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孔子以前之宗教

春秋至要之事,乃孔子生于此代也。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之历史,即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故谈历史者不可不知孔子。然欲考孔子之道术,必先明孔子道术之渊源。孔子者,老子之弟子也。孔子之道,虽与老子殊异,然源流则出于老。故欲知孔子者,不可不知老子。然老子生于春秋之季,欲知老子,又必知老子以前天下之学术若何。老子以前之学术明,而后老子之作用乃可识。老子之宗旨见,而后孔子之教育亦可推。至孔子教育之指要既有所窥,则自秦以来,直至目前,此二千余年之政治盛衰,人材升降,文章学问,千枝万条,皆可烛照而数计矣。此春秋前半期学派之所以为要也。中国自古以来,有鬼神五行之说,而用各种巫史卜祝之法以推测之,此为其学问宗教之根本。而国家政治则悉寄于礼乐文物之间,明堂、清庙、瞽宗、辟雍是也。此等社会沿自炎黄,至周公而备,至老子而破,中间事迹有可言焉。

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是为蓐收,天之刑神也。(《周语》)有神,鸟身,素服三绝,面正方,曰:“予为勾芒。”(《墨子·明鬼》)(此界神与非神之间。《礼记·祭法》注谓之人神。)至其名位,则昊天上帝最贵,化而为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黄帝含枢纽,为王者之所自出,而佐以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则天神备矣。(《周礼·春官》疏)

上天神。

山海经》(十三篇以前,真禹书,十四篇以后,汉人所作)所列鬼神殆将数百。其状如鸟身、龙首等。(《南山经》)其名如泰、熏池、武罗等。(《中山经》)其礼如白狗、糈稌等。(《南山经》)而《楚词》所引湘君、湘夫人、河伯、雒嫔,亦数十见。皆地也。惟《左传》、《国语》无明文耳。

上地。

齐侯田于贝邱(齐邑名,今青州府博兴县东北十五里),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左》庄八年)狐突适下国(晋邑名,今山西闻喜县东),遇太子。太子曰:“帝(上帝也)许我罚有罪(谓惠公)矣!”(《左》僖十一年)大事(禘也)于大庙。夏父弗忌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左》文二年)魏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左》宣十六年)郑人相惊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则皆走。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左》昭七年)(本文下云:“用物精多则魂魄强。伯有三世为卿,而执其政柄,其用物宏矣,其取精多矣。强死为鬼,不亦宜乎?”案此即庶人无鬼之理也。又《墨子·明鬼》:周宣王杀杜伯而不辜,三年,杜伯乘素车白马,朱衣冠,执朱弓矢,射之,殪之车中。燕简公杀庄子仪而不辜,三年,庄子仪荷朱杖而击燕简公,殪之车上。观辜从事于厉,祭不以法,袾子举楫而槁之殪之坛上。墨子虽在老子后,而所引皆古事。杜伯事亦见《国语》。)

上人鬼。

方相氏掌傩以驱方良(即魍魉)。庭氏射妖鸟。(《周礼》)涸泽之精曰庆忌,若人,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可使千里外一日返报。涸川之精曰,一头而两身,其形若蛇,长八尺,呼其名可取鱼鳖。(《管子·水地篇》。又《庄子·达生篇》引此,而物怪更多。)此皆物鬽也。

上物鬽。

以上所言,乃举古人言神鬼鬽之分见者。其合见之处,则莫如《周礼》之《春官》。《大宗伯》曰:“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之礼。(中略)凡祀大神,享大鬼,祭大,诏相王之大礼。”《司服》曰:“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则衮冕。享先公,飨射,则冕。祀四望山川,则毳冕。祭社稷五祀,则希冕。祭群小祀,则玄冕。”《大司乐》曰:“乐一变而致羽物及川泽之,再变而致臝物及山林之,三变而致鳞物及丘陵之,四变而致毛物及坟衍之,五变而致介物及土,六变而致象物及天神。”(郑注:此大蜡之礼。)《大祝》曰:“辨六号:一曰神号。二曰鬼号。三曰号。”(后略)而终篇则曰:“凡以神仕者,掌三辰之法,以犹(郑注:图也。)鬼神之居,辨其名物。以冬至日致天神人鬼,以夏至日致地物鬽。”古人之分天神、人鬼、地、物鬽,其明画若此。然亦有不甚分明者。如社稷、五祀,皆地也(《春官》郑注)。而社即后土,是为勾龙,共工氏之子。稷为柱,烈山氏之子。木正勾芒,是为重。金正蓐收,是为该。水正玄冥,是为熙及修。此三官,皆少皡氏之子。火正祝融,是为黎,颛顼之子。土正即勾龙,是以一体而兼神鬼矣。此名之至糅杂者。(《左传》昭二十九年)

