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导言
诸君以博粗治文字,属演讲中国文学,又重以敝校校长陈先生之命,博不敢以固辞,试述“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
“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云者,与我之中国文学的意见不同。盖意见者,主观之批评;而观察之所据者,则客观之事实也。意见当自作主张,而观察必依于事实,则有不容师心自用者,不可不察也!
“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云者,又与我之中国文学的研究不同。忆民国八年敝校开暑期讲习会,博尝讲“国文研究法”,论中国文学宜以何道治之而可。诸君当日必有在座者,而博今之所欲言者,则在中国文学宜根据何种事实观察而能得其真际。盖“国文研究法”之所研究者,在吾人文学创作能力之修养,而今与诸君言者,则在搜集古今之文学作品,由各个的观察,而为整个的说明也。向之所重者,自我能力之修养,而今之所重者,他人作品之观察。此又不可不辨也。
自北大胡适之先生倡“文学革命”以来,亦既数年于兹。有言俄罗斯文学者,有言爱尔兰文学者,有言英、德、法、美各国文学者,博窃以为此可以言外国文学之介绍,而非所论于中国文学革命之大业也。苟欲竟中国文学革命之大业,不可不先于中国固有之文学,下一番精密观察功夫。犹之“教育改进社”之企图中国教育改进,不可不先以“实际教育调查社”之组织也。博鲁不能治外国文学,顾狂瞽之见,窃以为橘逾淮尚为枳,迁地不尽为良,何况文学为一国国性之表现,而可舍己芸人,取非其有耶?此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所为不同于人云亦云者也!幸有以教之。
二 文学之定义
欲观察中国文学,不可不先知何谓文学。
文学之定义亦不一:
(甲)狭义的文学 专指美的文学而言。所谓美的文学者,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以整比,可以被弦诵,可以欣赏。梁昭明太子序《文选》:“譬诸陶匏为入耳之娱,黼黻为悦目之玩者也。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夫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采,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名曰《文选》云耳。”所谓“篇什”者,《诗》雅颂十篇为一什,后世因称诗卷曰篇什。由萧序上文观之,则赋耳,诗耳,骚耳,颂赞耳,箴铭耳,哀诔耳,皆韵文也。然则经非文学也,姬公之籍、孔父之书。子非文学也,老庄之作、管孟之流。史非文学也,惟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沉思,义归翰采,与夫诗赋骚颂之成篇什者,方得与于斯文之选耳。六朝人尝言:“有韵者谓之文,无韵者谓之笔。”持此以衡,虽唐宋韩、柳、欧、苏、曾、王八家之文,亦不得以厕于文学之林。以事虽出于沉思,而义不归乎翰采,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
文学限于韵文,此义盖有由来。然吾人倘必持狭义以绳文学,则所谓文学者,殆韵文家之专利品耳!倘求文学之平民化,则不得不舍狭义而取广义。
(乙)广义的文学 文学二字,始见《论语》。子曰:“博学于文。”“文”,指诗书六艺而言,不限于韵文也。孔门四科,文学子游、子夏,不闻游、夏能韵文也。班固撰《汉书·艺文志》,凡六略,六艺百三家,诸子百八十九家,诗赋百六家,兵书五十三家,数术百九十家,方技三十六家,皆入焉。倘以狭义的文学绳之,六略之中堪入艺文者,惟诗赋百六家耳。其六艺百三家,则萧序所谓“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也。诸子、兵书、方技、术数之属,则萧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然则文学者,述作之总称,用以会通众心,互纳群想,而表诸文章,兼发知情。知以治教,情以彰感,譬如舟焉,知如其柁,情为帆棹,知标理悟,情通和乐,得乎人心之同然矣!
