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撰此论,于未入本题之前,有须先郑重申明者二事:一曰余所谓之东方文化(一)一语,其内涵之意义,决非仅如所谓“国故”(二)之陈腐干枯。精密言之,实含有中国民族之精神,或中国民族再生之新生命之义蕴。故凡兹所揭“振兴东方文化”云云者,非可仅与“整理国故”等比量齐观也。一曰余所谓“吾人之大任”一语,乃对吾民族而言,非对一二先哲而言,抑非仅对吾民族而言,实对世界人类而言。以故吾人今日所以振兴东方文化之道,不在存古,乃在存中国,抑且进而存人类所以立于天壤之真面目,亦尚非保存国粹之说所得而自阈者也。此二义既明,而后可以毕余说。

自辛亥革命以来,晳种学说,如怒潮泻入。所谓“东方文化”一名者,国人已厌闻之久矣。近顷此习乃益益加甚,姑举一二:如见于《新潮》毛君子水之《国故与科学精神》(三),《新青年》李君大钊之《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新青年》七卷二号),《太平洋》陈君承泽之《我国人生哲学之谬误》(《太平洋》二卷五号),最近《国民》常君乃德之《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国民》二卷三号)各论文,对于东方文明,力加抨击。或谓吾国固有之文明乃谬误之文明。或谓虽属文明,已为过去。或谓东方文明决不足与西方文明立于对等之地位。甚且如常君所说,“东方文明”四字,直有不能成立者。以国人而自毁其本族之文化若是!此虽受外来学说之影响,而亦对于己族文化之真正价值,初无深邃之研究与明确之观念使然。余今兹之所论述,毋亦有所谓不得已者在乎!<

夫位于东方之国家与民族,亦甚夥矣,然举其特有之文化,则惟中国与印度。日本国势近虽勃兴,而明治维新以前之文化,受自我国,维新以后之文化,取自欧西,尚无特立文化之可言。其他如朝鲜、安南与中央亚细亚之不足齿数者,更无待论。此外如邻于西亚诸古国,虽有所谓巴比伦文明等,西人亦谓之为古代之东方文明者,然此诸国,以地势论,在世界则可谓为东方,而在吾亚洲,则仍处于西极;以史系论,则西洋学者凡撰世界史或西洋史,无不首叙此数国之文化,而归入西洋史系,是所谓巴比伦文明等,与其谓属东方文化之范围,无宁谓为西方文化之远祖。故今日之举东方文化,而即以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为其代表者,此实学者所公认,而非吾等有何种族之偏见存也。惟本篇意在针对国人毁弃吾国固有文化之弊,且为篇幅所限,故所论专以中国文化为主。若夫兼论印度文化,则惟有俟诸异日耳。

余上文已言之,所谓东方文化者,无异指吾民族精神所表现之结晶。是东方文化所涵之内容,极为丰富而深厚,从而其研究,亦非极深研几不可,有殆非仅以收拾丛残,饤饾笺注为事之国故学所能胜任愉快者。至愚极陋如余,何敢言此,惟就平昔一得之愚,信其可称为东方文化之优点者,特举其纲要如下,并愿与海内宏哲共商榷焉。

第一,东方文化(此专就中国言)为独立的、创造的,西方文化为传承的、因袭的,二者之起源,有根本不同之点,实足对峙为世界文化之二元也。人类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咸谓世界文化发源地有五:一印度。二埃及。三美索不达米亚。四中国。五中亚美利加(墨西哥与秘鲁)。除中美文化一系,不久中绝,与世界文化无甚影响,无取论列外,余如埃及文化、美索不达米亚文化,实为产生希腊文化之源泉(四),而今日欧洲各国之文化,又实混合希腊文化与希伯来(犹太)文化而铸成者。然试一索埃及、美索不达米亚等文化,则学者有谓多得自中央亚细亚及印度者(五)。是西方文化最初来源之来源,即袭取他人,互相效仿,无一能有特创之独立文化者。今即退让一步,谓古代传记不尽可信,希腊等文化皆为其所自创(六),然须知希腊文化结晶之哲学,尚非发生于本部,乃发生于其殖民地,则以当日与东方诸古国通商交往,慕其文明而始发生者。此杜威博士之言也(七)。试又再让一步,谓今日欧洲各国文化,皆自十七八世纪以来,各本其特殊之国民性以创生各别之文化者,如精神科学(哲学、法学等),则有大陆派与英美派之分,而物质科学,则各国之发明家尤不相让,凡此决非复希腊文化之色彩所能包括。此则诚然矣。然亦须知欧洲文化何以有今日,则食文艺复兴之赐,久为学者所公认。而所谓文艺复兴时代,则以钻研希腊古典得名。且此研求希腊古学之途径,又实自撒拉逊人(亚剌伯人)开之灌之。故谓今日欧人之文化已超过希腊则可(按西人自十九世纪中叶,一切学术思想,始力图摆脱希腊、罗马之范围,犹之日本至最近始以不受汉学影响自夸,此亦言西方文化史者所宜知也),谓其非出自希腊,数典忘祖则大不可。又岂惟希腊文化,即希伯来宗教伦理,亦实为构成西方文化之柱石,虽今之社会学家亦承认之(八)。故余尝谓欧洲文化实一种混合之文化,求其真足为彼族自有之文化者,仅罗马人之法律思想、权利观念,与其后入寇罗马北方各灵族(即建设今日欧洲各国之原始种族)之好战勇气所遗留而成今日之欧族精神两者已耳。使无希腊哲学导其源,后起之科学饰其表,则所谓西方文化者,其内容亦可想矣!今试反观东方文化之中国则何如?吾国文化,创自吾族,古史所载,历历可征。决未有一种载籍,明记系得自外来何族者。有之则自欧西学者始。考欧人论吾文化发生,因溯及吾民族起源一问题。有谓来自西亚之巴比伦者,如法人奥帕尔氏(Oppert)与拉克伯里(Lacouperie)等之说是(九)。有谓来自印度支那半岛者,如卫格尔博士(Dr.Weiger)之说是(十)。有谓来自中央亚细亚者,如鲍尔博士(Dr.Ball)与彭伯来(Pumpelly)等之说是(十一)。有谓来自亚美利加之大陆或美洲北部者,如赫胥黎以来之学者是(十二)。有谓起自于阗者,如德人利希陀芬(Richihofen)之说是(十三)。有谓即发生于中国本部者,如特孟亚等之说是(十四)。甚有谓源于埃及或印度者,如托凯内与岱乌士等之说是(十五)。即在日本学者中,亦有此同样之异说(十六)。而吾国人之编历史地理教科书籍者,则几无不奉西来说为根据(十七)。往者蒋观云氏发愤著《中国人种考》一书,多至十五万余言,考证甚为赅博,而其结论乃亦在欲证明拉克伯里之说,顾以证据不充,仍悬而未断。其后舆地学会诸君撰《中国民族考》及《中国民族溯源论》,登诸杂志,至数年之久,亦仍多袭取西来之说(十八)。余如章太炎、刘申叔,则主拉克伯里之说者(十九)。黄节、吴贯因则主源于中央亚细亚之说者(二十)。惟田北湖独排众议,并驳德人利希陀芬之说,谓吾族与文明,皆自本部发生,而非起于塞外(二十一)。众说纷错,备极五光十色之观。而究之吾族如确系西来,则果属中亚细亚或西亚细亚之何地何族?其所随以俱来之文明,究系若何种类?抑如确非西来,则本部之种族与文明,究为如何之发生与演进?则迄无人能为极崭明之判断者。故最近钱秣陵氏编《中国人文地理》,至不取种名而取地名,以中原系、高地系、高原系三者而名吾国之各族(二十二),殆即为避除此等困难之点计乎?要之在今日考古学、地质学、人种学不发达之中国,而欲考定吾民族之起源,本为至难之事。余于他日拟别著专书,非兹所能详论。兹所欲论者,即一国之文化,是否仅以其种性之优劣为其总因。法人柯比罗(Gobineau)著《人种哲学》(Russen Philosophie),谓人种之文明,悉关于其血统。血统之优者,始能发生文明,劣者则否。近世学者至讥之为人种贵族主义。盖一国文化之发生,除种性外,凡土地、气候、经济等,无不有其关系。西波克拉特氏曾论亚洲人种较欧洲人种之温良而爱和平者,实以所处地带之气候均衡一致之故(二十三)。审是,则吾民族西来之说,纵他日因考古学进步,发掘地层所得古代遗物日多,确得证明为由巴比伦等地方迁入者,然于吾民族文化实为自创之说,仍不足以动其毫发。何则?吾族之宅居黄河流域时代绝早,试一翻罗泌路史》、马骕绎史》等所辑古籍,即知尚在伏羲神农以前。如所谓“九头”、“十纪”者(二十四),皆吾族最先入据华夏之远祖,其时且不可以年岁纪。特绵延至于黄帝,始累进于文物聿兴之世耳。若如西人之说,谓黄帝为即率吾族入主中国之始祖,征之史籍,未免太觉无稽。乃蒋观云谓以黄帝一百十一岁之短期日月,决不能发明如许制度文物,必由迁徙而来,因祖国之所有,以栽植之于中国,亦犹今日欧人之至中国而布设其电线铁道也云云,斯真凿空忆揣之词,足为蒋氏全书之累者矣!故余尝综吾史乘,以为吾族奠居中土,所自创之上古文化,实可划分为四大期:第一期为黄帝大兴制作之世。第二期为尧、舜躬开禅让与禹平治水土之世(二十五)。第三期为汤、武开演革命之世。至是始荟萃于成周,有周代之典章文物、春秋之政治学术与秦之统一以构成上古结局第四期文化醇成之世。试观黄帝之得名。《白虎通·义号》篇曰:“黄帝始作制得其中和,故称黄帝。”又《谥法》篇所称亦同。可知此必吾族所以名黄帝之古谊,实较五德帝运之说为优。其后王船山先生作《黄书》,犹审其义。乃近人多以黄帝为吾族自称其始祖之徽帜,以附和于西来之说,失之远矣(二十六)!综上所论,可见吾族建国华夏,实为绝早。纵令西来,亦在有史以前。而有史以后之文化,则固自伏羲、神农、黄帝以来列祖列宗所披荆斩棘,积铢累寸而手创,决非受任何外族之影响而始生者,则实一不可诬之事实也(二十七)。然此等文化,何以能于吾国发生特早者,则不外余上文所举于种性、地理、气候等等皆有关系之故。种性之说,吾人诚不欲夸大,自尊为神明胄裔(其实吾民族亦自有其伟大精神,特非此等自大之褊见,其详具见下节),且亦不欲如西人誉我之过甚,谓吾族不惟能自创文化,而尤能影响及于巴比伦诸古国之文化者然(二十八)。而要之吾族于地理、气候,得天独厚,享有此创造文明有力之工具,则亦不可诬(二十九)。近世地理学家多谓世界文明古国如埃及、巴比伦乃至中国等文化,咸发生最早者,皆由地处温带,国多平原,河流土壤膏腴,民生沃厚使然(三十)。讨论至此,吾人可得一结论,即与其谓吾中国民族之文化为由巴比伦或埃及等所输入,毋宁谓为彼此因地理气候之相等,而遂发生类似之文明。盖余前举欧人主张吾国文明起自本部之一派中,即有以吾族之文明与中美之墨西哥等文明相衡较,谓墨西哥等国因地理、气候之适宜,用能自产文明,中国亦同其例云云(三十一)。如此立说,实较公允。然由此益可证吾国文化实为独立的、创造的文化,而与欧西文化,其起源为传承的、因袭的者,实大有别。乃常乃德君痛驳东西文明二元之说,说东方文明决无足与西方文明对等并称之理。不知即此一端,已足成为对峙之二元而有余。此东方文化之优点一也。