鬼神位矣,世间之事,无一不若有鬼神主宰乎其间,于是立术数之法以探鬼神之意,以察祸福之机。术数者,一天文,二历谱,三五行,四蓍龟,五杂占,六形法。(《汉书·艺文志》)今即由此六术以证古人之事,往往相合。惟汉志所列之书,今不传者十之九,故其为术,今人无能通者。今之术数,虽源于古之术数,而不尽为古之术数也(详见后)。术既无师,则观古人之已事,不能知其用何家之学说,然大略亦可分矣。大约可分四类:其天文、历谱、五行三家之说,不甚可分,今列之为一类。其蓍龟、杂占、形法三家尚分明,如其家分之为三。

楚灭陈,晋侯问于史赵曰:“陈其遂亡乎?”对曰:“未也。岁在鹑火,是以卒灭。今在析木之津,犹将复出。”(《左》昭八年)春正月,有星出于婺女。郑裨灶曰:“七月戊子,晋君将死。”(《左》昭十年)春,将禘于武公。梓慎望氛曰:“吾见赤黑之祲,非祭祥也,丧氛也!其在莅事乎?”(《左》昭十五年)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汉。申须曰:“诸侯其有大灾乎?”梓慎曰:“其宋卫陈郑乎?其丙子若壬午作乎?”裨灶曰:“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左》昭十七年)春二月乙卯,周毛得杀毛伯过而代之。苌弘曰:“毛得必亡!是昆吾(夏伯也)稔之日也。”(《左》昭十八年)春二月己丑,日南至。梓慎望氛曰:“今兹宋有乱,国几亡。三年而后,弭蔡有大丧。”(《左》昭二十年)天王将铸无射。冷州鸠曰:“王其将以心疾死乎?”(《左》昭二十一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梓慎曰:“将水。”昭子曰:“旱也。”(《左》昭二十四年)夏,吴伐越。史墨曰:“不及四十年,越其有吴乎?越得岁而吴伐之,必受其凶矣!”(《左》昭三十二年)

上天文历谱五行。

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为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左》庄二十二年)初,毕万筮仕于晋,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中略)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左》闵元年)成季之将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间于两社,为公室辅。季氏亡,则鲁不昌。”又筮之,遇大有之乾,曰:“同复于父,敬如君所。”(《左》闵二年,又昭三十二年)秦伯伐晋。卜徒父筮之,曰:“吉!”涉河,侯车败,诘之,对曰:“乃大吉也!三败,必获晋君。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暌。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无也。女承筐,亦无贶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归妹之暌,犹无相也!为雷为火,为嬴败姬。车脱其,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暌孤,寇张之弧,侄其从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墟。”(《左》僖十五年)

惠公之在梁也,梁伯妻之。梁嬴孕,过期。卜招父与其子卜之。其子曰:“将生一男一女。”招曰:“然。男为人臣,女为人妾。”(《左》僖十七年)晋将伐楚,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曰:‘南国蹙射其元,王中厥目。’”(《左》成十六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中略)必死于是,勿得出矣!”(《左》襄九年)郑皇耳帅师侵卫。孙文子卜追之,献兆于定姜。姜氏问繇,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左》襄十年)崔武子将娶棠姜,筮之,遇困之大过。陈文子曰:“妻不可娶也!其繇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左》襄二十五年)初,穆子之生也,庄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椕之谦棶。卜楚丘曰:“是将行(出奔也)而归为子祀(奉祭祀也)。以谗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馁死。”(《左》昭五年)

