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文学批评?“文学批评”这一个名词,在西洋已经有过数千年的历史了,可是在我们中国还是第一次说及。中国人本来缺少批评的精神,所以那种批评文学,在我国竟完全没有了。我国文学思想很少进步,多半许是这个缘故。近年新文学运动一日盛似一日,文艺创作也一日多似一日,但同时要是没有批评文学来做向导,那便像船没有了舵,恐怕进行很困难罢。所以我想现在研究新文学的人,对于文学批评,似乎应该有相当的注意。文学批评在西洋,差不多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要把他的意义、历史、派别详细研究,自然不是几千个字所能尽的。现在暂且参考莫尔顿的《文学的近代研究》(Moultion’s The Modern Study of Literature)、黑德生的《文学研究指导言》(Hudson’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Literature)、韩德的《文学的原则和问题》(Hunt’s Literature,its Principles and Problems)和别几部书做了这篇,权作在我国介绍文学批评的引子罢。那么什么叫做文学批评呢?先说“批评”一字。最先创立批评的人,是希腊大哲亚里士多德。据德赖顿(Dryden)说,批评的意义,就亚里士多德所指,乃是“公允地判断之标准”(A standard of judging well)。盖莱和施各德(Gayley and Scott)合著的《文学批评的方法和材料》(Methods and Materials of Literary Criticism)里,把“批评”这字向来所用的意义分为五类,便指:(1)指摘(fault-finding)的意义。(2)赞扬(to praise)的意义。(3)判断(to judge)的意义。(4)比较(to compare)及分类(to classify)的意义。(5)评赏(to appreciate)的意义。批评家对于这五种意义,有的以为只应该包含一种或数种,有的主张都包含在“批评”范围之内。又近代大批评家阿诺尔(Mathaw Arnold)说“批评”便是“把世间所知所思最好的东西,去学习或传布的一种无偏私的企图”(a disinterested endeavor to learn and propagate the best that is known and thought in the world)。这一个界说,要算最精密确切了!批评的企图,在于学习和传布,可见批评家的任务,在于积极——赞扬或评赏——方面,不在消极——指摘或批判——方面。近代的批评,这种倾向尤其显著。我们一说到批评,每以为批评便是批驳,便是攻击,这是一种误解。批评和批驳不同。批驳,是对于虚伪的思想智识而发的,批评的对象恰巧相反,乃是最高尚最良好的,不是虚伪的东西。我们一说到批评,又以为批评便是纠正,批评家居于较高的地位,和先生纠正学生的课作一般,这也是一种误解。批评家不必一定居于较高的地位。批评的目的,是学习和传布,却不是纠正。批评家乃是贤弟子,决不是严师。我们一说到批评,又以为批评的态度便是怀疑的态度,这也是一种误解。怀疑派是否定一切的,批评家不过对于所批评的东西加以分析或综合,对于他的本身价值,却始终是肯定的。至于文学批评(literary[1] criticism),是批评的一种。笼统的说一句,凡一切对于文学著作或文学作家的批评,都可以称作文学批评。其实是不然。“文学的”批评(literary[2] criticism)和“文学”的批评(criticism of literature)不同。对于文学著作或文学作家的批评,也许是哲学的,也许是科学的,也许是神学的,也许是政治的,这些都不好算做文学批评。因为文学批评,乃指讨论文学趣味或艺术性质的批评而言。譬如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文学著作,但提昆绥(De quincey)的《理想国》批评,却不是文学批评,因为里面所讨论的,全属政治的性质,所以只可算作政治的批评。托尔斯泰是个文学作家,但是毛德(Maude)的《托尔斯泰传》,却不全是文学批评,因为这书讨论文学的地方很少,所以只不过是宗教的批评、哲理的批评。反之爱狄生(Addison)的《悲剧与喜剧》(Tragedy and Comedy)和托尔斯泰的《莎士比亚论》,却完全是文学批评,因为这两部书都是就文学的见地,来批评文学著作或文学作家的。钱玄同的《儒林外史新序》,一部分可以算得文学批评。但是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却只是历史的批评,不是文学的批评。又可见中国古来训诂之学,也只是字句的批评(verbal criticism),不好算文学批评。又像现代西洋批评界最流行的审美批评(esthetic critism),有一部批评家也不承认为文学批评,因为这种批评方法,完全是以艺术为本位的。但是像这一类的限制,未免过于严格了罢!闲话少说。现在引用亨德(Hunt)所定,文学批评乃是:“用以考验文学著作的性质和形式的学术。”(Science and art which has to do with the examination of the quality and form of literary authorship.Literature,its Principles and Problems,p.127)此处“学术”二字,是指科学及艺术。文学批评的目的,在于采集及建立批评的法则,所以可算一种科学。又要用了这种法则,把批评文学的自身当作文学著作的标本,所以又可算是一种艺术。