第二,东方文化(此略兼印度言)在有调和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之优越性,而尤以精神生活为其键,最能镕冶为一者也。夫吾人生活一语,刻深而论,意义本至复杂。其最萦吾人意念、矛盾冲突迄无已时者,即物质上、精神上双方所感受之不能调和是,所谓人生烦闷一问题,即自此生。而古今来大宗教家、大哲学家,乃至大科学家皆无非对此问题而欲求得一解决者也。试先就西方文化而考之:西方文化,实由混合而成,余前文已言之。故其一切学术政治之根据,几无不为希腊精神与希伯来(犹太)精神所支配。前者即偏于物的生活,后者即偏于灵的生活(三十二)。例如欧洲中古教权极盛,史称黑暗之时代,其时政治家、思想家咸望皈依于天国。甚至如奥古斯丁(St.Augustin)唱有名之《神国三界论》(De Civitate Dei),以罗马教会为第三界的在地神国,应有统治第二界的在地神国(即当时世界各国)之权(三十三)。反之至启蒙时代以后迄于十九世纪末之欧洲,自然科学日兴,唯物论日盛,遂成为过重物质文明之时代,其弊害卒以酿成此次空前之世界大战。最近因此大战结果,改造声浪嚣然以起,始群知变计以谋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之调和。其实欧洲文化固承自希腊,而希腊文化,则本具有此调和之精神者也。特欧人不善用之,仅取其注重物的生活一面,而遗其灵肉合一之最高理想,遂有此弊(三十四)。然则中国文化不亦有与希腊文化相同之点乎?虽然,以余观之:希腊文化自身之缺点尚多,故其后希伯来文化因得以乘隙代起。中国文化则有希腊文化之长而无其短,特以非本篇范围所及,姑不深论(后文略有一二语可互看),兹惟论吾国文化所以能调和此物质与精神两生活之根本思想。此则有一事首足自豪,即兹所谓精神生活者,决非如犹太、罗马及今日欧美人士所行之宗教生活是也。考吾民族建国最早,脱离神权时代亦为最早。据古史所载,在循蜚纪有神皇氏执政,使神民异业。是吾国宗教与政治分离,竟远在羲、农以前,不可不谓为世界各国所绝无而仅见者。以是之故,继起之圣,虽不免有神道设教之敷施,而往往即以此神之观念,直体验之于人事,于是神秘之宗教性,已不期而化为抽象之哲理(三十五)。试观伏羲之画八卦,禹之衍九畴,此二派者,实中国最古之哲学(三十六),而皆法天道以明人事。孔子系《易》谓某事某物盖取诸某象者,尤为深切著明(三十七)。《淮南子》至述及古代之明堂,亦由此演出(三十八)。明堂为古王者听朔布政之所,此制于吾国政治史、人文史上极有关系,近人多特加考论。陈焯定为有今日议院之性质,不可不谓为吾考古学上一新发见(三十九)。凡此虽若仅为古帝王一代之设施,然史官之职掌,与其后诸子百家之崛兴,实皆由此出。此其故《庄子·天下》篇言之最精最详(四十)。是故虽以老子还淳返朴之超绝思想,而其所怀望之治世,仍在寡国小民。虽以墨子明鬼尊天之宗教观念,然其苦行救世,所志仍在尚贤非攻。且其天之爱人薄于圣人,而利人则厚于圣人之说,以利为爱,尤近于功利论(四十一)。至于儒家之重实践,农家之倡并耕,法家之尚功利,则更不待论。凡此者可一言蔽之曰:此实吾民族有善于调和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天才,而常能举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熔而为一故也。胡汉民谓吾国天人合一之说,至董仲舒而始建立,哲学上之宇宙论,至扬子云而始形成(四十二)。蔡孑民先生谓儒教之系统,至宋时而始凝立(四十三)。余以为实则此等理想,在太古早已萌芽,迄于春秋列国,既已形成有体系之结构,而总其成者即为孔子。故孔子教义,一面注重实际,决不于日常生活外逞玄想(故小儿问日不答,子路问死不答),而一面即就日常生活使人体验其丰富之内容(故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观孔门四科四教之旨,即可了然。而尤要者,即孔子一身之示范是。观《礼记》载孔子燕居闲居之语,其最足感吾人者,有曰“不必与言,以礼乐相示”而已。又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此虽托言古之君子,实则孔子现身说法。)此其融精神上之美情(美的情操)于事物之轨仪之上,几若天衣无缝,令人神往。盖孔子一身,实最能镕铸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而冶成一浑然的理想之人格。以今日术语表之,即最能使肉灵合一之谓者也。而此种浑一的人格之表现,与其谓为善于调和此生活之两面,不如谓为能以精神生活统御物质生活之为愈。此即中国文化胜于希腊之处。盖希腊人理想,以肉体美嵌于精神美之上,中国人理想,则以精神美摄肉体美之魂。一以肉代灵,一以心制物。美感方面之观念不同(四十四),随而智识道德方面之观念亦生歧异。故希腊人重理知(四十五),中国人重实践。主实践者,伦理观念特强,于是克己自律之义起。节性之说,首见于《召诰》,此种心灵克制物欲之论,遂几成中国民族公共之信条。虽然,吾先民之意,不过仅主以精神生活统御物质生活而已,初非吐弃物质生活而不言。故曰“富而后兴教”、“去兵先于去食”。此周秦诸子学说与宋儒不同之点。观孔子系《易》,谓圣人以美利利天下。尤精粹有味者,则《易》所谓“利者,义之和也”一语。自来义利之辨,界域最严,岂知与义和同者即为利。以利而和于义,几有类于今日罗素以创造的冲动改造占有的冲动之说。凡此者皆先民之精言也,而孔子实集其成。故子思作《中庸》,大阐成己成物之说。盖成己成物者,即融合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而使之醇化为一之谓,其义实精透绝伦。故一稍有特识之卫西琴(A.Westharp),入吾国而读《中庸》,即惊为得未曾有(四十六)。可知吾先民此种深邃之理想,即世界学者亦称之。余尝谓孟子推孔子为集大成,实有卓识。盖孔子实集吾民族古代思想上之大成,而非仅集文献上之大成而已(四十七)。近人有谓孔子未尝集大成者(四十八),非知言也。虽然,孔子固能集大成,而所恃以集之之道,则有一根本原理在。其理为何?而所谓执两用中之“中”是已(四十九)。孔子以此执中之谊,衡论古之道术而得其全,故于吾人生活之内(精神的)外(物质的)两根柢,能直抉其奥而通其纽。然下此者不能如孔子之得其中,遂日趋于偏枯。孔门龙象,孟、荀二子已不能免。孔、孟、荀同主以心制物之说,然余宁舍荀而取孟。盖荀子主性恶,以礼义教化为改造人性之具,其为教也拘(故曰犹枸木必待栝烝矫然后直),孟子主性善,以仁义礼智为性天所固有,其为教也乐(故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则殆有近于希腊哲学之斯多亚派与伊璧鸠鲁派。然须知由荀之说,则吾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截然为二,非克制其一(物质的),则他一生活(精神的)即不能主。由孟说则不尽然。物质生活固为吾人之表面的、粗成的生活,但使有精神生活之意义贯注于其间,则物质生活亦即提高而化为精神生活。故孟子谓好货色亦可以王天下,又谓食色为性情与才均可为善。而尤为余所平生服膺,认为孟子学说之中坚者,即其养气集义之说是。昔张江陵自谓尝一日而神游九塞,余亦敢谓从孟子之说,实亦可一日而智周万物。盖以孟子气象之光昌,精神之活泼进取,其日常生活中,实无时无地不见其精神之渗入(集义)与透出(养气)。余尝谓若精读孟子告公孙丑之言自“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至“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之一节,将见其虽寥寥十数语,实足以代表郁根(Eucken)所倡精神生活哲学之全部学说而有余。不惟代表,且实过之(五十)!故余以为国人苟用科学方法而整理孟子之学说,必能成一完备之系统,为吾哲学上、伦理学上放一绝大之光明,其功决不在阳明之下。此实非余之夸词,试观戴东原稍理孟子旧文,而其成就已如彼,可知也。故孟子学说,虽觉有专主精神生活之倾向,然实不悖孔子调节此两者之谊。且虽谓孔子之说,得孟子而益密可也。至此以往,则各走一偏。如汉儒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说,以及魏晋六朝时代思想之流于虚玄,宋明时代思想之趋重性理,甚至偏激如张南轩之言,谓“不惟名位货殖而后为利,凡意之所向,一涉于有为,皆成自私自利之举矣”等语,直否认吾人之一切动作云为。凡此皆过偏于精神生活,而忽视外部之事功者也。然同时其反动方面,在汉则有王充仲长统之谈功利一派,在六朝则有神灭论一派,在隋则有文中子一派,在南宋则有永康、永嘉学派,在明末则有颜习斋、黄黎洲、顾亭林、王船山之经世一派,在前清中叶则有戴东原、阮云台等以汉学训诂而讲性理一派。兹数派者,其间又不免有矫枉过正,或偏物质生活之倾向。惟戴东原上绍孟子,所说颇有精理。吾国此两种相反之思潮,自孟子以后,无人能复统整,浸淫至于戴氏,几骎骎有若可谐合之观。试读其“理也者,情之不爽失者也”及“欲之协于天地之德者,即理之正者”等语,而可知近人王国维力扬戴说,至谓“能使三代之说,还之三代,宋儒之说,还之宋儒”(五十一),诚允论也。吾国今日之大患,非在人人但知崇拜势力、崇拜金钱,太沉锢于物质生活而无精神生活之可耻乎?忧时之士,始群争以西洋人生哲学为药石,提倡所谓新生活者,而实际主义遂为今日论坛之中心。其实当知所谓实际主义之哲学,若论其形式,诚为吾国前此所未有,然衡其原理,则吾先民所见,实早与之契合。此亦非愚一人之私言,日本丰田臻著《实用主义之哲学》一书,已较论及此(五十二)。然则吾民族此种标扬精神生活以提高醇化物质生活之精神,使早有人注重,时时刮磨,得以葆固应用于今日者,则其有裨社会,必较今日始行介绍之实际主义之影响为深厚,当不待智者而知。由此可知今日欲救国人之积病,介绍新说与昌明国学固同为急务,而钩发国学霾而未现之精英,实尤为较重且适。何则?凡一国一民族,必有其精神上之总财产。吾人所享受者,亦必于此总财产内分得,始感其亲切而适宜。欧西有识之士,衡论吾国思想学术之前途,已以此言赠我矣(五十三)。乃今之论者,辄谓东洋文明为静止的,西洋文明为活动的,欲争存于今世,非毁此静的文明而造动的文明不可(五十四)。亦有谓吾先民不知调和物心,而缺乏艺术的人生之美感者(五十五),甚至有谓东方文明并精神文明而亦不能称为完备者(五十六),皆非笃论也。至于代表印度文化之佛教哲理,其最高大鹄,尤在以精神生活而融摄物质生活,使之悉为宇宙化与人格化(五十七),其意义尤为精辟玄远。兹以其理太深,姑留俟他日再论。此又东方文化之优点一也。