卫襄公夫人姜氏无子。孔成子梦康叔谓己:“立元!余使羁之孙圉与史苟相之。”史朝亦梦康叔谓己:“余将命而子苟与孔烝(成子名)之曾孙圉相元。”史朝见成子,告之梦,梦协。晋韩宣子为政聘于诸侯之岁。婤姶生子,命之曰元。孔成子以《周易》筮之,遇屯之比。史朝曰:“元亨,又何疑焉!”(《左》昭七年)南蒯之将叛也,枚筮之(不指其事,泛卜吉凶),遇坤之比。子服惠伯曰:“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左》昭十二年)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史龟曰:“是谓沉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史墨曰:“(前略)水胜火,伐姜则可。”史赵曰:“(前略)救郑则不吉,不知其他。”阳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曰:“宋方吉,不可与也。”(《左》哀九年)(案:卜筮分为二术,卜者,龟也。《周礼》太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繇皆千有二百。盖以火灼龟,观其璺,各从其形似占之,所谓使某卜之,其繇曰云云,皆卜也。筮者,蓍也。《周礼》筮人掌三易: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盖用蓍草四十九枚,揲之成卦,以观吉凶。所谓使某筮之,遇某卦之某卦云云,皆筮也。其不言《周易》者皆《连山》、《归藏》。)

上蓍龟。

初晋穆公之夫人以条(晋邑名,今山西安邑县北)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亩(晋邑名,今山西介休县南)之战生,命之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中略)始兆乱矣,兄其替乎!”(《左》桓二年)初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死。六年,而厉公入。申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左》庄十五年)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虢地名,今河南陕州东南),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对曰:“克之。”公曰:“何时?”对曰:“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奔奔,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左》僖五年)秋八月辛卯,沙鹿(山名,今直隶元城县境)崩。晋卜偃曰:“期年将有大咎,几亡国。”(《左》僖十四年)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子犯曰:“吉!吾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左》僖二十八年)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未之服也。先战,梦河神谓己曰:“畀余,余赐汝孟诸(泽名,今河南归德府治东)之麋。”弗致也。大心与子西使荣黄谏,弗听。出告二子曰:“非神败令尹,令尹实自败也!”(《左》僖二十八年)赵婴梦天使谓已:“祭余,余必福汝。”(中略)士贞伯曰:“神福善而祸淫,淫而无罚,福也,祭其得亡乎!”祭之明日而亡。(《左》成六年)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中略)六月丙午,晋侯欲麦,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左》成十一年)初,声伯梦涉洹(水名,今河南安阳县北),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从而歌之曰:“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惧不敢占也。三年,占之,暮而卒。(《左》成十七年)中行献子将伐齐,梦与厉公(厉公,献子所弑者)讼,弗胜。公以戈击之,首坠,以前跪而戴之,奉之以走,见梗阳之巫皋。他日见诸道,与之言同。巫曰:“今兹,主必死。”(《左》襄十八年)有鹆来巢,师己曰:“异哉!吾闻文武之世,童谣有之曰:‘之鹆之,公出辱之。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鹆跦跦,公在乾侯,征褰与襦。鹆之巢,远哉遥遥,稠父丧劳,宋父以骄。鹆鹆,往歌来哭。’童谣有是,今鹆来巢,其将及乎?”(《左》昭二十五年)十二月辛亥朔,日有食之。是夜也,赵简子梦童子臝而转以歌,占诸史墨,曰:“吾梦如是。今而日食,何也?”对曰:“六年,及是月也,吴其入郢(楚都,今湖北江陵县)乎?终亦弗克。”(《左》昭三十一年)曹人或梦众君子立于社宫而谋亡曹。曹叔振铎曰:“请待公孙疆为政。”许之。旦而求之曹,无之,戒其子曰:“我死,尔闻公孙疆为政,必去之。”(《左》哀七年)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窥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灭之,将亡!”阖门塞窦,乃自后逾。(《左》哀十七年)

上杂占。

王使内史叔服来会葬。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其二子焉。叔服曰:“谷也食子。难也收子。谷也丰下,必有后于鲁国。”(《左》文元年)(案:《左》文元年,子上曰:“是蜂目而豺声,忍人也。”《周语》中叔孙侨如方上而锐下,宜其触冒人,并以相定人之善恶。其以相定人之祸福始此。又《荀子·非相篇》:古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知此术盛于战国也。)