(二)文学批评与批评文学 但是文学上所谓“批评”,其实也是文学的一种。文学和批评的分别,只不过文学是批评人生的,批评乃是批评文学的。所以一个是直接的批评人生,一个是间接的批评人生。批评家把作品中的作者个性表现出来,也和文学创作家把小说或戏剧中人物的个性表现出来一般。一本有价值的文学著作,和一件有价值的人生事业,都可以当作文学的题材。艺术的过程,也和人生的活动一般,是繁复而且多方面的。所以真的文学批评,在一方面亦是一种文学创作。譬如像阿诺尔的《批评论文》(Esssays in Critcism),在一方面,目的是在批评华治华斯(Wordswarth)、摆伦(Byron)等人的著作的,我们读了阿诺尔的论文,对于华治华斯他们的作品,可以得到许多了解。但在一方面,不管他批评什么,这几篇论文的本身,却一样具有文学的价值。因为这几篇论文里,有批评家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方法,自己的目的包含在内。就算我们对于阿诺尔的批评不能满意,或者他的批评于我们没什么用处,他的论文,还是很有价值的。阿诺尔是这样,别的批评家也是这样。因此可知文学批评,起先虽当作一种研究文学的工具,但后来他的任务,却不只限于做工具,竟变了文学的一种形式了!近代西洋出版事业发展,文学作品极其众多,所以批评文学也极其丰富。而且批评文学,比纯粹创作的文学尤其发达。文学杂志和日刊周刊的文学栏里面,批评的作品往往占到十之八九。一种文学著作,有许多的批评,而批评又有批评的批评,又有批评的批评的批评。譬如锡娄(Sherer)批评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3]),阿诺尔又批评锡娄的批评。这样的闹去,大家反把弥尔顿的原著忘却了。这种批评文学发达的情形,确是近代文学上一种奇异的现象。

(三)因袭的批评与近代的批评 现在该讲到文学批评的方法了。要知道批评方法的不同,须先把文学批评的历史略略研究一下。英国莫尔顿把西洋的批评学说分为二个时期:从希腊亚里士多德文艺复兴之后,这是因袭的批评(traditional criticism)。到了最近代,便是近代的批评(modern criticism)。什么叫因袭的批评呢?便是拿亚里士多德的批评法式来做标准的那种批评。亚里士多德是文学批评的始祖,他做的那部《诗学》(Poetics)是文学批评最先的著作。所以后来许多因袭的批评家,都拿这一部书当作文学批评的标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目的在于建立文学的法式。但因为他是希腊人,古代希腊是文化的中心,希腊人只知有希腊,旁的东西都看作“野蛮”(barbarian),所以亚里士多德的批评法式,也只以希腊文学为根据。《诗学》里所定的文学规律,都是从希腊的悲剧(tragedy)和叙事诗(epic)里归纳而成的。譬如像他所定的戏剧上的三一律——时间一致、地方一致、所作一致的规律——后世批评家当作不可移易的法则。其实这种规律,是从古代希腊戏剧家欧力批提斯(Eu-ripides)、沙福克尔斯(Saphocles)的戏曲里抽象出来的,当作批评古代希腊文学的法式,自然是很适当。但是后来因袭的批评家,守住这种法式,批评中古和近代的文学,那就未免刻舟求剑了!譬如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拟古派批评家仍旧拿了古代希腊的形式批评来批评那时的文学。那时创作方面个性解放,情绪发展,要想拿了死板的批评规律束缚丰富活动的创作,你道做得到么?到了近代,浪漫文学勃兴之后,不但文学上的体裁格调比从前繁复得多,便是思想也有世界共通的倾向,和希腊文学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你道还是亚里士多德定下来的形式批评所能概括的吗?但是这种因袭的批评法,在十七八世纪却很流行。那时欧洲古学复兴,西洋人一切都推重希腊,所以文学上也拿希腊悲剧和叙事诗里的法则来做标准。那种批评,最著名的便是英国爱迭生(Addison,十七世纪人)对于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的批评,和法国福禄特尔对于莎士比亚的批评。爱迭生拿因袭批评法上的根本要素,研究弥尔顿的著名著作,所以很多不满意的地方。福禄特尔对于莎士比亚也竭力攻击,说他的文学是“野蛮的醉汉的想象之果”,因为莎士比亚的戏曲虽然很富于情绪,但是从形式批评上看来,却没一篇不违背三一律的。这种形式的批评法,据弥尔顿说有三个缺点:(1)忘却文学的统一。(2)忘却文学的自然进化。(3)迷信一派的批评原理,变成偏见,便排斥文学的归纳观察。因为这样,因袭的批评法,到了近代,已不能称职。近代西洋的文学批评,逐渐退步。批评,本来是居于创作之先的,是指导创作的。近代的因袭批评法,因为不能和创作适应,反落在创作后面,失却原来的地位了。近代的批评,和这种因袭的批评,面目便大不相同了。因袭的批评法是单拿希腊文学做标准的,但是近代的批评法,却是拿世界文学来做标准了。换句话说:因袭的批评是以希腊文学为分野线,所以一切的批评规律都是从希腊的悲剧和叙事诗中归纳出来的。近代的批评以世界文学为分野线,所以注重文学的统一和进化。这种近代的批评,在一方面想从世界文学中寻出最普遍的文学原理,在一方面却想用主观的方法,把各种作品的特点分析出来。因袭的批评是客观的,近代的批评是主观的。因袭的批评是形式的,近代的批评是个位的。总而言之,近代的批评,是适应于近代文学的。现代文学中,批评所以还能够占着重要的位置,就因为这一番革新的缘故!