三 中国文学之起源
诗歌者,一切文学最初之方式也。无论何国,皇古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必为诗歌集。证诸周作人《欧洲文学史》、郑振铎《俄国的诗歌》、见《民铎杂志》第三卷第二号。瞿世英《希腊文学研究》见《改造》第四卷第五号。而可知也。今年《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号载有《荷马史诗伊丽雅底研究》一文,所谓《荷马史诗》者,希腊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殆即西洋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焉。
《诗经》为中国古代之诗歌集,固也。然诗三百篇,惟《商颂》五篇为商人之遗诗耳,余皆周人作也。若商以前,曰虞,曰夏,不传诗歌而有政书,即《书》之《虞书》、《夏书》也。是我国皇古第一部流传之文学作品,非诗歌而政书也。然则“诗歌一切文学最初之方式”一语,殆于中国文学有例外耶?曰:是不然。虞夏有书无诗,非无诗也,诗佚不传耳。然遗文坠简,有可考见者:尧之世有《康衢歌》、《列子》:尧微服游于康衢,闻童儿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使尔为此?童儿曰:我问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击壤歌》,皇甫谧《高士传》: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壤父年八十余而击壤于道中……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舜之世有《明良喜起歌》、《尚书·稷益》:帝庸作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乃赓续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隳哉!《卿云歌》、《尚书大传》:帝乃倡之曰: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南风歌》,《尸子》:帝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皆唐虞之遗诗也。是则我国皇古流传之第一部文学作品,虽非诗歌,而诗歌为一切文学之最初方式,则固中国文学之所不能异也。盖人禀七情以生,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譬诸林籁结响,泉石激韵,夫岂外铄,盖自然耳!朱襄来阴之乐,包牺罔罟之章,葛天之八阙,娲皇之充乐,其声诗之鼻祖也。惟生民之初,文字未著,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土鼓苇籥,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譬之则苗瑶之秧歌耳。是以缙绅士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是后鸟迹代绳,文字初炳,作始于牺皇之八卦,大备于黄帝之六书,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始有依声按谱,诵其言,咏其声,播之篇什而为诗,如所传《康衢》、《击壤》诸歌者。班固曰: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特未及孔子编而放失者多耳!虽然,古诗放失之多,岂徒唐虞之古也哉!史称纣无道,为武王所灭,封其庶兄微子启于宋,修其礼乐以奉商后。其后政衰,商之礼乐日以放失。七世至戴公时,大夫正考甫得《商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归以祀其先王。至孔子编诗,而又亡其七篇。是则《商颂》七篇,所存焉者厪耳!虽然,《乐记》曰:“商者五帝之遗声也。”《白虎通》: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五帝也。是五帝之诗亡,而五帝之声未亡。《记》曰:“商人尚声,天威大声,《商颂》也。”即以《商颂》五篇为五帝之诗歌也可。惟诗歌为一切文学最初之方式,此狭义的文学所谓必限于韵文也。
夷考初民诗歌之动机有二:一赞美,二恋爱。
(甲)赞美诗 由赞美自然之美好,进而赞美人物之伟大,又进而赞美伟大人格化之天帝。舜之《卿云》、《南风》诸歌,即诗之赞美自然者也。诗之《雅》、《颂》,则赞美人物之伟大及伟大人格化之天帝者多焉。
(乙)恋爱诗 诗《周南》、《召南》开卷之第一篇,《关关雎鸠》,即男女恋爱之诗也。其余如《桃夭》、《汉广》、《草虫》、《摽有梅》、《静女》、《桑中》、《硕人》、《女曰鸡鸣》、《有女同车》、《狡童》、《褰裳》、《野有蔓草》、《溱洧》之属,更难仆数。