上形法。

以上所言鬼神术数之事,今人不能不笑古人之愚。然非愚也。盖初民之意,观乎人类,无不各具知觉。然而人之初生,本无知觉者也,其知觉不知从何而来?人之始死,本有知觉者也,其知觉又不知从何而去?于是疑肉体之外,别有一灵体存焉。其生也,灵体与肉体相合而知觉显。其死也,灵体与肉体相分而知觉隐。有隐现而已,无存亡也。于是有人鬼之说。既而仰观于天,日月升沉,寒暑迭代,非无知觉者所能为也。于是有天神之说。俯观乎地,出云雨,长草木,亦非无知觉者所能为也。于是有地之说。人鬼、天神、地,均以生人之理推之而已。其他庶物之变所不常见者,则谓之物魅,亦以生人之理推之而已。此等思想,太古已然。逮至算术既明,创为律历,天文诸事,渐可测量,推之一二事而合,遂谓推至千万事而无不合,乃创立法术以测未来之事,而术数家兴。此社会自古至今未尝或变,非但中国尚居此社会中,即外国亦未离此社会也。所异者,春秋以前,鬼神术数之外无他学;春秋以后,鬼神术数之外,尚有他种学说耳。

第二节 新说之渐

鬼神术数之学,传自炎黄,至春秋而大备。然春秋之时,人事进化,骎骎有一日千里之势。鬼神术数之学,遂不足以牢笼一切。春秋之末,明哲之士渐多,不信鬼神术数者,《左传》所引,如史嚣曰:“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庄公三十二年)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昭八十八年)仲几曰:“薛征于人,宋征于鬼。宋罪大矣!”(定公元年)自此以来,障蔽渐开。至老子,遂一洗古人之面目。九流百家,无不源于老子。老子楚人(史称老子姓李名耳,恐此为后人所窜入也),周守藏室之史也。周制,学术、艺文、朝章、国故,凡寄于言语文字之物,无不掌之于史。故世人之谘异闻、质疑事者,莫不于史。史之学识,于通国为独高,亦犹之埃及印度之祭司也。老子以犹龙之资,读藏室之富,而丁蜕化之时,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所终。(后世言老子者甚多,然皆出于神仙家。)

第三节 老子之道

老子之书,于今具在。讨其义蕴,大约以反复申明鬼神术数之误为宗旨。“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则静,是为复命。”是知鬼神之情状,不可以人理推,而一切祷祀之说破矣!“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则知天地山川五行百物之非原质,不足以明天人之故,而占验之说废矣!“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则知祸福纯乎人事,非能有前定之者,而天命之说破矣。鬼神五行前定既破,而后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宫、清庙、明堂、辟雍之制,衣裳、钟鼓、揖让、升降之文之更不足言也。虽然,老子为九流之初祖,其生最先。凡学说与政论之变也,其先出之书,所以矫前代之失者,往往矫枉过正。老子之书,有破坏而无建立,可以备一家之哲学,而不可以为千古之国教。此其所以有待于孔子欤!

第四节 孔子世系及形貌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人(今山东曲阜县)。其先宋人也。宋襄公生弗父何,何生宋父周,周生世子胜,胜生正考父,正考父生孔父嘉,五世亲尽,别为公族,姓孔氏。孔父生木金父,木金父生睪夷,睪夷生防叔,畏华氏之逼而奔鲁,为鲁人。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叔梁纥娶鲁之施氏,生九女,其妾生孟皮。孟皮病足,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三女,小女名徵在,嫁叔梁纥。时叔梁纥年六十四矣。孔子母徵在游于大泽之陂,梦黑帝使请己,已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故曰元圣。(案:此文学者毋以为怪,因古人谓受天命之神圣人,必为上帝之所生。孔子虽不有天下,然实受天命比于文王,故亦以王者之瑞归之。虽其事之信否不烦言而喻,然古义实如此,改之则六经之说不可通矣。凡解经者必兼纬,非纬则无以明经,此汉学所以胜于宋学也。)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公羊传》孔子以襄公二十一年十一月庚子生,即周灵王二十一年),生而首上圩顶,如屋宇之反,中低而四旁高。身长九尺六寸,人皆谓之长人。古称孔子仪表者非一:如孔子反宇,是谓尼丘。孔子之胸,有文曰:“制作定,世符运。”孔子长十尺,大九围,坐如蹲龙,立如牵羊,就之如昴,望之如斗。孔子海口,言若含泽。仲尼斗唇,舌理七重,吐教陈机受度。仲尼虎掌,是谓威射;胸应矩,是谓仪古;龟脊,辅喉,骈齿,面如蒙倛;其颡似尧;其项似陶;其肩类子产;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