第三东方文化(此亦单就中国言)在有调节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五十八)之优越性,而尤以民族精神为其根柢、最能运用发展者也。夫一民族之成立,所恃者,非仅血统、语言、地理、宗教等关系使然,为其枢纽者,端在此形成浑然一体之民族精神,罗司(Rose)氏尝诏告吾人矣(五十九)。是则民族精神之重要,亦可概见。惟是此精神,其民族若不善于运用之,则易流为固性的传统思想,而不克随时代之变易而适应其环境,则此精神或且为一时代之障碍物,所谓“时代错误”(anachronism or ignorant of the modern times)一语,即自此而来。试观各国革命史,何莫非由其民族之传统思想与其新时代思想冲突之所生!我国自前清戊戌以后,欧洲新说竞入,思潮陡变。笃新之士,遂竭力攻击吾固有之道德学说,一时硕旧,咸目为狂潮。而卒之新思想势力如挟万钧之弩,吾旧有政制与传说,均不免如落叶之扫,于是国人咸以为新思想战胜。其实当知所摧扫之旧制度、旧传说,而如是之易且速者,正以此等旧物,自身本已腐朽,早不适于时代之新要求,即无外来之新思想,亦当归于淘汰者。而具有此淘汰作用之根本潜伏力,即余所谓吾族有此调节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之天才是也。今请进言其理:余上文固已言之,吾国神人之分最早,他族所视为宗教上不可方物之原理,吾族则早以抽象的概念或形式表出之,使之为哲学化,而一部《易经》即纯演此理者(六十)。职此之故,吾先民实认宇宙为进化之宇宙,而民族亦即应为进化之民族(其详可与下节互看)。故曰:“三王不沿乐,五帝不袭礼。”又曰:“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此即夏殷周忠质文三者递进之说,实吾先民所知之通谊(六十一),初非儒家、法家之创言。不过法家之为治,专以应时代之要求为急务,而不顾民族精神之素质,故其功业褊促而不永,如商鞅李斯之相秦是。儒家则不然,最能以民族意识(national consciousness)之表现,体认其时代之精神,复即以其时代之要求,为社会统制(social control)之标的。此其消息皆在于《诗》。盖古者太史采诗以观民风,观其时民间风尚之所在,以为上下通达情谊之邮。故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即古之为政者调节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之一种政治原理,而其时之学术思想,亦于此萌生(六十二)。观吴季札入鲁观乐,因各国诗词之音节,而历赏其民风之淳浇,盖所谓“风也者,上以风化下,下以风讽上”,实即当时一种时代思潮(current thought of the age)也。此其意惟孔子知之,故以诗教等六艺之教而判其国民族智识道德之文野,且欲窃取其意以应用之于当时。后之知此者则惟孟子,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盖孔子作《春秋》,所以贬损当世时王者,即以其悖时代精神以为治之故(六十三)。故《春秋》存三统,张三世之义。在《公羊》则发王鲁新周故宋之说,而在《穀梁》则为尊周亲鲁故宋之词,《公羊》家言明于世运进化之理(六十四),即孔子重视时代精神之遗训。《穀梁》家言深得经义,尊亲旧谊(六十五),又即孔子重视民族精神之表征。观孔子一面言从周,而又言欲用夏礼、殷礼,既以周之典礼为郁郁乎文,而又欲从先进野人之礼乐。盖孔子之意,实在欲调剂此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而得其中。其作《春秋》口授弟子,必有此项大义微言。及门人退而异词,遂生歧论。(抑不仅此。孟子之法先王,荀子之法后王,此两派亦由此出,皆各代表孔子教义之一面者。)邱明据本事而作传,使《春秋》仅为记事之书,汉儒不察,横生今古文之争,甚无谓也(六十六)。虽然,吾先民又不仅贵调节此两种精神而已,而实贵以民族精神为其大本。故《大学》引《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而以《康诰》之作新民,《汤盘》之日新又新为同义。盖吾先民之意,以为民族之发展,固随时代而异,然能形成一时代之精神者,仍此民族精神之潜力。故曾子曰:“时也者,人与人相续而成者也。”此与法儒某谓“历史之可贵,在累积若干时代之智识道德以传之于国民”之谓同一精审(六十七)。审此则吾人如欲焕新一时代之思想与制度,仍在先淬厉其固有之民族精神。《易》称:“时之为义大矣哉!”又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诚以时时革新、时时创进,民族精神发展至于何度,即时代精神凝成至于何段。黑格尔之历史哲学,即自此等理性进动之概念而生。而马克斯之阶段进化说,则又以经济之变动为促进新时代之总因。此唯心的历史观与唯物的历史观直成为今日欧洲思想上、制度上之两大总流,其实殆由一重历史精神与一重时代精神立义各歧之所致。吾国先民思想,宁谓进于黑格尔一派而无其胶执(六十八),兹亦不深论。要之如从吾先民之所示,则不惟负有容纳新时代精神之宏量,尤负有创造新时代精神之责任。而创造一新时代精神,尤必以民族精神为其背景。故一申之曰作新民,再申之曰旧邦新命(六十九)。此以视今日但知趋附时代潮流,而不知淬厉固有之民族精神以迎此潮流,加以磨刮,再创一更新之文化者,与夫但知故步自封,而不敢与新时代相周旋之士,其立义之深浅为何如?凡此者,皆吾先民之精谊也。至吾民族精神之内容,是否能有此镕铸新时代精神之素质与其涵量,则试观余上节把举之一点,已足为吾人别启一新生活之源泉。若再合观下节,将益知吾民族实有能开拓未来世界之活力。此外如国内时贤亦多论列。举其最著者,莫如梁任公。任公先生之著作,已为海内共睹,无取赘陈。姑就其较近者言之:如曾举吾族对内则启发力强,对外则同化力强之二义以质国人(七十)。近复著论谓吾族费数千年之精力以完成一统一的国民,为吾民族历史上唯一之大业(七十一),尤为特具史眼。综合以观,则吾民族精神之伟大,实有未可妄自菲薄者。此又我东方文化之优点一也。

第四东方文化(此略兼印度言)在有由国家主义而达世界主义之优越性,而尤以世界主义为其归宿,故东方文化即可为将来之世界文化也。夫国家一物,本不过人类生命发展之一过程(七十二),而自来言国家之起源与本质,则各异其说。求其能通国家与社会之邮者,实莫如卢梭之国家契约说(亦称社会契约说)。中间自历史法学与国家有机体说、国家人格说等迭兴以来,卢说几无人齿及(七十三)。至最近德谟克拉西政治之声浪日高,卢说始见真价(七十四)。吾国立国数千年,政治组织极不坚强。论者咸以吾族无建国能力、无国家观念相诟病。其实以愚所见,则有不然。余尝谓吾族之所谓国家,实与社会有不可分离之关系(七十五)。自其组织上言之,有绝类于法人狄骥之国家事物说(七十六)。自其意义上言之,则又与卢梭之契约说相通(七十七)。孟子谓人有恒言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天下国家(可连续为一词(七十八))者,即世界的国家,社会的国家之谓,而其本则在于各个人之一身。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而士礼直可推行于天子。孟子且严天爵人爵之分。综合古义而观,吾族之国家与政制,实一建立于人性之上,而非建立于权力之上者。虽其组织上不免有治者与治于人者之分,而其意义上实绝符于今日之民主政治。梁任公谓中国人几无一非无治主义之信徒(七十九),余亦敢言中国人实无一非久为民主国家之一员。昔顾亭林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中略)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矣。’”此其视国家不过权力阶级之组织,而其所谓天下,乃人间本性表现之集团。本性而有牿亡,虽匹夫亦有拯救之责,此实置国家与天下于伦理的考察之上。故此种天下的国家,非仅政治组织,而实社会组织。可知吾民族之国家观念,实一彻头彻尾之人性的政治论也。职是之故,吾族决不以国家之领域自画,而常有一世界精神(八十)悬于其襟怀。儒家尤代表此思想。《春秋》三世之谊、《礼运》大同之说,皆其最博深切明者。此实不得不谓为吾民族绝伟之天才也。虽然,犹不止此。所谓世界精神一物,其内容尚有不同,运用亦各有别。罗马人何尝无世界精神,而其成就竟为一武力之帝国。德意志人亦何尝无世界精神,而其怀抱乃在欲创一日耳曼的军国主义之文化(八十一)。凡此者,皆实抱一征服世界之野心,而非与世界以共见。欧族之有世界精神者,乃竟若此!若返观之吾民族则何如?儒教之大一统主义,在内其国而外诸夏,进而内诸夏而外夷狄,更进则夷狄中国内外大小远近若一,有如今日之由国而联邦,而世界联盟,逐次演进,使各民族得为自立的大联合,其义甚明。尤有味者,则《春秋》反道亲德尊礼重信之说(八十二)。盖所谓中国夷狄之分者,乃视信义之有无、文化之优劣以为别,初非贱视外族之名。此可知欧族之欲统一世界在武力,而吾族之欲世界大同,则在文化。故曰:“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此尤吾族所具世界精神之内容与方法有足多者。故凡吾族所有之德目,如仁爱等名词,以及四海一家、民胞物与之语,无不含有极普遍极博大之精神。质而言之,吾族之传统道德,实世界道德、人类道德,而非仅国家道德(八十三)。故将来之世界文化,必为吾东方文化此等精神所缔造而成,则可断言。故余以为东方文化,实非仅东方国家之文化,乃一未来之世界文化也。至于印度文化,其最高潮之佛教哲理,所持纯为世界主义,尤不待多论。特惜印度民族,其人生观过于空漠阔达(八十四),用是此种世界精神,不能与国家主义相调剂,遂至其历史上竟无建立民族国家之遗迹,此则不及我民族之处。然世界而终有大同之一日者,则印度文化将来之盛运,有未可以今日之眼光限之也。此又东方文化之优点一也。