四 中国文学之沿革
中国文学之沿革,此兴彼仆,如水波之相续,循环起伏。就内容论,虽质点不同,后波之水,非复前波。而就外形论,则逝者如斯,后波之起,还仍前波。此日本人著支那文学史者所不知也。日本人著支那文学史,不过罗举作品,说明来历,可谓之书目提要,而不能谓之文学史也。史之大用,在能详考前因后果之沿革,说明此兴彼仆之波动。试陈其略:
中国文学之沿革,就内容论,则浪漫文学与现实文学迭兴仆;就外形论,则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迭兴仆;而就文言论文言,则又散文与骈文迭兴仆。此其大略也。
(甲)浪漫文学与现实文学 现实文学者,现实描写之文学也。浪漫文学者,超现实描写之文学也。浪漫文学富感兴,骛玄想,而现实文学则主理知,记实在。浪漫文学辞繁不杀,而现实文学则语约而意尽。《论语》,现实文学也,而《孟子》则富有浪漫之色彩矣!《春秋》,现实文学也,而《左氏传》则饶有浪漫之兴味矣!《老子》虽主玄识,而文则谨约,犹不脱现实风度也。《庄子》洸洋自恣以适己,《天下篇》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则浪漫文学矣!此可以悟浪漫文学与现实文学之不同。
春秋以前之文学,现实文学也。其代表作品:《尚书》记言,《周礼》、《仪礼》记政制,《春秋》记事,其为现实文学,无疑也。或曰:“《易》为中国古代之玄学,岂亦现实文学乎?”曰:“《易》之为玄学,人所知也。《易》之为社会玄学,或人之所不知也。社会玄学与玄学异。《老子》,玄学也;《易》,社会玄学也。玄学主玄识,而社会玄学则不能离现实之社会而言玄识。玄学托想微妙,出乎天天,而社会玄学出乎天天,又须入乎人人。此社会玄学与玄学之不同也。《易》之为书,不过观天地之法象,说明人事之推迁,一卦以表一事,如《需》表饮食,《蒙》表教育,《讼》表辩讼,《师》表师众等。类出乎天天之玄,即寓诸人事社会之内。故曰:《易》,现实文学也。”或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岂非春秋以前之浪漫文学乎?”曰:“是又不然。《诗》者,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诗有三体焉:一曰风,二曰雅,三曰颂。风者治道之遗化。雅以为后世法。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则是诗者,寓感兴于现实,未尝超现实也。”
战国之盛也,而超现实之浪漫文学兴焉。史之《战国策》,子之《庄》、《列》,集之《楚词》,其代表作品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以上九天,鬼情可以察九地。他如纵横驰说之士,飞箝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议,非复春秋以前现实文学之作品矣!
汉之兴也,有邹杨、枚乘、庄忌之徒,文学之士极盛一时。而司马相如、司马迁先后辉映,标然特出,为后世骈散大宗。司马相如者,蜀人,好读书、击剑。作《子虚赋》,武帝读而善之。因杨得意言,上令尚书给笔札,为《游猎赋》。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词,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意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大悦。其《哀二世赋》、《大人赋》、《长门赋》、《难蜀父老》、《封禅文》数篇,皆传于世。太史公以为《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相如之文,虽本于骚而加靡丽,然有雄博之意,非后人摹拟所能及也。而当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招致食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辨博善为文辞,甚首重之。今所传《淮南子》仅存二十一篇,盖《内篇》也。其书虽摭集各家之说,而文特绵密。当时文学若邹杨、枚乘、主父偃、严安、终军、枚皋、东方朔之属,皆应对有方,篇章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而司马迁承其先人之职,发愤著书,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博尝评以八字曰:“其文则史,其情则骚。”自序其书曰:“意有所郁结……故述往事,思来者。”凡天地之间,万物之变,可惊可愕,可以娱心,使人忧,使人悲者,子长尽取而为文章,是以变化出没,磊落而多感慨,雄而肆,婉而多风,可谓极浪漫文学之能事也!降而至于魏晋之际,而中原士大夫,罔不骛玄谈、喜庄老。浪漫文学之意味也!擅藻采,富感兴,浪漫文学之色彩也!厥为浪漫文学极盛之时期焉!
