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

我常说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欧洲三百年前,各国国语的文学起来代替拉丁文学时,是语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嚣俄、英国华次活(Wordsworth)等人所提倡的文学改革,是诗的语言文字的解放。近几十年来,西洋诗界的革命,是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上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的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大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

最明显的例,就是周作人君的《小河》长诗。这首诗是新诗中的第一首的杰作,但是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周君的诗太长了,不便引证。我且举我自己的一首诗作例:

应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 ……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这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的。别的不消说,单说“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表得出的吗?再举康白情君的《窗外》: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他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着舍不得了。

这个意思,若用旧诗体,一定不能说得如此细腻。

就是写景的诗,也须有解放了的诗体,方才可以有写实的描画。例如杜甫诗“江天漠漠鸟飞去”,何尝不好?但他为律诗所限,必须对上一句“风雨时时龙一吟”,就坏了!简单的风景,如“高台芳树,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之类,还可用旧诗体描写,稍微复杂细密一点,旧诗就不够用了。如傅斯年君的《深秋永定门晚景》中的一段:

……那树边,地边,天边,

如云,如水,如烟,

望不断——一线。

忽地里扑喇喇一响,

一个野鸭飞去水塘,

仿佛像大车音浪,漫漫的工——东——。

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声息,若续若不响。

这一段的第六行,若不用有标点符号的新体,决做不到这种完全写实的地步。又如俞平伯君的《春水船》中的一段:

……对面来了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挂在船唇,

皴面开纹,

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什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这种朴素真实的写景,乃是诗体解放后最足使人乐观的一种现象。

以上举的几个例,都可以表示诗体解放后诗的内容之进步。我们若用历史进化的眼光来看中国诗的变迁,便可看出自“三百篇”到现在,诗的进化没有一回不是跟着诗体的进化来的。“三百篇”中虽然也有几篇组织很好的诗,如“氓之蚩蚩”、“七月流火”之类,又有几篇很妙的长短句,如“坎坎伐檀兮”、“园有桃”之类,但是“三百篇”究竟还不曾完全脱去“风谣体”(ballad)的简单组织。直到南方的骚赋文学发生,方才有伟大的长篇韵文,这是一次解放。但是骚赋体用兮些等字煞尾,停顿太多又太长,太不自然了。故汉以后的五七言古诗删除没有意思的煞尾字,变成贯串篇章,便更自然了。若不经过这一变,决不能产生《焦仲卿妻》、《木兰辞》一类的诗。这是二次解放。五七言成为正宗诗体以后,最大的解放,莫如从诗变为词。五七言诗是不合语言之自然的,因为我们说话,决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诗变为词,只是从整齐句法变为比较自然的参差句法。唐五代的小词,虽然格调很严格,已比五七言诗自然的多了。如李后主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这已不是诗体所能做得到的了。试看晁补之的《蓦山溪》:

……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

汝南周,东阳沈,

劝我如何醉?

这种曲折的神气,决不是五七言诗能写得出的。又如辛稼轩的《水龙吟》: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无人会,登临意。

这种语气,也决不是五七言的诗体能做得出的。这是三次解放。宋以后,词变为曲,曲又经过几多变化,根本上看来,只是逐渐删除词体里所剩下的许多束缚自由的限制,又加上词体所缺少的一些东西,如衬字套数之类。但是词曲无论如何解放,终究有一个根本的大拘束。词曲的发生,是和音乐合并的。后来虽有可歌的词,不必歌的曲,但是始终不能脱离“调子”而独立,始终不能完全打破词调曲谱的限制。直到近来新诗发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诗体,并且推翻词调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是第四次的诗体解放。这种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实只是“三百篇”以来的自然趋势。自然趋势逐渐实现,不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那便是自然进化,自然趋势。有时被人类的习惯性守旧性所阻碍,到了该实现的时候,均不实现,必须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的实现,那便是革命了。一切文物制度的变化,都是如此的。

上文我说新体诗是中国诗自然趋势所必至的,不过加上了一种有意的鼓吹,使他于短时间内猝然实现,故表面上有诗界革命的神气。这种议论很可以从现有的新体诗里寻出许多证据。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兄弟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沈尹默君初作的新诗,是从古乐府化出来的。例如他的《人力车夫》:

日光淡淡,白云悠悠,

风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不知干些甚么?

