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独秀、胡适之创中国文学革命之说,而盲从者风靡一时。在陈、胡所言,固不无精到可采之处,然过于偏激,遂不免因噎废食之讥。而盲从者方为彼等外国毕业及哲学博士等头衔所震,遂以为所言者在在合理,而视中国文学果皆陈腐卑下不足取,而不惜尽情推翻之。殊不知彼等立言,大有所蔽也。彼故作堆砌艰涩之文者,固以艰深文其浅陋,而此等文学革命家,则以浅陋文其浅陋,均一失也。而前者尚有先哲之规模,非后者毫无文学之价值者所可比焉。某不佞,亦曾留学外国,寝馈于英国文学,略知文学源流,素怀改良文学之志,且与胡适之君之意见多所符合,独不敢为卤莽灭裂之举,而以白话推倒文言耳!今试平心静气以论文字之改良,读者或不以其头脑为陈腐,而不足以语此乎?
文学自文学,文字自文字。文字仅取其达意,文学则必于达意之外,有结构,有照应,有点缀,而字句之间有修饰,有锻炼。凡曾习修辞学作文学者咸能言之,非谓信笔所之,信口所说,便足称文学也。故文学与文字迥然有别。今之言文学革命者,徒知趋于便易,乃昧于此理矣!
或谓欧西各国言文合一,故学文字甚易,而教育发达。我国文言分离,故学问之道苦,而教育亦受其障碍而不能普及。实则近年来文学之日衰,教育之日敝,皆司教育之职者之过,而非文学有以致之也。且言文合一,谬说也。欧西言文,何尝合一?其他无论矣。即以戏曲论,夫戏曲本取于通俗也,何莎士比亚之戏曲,所用之字至万余?岂英人日用口语,须用如此之多之字乎?小说亦本以白话为本者也。今试读Charlotte Bronte之著作,则见其所用典雅之字极夥。其他若Dr.Johnson之喜用奇字者,更无论矣。且历史家如Macaulay、Preseott、Green等,科学家如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尔等,莫不用极雅驯极生动之笔,以纪载一代之历史,或叙述辩论其学理,而令百世之下,犹以其文为规范,此又何如耶?夫口语之所用之字句多写实,文学所用之字句多抽象。执一英国农夫,询以perception、conception、conuscisness[1]、freedom of will、refection、stimulation、trance、meditation、suggestion等名词,彼固无从而知之,即敷陈其义,亦不易领会也。且用白话以叙说高深之理想,最难剀切简明。今试用白话以译Bergson之创制天演论,必致不能达意而后已。若欲参入抽象之名词,典雅之字句,则又不为纯粹之白话矣!又何必不用简易之文言,而必以驳杂不纯之口语代之乎?
且古人之为文,固不务求艰深也。故孔子曰:“辞达而已矣。”今试以《左传》、《礼记》、《国语》、《国策》、《论》、《孟》、《史》、《汉》观之,除少数艰涩之句外,莫不言从字顺,非若《书》之《盘庚》、《大诰》,《诗》之《雅》、《颂》可比也。至韩欧以还之作者,尤以奇僻为戒,且有因此而流入枯槁之病者矣。此等文学苟施以相当之教育,犹谓十四五龄之中学生,不能领解其义,吾不之信也。进而观近人之著,如梁任公之《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噶苏士传》,何等简明显豁,而亦不失文学之精神。下至金圣叹之批《水浒》,动辄洋洋万言,莫不痛快淋漓,纤悉必达,读之者几于心目十行而下,宁有艰涩之感!又何必白话之始能达意,始能明了乎?凡此皆中学学生能读能作之文体,非《乾凿度》、《穆天子传》之比也。若以此为犹难,犹欲以白话代之,则无宁刬除文字,纯用语言之为愈耳!