唐之韩愈氏出,宋苏轼撰《韩文公庙碑》,以为“文起八代之衰”,其实亦不过归真返朴,一变浪漫文学之作风而返之现实而已。自是而后,宋之欧、欧阳修苏、苏洵、苏轼、苏辙曾、曾巩王,王安石元之虞、虞集揭、揭奚斯黄、黄溍柳,柳贯明之宋、宋濂李、李东阳归、归有光唐,唐顺之以迄清初之侯、侯方域魏、魏禧汪汪琬三家,中叶之桐城三家,方苞、刘大櫆、姚鼐一派相承,皆以韩愈为依归。然而文章渐习为窠臼,但具形貌而无其实,千篇一律,万首雷同,而学者或厌弃之矣。于是仁和龚自珍起。自珍性跌宕,不检细行,喜为要眇之思。其文辞俶诡连犿,杂糅庄佛,有魏晋以前浪漫之作风,当时之人勿善也。虽然,晚清文学思想之解放,自珍实与有力焉!新会梁任公言:“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迄于今日,而浪漫文学之作风,方兴未艾也。章太炎善谈经,一时有大师之目,而文章则右八代而轻唐宋,尝称康有为文时有善言,而稍谲奇自恣。而梁任公之文,则汪洋恣肆以适己,以新知附益旧学,日益宏肆矣。虽其文之奥显华质不一,而谲奇自恣之为浪漫文学则如出一辙焉。
(乙)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 白话文言之争议,不过最近四五年间事耳。然我国之有白话文,由来已旧。蔡孑民先生在北女高师演说《国文之将来》,有一语为人传诵者,即“文言是用古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一语是也。然而古人之语果即今之所谓文言乎?此语羌无故实,似失之武断也。胡适之先生著《文学改良刍议》,便只说:“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此语便有分晓。盖吾国言文背驰,不是自古如此。若论自古只有白话文,而无文言文,古人自有古人之话,古人自有古人用话,作一种通俗之白话文书,即《尚书》、《诗经》是也。夷考《尚书》之《尧典》、《皋陶谟》、《高宗肜[1]日》、《西伯戡黎》、《微子》、《洪范》、《康诰》、《无逸》、《君奭》、《立政》、《顾命》、《文侯之命》诸篇,当日对话之文也。《甘誓》、《汤誓》、《盘庚》、《牧誓》、《多士》、《费誓》、《秦誓》诸篇,当众演说之辞也。《大诰》、《多方》、《吕刑》诸篇,当日告示之文也。太史陈诗,以观民风,而十五国风则采自民间歌谣。斯二者,在当日义取通俗,文不雅驯。格之训至也,来也;殷之训中间之中也;采之训事也;肆之言于是也;刘之言杀也;诞与纯之言大也;台与卬之言我也;莫莫之言茂密也;揖揖之言会聚也;薨薨之言群飞也;惄之言饥也;旁旁之言驰驱也;迈之言去也,行也;监之言终了也;伾伾之言有力也……古人当日用语,随在可以考见。然则《尚书》者,古人之白话文也。《诗经》者,古人之白话诗也。惟语不能无随时变迁,后人读而不易晓,遂觉为“诘屈聱牙”焉。《尔雅》一书,有《释诂》、《释言》、《释训》四篇,是即以中古以来通用之文言,而注释诗书之古语也。蔡先生云:“司马迁《史记》……记唐虞的事,把钦字都改作敬字,克字都改作能字……记古人的事,还要改用今字。”若自不佞观之:司马迁以敬改钦,以能改克,乃是依中古以来通用之文言改订唐虞时代之古语,而非如蔡先生所云“记古人的事,改用今字”也。此为中国最古之白话文。此外十三经之中,如《周礼》、《春秋》、《左氏传》、《孝经》、《论语》、《孟子》、《礼记》之类,皆文言而非白话,与《尚书》、《诗经》不同。所以字句之间,后人读之易晓,便不似《尚书》、《诗经》之聱牙涩舌,此可以见今之所谓文言,是从古到今通用,而不似古人的话之受时间的制限。《书·盘庚》“乃话民之弗率”,东坡书传曰:“民之弗率……以话言晓之。”是《盘庚》之为古人的话,明也。而《盘庚》之诘屈聱牙特甚。孔子作《易》《乾》、《坤》两卦文言,明明题曰“文言”而不称做话,然而句法字法,与今之所谓文言无异,更可见古人的话,自另有一种,而非即今之所谓文言也。考文言创于老子,而孔子问礼老子,遂以老子《道德》五千言之文体,赞《易》《乾》、《坤》两卦,正其名曰“文言”,文言多用韵偶,多用虚字,皆仿自老子,为前此所未有。以为三千弟子之模式文。于是孔门著书,皆用文言。左丘明受经仲尼,著《春秋传》,文言也。有子、曾子之门人,记夫子语,成《论语》一书,亦文言也。曾子问孝于仲尼,而与门人弟子之言,门弟子类记而成《孝经》,亦文言也。《檀弓》、《礼运》皆子游之门人所记,亦文言也。可见仲尼之徒,著书立说,无不用夫子之文言者。故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虽然,夫子之文章,不曰诵而曰闻者,盖古用简策,文字之传写不便,往往口耳相授。阮元曰:“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传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衍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然则文言非古人之话,明也。