近代的批评所占范围很广,所以又可分为四种方式(types)——据莫尔顿的分类——便是:(1)归纳的批评。(2)推理的批评。(3)判断的批评。(4)自由或主观的批评。把各种特殊的文学加以说明和分类,这便是归纳的批评(inductive[4] criticism)。这种批评法,是一切批评法式的基础。用了这种归纳出来的结论,建立文学的原则和文学的哲学(philosophy of literature),这便是推理的批评(speculative criticism)。用了这种假定的文学原则,估量文学的价值、判断文学的优劣,这便是判断的批评(judical criticism)。这种批评,便是管领创作的批评。除这三种以外,还有种法式:把批评的著作当作独立的文学,把批评家认为作家,这种批评法式,就叫自由或主观的批评(free or subjective criticism)。

近代的批评方法,种类很多,而且也没有一定的分类法。除上面所讲的四种方式之外,还有什么科学的批评(scientific criticism)、伦理的批评(moral criticsm)、鉴赏的批评(appreciative criticism)、审美的批评(aesthetic criticism)、印象的批评(impressive criticism)。法国的泰奴(Taine),是科学批评的创始者。法朗西(A France),是印象批评的泰斗。英国的阿诺特和露斯金(Ruskin)是著名鉴赏批评家。但是这些批评方法,现在说不了许多,以下只把近代批评的方法当中最重要的两个法式——归纳的批评法和判断的批评法——介绍一下,而且里面所引用的,多半是从黑德生所著的《文学研究导言》里采下来的,这也应该声明。

(四)归纳的批评法 文学批评的功用,从大体讲来,可分为二种:把文学作品的内容分析或比较一下,使读者明白作品的真相,这便是“说明”(to interprete);用了一种标准,评定文学作品的价值、他的优点和弱点,这便是“判断”(to judge)。判断的批评,目的在于判断作品的价值。归纳的批评,目的在于说明作品的内容。近代的批评当中,说明比判断更重要得多。因为在判断以前,须把作品的内容充分了解才好。所以说明总在判断之先的。而且近代批评家多相信只要把文学作品的内容详细说明,价值自然显而易见,无待于评判。所以评判家的职务,只在说明,不在判断。照此看来,可见归纳批评法是很重要了。