更进而论美术之韵文。韵文者,以有声韵之辞句,傅以清逸隽秀之词藻,以感人美术道德宗教之感想者也。故其功用不专在达意,而必有文采焉,而必能表情焉,写景焉,再上则以能造境为归宿。弥尔敦、但丁之独绝一世者,岂不以其魄力之伟大,非常人所能摹拟耶?我国陶、谢、李、杜过人者,岂不以心境冲淡,奇气恣横,笔力雄沉,非后人所能望其肩背耶?不务于此,而以为白话作诗,始能写实,能述意。初不知白话之适用与否为一事,诗之为诗与否又一事也。且诗家必不能尽用白话,征诸中外皆然。彼震于外国毕业而用白话为诗者,曷亦观英人之诗乎?Wordsworth、Browning、Byron、Tennyson,此英人近代最著名之诗家也。如Wordsworth之《重至汀潭寺》(Tintern[2] Abbey)诗,理想极高洁而冲和,岂近日白话诗家所能作者?即其所用之字,如seclusion、sportive、vagsant、tranqurl、trivial、aspect、sublime、serene、corporeal、perplexity、recompense、grating、interfused、behold、ecstasy等,岂白话中常见之字乎?其他若Byron之The Prisoner of Chillon,Tennyson之Enone,Longfellow之Evangeline,皆雅词正音也。至Browning之Rabbr Ben Ezra,则尤为理想高超之作,非素习文学者不能穷其精蕴,岂元白之诗,爨妪皆解之比耶?其真以白话为诗者,如Robert Burnes之歌谣,《新青年》所载Lady A.Lindsay之Auld Robin Gray等诗是,然亦诗中之一体耳。更观中国之诗,如杜工部之《兵车行》、《赠卫八处士》、《哀江头》、《哀王孙》、《石壕吏》、《垂老别》、《无家别》、《梦李白》诸古体,及律诗中之《月夜》、《月夜忆舍弟》、《阁夜》、《秋兴》、《诸将》诸诗,皆情文兼至之作。其他唐宋名家,指不胜屈,岂皆不能言情达意,而必俟今日之白话诗乎?如刘半农之《相隔一层纸》一诗,何如杜工部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十字之写得尽致?至如沈尹默之《月夜诗》:“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与其《鸽子宰羊》诸诗,直毫无诗意存于其间,真可覆瓿矣。试观阮大铖之《村夜》:“坐听柴扉响,村童夜没还。为言溪上月,已照门前山。暮气千峰领,清宵独树间。徘徊空影下,襟露已斑斑。”其造境之高,岂可方物?即小诗如“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亦较沈氏之月夜有情致也。不此之辨,徒以白话为贵,又何必作诗乎?
不特诗尚典雅,即词典亦莫不然。故柳屯田之“愿奶奶兰心蕙性”之句,终为白圭之玷,比之周清真之“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同一言情,而有仙凡之别。然周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之句,犹为通人所诟病焉!至如曲则《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折,亦必用姹紫嫣红、断井颓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韶光诸雅词以点缀之,不闻其非俗语而避之也。且无论何人,必不能以俗语填词而胜于汤玉茗此折之绝唱,则可断言之矣。
以上所陈,为白话不能全代文言之证。即或能代之,然古语有云:“利不十,不变法。”即如今日之世界语,虽极便利,然欲以之完全替代各国语言文字,则必不可能之事也。且语言若与文字合而为一,则语言变而文字亦随之而变。故英之Chaucer去今不过五百余年,Spencer去今不过四百余年,以英国文字为谐声文字之故,二氏之诗,已如我国商周之文之难读。而我国则周秦之书,尚不如是,岂不以文字不变,始克臻此乎?向使以白话为文,随时变迁,宋元之文,已不可读,况秦汉魏晋乎?此正中国言文分离之优点,乃论者以之为劣,岂不谬哉!且《盘庚》、《大诰》之所以难于《尧典》、《舜典》者,即以前者为殷人之白话,而后者乃史官文言之记述也。故宋元语录与元人戏曲,其为白话大异于今,多不可解。然宋元人之文章,则与今日无别。论者不思其便利,而欲故增其困难乎?抑宋元以上之学,己可完全抛弃而不足惜,则文学已无流传于后世之价值,而古代之书籍,可完全焚毁矣,斯又何解于西人之保存彼国之古籍耶?且Chaucer、Spencer即近至莎士比亚、弥尔敦之诗文,已有异于今日之英文。而乔、斯二氏之文,已非别求训诂即不能读,何英美中学尚以诸氏之诗文教其学子,而不限于专门学者始研究之乎?盖人之异于物者,以其有思想之历史,而前人之著作,即后人之遗产也。若尽弃遗产以图赤手创业,不亦难乎?某亦非不知文学须有创造之能力,而非陈陈相因,即尽其能事者。然亦非既能创造,则昔人之所创造,便可唾弃之也。故瓦特创造汽机,后人必就瓦特所创造者而改良之,始能成今日优美之成绩,而今日之汽机,无一非脱胎于瓦特汽机者。故创造与脱胎相因而成者。吾人所斥为摹仿,而非脱胎。陈陈相因,是谓摹仿。去陈出新,是谓脱胎。故《史》、《汉》创造而非摹仿者也,然必脱胎于周秦之文。俪文,创造而非摹仿者也,亦必脱胎于周秦之文。韩、柳,创造而革俪文之弊者也,亦必脱胎于周秦之文。他若五言、七言古诗,五律、七律、乐府、歌谣、词曲,何者非创造,亦何者非脱胎者乎?故欲创造新文学,必浸淫于古籍,尽得其精华而遗其糟粕,乃能应时势之所趋,而创造一时之新文学,如斯始可望其成功。故俄国之文学,其始脱胎于英法,而今远驾其上,即善用其遗产而能发扬张大之耳!否则盲行于具茨之野,即令或达,已费无限之气力矣!故居今日而言创造新文学,必以古文学为根基而发扬光大之,则前途当无可限量。否则徒自苦耳!
注解:
[1] 原文如此,疑为consciousness之误。
[2] Tintern,原作“Tente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