第五节 孔子之事迹

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在山东曲阜县西南二里)。郰人(今山东曲阜县,与邹县相接处)挽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合葬于防(今山东费县东北六十里)。孔子少贫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南宫适言于鲁君,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益进。孔子年三十五,鲁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出居乾侯(今直隶成安县东南)。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氏家臣,在齐闻韶。齐景公问政于孔子,为晏婴所沮,不果用。孔子遂行,反乎鲁。孔子年四十二,鲁昭公卒于乾侯,定公立。是时阳虎为政,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定公八年,阳虎欲废三桓,不克,奔于齐。孔子年五十。公山不狃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卒不行。定公十年,会诸侯于夹谷,孔子摄相事。定公十四年,将堕三都。叔孙氏先堕郈(叔孙氏邑名,今山东平度州东南十里),季孙氏堕费(季孙氏邑名,今山东鱼台县东南),孟孙氏不肯堕成(孟孙氏邑名,今山东宁阳县东北九十里)。公围成,未克。定公十五年,孔子五十六,由大司寇摄行相事,鲁国大治。齐人惧,遗鲁君女乐以沮孔子。季桓子与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三日不听政,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孔子适卫,或谮孔子于灵公。孔子去卫,将适陈,过匡(卫地名,今直隶长垣县境)。阳虎尝暴于匡,孔子貌类阳虎,匡人拘孔子。孔子使从者通于宁武子,然后得去。反乎卫,见夫人南子。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骖乘之,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丑之,去卫,适曹。复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适郑,遂至陈。居陈三年,过蒲(卫地名,今直隶长垣县治),蒲人止孔子。弟子公良孺与疾斗,蒲人惧,盟而出之。遂复适卫,灵公不能用。将西见赵简子,临河不济而返乎卫。灵公问陈。孔子行,复如陈。明年,自陈迁于蔡。三岁,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陈蔡人围之于野,不得行。使子贡至楚,楚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楚昭王将用孔子,子西沮之。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年六十三矣!鲁哀公六年也。居卫久之,季康子以币迎孔子,孔子反鲁。孔子去鲁凡十四年,而反乎鲁,然鲁卒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乃述《诗》、《书》、《礼》、《乐》、《易》、《象》、《春秋》之文。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木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殆殷人也!”后七日卒,年七十三。时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也。