但是说明文学作品的内容,绝不是简单的事情。归纳评判家的职务,却是很大而很难的。归纳评判的目的:第一要贯彻著作的中心。第二要辨出著作的中力(power)和美(beauty)的质素。第三要分别著作当中所包含的东西,哪一种是暂时的,哪一种是永久的。第四要把著作中的意义分析出来,列成方式。第五要说明著作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受着指导和支配的那种艺术的和道德的原则。凡是含蓄(impliat[5])在作品之内的,批评家应该把他显示(explicit)出来。作品中一部分和他部分相互的关系,或各部分和全体的关系,批评家都应该细细表白出来。作品中散在各处的质点,埋在各节的线索,批评家都应该探寻钩引出来。把一种著作解说(explain)、展开(unfold[6])、照明(illuminate)了之后,才能够把他的内容、他的精神、他的艺术,赤裸裸的放在读者眼前。这便是归纳批评的目的,归纳批评的任务。

归纳批评所用的方法,全是科学的方法。莫尔顿说得好:“归纳的批评,是在归纳科学的范围内。”所以这种批评,简直不是文学,已成了一种科学了。归纳的批评完全采用科学的研究态度。准确和公正无私,是科学的要素,也就是归纳批评的态度。莫尔顿拿旧式的判断批评和新式的归纳批评两两对照,分别出三个重要的异点:第一,判断批评所讨论的,大半是作品价值的高下问题,这是出于科学范围以外的。他说:“一个地质学家决不会赞扬一块红砂石,说他是模范的岩石,也不会做了文字去嘲骂冰世纪。”归纳的批评家,也和科学家一般,只问种类的异同,不问程度的高下。譬如对于莎士比亚和班琼生(Ben Jonson)的戏剧,只把他们的艺术方法细细分别,和植物学家分别乔木灌木一般。假如说他们两人谁高谁低,便出归纳批评的范围了。虽然有时也把一个作家和别个作家,一种作品和别种作品互相比较,但这不是比较高下,不过想借此显出作家或作品的特点罢了。第二,判断的批评家,对于文学的法则,看作和道德的戒律、国家的法律一般,以为是从外面来束缚艺术家的。道德的戒律、国家的法律,都是从外面造成,把人限制在这里面。归纳的批评家却以为文学上不该有这种法律。文学法则也和自然法则一般,是从自然现象中归纳出来的。譬如说莎士比亚的戏曲法则,这种法则决不是先已有人编定了,来限制莎士比亚的,不过是从他的戏曲中归纳出来罢了。我们说星球遵守着重力法则,意义并不是说星球有遵守重力法则的义务。星球自身,是不会知道什么法则的。我们说莎士比亚遵守着他的戏曲法则,意义也是这样。所以批评家的职务,并不是去考查莎士比亚到底是遵守着法则不是,不过是想从莎士比亚戏曲中发见他的法则罢了。第三,判断的批评有个固定的标准,用了这标准来审判作品的价值。这种标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差不多没有两个批评家所定的标准是相同的。而且这些标准,都不过是假定的。归纳的批评家,却不承认这种标准,而且委实不信这种固定的标准是可能的。他相信文学和自然现象一般,乃是进化的产物。文学的历史,是不绝进化的,所以用了一种假定的标准去束缚不绝进化的文学,是万万做不到的。这样看来,文学批评完全是一种研究态度,不应该涉及作品价值的问题,不应该涉及我们个人的感觉。泰奴曾说:“文学批评家乃是个植物学家,不过一个拿文学做主题,一个是拿植物做主题罢了。”知道了这个,便明白归纳批评的大意了。归纳的批评法,仔细分别起来,依着归纳方法的不同,又可以分作二派:第一派的代表要算是莫尔顿——上文已经介绍过好几次。他的批评法主张把作品公平研究,不判定作品的价值。但是他的研究范围,只以作品的本身为限,只把作品的顺序整理一下,作品的内容记述出来,就算完事。他最有名的批评著作《戏曲家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 as a Dramatic Artist),便是这样的。第二派的归纳法,比莫尔顿更进一步,不单是研究作品的本身,更研究作者的时代和环境。这一派的代表批评家要算法国的圣皮伟(Sainte Beuve)和泰奴。泰奴说:“人种、环境、时代是构成艺术的三要素。”所以研究一种作品,很注重作者的人物、环境、时代。明白了这三件事情,对于作品的内容才能充分了解。他的批评著作很多,最有名的是一部《英国文学史》(Histoire dela literature Anglaise)。他的批评方法,采用纯粹的科学归纳法,所以又称为“科学的批评”(scientific criticism)。还有一件事该说说:现在有人把Criticism这个字译作“批评主义”,更说新文学应该注重自由的创作精神,所以不可把西洋的批评主义认为天经地义。这话我不敢十分赞同。因为Criticism这字,照亚里士多德原定的意义,自然也可以说是指“批评的标准”、“批评的原则”。但是近代的Criticism却不一定是有固定的“标准”或“主义”的。近代文学中最流行的,已不是那有固定“主义”的因袭批评,乃是没有“主义”的归纳批评,这是应该注意的呵。