以上所举四端,乃东方文化优点之荦荦最著者。此外如日本学者所论东西文明之异同,足资吾人参考者,则尤不胜偻指(八十五)。余虽不学,然最恶与人苟同,故概不复援引其说,惟略述余平日所见者如此。夫东方文化之优点,既如是其卓著矣,则发扬而光大之者,即应大有其人。乃环顾国中,一谈及东方文化,几无不举首蹙额,直视为粪蛆螂蜣之不若(八十六),即有为东西文明融合之论,亦多装饰门面之谈(八十七)。其在笃旧之家,虽心知其善,而以见之不莹,言之不能亲切有味,遂亦含胡委随,甚至忸怩嗫嚅而不敢出诸口,余实耻之。余今请以最诚恳最刻骨之一语而告国人曰:吾民族之可宝贵者,乃此所以形成东方文化之精神(原理),而非其所演之事迹。若国人必以已往之事迹而蔽罪,则余亦可反问西方文化两大柱石之基督教与科学,在欧洲所演之事迹为何若。试观欧洲中古时代之血污,之黑暗,何一非基督教所演成?欧洲近世自工业革命以来,社会阶级之流于倾轧,人类之化为机械,最近空前之大战之莫大牺牲,又何一非科学之结果所演成?然则吾人亦可就基督教所演之事迹而定其爰书,就科学所生之结果而判其死罪,遂将基督教之宗教精神与科学上之科学精神一概抹煞。天下庸有如是不公允之论乎?则不佞可决其在信西方文化者,又必振振有词也。夫谈西方文化之宜知所别择有若此,则谈东方文化亦何独不然!然则东方文化之为东方文化,其可贵者正自有在,初不必因噎而废食矣。余于是请得而再告国人曰:东方文化精神之可贵,既已确定,则吾人今后所以发扬光大之者,其责任正自宏巨。余以为吾人有应从事者数端:第一以科学方法整理旧籍(八十八),将吾先民之学术思想乃至吾国社会所以形成之原理(八十九),一一抉择阐发,为统系之说明,使人咸知东方文化之真面目究竟安在,而后东方文化,确有可存在与其讨论之范围。第二既知东方文化真义之所在,即当择善而从,笃信其说(九十)。复本其原理以求实现,为奋斗的生涯,以建一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九十一)。第三吾人即本此奋斗之精神,以文字的译述、团体的宣传(九十二),尽量灌输东方文化之精蕴于欧美人士,以为文化之交换。第四一面以极精锐之别择力、极深到之吸收力融合西方文化之精英(九十三),使吾人生活上内的生命(精神)与外的生命(物质)为平行之进步,以完成个人与社会(九十四)最高义的生活,同时即本互助之努力(东西两文化交换之结果)以创造一最高义的世界文化(九十五)。四者既尽,而后吾人所以为吾民族计、为世界人类计之大任,庶以克完。盖吾人由物的生活到灵的生活,由国家主义到世界主义,一面发挥民族之精神,一面启发时代之曙光,以完成个人无上之人格与世界无上之文化,此即东方文化唯一之精髓,亦即吾人今后之唯一大任也。故凡不佞所斤斤辨论,不惮瘏口哓音者,实一效忠吾民族之良心与义务所无可避免,初非仅为一二陈死人吐气已也。故不佞又以为吾辈何幸而生于中国,抑又何不幸而始生于中国!幸者,即幸天假吾人以得附此伟大民族之缘;不幸者,即此伟大民族本负有对于吾国与世界之两重责任。吾人苟持褊狭之爱国心与爱古心,即失应为世界尽力之责。苟徒盲从欧化主义,则又愧对先民精神遗产之丰。稍一不慎,咎俱莫逭。故在负有此两重责任之吾人,其志在振兴吾固有东方文化者,即应循上举四事之途径而期其实行。其或志在崇信西方文化之流,事重分功,谊宜不废,特亦当知有应守之范围数端,即:(一)既以介绍西方文化为己任,则应先将欧美各派(无论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学说尽量输入,使西方文化成一有条贯之体系,然后便于与东方文化为明确之比(九十六)。(二)必用如此严密之方法较勘,确得东方文化之缺点,然后再对东方文化施以总攻击,尚不为迟。此时暂勿以枝节之西说,为割裂之攻击,致令东方统系为所紊乱。(三)抑不当仅以攻击固有文化为能事,即所介绍之新学说等,亦当使之融铸消化(九十七),而后有真正欧化,可兼纳于吾国之可言。诚如是,则将见所抉择、所消化之西方文化之菁英,必有与东方文化之菁英相接相契者,则虽不亟亟谋两文化之调和,而自有彼此莫逆而笑,相见一堂之一日。于是而世界文化或世界哲学之完成,庶几可睹。以视今之互相排斥,但见新旧思潮之冲突,既未能尽力于祖国,又未克开拓世界于将来者,其得失为何如!若夫不学如余,则敢告不敏。余实一东方文化之信徒,虽不敢以前之四事自期,而欲以文字宣传为吾民族有所尽力之一念,则未尝梦寐或忘。爰拟勉著《中国政教学术探源论》与《东方文化与宇宙人生之根本价值》两书,一洗东方文化之沉冤积垢。顾学识谫劣,重以人事卒卒,此二书者,不知成于何时。虽然,余已言之,东方文化者,即吾民族精神之结晶,其能振兴与否,仍在吾民族全体之努力。吾闻之西儒有恒言曰:“二十世纪之文明,已非条顿人种之文明,而为斯拉夫人种之文明。继其后者,当为通古斯人种(西人称吾民族之通名)之文明。”(九十八)抑又闻日本某学者之演说,则曰:“犹太有宗教,而行之者非犹太。印度有哲学,而行之者非印度。中国有文明,而行之者未必即为中国。”(九十九)由前之说,则吾文化必昌于世界。由后之说,吾不自昌而人昌之,吾化虽昌,而吾族已不知存于何所。吾人试平心以察二说,能不为之忧喜交并而思奋然兴起也乎?然则余之草此论也,与其谓为余一人有何主张,不如谓为余对于吾民族之涕泣陈词。则兹篇也,虽视为余伤心之作可也!

注一 文化(culture)一语,义本难,吾国近日讲学之士,有举其与文明(civilization)一语区别者。如张东荪君则谓前者多指精神现象,后者多指物质现象(见《时事新报·学灯》栏忘其月日)。姜琦君则谓文化意义,大于文明。文化为文明现象之发动力,文明为文化作用之目的物(见《解放与改造》二卷五号附录)。余按此两语在欧人著书通用者甚多,晚近始加以区别。鲍尔文(J.Baldwin)即主其说者。今就鲍氏《哲学辞典》中所列文化一语之定义,举其意义较完者,摘录原文一条如下:

Culture refers to the comprehensive changes individual and social life,due to the continued and systematic influences of mental improvement and refinement.试按此条所下之定义,即可知与姜君等所诂之范围意义大致相符。是文化一语,原义实指一民族精神方面之发展为多。余本论所标之东方文化,即指吾民族此等精神现象而言,决非谓将古代所有之典章制度等,悉以移置于今日,如洪宪时代复古论者之愚谬。此则首宜辨认者也。

注二、三 “国故”一名始见于章太炎之《国故论衡》,近来北京大学张煊诸君取以标名其杂志,而《新潮》之傅斯年、毛子水诸君又取而较论,于是始有国故学一名词出现于吾学术界。今按毛君之论国故,谓即中国古代学术思想与中国民族过去之历史,其所释范围甚宽,几与余本文所标之中国民族精神之结晶一义相等。然考之毛君之论断,则谓此所谓古代学术思想之一部,为已死之陈物(此层毛君之意最坚,文中再三申明),而所谓过去历史之一部,则又只能看为历史的材料,不能看为历史。如此一来,极庞大之国故,遂变为一极劣小之国故。(毛君最后并所指之古代学术思想一部,亦括之于过去历史的材料一部之内。因曰我们简直可以用中国过去历史的材料一语,代替国故这个名词。)于是“国故万万无与欧化对等的道理”与“研究国故,比研究科学不过九牛一毛”等等之结论遂生矣。其实余以为“国故”一名,实欠精当。国而曰故,必其国已成僵石。国之文化而曰故,亦必其文化亦全不留于今日。此二者,皆非我曾有之事实。毛君之蔽误,在重视国故一“故”字,致混视历史事迹与历史精神为一而一概抹煞。不知以言历史事迹,诚有一部已为过去而不适于今日者,然此过去而不适者,乃其民族所遗留之制度,而非其民族所持续之精神也。若言其精神,则日日在生长发育之中,焉有如毛君所言为已死之理!譬如个人,其身体之机能,固时有摄取与排泄之固体物,然此浑然一体之人格(精神),则固历一生而常新,虽时或有新旧思想之冲突,而经一度之冲突,即遂生一度之统整,决不能割裂为前后两人格也。个人如感有割裂人格之痛,不流于自杀,即走于狂易。民族亦然,如演有割裂其全体精神之变剧,则不亡国,即自萎耳。故必欲标举国故之名,只可用之于制度典章等有固性的体制之上,而决不可以名民族精神。如必强划民族精神为若干部分,若者为国故,若者为国新(亦毛君所命名),实觉其有未安。余故不欲取国故之名以代表东方文化也。(毛君此文,张煊君已有驳论,见《国故》三号。乃所驳全为枝叶,于此等紧要论点,未道着一字,此毋怪毛君之振振有词也。)

注四、五 欲知希腊、埃及文化与古代东方诸国文化之关系,可参考下列各书:

(1)L.R.Farnell:Greece and Bobylon.