第六节 孔子之异闻

孔子生平至大之事,为制定六经。此事为古今所聚讼,至于近年,争之弥甚。此中国宗教中一大关键也。今略述之:汉人言:“得麟之后,天降血书鲁端门内,曰:‘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鸟,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中有作法制图之状。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豫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孔子作《春秋》,制《孝经》,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磬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事,北向。孔子斋戒,簪缥笔,衣绛单衣,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曰:‘《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天乃洪郁起白雾摩地,赤虹自上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字,天下服。’”汉儒之说,大率类此,此举其两条耳。大抵上古天子之事有三:一曰感生。二曰受命。三曰封禅。感生者,如华胥履迹之类,受命者,如龙马负图之类,前已与诸生言及矣。惟封禅一事,前节未言。案封泰山禅梁甫之说,至汉而多。六艺之文,未详其事,故后人有疑其不经者。然求之六经,其证尚多,不过未用封禅二字耳,其实则封禅也。《诗·周颂·时迈》序云:“巡守祭告柴望也。”《书·帝典》:“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遍于群神。”《礼记·礼器》:“因名山升中于天,而凤皇降,龟龙假。”三者皆言封禅。故《时迈》郑笺云:“巡守告祭者,天子巡行邦国,至于方岳之下而封禅也。”《正义》引《白虎通》曰:“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太山何?告之也。始受天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所以必于太山何?岁物交代之处也。”据此证之,知封禅为上古之典礼,非不经之事。《史记·封禅书》引管仲言:“古者封太山,禅梁甫者七十二家,盍足怪乎!”(聚土曰封,除地曰禅,变禅言禅者,神之也。)盖感生者,明天子实天之所生。受天命者,天立之为百神之主,使改制以应天。封禅者,天子受天明命,致太平以告成于天。三事一贯,而其事惟王者能有之,明矣。故上自庖牺,凡一姓兴起,无不备此三端。而孔子布衣非王者,然自汉儒言之,则恒以天子待之。徵在游于大泽,梦感黑龙,感生也。天下血书于鲁端门,化为赤鸟,即文王赤鸟衔书之例,受命也。绛衣缥笔告备于天,天降赤虹白雾,封禅也。三者皆天子之事。更曲为之说曰:帝出乎震,故庖牺以木德王。木生火,故神农以火德王。火生土,故黄帝以土德王。土生金,故少昊以金德王。金生水,故颛顼以水德王。水生木,故帝喾以木德王。木生火,故帝尧以火德王。火生土,故帝舜以土德王。土生金,故禹以金为王。金生水,故汤以水为王。水生木,故文王以木为王。木当生火,而丘为制法主,黑绿不代苍黄(言孔子黑龙之精,不代合周家木德之苍也),此所以既比之以文[1]王,又号之以素王欤?而赤帝子之名,则归之汉高帝矣。此等孔子继周而王,为汉制法之说极盛于前汉。至后汉,渐有不信其说者。然至郑康成为群经作注,仍用此说。自此至唐作注疏,无甚大异。洎乎宋儒,乃毅然废之,似于圣门有摧陷廓清之功,然以解群经之制度名物,微言大义,无一能合。然则宋学所持,其具之胜劣,姑不必言,而其非孔子之道,则断然也。元明二代,不越乎宋学之范围。清朝诸儒,稍病宋学之空疏,而又畏汉学之诡诞,于是专从训诂名物求之,所发明者颇多,而人之身心,渺不相涉,其仍非宗教之真可知也。今平心论之,各为一时社会所限耳。盖自上古至春秋,原为鬼神术数之世代,乃合蚩尤之鬼道与黄帝之阴阳以成之,皆初民所不得不然。(三苗信鬼,乃最初之思想。黄帝明历律,乃有术数,则稍进矣。其后乃合二派而用之。)至老子骤更之,必为天下所不许,书成身隐,其避祸之意耶?孔子虽学于老子,而知教理太高,必与民智不相适而废。于是去其太甚,留其次者,故去鬼神而留术数。《论语》言:“未知生,焉知死!”又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即其例也。然孔子所言虽如此,而社会多数之习,终不能改。至汉儒乃以鬼神术数之理解经,此以上诸说之由来也。

第七节 孔子之六经

中国之圣经,谓之六经:一曰《诗》,二曰《书》,三曰《礼》,四曰《乐》,五曰《易象》,六曰《春秋》。其本原皆出于古之圣王,而孔子删定之。笔削去取,皆有深义。自古至今,绎之而不尽,经学家聚讼焉。今略述其概如下:

一《易》。(六经之次第有二:《七略》以前,首《诗》,次《书》,次《礼》,次《乐》,次《易》,次《春秋》,此法周秦诸子悉遵之。《七略》以后,首《易》,次《书》,次《诗》,次《礼》,次《乐》,次《春秋》,此法用之至今。此为经学中一大问题,本编本从周之义,以《易》为首。)包牺始画八卦,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孔子作彖辞、象辞、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是为十翼。以授鲁商瞿子木,凡《易》十二篇。

二《书》。《书》本王之号令,右史所记。孔子删订,断自唐虞,下讫秦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而为之序。及秦禁学,孔子之孙惠壁藏之,凡《书》二十九篇。

三《诗》。《诗》者,所以言志,吟咏性情以讽其上者也。古有采诗之官,王者巡守,则陈诗以观民风,知得失,自考正也。动天地,感鬼神,厚人伦,美教化,莫近乎诗。是以孔子最先删录,既取《周诗》,上兼《商颂》,以授子夏,凡三百一十一篇。

