于我的批评,更加批评,使学术思想可以从此根本改造,那就更好。

中国古代名学可批评之点约有四:

A.重人事不重自然——无论何派名学,多重人事,不重自然。孔子揭着正名主义,不过用为伦理的中心观念。而老庄等绝圣弃智,更未曾多论自然(自然即英文的nature,与老庄所谓任天的自然不同)。墨子虽提倡“实用”,略略近于西洋的pragmatism,也多应用于人事一方面。到别墨的《辩经》,虽偶涉论数理质力之说,也无何种系统可寻。所以可以武断说一句“古代名学全应用于人事,未尝应用于自然,而中国学问,亦自只有社会科学,而无自然科学”了。西洋论理学祖Aristotle,应用他的方法于哲学,又应用于物理学、生物学,发端既不同,结果自与中国相异。

B.重玄理不重事实——老庄的学说,偏重玄理,自不待说。惠施、公孙龙的辩论,也多属玄理。玄理而不与事实相印证,则自易玄之又玄,莫明其妙了。即孔、墨本多实际的彩色,而一则偏重伦理,一则偏重应用,也少应用各人的方法,从事实上为学问而研究学问。单从科学上着想,比之Aristotle,殊有愧色。原来科学的基础,建立于事实之上,离开事实去讲玄理,自无发生的希望。

C.重辩论不重实验——诡辩学派以诡辩见称于当时,注重辩论,自不待说。其余各家明是非、别异同的惟一方法,也多在辩论。虽墨子注重实用,为古代名学的异彩,而苦获、已齿、邓陵氏之属,竟变成那“以坚白异同之辞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的诡辩家,与墨子的根本方法完全不同了。以辩论定是非,而绝不实验,自然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与“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无决定。所以有孔老之辩、儒墨之辩、杨墨之辩,至今不决。庄子主张齐论息争,即由于此。不过他不能发明实验方法以止辩论,为时代和历史所限,未免可惜。西洋自Bacon提倡实验,而科学乃大放光明。由此知中国无科学的根本原因了。

D.重达观不重分析——庄子以齐论法止儒墨之辩,似可奏效一时,然其达观方法,实贻害于学术思想界不浅。科学起于分析事实,今既达观一切不别异同,则真正的科学自无由产生。从好一面说,叫做达观。从坏一面说,就成含浑笼统的思想了。科学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观念,就是“类”。苟不明于事物的类,则学问无系统了。西洋自Aristotle提出类的观念,至今各种科学,大受其赐,都有条理脉络可寻。而中国虽墨家曾提出类的观念,为《辩经》的根本方法,然未实用于何种科学,故在思想界无大影响。更经庄子蔑视类的分析,说:“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于是类的观念,扫地无余。各家著述,亦多无类的观念贯串其间。所以中国古代学术,外似广博,其实杂乱不堪,毫无头绪。这由于方法不注重分析的结果。

总之中国古代学术,多由于各家的方法产生出来。既不重自然的和分析的实验,自无西洋近代的科学了。我们多缺乏“物的观念”和“数的观念”,不喜研究自然科学,也由于薰染古代名学方法太深所致。我们无论整理国故,或是输入欧化,非先改革遗传的古代名学方法,终恐无大望了!

附注 前引胡适《中国哲学史》中误解墨子名实之说,近查他的《墨辩新诂》已更正。

注解:

[1] Novum Organum,原作“Novamorganon”,按或当作Novum Organon,今改作通行拼法。

[2] 杜威,本文或拼作Deway,或拼作Dewey,今按下文统改作“Dewey”。

[3] 下文将学派分标为B、C、D、E,因文中所用英文字母甚多,为免误解,按此条例将后所列学派分标为二、三、四、五。

[4] 朴,原作“扑”,据《老子》改。

[5] 二,原作“B”。

[6] 三,原作“C”。

[7] 按:下似当有一“脱”字。

[8] 四,原作“D”。

[9] 五,原作“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