(2)Gulick:The Life of Ancient Greek.

(3)J.L.Myras:The Dawn of History.

(4)F.Lenormont:Chaldean Magic.

(5)G.M.N.Darvisi:The Asiatic Dionysos.

注六 晚近欧洲学者中亦有不主张希腊与意大利文化发源于东方亚细亚者,如法人菲叶(Fouillee)氏即其一人(参看日本文明协会所译菲氏之《欧洲各国民心理》一书第一编第一章第一节)。然菲氏亦不能不承认希腊历史第一期最古之文明,仍受腓尼基之影响。而腓尼基之文明,则固感受东亚诸古国文明之影响甚多。即菲氏亦自认者也(同书上册二六、二七页)。

注七 见杜威《哲学史讲演》。其原讲有“希腊哲学不发生于本部,而发生于四围的殖民地。……因(本部人士)到殖民地以后,和东方文明相接触,如埃及、巴比伦等处科学发达,为希腊所不及,因见两种文明不同,就发生一种新现象”等语(兹据南高讲演本第三页),可知希腊文化渊源,实有所自,决非能自产生者,即杜威亦承认之也。

注八 可参看C.A.Ellwood所著Social Problems第二章。

注九 法人拉克伯里(Lacouperie)著有《中国太古文明西元论》(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一八八〇年出版)论中国民族由巴比伦迁入,引证甚多。蒋观云著《中国人种考》,以之为蓝本。吾国人奉吾族西来说者,大都以此说为根据。今考先于拉氏者尚有奥怕尔(Oppert)氏,亦主此说,于一八五八年已有著作出版,因无英译本,兹不复引。

注十、十一 见《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三号所译美国人类学协会远东部长威廉士(Williams)论文。

注十二 见蒋氏《中国人种考》六三至六六页,又前注所引威氏论文亦列此说。

注十三 见《庸言》第二卷第三期王桐龄《中国文化之发源地》论文所引。

注十四 见《中国人种考》一一一页,又前引威氏论文。

注十五 见《中国人种考》一一二页。

注十六 见《中国人种考》一一四至一三三页,可并参考日人白鸟库吉《支那北方民族史》、白河次郎《支那文明史》。

注十七 不惟坊间教科书为然,即前次京师大学堂《中国史中国地理讲义》亦全采拉克伯里之说者。

注十八 《中国种族考》,见《地学杂志》第二年第八期,第三年第三、第四各期。《中国民族溯源论》,见《地学杂志》第五年第十期至第六年第三期。

注十九 见章太炎《訄书》序《种姓》篇(太炎直称古巴比伦为宗国似太欠斟酌矣)及刘光汉《思祖国》篇、《华夏》篇、《国土原始论》等文。

注二十 见黄节《黄史种族书·种源》篇、吴贯因《五族同化论》(《庸言》第一卷七至九号)。吴君虽未明言吾族出于中亚细亚,然就其论西藏族之所出一段而观,有“与古代由西东渐之汉族同出一本”之语,其言外之意可知也。

注二十一 见《地学杂志》第七年第三期田北湖《黄土之成因》一论文。

注二十二 见钱氏《本国人文地理》上卷第三章第二至第九页(北京大学出版)。

注二十三 见日本文明协会所译菲叶氏《欧洲各国民心性》上卷第四〇页所引。

注二十四 九头十纪之说,其言虽不雅驯,而皆出《太平御览》所引。故书雅记,未可尽湮。且《雒书》无最后之《疏仡纪》,至《禅通纪》为止,则《禅通》即肇始黄帝,尤为合于史实。故史迁作《五帝本纪》,即断自黄帝为始,诚为有识。然则黄帝以前,吾族建国之年代,尤必甚长,不过书阙有间,不尽可考见耳。

注二十五 近人某君(不著撰人名氏)有《〈尚书〉为中国古代最完备之文明发达史论》一文,历举唐虞时代文明之事绩,甚为详赡[1]。又夏曾佑著《中国历史》,以禹之于黄帝尧舜,一如秦之于三代,为古今进化一大界线,亦有见也。

注二十六 屠君寄有《黄帝辨》一篇,中有“西人以肤色别人种,彼谓我为黄种,而我四亿之人亦自认为黄帝之子孙,然则黄帝者,果何种人之帝耶”之语,其意可知(前京师大学堂《史学讲义》)。

注二十七 吾国文化为自创之说,最近梁任公先生亦言之。任公近在高师史地学会,讲演《佛教东来之史迹》,有曰:“世界文明之发源地五:埃及、小亚细亚、希腊、印度、中国是也。埃及、小亚细亚、希腊环地中海而居,风帆往来,三国之智识,赖以交换,故三国之文明自己的,实兼有外来的。此天之所赋者独厚也。印度僻在东陲,地理较三国为逊,然亚力山大之兵力侵入印度,亦得与西方文明接触。惟我中国东南环海,遥与南洋群岛及日本、美洲相邻,诸地皆后进国也,无关于我国文明之促进。而西北二面,山沙为阻,所与邻者,又皆匈奴、东胡等野蛮民族,以言交换文明,更无足论矣。惟西南一部连接印度,而又为雪山所阻隔,是犹人之蛰居斗室,其所有文明皆自己的,而无外来的。此天之所赋中国者甚薄也。”此寥寥数十语,直将中国文明所以独自产生之故,道其梗概,可与余说互参。足见东方文化中之吾国文明,论其起源与发育,实有较其他文明国为尤著特色者。此则吾国文化为独立自创之说,固非余一人之私言也。(任公演说词并见十一月二十三日《时事新报·学灯》。)

注二十八 最近日人西材真次著《世界文化三大潮流》一论文(大正八年十二月《大观杂志》),中引有名史学家格宁梭布之言,兹摘译数语于此。格氏曰:“支那文化,决非可与希腊文化等同样观察。彼早发达于黄河溪谷之汉民族之文化,决非西来,宁谓为由东而影响于西,以造成亚细亚与巴比伦之文化者。”此说必有可观,乃一与拉克伯里之说极相反者。惜日人引之不完。吾人诚不必遽取其说以自夸大,然亦可反证拉氏西来之说,未必即为定论。吾人诚宜审慎以处之也。

注二十九 康白情有《论中国之民族气质》一文,于吾族之种性、地理、气候之相互关系,言之甚详,颇多可采之处(《新潮》第一卷第二期)。又去秋《留美季报》某君之《汉族再生论》,亦可参考。

注三十 参看日人牧口常山郎《人生地理学》第十章至十二章。(志贺重昂评语尤足参考。)

注三十一 参看吴稚晖所译麦开柏氏《荒古原人史》一一九与一二五等页。又吴氏于此书之尾,加以跋语,虽亦主吾族西来之说,而颇多创语。且亦承认吾族文明为独立自创者(同书一三一至一三三页),与余说不谋而合,尤可贵也!

注三十二、三十四 欲知欧人重精神生活(克己主义rigorism)与物质生活(官能主义sensualism)两种思潮之消长于西方文化之关系者,可参考下列各书:

(一)金子筑水《欧洲思想大观》

(二)《近世欧洲文化史论》(日本文明协会出版)

(三)《近代思想界之变迁》(同上)

(四)朝永三十郎《于近世我之自觉史》

(五)厨川白村《文艺思潮史》

(六)周作人欧洲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

田汉君所作《俄国文学思潮之一瞥》一文,论此两思想之起状甚详,亦可参考。(《民铎》一卷六号)

注三十三 见工藤重义《世界宗教制度论》六三页。

注三十五、三十七 近人夏曾佑著《中国历史》,论中国古代苗民,则信鬼神,吾黄帝子孙,则信术数,上古宗教已分两派。邓实本之,著《国学原论》,大阐其说(《国粹学报》第一年第一期)。梁任公著《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亦谓古代学术渊源出于史、祝二职,而祝之所司,则术数实其专业云云。余按由鬼神而变为术数,实初民思想进化之表征。此亦不独在吾中国为然。试观克孟特教授(Cumont)所著《希腊罗马之星占学与宗教》一书,至谓星占学实关于世界奥义之神秘的启示,始与斯多亚派之哲学混合,继修正于柏拉图之理想主义,乃太古之加尔底亚人之信条,与基督教始终对抗者,其后竟为基督教所征灭云云,可知由具体的神格之崇拜变为抽象的灵术之推衍,实世界人类智识递进所同经之阶级。所异者,在欧族,此种递演而不能成一有体系之哲学,其后复为有力之神道(即基督教之一神教义)所战胜以迄于今。而在吾国,则由术数而演成一部幽远之《易经》哲理,由此哲理复开老、孔哲学与魏晋人之《易》学,而神道即永退处于无权。此真研究东西哲学起源者之一至有趣味之问题也。(吾国哲学与数理之关系,昔刘申叔著《中国哲学起源考》已微论之,惟其文中辍可惜也。)

注三十六 章太炎《訄书·争教》篇谓吾国古代分八卦五行两种宗教。禹之伐有扈,武王之不用箕子,皆争教也。其后蔡孑民先生著《中国伦理学史》,皆主此说(其实此说日本学者已主之)。余以为八卦五行之理,皆古之术数,皆以抽象概念之法式而范围其事者,其理实有相通,不必强分为二派。兹为行文之便,姑仍其说耳。

注三十八 《淮南子·泰族训》曰:“昔者五帝三王之莅政施教,必用参五。何谓参五?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乃立明堂之制,行明堂之令。”可见吾国古代之政治,皆由此等抽象之哲学(宇宙论)所推演而来。

注三十九 明堂之制,本为吾国古今学者聚讼之一问题。近人论此者,以余所知,则有某君之《明堂考》(不著撰人姓名,《国故钩沉》第一期)与陈君焯之《议院古明堂说》两篇为有价值。某君之《明堂考》,已知古明堂有二:一为镐京明堂,在国。一为洛阳明堂,在郊。而陈君则直考定古代有宗祀之明堂与会议之明堂,两者各别,一在宫中,一在国门之外。扫清旧说葛藤,尤为有识。余尝谓国人如欲标榜“国故学”之名,必如此等有所创见之著作,而后庶不致蹈陈腐干枯之病也!