孔子作而文言兴,白话废矣。盖春秋百二十国,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所占国籍不少。当日国语既未统一,如使人人各操国语著书,则鲁人著书,齐人读之不解,齐人著书,鲁人读之不解。观于《公羊》、《穀梁》已多齐语、鲁语之分,更何论南蛮舌,如所称吴楚诸国!孔子曰:“辞达而已。”“达”,即《论语》“己欲达而达人”之“达”。达之云者,时不限古今,地不限南北,尽人能通解之谓也。如之何而能尽人通解也?自孔子言之,只有用文言之一法。孔子曰:“书同文。”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远”字指空间言,非指时间言,是“纵横九万里”广远之远,而非“上下五千年”久远之远。推孔子之意,若曰:“当今天下,各国国语虽不同,然书还是同文。倘使吾人言之无文,只可限于方隅之流传,而传之远处,则不行矣!”所谓言之有文者,即阮元所谓“寡其辞,协其音……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之言。嗣是而后,名、法、墨、道之子,马、班、范、陈之史,建安七子之集,皆文言矣。
六朝时,印度佛典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始。及宋儒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文字正体。宋元以后,小说之演义体兴,仿于宋之《宣和遗事》,而《水浒》、《西游》、《三国》之属,盛扬其焰,纯以白话为之,家弦户诵,亦说部正体。宋诗如邵雍《击壤集》,不避俗语俗字,遂别成一派。至明代陈献章、庄泉等以讲学家自名者,大抵宗之。讲学家诗之为《击壤集》,犹讲学家文之为语录也。元剧之白话亦不一。盖宋朝而后,中国之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中分天下。然文之韩、柳、欧、苏,诗之李、杜、苏、黄,文学正统,必仍以文言为归。至晚近胡适之倡文学革命之论,而白话体寖欲篡文言之统而代之矣!然佛典译而语录兴,欧书译而白话盛,是白话文之中兴,必在外国文学翻译时代。意者,孔子所创之文言文学,与外国输入之思想,有不相体合者耶!
(丙)散文与骈文 孔子作《易文言传》,其体骈散互用,华质相宣,郁郁乎文哉。战国已降,骈体与散文歧途,渐趋词胜而词赋昌。驯至于南北朝,俪体独盛,此一时期也。然物穷则变,《唐书·韩愈传》载:“愈常以为魏晋以还,为文者多相偶对,而经诰之旨,不复振起。故所为文,抒意立言,自成一家,后学之士,取为师法。”于是俪体衰而散文又日以益炽。语详拙著《中国文学史概论》,兹不多赘。
五 中国文学之分类
侯官严几道先生尝言:“西国动植诸学,大半功夫存于别类。类别而公例自见,此治有机品诸学之秘诀也。”博谓中国之文学的观察,亦不可不注意分类,以分类不讲,即不能即异见同,籀为公例也。
考梁昭明太子《文选》分赋、诗、骚、七、诏、册、令、教、策、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檄、难、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文、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各体。苏东坡讥其编次无法。盖文有名异而实同者,只当括而归之一类中。如骚、七、难、对问、设论、辞之类,皆词赋也。表、上书、弹事,皆奏议也。笺、启、奏、记、书,皆书牍也。诏、册、令、教、檄、移,皆诏令也。序及诸史论赞,皆序跋也。颂、赞、符命,同出褒扬。诔、哀、祭、吊,并归伤悼。此等昭明皆一一分之,徒乱耳目。至清姚鼐辑《古文辞类纂》,定为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颂赞、辞赋、哀祭十三类,而诗歌摈不列入,似未为备。曾文正《经史百家杂钞》约为三门,曰著作,曰告语,曰记载,则简而当矣。此皆以文学之体裁分也。虽然,文学之分类,一以体裁为主,似不免太落迹象,拘于形式而忽于内容。必以内容之分类辅之而加以观察,则文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若论文学之内容,可分三类:一曰说理,二曰记事,三曰表情。论辨、序跋,说理之类也。传状、碑志、杂记,记事之类也。书说、赠序、箴铭、颂赞、诗赋、诗歌、哀祭,表情之类也。说理欲其显,不欲其奥。记事欲其实,不欲其夸。抒情欲其真,不欲其饰。列表如下:
人知诗之有赋、比、兴,而不知一切文学可以赋、比、兴分类也。诗赋勿论,试以散文为例:
(甲)赋者直陈其事 例如荀子《性恶篇》、韩非《说难》、贾谊《过秦论》、韩愈《师说》、柳宗元《封建论》,说理文之出于赋者也。太史公《报任少卿书》、诸葛亮《出师表》、李密《陈情表》、韩愈《送董邵南序》、柳宗元《与许京兆孟容书》、《与萧翰[2]林俯书》,表情文之出于赋者也。其余传状碑志之属,记事之文出于赋者尤夥焉!