四《礼》。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于周公,代时转浮。周公居摄,曲为之制,故曰:“经礼三百,威仪三千。”及周之衰,诸侯始僭,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矣。孔子反鲁,乃始删定。值战国交争,秦氏坑焚,故惟《礼》经崩坏为甚。今所存者,惟《仪礼》至为可信。《周礼》、《礼记》皆汉人所掇拾耳。凡《礼》经十七篇。

五《乐》。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二者相与并行。周衰,俱坏,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然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

六《春秋》。古之王者,必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诸侯亦有国史,《春秋》即鲁之史记也。孔子应聘,不遇。自卫而归,西狩获麟,伤其虚应,乃因鲁旧史而作《春秋》,上述周公遗制,下明将来之法,勒成十二公之经以授子夏。凡《春秋》十二篇。

上为六经,皆孔子所手定也。此外犹有二经,与六经并重,皆门人记录孔子言行之所作也。

一《论语》。《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相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凡二十篇。

一《孝经》。《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凡一篇。

上二经,六经之总汇。至宋儒乃取《论语》二十篇及《礼记》中之《大学》一篇、《中庸》一篇,而益以《孟子》七篇,谓之四书。于今仍之不改,非孔子之旧矣。

第八节 墨子之道

墨子,名翟,宋人,孔子之弟子也,或史角之弟子也。其学与老子、孔子同出于周之史官,而其说与孔子相反。惟修身、亲士,为宗教所不可无,不能不与孔子同。其他则孔子亲亲,墨子尚贤;孔子差等,墨子兼爱;孔子繁礼,墨子节用;孔子重丧,墨子节葬;孔子统天(《春秋》称以元统天文,言称先天,而天不违,盖孔子不尚鬼神,故有此说),墨子天志;孔子远鬼(《论语》“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墨子明鬼;孔子正乐,墨子非乐;孔子知命(《论语》“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墨子非命;孔子尊仁,墨子贵义,殆无一不与孔子相反。然求其所以然之故,亦非墨子故为与孔相戾,特其中有一端不同,而诸端遂不能不尽异。宗教之理,如算式然,一数改,则各数尽改。墨子学于孔子,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糜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丧礼者,墨子与孔子不同之大原也。儒家丧礼之繁重,为各宗教所无,然儒家则有精理存焉。儒家以君父为至尊无上之人,以人死为一往不返之事(无鬼神,则身死而神亦死矣),以至尊无上之人,当一往不返之事,而孝又为政教全体之主纲,丧礼乌得而不重!墨子既欲节葬,必先明鬼(有鬼神,则身死犹有其不死者存,故丧可从杀。天下有鬼神之教,如佛教、耶教、回教,其丧礼无不简略者),既设鬼神,则宗教为之大异。有鬼神,则生死轻而游侠犯难之风起,异乎儒者之尊生;有鬼神,则生之时暂,不生之时长,肉体不足计,五伦非所重,而平等兼爱之义伸,异乎儒者之明伦。其他种种异义,皆由此起。而孔、墨遂成相反之教焉。墨子曾仕宋为大夫,其生卒年月无可考。《墨子·非攻》篇:“墨子与公输般相辨。”是与公输般同时。《檀弓》载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般请以机封。康子卒在哀公二十七年,则哀公时墨子年已长,宜其逮事孔子也。墨子后,其教分为三支(见《韩非子·显学》篇),至西汉间而微。《墨子》书十五篇,今存。

第九节 三家总论

老、孔、墨三大宗教,皆起于春秋之季,可谓奇矣,抑亦世运之有以促之也。其后孔子之道成为国教,道家之真不传(今之道家皆神仙家),墨家遂亡。兴亡之故,固非常智所能窥,然亦有可浅测之者。老子于鬼神术数,一切不取者也,其宗旨过高,非神州多数之人所解,故其教不能大。孔子留术数而去鬼神,较老子为近人矣,然仍与下流社会不合,故其教只行于上等人,而下等人不及焉。墨子留鬼神而去术数,似较孔子更近。然有天志而无天堂之福,有明鬼而无地狱之罪,是人之从墨子者,苦身焦思而无报,违墨子者,放辟邪侈而无罚也。故上下之人均不乐之,而其教遂亡。至佛教西来,兼老、墨之长而去其短,遂大行于中国。至今西人皆以中国为佛教国也。

注解:

[1] 文,原作“乂”,据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