注四十 吾国古代学术出于史官之论,自章实斋、龚定庵、汪容甫辈考定之后,近人如章太炎、刘申叔、梁任公、夏曾佑诸君皆主其说。至胡适之教授则力反之。胡君有《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一文(《太平洋》一卷七期),所见固不失为创解,然须知若胡君之说而果确者,则中国古代学艺系统将被其打断,无复可寻。其实余以为吾国古代学统,本极散漫沉霾,诚难寻索,然其中亦未尝无蛛丝马迹之可循。此则求其最有特识、最能见其源流,而言之又最晰者,要莫如庄子。试观其《天下》篇首即叙道之全体(即古之学术总体),谓无乎不在;次即接述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此二语最要。)此即谓得古道术之全体,惟史官与儒家。再次即致慨于道术之分裂,因历叙诸家,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悦之,并己身亦算在内。最后则谓如惠施公孙龙一派,支离诡辩,不足与于道术,故不列为一家。其全篇脉络,本极明晰。乃后人不察,坐令中国数千年迄无人能为古代学术源流考者,实至可慨之事!虽有一荀卿、司马谈,而言之不详。刘歆则亦仅知作盖尔之词。直至章、龚辈始得搜集古说,稍加考定。刘申叔推阐其说,实较太炎为详。乃胡君于此极明显有据之《庄子·天下》篇,始则不置一词(其《诸子不出王官论》即首引《天下》篇而不评一词),继乃谓其非庄子所作(《中国哲学史》二五四页),意在先颠覆此篇,根本不认其成立,而后便于自伸其说,此则诚有非下走之愚所敢知者也!(胡君此说,即北大学生中如毛君子水亦谓其论证不完,见前引《国故与科学的精神》一文之注。又其后朱君毅在《唯是杂志》第一期亦有驳论,惟树义不坚,恐未足以折胡氏也。)

注四十一 参看蔡先生《中国伦理史》六十六页。又记某君曾在长沙某学会讲演《墨子学说》,中论墨子爱利观念不同之点甚详,曾载《时事新报·学灯》,惜今不能举矣。

注四十二 见《建设》第一卷第四期胡汉民《中国哲学史之唯物的研究》。

注四十三 见《中国伦理学史》第三编第四页。

注四十四 参照本节后注(五十六)。

注四十五 吾国人与希腊人因审美观念不同,影响及于知识道德各方面之说,近人言之者尚少,惟蒋梦麐教授前曾略道及此。其与某公论学,有曰:“言做人(道德)之道,可分中国、希腊、耶教三系。中国系之道德,基于人伦。希腊人之道德,基于智慧。耶教之道德,基于天志。人伦之道德尚礼,智慧之道德尚理,天志之道德尚志……中国系与耶教道德均责任道德,希腊系则为德性(智性)道德。责任道德与美术无甚关系,德性道德非美术不为功。智以烛其真,美以养其情,则德性始备。(中略)西洋人智识美术之发达,饮水思源,不得不归功于希腊人之德性道德也。”(民国四年《留美学生季报》第一号)可与余说互参。

注四十六 见严又陵译卫西琴之《中国教育议》(《庸言》第二卷第三、四两期)。

注四十七 张尔田君作《史微》(《孔教会杂志》第一卷一期),其《原史》一篇论六艺由史入经,以孔子继道家而绍史统,其言颇典要可据。此即以孔子集文献上之大成之说也。

注四十八 曾崧峤有《孔子未曾集大成》一文(《太平洋》第一卷第一期),谓吾国学术至周公太公时有分野之观,孔子不过分得周公学术之一半而已。其后有徐天授君驳之,谓孔子并非集百家学说之大成,乃集群圣道德之大成(《太平洋》一卷二期)。《太平洋》记者即大不谓然。嗣曾君又反驳徐君,谓孔子不善理财用兵,由于复古之理想所蔽;又孔子所讲之道德,为贵族道德而非平民道德,故难实行云云(《太平洋》一卷三期)。余以为吾人治学谈理,首当明体用之分(即今治科学所言之纯理与应用两面)。体则有普遍之价值,用则为时地所区限。审此则吾人今日所挹仰于孔子者,并非望将周公制礼作乐与太公理财用兵之事迹,重演于今日。然则纵令孔子兼擅太公之长,试问于吾人有何裨益?曾君亦知行孔子之道,在去其刚性而保其柔性矣(见《东方杂志》曾君所作《我之孔道全体观》一文)。然则复何争辩于孔子有无兼擅太公之才之谓乎?至于集大成之说,今人一闻此语,辄加骇怪,以为一人如何能集若干人之才性之总和。不知所谓集大成者,亦犹今日哲学术语所谓统整(integration)作用、综合(synthesis)作用而已。若谓此而不能,则斯宾塞尔之综合哲学(synthetic philosophy)与夫哲学家、科学家之思建立哲学或科学之新系统者,皆为僭妄多事。而斯宾塞尔谓哲学之任务在有“完全之综合的智识”(completely united knowledge),亦将成为夸诞之词矣。

注四十九 日人广池千九郎著《支那法制史》,极推崇吾国“中”之一德,且谓与亚里斯多德之中庸(mean)之说相符云云(同书第一卷六九页)。其后谢无量之《中国哲学史》与《孔子》等书皆本之。余以为吾国“中”之一谊,自方法上论之,可视为中国哲学上之一种特殊方法(即执两用中之义),几与黑格尔之辩证法默契。自实际上论之,则即为调节物心生活,使之达于谐和之一妙用。故孔子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诚吾族之美德也!

注五十 郁根哲学,有实际主义重生活经验之切实,而不流于浅薄;有布格逊重创造进化之透辟,而不走于凿空,殆可谓兼有二派之长者。余愧未能读郁根之原著,仅得读日译本数种。又畏友章君行严曾赠有约翰斯(A.J.Jones)所著《郁根之人生哲学》(Eucken:a philosophy of life)一书,余受而读之,觉其于郁根哲学颇有钩元提要之观。惟余终以为郁根所倡之精神生活,于外的奋斗一面,诚发挥尽致,即孟子集义之说(昔日注疏解“集义”之集字,谓与义相杂而生,实太无精彩且失孟子原意矣)。而于内的修养一面,则实欠指导说明,不及孟子养气之功远矣。此问题颇关重要,余他日当著一《郁根人生哲学与孟子人生哲学之比较论》以勘发之。

注五十一 王国维君曾有《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论》一文,登于前江苏某教育杂志,仓猝不及检出。

注五十二 参看日人丰田臻《实用主义之哲学》四三三至四四四页。

注五十三 见余友钱智修君所译英人约翰斯顿(Joneston)《中国宗教之前途》一文中所引嘉托顿希尔博士(Dr.G.Chatterton-hill)之言(《东方杂志》第十卷第九期)。

注五十四 详李守常君《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一论文。惟此文余实未见,仅据梁漱冥君《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导言》中所引,得窥见一二耳(《唯识述义》第五、六两页)。

注五十五 详江绍原《艺术人生》一论文(《东方杂志》第十七卷十五期)。江君此文在揭一“美的生活”为标准,用以衡论中国理学家与佛教徒之人生观为不合此标准云云。不知其所攻击吾民族之所短,乃正其所长也!

注五十六 此即常乃德最近所发表《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一文中之语。常君谓中国固有文明不配称为完全的精神文明,因系偏于实际的、功利的、善的一方面,非真、善、美三者平均的,无论不能与近代西洋文明相比较,亦不配与希腊时代学术相比较云云。其论骤视之似颇中理。然以余观之,就“真”一方面论,则须知中国人所求之真,决非与希腊人乃至今日欧人所求之真相同。科学之不能发生于中国,认识论之不能完成于中国,皆坐此故。中国民族此种思想之特异处,不惟与欧西民族不同,亦并与印度民族不同。若欲精论,当合中国文化、欧西文化、印度文化三大系文化比较研究,而后能得其真髓。此实关于人生根柢问题极巨,余当勉为专书,非今日所能讨论,亦不愿讨论,以今日国人尚谈不到此也。至于就“美”一方面论,则同志已有罗敦伟一论文,举及艺术本有两派,一为艺术独立论,一为艺术实用论,如柏拉图主张以善为美,即为实用论派等语。须知中国先民之观念,亦正所谓以善为美,观孔子谓《尧典》可以观美,又谓“尽美,未尽善也”等论旨即可概见。故谓中国人审美观念与西洋人有不同则可,谓其直无此种美感则不可也。又况历代均有山林隐逸之流,往往宁杀身赤族而不肯为权势献其艺术作品,则亦非不知艺术独立之可贵乎。至若关于“善”一方面,则常君已言之,兹不论。

注五十七 此问题关于佛教根本原理太巨,详论之,即世间与出世间之问题,今日国人亦尚谈不到此。海内谈佛者虽多,以余浅陋所知,似尚无有人肯深究此问题,以明显之文字宣达其理者(惟余友梅君光羲尝有志于此)。余不敏,当竭毕生之力于兹。今国人如欲闻其梗概,则梁漱冥君之《究元决疑论》(《东方》十三卷第五六七三期)。

注五十八 民族精神与时代精神两语,在德文有专字为“volksgeist”与“zeitgeist”,而在英文,则前者相当于“nationality”一字,后者则英文无专名,只可译为“spirit of the age”。