(五)判断的批评法 但是归纳的批评法,虽然占着重要的地位,也不过批评法式的一种,单用了这一种法式,究竟不能使我们心满意足。此外判断的方法,还是省不了的。文学究竟和自然科学不同,文学涉及个性和情绪等问题,在自然科学中却没有这些。研究植物学或地质学的人,他的职务,只在于说明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怎么会变到这样,余外的事情,便一概不管了。文学却不然,除掉说明“什么”和“怎么”之外,更要研究艺术的和思想的价值。所以近代的批评家,虽然也有许多主张绝对的废去判断的方法,但是大多数的意见,却仍旧承认判断批评的重要。譬如像莫尔顿批评莎士比亚的戏曲,所用的虽然全是归纳的方法,但是他所以要把莎士比亚的艺术详细说明,仍旧是因为莎士比亚具有伟大的艺术价值,所以至少在出发时候,他无论如何,是要用着判断方法的。

在文学上判断,乃是一种普遍的倾向。小学生对于教科书里的文字,也晓得评论好歹。小孩们口里所讲的故事,哪一桩有趣,哪一节没趣,他们自己也都有定评。我们遇见朋友手里拿着一部新书,总得问一声“这部书好不好”,所以判断的批评,乃是我们研究文学时发生的一种自然的要求。到了近代,作品的价值问题,更加困难复杂了。从前认为天经地义的文学法则,现在应该重新批判,重新评价了。因此判断的方法,更有重要的价值。判断果然难得成功,而且批评家要寻出一致的判断标准,是办不到的。但我们却不能因为这样,便因噎废食。归纳的方法,虽然很好,判断的方法,可是仍旧不能废除的。在判断的批评中,批评家是俨然一个裁判官。他宣告艺术上哪个优,哪个劣,哪个好,哪个不好,哪个错误,哪个不错误。他把各种艺术的价值相互比较,所以又称为价值的批评(criticism of values)。英国的判断批评家麦考赉(Lord Macaulay),把自己比为无冠的帝王,把他的著作室比为帝王的宝座,他手定的文学原则,便是法律,古今文学作家,便都是臣属,照品级排列着,受他的判断。但是这种判断方法,到了最近代,已不大流行。近代的批评家,已不是帝王,不能拿自己的命令当作法律了。近代的判断批评,受两个条件的限制,要是超过了这限制,便不免于错误。那两个条件是:(1)除非经过了归纳的批评,不能便下判断。这个道理,明白得很。因为作品的内容未曾完全说明,单拿固定的标准来下判断,是免不了错误的。旧式因袭批评的最大缺点,也在乎此。所以批评文学作品,应该拿归纳方法当作第一步,拿判断方法当作第二步。(2)判断批评,最重的是批评家的个性。判断批评中所表现的,不是文学作品,倒是批评家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感。譬如批评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著作的,有福禄特尔、维翰孙(Johnson)、波魄(Pope)、爱迭生这几个人。福禄特尔所下的判断,和约翰孙不同。约翰孙所下的判断,和波魄不同。波魄所下的判断,又和爱迭生不同。但是莎士比亚总是一个莎士比亚,弥尔顿也不会有两个弥尔顿,所不同的,不过是他们四个人的思想艺术罢了。所以他们四个人的批评当中所表现的,与其说是莎士比亚、弥尔顿的思想艺术,不如说是他们四个人的思想艺术。所以文学的判断,是因人而异的。我们想拿了一个人的判断,概括一切的判断,无论如何,总是不可能的!

注解:

[1] [2] literary,原作“siterary”,误。

[3] Lost,原作“Sost”,误,据下文改。

[4] inductive,原作“inducture”,误。

[5] 原文如此,按文意或为“implicit”之误。

[6] unfold,原作“unfolt”,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