(乙)比者以彼喻此 例如庄子《马蹄》、《胠箧》、《山木》诸篇,韩愈《获麟解》、《守戒》、《杂说》,说理文之出于比者也。韩愈《毛颖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梓人传》,记事文之出于比者也。韩愈《应科目时与人书》、《为人求荐书》、《复上宰相书》、《送杨少尹序》、《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表情文之出于比者也。
(丙)兴者托物兴辞 例如庄子《逍遥游》、欧阳修《集古录序》,说理文之出于兴者也。太史公《伯夷列传》、《屈贾列传》、《李广列传》、《游侠列传》,柳宗元山水诸记,记事文之出于兴者也。杨恽《报孙会宗书》、韩愈《送孟东野序》,表情文之出于兴者也。
此中国文学内容之分类之又一种也。若细论之,则一体文学自有一体文学之赋比兴。兹更列文学分类第二表如下:
李仲蒙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赋直而兴微,比显而兴隐。比之与兴,虽同是托外物,但比意虽切而却浅,兴意似阔而味长。”其大较然也。若论吾人行文,体各有宜。则论辨、序跋、书说、传状、碑志、杂记宜赋。书、说、箴铭、词赋宜比。颂赞、赠序、游记、词赋、诗歌、哀祭宜兴。所谓一体文字自有一体文字之赋比兴者,特就古人成文为之分类焉尔。
六 有价值之文学作品
博以为有价值之文学作品,不可不以下列条件为标准:(甲)就作意论,(一)独创,(二)共喻;(乙)就修辞论,(一)简,(二)尽。
(甲)独创与共喻 “辟去常解”,“独抒己见”之谓“独创”。如“白香山诗,老妪都解”之谓“共喻”。自常人论之,二者似相违反。盖意之独创者,必是常人所不喻;而众所共喻者,必落寻常窠臼而非创解。然博所谓“独创”者,非故为高论,谬戾于人情,如苏东坡所云“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也。昔人论文,有两语最好,曰:“人人笔下所无,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斯为独创。“人人意中所有”,斯能“共喻”。所谓文学家者,无他谬巧,不过窥人心未发之隐而以文章发之耳!惟其为人心之未发之隐,初虽百思不得,若无人能道片语只字者,及文学家采而发之,则又似人人所欲言,读之涣然怡然,不啻口出。此无他,以其得人心之同然也。以其得人心之同然,故能“共喻”。以其为人心未发之隐,非文学家不发,故为“独创”。盖意不独创,无以见作者之智;文匪共喻,无以见作者之仁。仁者,人也。孔子曰:“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然则人之为文而远人,独可以为文乎?“夫仁者……己欲达而达人”,此文之所以贵“共喻”也!吾观当代作者,非意不独创之患,而文不共喻之患。如章太炎之文奥古,康南海之文谲奇,虽意多创,而文欠共喻。若夫以共喻之文抒独得之见者,其惟梁任公乎?