注五十九 具见John Holland Rose所著Nationality as Factor in Modern History一书。

注六十 此理已散见余上两节各注。即胡适之教授之释《易》,亦发见此根本原理。其论《易》之基本观念凡三:一曰极(即变易之最简的公式),二曰象,三曰辞。(皆由孔子系《易》之词看出,可见孔子对于古代学术思想实有极深透极统整之能力。吾人于此实当处处虚心。)以《易》纯为推变之学(《中国哲学史大纲》七八至九一页),一扫自来讲《易》者之葛藤,可谓卓具创解。惟胡君忽又以孔子释《易》在认此推变之理为唯物的,并谓系受老子之影响云云,一若此《易经》哲理纯为一部机械的宇宙论者,此则未免大错而特错!余尝谓胡君所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其中意匠独造,所得本多。独惜其处处以唯物论眼光观察判断,甚至施及于老、庄,几令中国哲学真面目无以自白于世界。故梁漱冥君曾谓倘然像他(胡君)所讲的那个样子,除了供现代的大哲把玩解闷以外,可有这两大支哲学接触影响,发生一种世界哲学(此本胡君语)的价值身份势力么(《唯识述义》第七页)?又记得缪凤林君最近于胡君所讲之老庄哲学亦有质正之语(曾见《时事新报·学灯》,忘其月日)。以极富有创解之学者,而所以攻吾哲学者,其结果乃如此,至可惜也。

注六十一 墨子谓:“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葬。”又庄子亦有“礼义法度应时而变者也”之语,可见吾国先民,未有不应时代之要求以为治者矣。

注六十二 胡适之教授之《中国哲学史大纲》亦以《诗经》等考见当世社会意识,认为中国结胎时代。虽其所以观察者不必与余相同,而要之《诗经》实当时社会意识之结晶,则无可疑也。

注六十三 墨子《耕柱》篇曰:“叶公子高问政仲尼。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此可以见孔子之志。故《淮南子》直曰:“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是则余谓孔子贬损当时君主,为其悖时代精神以为治之说,或不至骇流俗欤?

注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 《春秋》三传之谊,本自各别。其间最生争议者,即公羊家言孔子改制之说。此说倡于董子,而著于何休。迄有清末叶,有所谓常州学派者,始以治公羊微言大义之说相推重。及至廖季平、康南海两氏出,以之通于《王制》、《礼运》诸篇,于是孔子学说分大同、小康两派之说,几风靡天下。廖、康均不愧为今文家大师。惟廖氏晚年著作,乃益恣肆恢诡,其著《孔经哲学发微》一书,直类方士之言。至是,今文学派乃不得不一落千丈。攻之最力者,莫如刘申叔。刘氏之《孔子无改制论》与《汉代古文学辨诬》等篇,均精悍绝伦。其实余以为孔子以《春秋》当新王、素王之法等说,公羊家必有所承受。不然,以董仲舒之趋附武帝,必不敢倡此等不利于君主之说。故余谓孔子改制之谊,自当不废。特所当知者,孔子此种理想,非必如汉儒所说之迂,亦非必如今人所言之凿。余于此别有考证,兹不细说。至于穀梁学,则自汉以来,即不甚著。近人江慎中始发愤董理,得《穀梁十指》。其全书余未得见,见其《春秋穀梁传条指》一篇(《国粹学报》第六年第六期至十一期)。其论尊周、亲鲁、故宋各有广狭二义,实得孔子重民族精神之恉,合而观之,始知公、穀所言,皆孔子教义之一面,故其义亦有可互通者。是则今古文之争,视之为治经学之方法有别则可,因以议及孔子教义,如所谓信末师而背往古者,则不可也。

注六十七 记得系日人吉江孤雁最近于日本《改造杂志》某论文中所引某法国学者之言。

注六十八 吾国先哲认世运之演化,纯由精神界(宇宙全体)之进动而来。此则绝有类似于黑格尔哲学所立之自然世界之“罗哥斯”(Logos,黑氏哲学体系之第一部)与精神世界之“绝对的精神”(Der Absolute Geist,黑氏哲学体系之第三部)之学说。(黑氏哲学与吾国哲学有相通之理。杨昌济先生遗著中已略论之,见最近《民铎》二卷三号。)惟黑氏一面重精神之开展,而一面复谓现实者皆合理,致令德国军国主义得以假其说为根据,酿成此次世界空前之大战祸。若吾国哲人,则无此等胶固束湿之说。余别有详论,不赘于此。(此注可与本节前注六十比照对看。)

注六十九 旧邦新命之谊,孟子当日即欲据之以应用救世。观其对滕文公“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之语,即引此诗作证。可知此在当日,固不能不专对君主说法,然新国之义,亦今日所不废者也。

注七十 记得任公此文曾登载于《庸言》,仓猝间竟遍检不得。

注七十一 见《改造》第三卷第二期任公所著《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一论文。

注七十二 日人田边忠勇男著有《柯尔(G.D.H.Cole)氏之社会学说之根本思想》一文(《中央公论》大正九年十月号),引述柯氏学说至多。柯氏即主张个性为万全(universe)。自国家市町村乃至于一俱乐部,皆不过为“共同生活”(community)之一机能,皆各个人“个性之团结的发表”而已。(此论文某君已译载《时事新报·学灯》,惟删节柯氏原书不少,兹不及记忆其月日。)又吉田博士于丁酉伦理讲演会有《批判与国家之威力》一讲演词,依国家之伦理的考察,判断国家为“兼个体与全体、现实与理想,而不绝进动之自由的生命”之一种表示云云(《大正八年十一月丁酉伦理讲演集》及《新时代》等杂志)。前此视国家为万能,今则视为吾人生命表现之一过程,亦可以觇今日世界思潮之趋势矣。

注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卢梭学说影响最大者,即其国成于约、约发于意之说,而其最受攻击者亦在此。盖其所谓“公意”(La Volonté Génerale)一物,本为极茫漠而无畔岸者,以之当国家之“主权”,于是而主权一物,亦成不可捉摸之态矣。故其后谈国家学者,无论为反对派或调和派,均莫不以卢氏之说为邻于荒诞(可参看《政治学报》第一期《主权论沿革》一文)。吾国严几道先生亦曾力斥之,致劳余畏友章君行严之辨驳(见《甲寅》第一期章君《读严几道民约平议》一文)。最近因民治主义弥漫世界,尊重人民公意之说勃起,于是卢梭学说乃稍稍有人发见其真理(可参看《建设》第一卷第一期孙译《罗威尔博士公意与民治》一文)。其实余以为卢梭民约之说,若专从国家学一方面而论,则诚不免有不完之处,若就社会学一方面论,则卢说正自有不磨之价值。日人通口秀雄著《社会学小史》,即推卢梭民约说,为社会学上研究“社会意识”一物之远源,谓其可为今日心理的社会学之先导,历叙其与社会学各派学说之关系沿革(参看同书九四页以下)。可知求谈国家学而能与社会学根柢相通者,要不能不推卢氏。余尝谓欧人之视国家与社会,其界域未免太严,以致国家学与社会学不能沟通。社会学为最晚出之科学,而在初创是学诸宗匠,则往往以社会学为综合诸科学之学,以建设理想的社会为研究社会学之最后目的(试观首建斯学之孔德氏所创之人道教Religion de l’humanité可见)。乃最近社会学号称进步,其范围转狭。以为研究社会学,不过在归纳事实(社会现象)、籀得公例为止,至于理想社会之如何建立,当让之于政治学与技术家(官吏及热心改良社会者),非社会学所宜过问(参看日本远藤博士之《近世社会学社会史论》等书暨《社会及国体研究录杂志》等即可知其大凡)。此固科学分类日密,所不可免之结果。然实欧人眼光,认社会自社会、政治自政治之一念有以中之,职是之故,政治与社会二者遂永永打成两橛。在理论上,则发生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之问题(即以政治改良社会抑以社会左右政治之谓)。在实际上,则一部政治史,皆此两者权力互为争长之历史。易言之,即马克斯所谓之一部阶级争斗史。故此问题虽在今日,欧人亦尚未能解决者。试一放眼观察,如欧洲中古之教权政治,与今日之社会主义,殆皆欲对此问题而下解决。中古教会,在以神意统贯政治与社会之两面。社会主义,则在以人道打通政治与社会为一元。前者已属过去之僵物,后者则今方在试验之中。于是而民主主义乃于此时起,而作由政治渡于社会之桥梁。凡此者,皆欧人以全副精神所肉薄而始得者也。然返观吾中国固有文化,则此政治与社会形影相依,甚至吾先民脑影中,绝不知另有所谓政治一物足以制社会之死命之一种训条。国人数千年已习用之,如布帛菽粟水火而不自知。今者吾国已建民主政治制度矣,在此制下一切政习之运用,诚为多数国人所不解。然救之之道,但在昌明吾固有之“政治须与社会一贯”之教义,使之生于其心,发于其政,则必较日日徒以政法之书强聒国人为尤能神其用。此诚吾民族再生之一新生命也。抑不仅此,今日世界思潮,咸有欲使政治日趋于社会化之倾向,则未来之世界文化,吾此种绝精之理想,必为其中最有力之一因素,要无可疑。读者幸勿河汉余言,须知吾国有识之士已曾衡论及此。曩者梁任公作《政治之基础与言论家之指针》一文(《大中华》第一卷第二期),大意即谓与其为政府建议,不如为国人陈情。而余友章行严即作《政治与社会》一文驳之(《甲寅》第一卷第六期),意谓今日国中之现象,非借政治以改良不可。即一主先改良社会而后影响及于政治,一主先改良政治而后社会从而向风也。两公所见,均有独到。独惜其皆仅针对当日政象立言,而于此政治与社会二者根柢之异同轻重、究属安在,一至可讨论之问题,则均未之及。迩者一年余以来之所谓文化运动,则又欲即以社会刷新之力而影响政治者。凡此讨论,所涉问题过巨,而范围亦过宽,以至陋劣不学如余,何足言此。惟中怀耿耿,终以为政治与社会,一日而不能打通为一者,即世界人类之文化一日而未臻绝顶之域。东方哲人烛照及此,故其所产生之文化,其发动点与归宿点,皆力向此方面而行。虽长途辽远,且其工具又极不完,圆满达到,尚不知在于何日。而其示人类以应循之径,则要可宝贵也。

注七十六、七十七 余以为吾民族之国家观念,一方近于狄骥(Loon Duguit)之“国家事物说”,一方近于卢梭之“国家契约论”,闻者又必笑余言之牵强。盖卢氏之说,为有立权论,而狄氏之说,乃一反对主权论也。然余则谓此并无伤。此其理已可由余上一注得之。何则?诚使打通国家与社会之界域而观,则主权之有无,正不必过事争论,而但求群知有“社会意识”之可贵,有“社会统制”之理法之应循,则所以范围其群者,要未始无其道耳。此诚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界域绝殊之处也。(余夙有志著一《中国国家学》,今后当勉成此书,故兹不细论。至于狄氏之说,国人欲得汉译书籍,可参看神州编译社出版之《法国宪政通诠》,又《太平洋》某期译英人某之《狄骥法学批评》一文。)