或曰:“此自论文言耳。若曰以白话出之,则焉有不共喻者。”虽然,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夫白话之所以胜文言者,原取其“共喻”,而今之所谓白话文,未见“共喻”。南京陆殿扬教授论“修辞与语体文”,尝言:“说话作文,能够使人明白,因为内中含着公共了解心。……现在的语体文各做各样……‘的’、‘底’、‘地’、‘方才’、‘那吗’……等字都是乱七八糟用。……有两种毛病:一晦涩,二含糊。犯这两种毛病最厉害的:(甲)宾主颠倒。我曾看见一个句子:‘新思潮鼓吹的时候,欧战远未发生。’细察上下文,应该说:‘欧战未发生的时候,新思潮已在那里鼓吹了!’这是不留心宾主的错。(乙)代名词太多。例如一个句子:‘张先生告诉我:他已经见过李先生。他允许他即刻对王先生讲,叫他把前天留在那里的书,即刻送还他。’这样多的他字,究竟代的哪个?殊欠明了。……句法不要过于摹仿外国文……例如:‘他有比从前更多的谷余剩了。’这是有点像外国文构造,念起来殊属不顺口,且意思亦不十分明了。”然而今之作白话文者,最喜摹仿外国文,宾主次之颠倒不伦,代名词之多,最不注意考究。名曰“言文一致”,然而不成其为文,亦且不成为言。以称为“文”,必有组织;以称曰“言”,必能共喻。夫白话之所以胜文言者,以其“共喻”也。昔人评文言文之善者必曰“明白如话”,而今之不善为白话文者,乃拗戾不顺口,过于文言。使白话而不能“共喻”,拗于文言,则亦奚以白话文为哉!此博之所为哓哓也。
(乙)简与尽 若论修辞之妙,全在简而能尽。然辞之简者,往往不能尽意;而能尽意者,又苦辞繁不杀。孟子即能尽而不能简,苏老泉以为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此言未当。语约意尽四字,可以评《论语》而不可以评孟子。自古以来,修辞之简而能尽者,其惟《论语》之议论、《檀弓》之记事乎?试举数例:
例一 《论语》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通章不过七字,而有描写,有论断。“巧言令色”四字,活画出一个“口说公道话”,“满面和气”的人,是描写。而夫子却直断以“鲜矣仁”三字,可谓老干无枝。
例二 《论语》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同一“鲜矣”,此“鲜矣”含蓄,而上“鲜矣仁”之“鲜矣”下得斩截,刚健婀娜,各极其妙。
例三 《檀弓》 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进使者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复醢。
一哭,一吊,一进使问,凡叙三事,而陡起陡落,语无枝叶,可谓老到之至。
例四 《檀弓》 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问于郰[3]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
此章多省文。言少孤,则不必言于父墓,亦不必言殡母。言殡于衢,则包问在内。合葬得于郰[4]母一问,便包问多少人未得合葬在内。只言问,不著问答语,却包问答语在内。
如此之类,殆难悉数。何以千头万绪之事理,两书只三言两语,即能了当?何以不必详说而意无不尽?能于此参透,则可悟文章之贵以简驭繁。《书》曰:“辞尚体要。”此之谓也。
古诗之极短者,如《述异记》载吴王夫差时童谣曰:“梧桐秋,吴王愁!”不过六字,而情文兼至,吟味无穷,此又诗之简而能尽者也。
白话文往往能尽意而不能简,然自知言者观之,白话文尤宜力求简要。南京[5]陆殿扬教授论“修辞学与语体文”,又尝言:“简括的文章最有势力,最能感触人。长篇大论的文章,啰啰唆唆,人看见他,一览无余,毫无想象的余地,往往生厌弃心。报纸上所载的文章,人家多半看短评小论,投稿的文章,短的比长的格外欢迎,都是这个缘故。然短文亦不容易做。人说五分钟的演讲最难,却是最有效率。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凡属文章,句子要短,节段要短,篇幅要短,绝不可累累拖拖。现在做语体文的最犯这个毛病,无谓接续辞,触目皆是……做文章必要用一番精练功夫,刀锯愈磨愈利,思想也愈磨愈利。现在语体文不加磨琢,往往失之太长,好像中国出产之糖盐,里面有许多东西可以拿掉,若愈磨琢,则词华虽少,然却精湛,譬如外国糖盐,质量虽少,而甜度咸度,则较中国远甚。”其论白话文之必宜简,可谓“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矣!
七 尾语
凡上所陈,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似有不同于时贤者,大雅宏达,有以正之。
国学必读卷上终
注解:
[1] 肜,原作“彤”,误。
[2] 翰,原作“韩”,误。
[3] [4] 郰,原作“聊”,误。
[5] 京,原作“高”,据前文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