注七十八 江慎中《春秋穀梁传条指》有曰:“家国天下,是古人通用名词。故孟子曰:‘天下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苟知所谓家国天下者,为以文化所及之远近广狭言之,则推之全经,无不六通四辟矣。”云云。可知天下国家等语,古人既可通用。且孟子直谓其系当日之恒言,则其视国家为含有世界(天下)性,其义当皎然无疑。故虽连读“天下国家”为一词,在未始不可,此非必余之好为异论也。

注七十九 见前举任公近著《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一文中之语。

注八十、八十一 “世界精神”一语,德文为“weltgeist”,英文无专字,可译为“universal spirit”或“welfgist”。或[2]“worldsoul”。按此语自希腊、罗马以来,多用之于纯正哲学方面,至黑格尔组织其精神哲学(Geistesphilosophie),以历史的所生之社会体制(如国家家属等)皆为客观的精神(der Objetive Geist)所实现,因谓世界精神有应为开展世界历史之努力云云(参看Harald Hoffeding所著《近世哲学史》第八编《黑格尔之哲学》一节。赫氏此书为晚近哲学界有名大著,有英、日译本。兹据日译本下册二一四及三二四页),于是此语始应用之于历史哲学与文明史上。而德人以历史的世界的民族自命,则所谓开展世界历史之事业,亦遂若为德人之所独擅。如是而世界精神一语,乃与德人所尝自夸“惟德人有宣传其文化于世界劣等民族之责任”一义相等,而德国之军国主义成矣!故世界精神一名词,本极正大,乃在德人心目中,直与帝国主义之语无异。最近陶孟和教授讲演《新历史观》,因驳黑格尔此种历史哲学之不当(见《新青年》八卷一期)。然此非黑格尔用语之失,乃德人所抱世界精神内容之不正当所致。庄生谓:“与之仁义,乃并其仁义而窃之。”甚矣,名之不可假人有如是也!

注八十二 具见《春秋繁露·观德》与《楚庄王》等篇。

注八十三 日人长谷川如是闲氏近著《斗争之本能与国家之进化》一文,大意谓现在国家皆欲人勉尽国民道德,而不欲其尽人类道德。譬如杀人夺地一事,自人类方面观之,极不道德,而自国家方面观之,则多以此奖励其民为有爱国心之美德者矣。故今后国家之进化,要必以能调和此两种道德,而使国家不至桎梏人类为合宜云云。具见《时事新报·学灯》,不及记忆其全文,姑举其大略如此。

注八十四 印度诗人台莪尔(Tagore)曾以文学得诺贝尔(Nobel)赏金,著声于欧洲学术界。其论东西洋文明之不同,谓西洋文明起自希腊,其民族历古今,皆浸润于砦堡城市之中,其人生观为封执,为有畛域,为壁垒森严,故西洋文明实城市之文明;东洋文明(单就印度言)则产生于广林漠野,其人生观为阔达,为胸无城府,故东洋文明可为森林之文明。日人多摭拾其说。有《台莪尔森林哲学》等书可参考。

注八十五 余此篇纯为独立之观察,初不袭取他人成说,于日人所作之东西文明比较及调和论本无取征列。兹为便于国人研究此问题之参考起见,姑就所知,举其一二较有价值之说如下。

(一)建部博士之说(见其近著《社会学》第四卷中之第三篇):

西洋文明之所短 依学术思想不解放之结果,遂生以下四种之缺点:第一德教之过于单纯。第二法治的社会之失。第三其社会至今仍不免囿于惯习。第四人心之缺乏内的修养。

东洋文明之所长 第一道心之发达(建部氏自注谓此“道心”一语虽任何西洋文字不能译出)。第二德教之发达。第三宗教之现实的调和(按此条系兼日本佛教与中国儒教而言,则建部氏殆认儒教有宗教性质者)。

又建部氏尚有《哲学大观》一书,中论中国文明及印度文明与西洋文明之异同,比较甚详,可并参考。

(二)北聆教授之说(见其最近出版之《光自东方》一书中所载《论东西文明之融合》一文):

西洋文化,在能利用及征服自然界。东洋文化则在能与自然界融和。

西洋文化,在吸合希腊之个人主义,与希腊教灵魂不灭之说,而成一保存个人价值之哲学。东洋文化则具有孔、老之天及自然,与佛教之涅槃而成一无我之哲学。

具补足融和两文化之能力与责任者,则在唯一之日本国民。(按我国人之聆此语,其感想当何如?)

又北聆氏尚有《东洋思想之复活与第一义生活之提倡》等文,均甚推崇东方文化者,亦可参考。

(三)野村隈畔氏之说(见大正八年十二月《中央公论》《东西文明之根本精神与在来之哲学》一文):

(一)儒教之根本精神在忠恕。(二)佛教之根本精神“在无我法中有真我”(《涅槃经·迦叶品》语)。(三)基督教之根本精神在“天国在尔衷”(《路加传》第十七章语)。(四)泰西哲学之根本精神在自我思想之发达。(五)日本将来之哲学即在融合此等哲理以建一自我批判之哲学。

又野村氏尚有《文化论文集》,亦可参考。

此外如三宅博士所著之《政与教》一书,专言东方文化之精理。此类专书尤多。又本年秋间日本西京大学哲学文学学部复新创刊一《支那学杂志》,为专研各国学术思想之作品。日本学者于东方文化之研究,勤勤恳恳若此!吾国人对之,其亦有愧色否耶?

注八十六 国人之真能洞见东方文化之优点,而又不惮为亲切之说明者,以余寡陋所知,实居最少数,惟梁任公先生则尝忠实从事于此。其最近著论(见第四节本文所引),余尤倾佩。惟其论文中有谓吾民族不免视社会与政治歧而为二之语,所见与余适得其反。细阅前节之七四、七五、七六一合注自知。

注八十七 此则梁漱冥君已慨乎其言之(见《唯识述义》前数页所引《近人诸识之批评》)。又余所见如刘叔雅君之《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一文(《新中国》一卷六期),谓当以比较的研究,求两系文明的化合,立论绝佳。然细按其通篇本旨,仍一鄙视东方文化之著作。惟本志伧父君前曾有《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一文,论中国之静的文明之特长,尚为忠允核实之论。然余以为单从动静方面观察东西文明之总体,总嫌未尽惬当。西方文化,吾不敢知。东方文化,如余之所论,则又何尝为静止的也耶?

注八十八 近人治吾国学而能用科学方法,或近于得科学旨趣而条理井然者,以余寡学所知,如黄建中之《中国哲学上宇宙论》、《原知》,陈钟凡之《老庄学说略》,朱谦之《周秦诸子学统述》,高元之《辨学古遗》,谢无量之《老子哲学》以及张尔田之《史微》、陈启彤之《群道解科》等,皆其成绩之最著者。胡适之教授有《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论》一文,可见吾古人善治学者,亦未始不由此。

注八十九、九十一、九十五 此关于社会组织与生活一问题,于东方文化前途之影响,实为至巨。今人能洞瞩及此者,以余之陋,殆仅见有梁漱冥君一人,观其《东西文化及哲学》导言中言之至为警心怵目可知。余别有文论之,非兹所能详已。(此可与本文第三节暨第五节之七四等一合注参看,当亦可稍得其中窔奥矣。)

注九十 昔闻友人告余,谓日本之笃信阳明学者,至镌一阳明先生之木像,佩之于身,虽赴友家,亦必先取木像置之案端,向其稽首,然后敢坐,与友寒暄云云。窃谓此种仪式,虽觉过重,然吾人笃信一说,须以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与宗教乃二物,近人已言之)出之,而后能期以贯彻,则固吾人所应取法者也。

注九十二 此事余别有具体办法,兹不具述。

注九十三、九十四 余非讲求西方文化之人,于西方文化全体,不敢谓有所得。姑较言之,觉西方文化之特长,实有最要者三点:(一)科学之方法与其精神。(二)物质文明。(三)社会组织力。此三者,又实以科学精神一物贯之。盖物质文明乃科学精神自然产生之副带品,而社会组织力之精而且强,则亦人人头脑富于科学精神之所致。我国先民自来于求真(智识)一方面,与西洋人绝异(本文第二节注中已提出之),故最缺乏此科学精神。从其正面论,则吾之此种求真方法,善于直契究极原理(宇宙本体)。从其反面论,则吾此种思想之方式,极易流于笼统颟顸。昔余亡友黄君远生曾力攻之(远生有《国人之公毒》一文,即力斥国人思想笼统之病。曾载《东方》某号,惜远生所见仅此种思理之坏的一方面耳)。今补救之道,惟有求之于科学精神,故此实吾民族所应虚心完全采纳者。至于物质文明与社会组织,亦当为有条件的容受。必有科学方法以瀹吾学,物质文明以厚吾生,社会组织以缮吾群,而后东方文化之原理乃得附丽于此种方式与其体制以尽其用。所谓吸收西方文化之精英以为文化之交换者,道在是耳。

注九十六 此则胡适之教授亦抱此理想,谓当合东西两大支哲学而产生一世界哲学,见其所著《哲学史大纲》第五页。

注九十七 曩者蔡孑民先生于《旅欧杂志》著有《文明之消化》一文,有曰:“人类之消化作用,不惟在物质界,亦在精神界。一人然,一民族亦然。(中略)欧洲文明以学术为中坚,而附属品之不可消化者,亦随而多歧……向使吾侪见彼此习俗之殊异,而不能推见其共通之公理,震新旧思想之冲突,而不能预为根本之调和,则臭味差池即使强饮强食,其亦将出而哇之耳。”此诚今日以介绍西方思潮自任者之准绳也。

注九十八 《民铎》一卷六号田汉君《俄国文学思潮之一瞥》一文中亦引有此语。

注九十九 此日人演说语。忆曾见日本某杂志,仓猝无从查检。惟日人此种夸大心,试观本节八六所引诸家之说,亦可知其大凡矣。

注解:

[1] 赡,原作“瞻”,误。

[2] 或,原作“英”,据上下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