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稍读古诗的人都能看出这首诗是得力于《孤儿行》一类的古乐府的。我自己的新诗,词调很多,这是不用讳饰的。例如前年做的《鸽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鲜明无比。

就是今年做诗,也还有带着词调的,例如《送任叔永回四川》的第二段:

你还记得,我们暂别又相逢,正是赫贞春好。

记得江楼同远眺,云影渡江来,惊起江头鸥鸟。

记得江边石上,同坐看潮回,浪声遮断人笑。

记得那回同访友,日暗风横,林里陪他听松啸。

懂得词的人一定可以看出这四长句用的是四种词调里的句法。这首诗的第三段便不同了:

这回久别再相逢,便又送你归去,未免太匆匆。

多亏得天意多留你两日,使我做得诗成相送。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多替我说声:“老任珍重!珍重!”

这一段便是纯粹新体诗。此外新潮社的几个新诗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都是从词曲里变化出来的,故他们初做的新诗,都带着词或曲的意味音节。此外各报所载的新诗也很多带着词调的。例太多了,我不能遍举,且引最近一期的《少年中国》(第四期)里周无君的《过印度洋》: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也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哪里是非洲?哪里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

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

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这首诗很可表示这一半词一半曲的过渡时代了。

我现在且谈新体诗的音节。

现在攻击新诗的人,多说新诗没有音节。不幸有一些做新诗的人,也以为新诗可以不注意音节。这都是错的。攻击新诗的人,他们自己不懂得“音节”是什么,以为句脚有韵,句里有“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调子,就是有音节了。中国字的收声,不是韵母(所谓阴声),便是鼻音(所谓阳声),除了广州入声之外,从没有用他种声母收声的,因此中国的韵最宽。句尾用韵,真是极容易的事,所以古人有“押韵便是”的挖苦话。押韵乃是音节上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至于句中的平仄,也不重要。古诗:“相近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音节何等响亮!但是用平仄写出来,便不能读了。

平仄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又如陆放翁:“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宫殿,安得峨冠侍游宴?”头上十一个字是“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读起来何以觉得音节很好呢?这是因为一来这一句的自然语气是一气贯注下来的,二来呢,因为这十一个字里面,逢宫叠韵,梁章叠韵,不柏双声,建宫双声,故更觉得音节和谐了。

诗的音节,全靠两个重要分子:一是语气的自然节奏,二是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至句末的韵脚,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语气自然,用字和谐,就是句脚无韵也不要紧的。例如上文引晁补之的词:“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汝南周,东阳沈,劝我如何醉?”这二十个字语气又曲折,又贯串,故虽隔五个“小顿”方才用韵,读的人毫不觉得。

新体诗也有用旧体诗词的音节方法来做的。最有功效的,如沈尹默君的《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阑,让他直晒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都可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看他第二段“旁边”以下一长句中,旁边是双声,有一是双声,段、低、低、的、土、挡、弹、的、断、荡、的十一个都是双声。这十一个都是“端透定”(D,T)的字,模写三弦的声响,又把“挡”、“弹”、“断”、“荡”四个阳声的字,和七个阴声的双声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参错夹用,更显出三弦的抑扬顿挫。苏东坡把韩退之听琴诗改为弹琵琶的词,开端是“呢呢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他头上连用五个极短促的阴声字,接着用一个阳声的“灯”字,下面“恩冤尔汝”之后,又用一个阳声的“弹”字,也是用同样的方法。

吾自己也常用双声叠韵的法子来帮助音节的和谐。例如《一颗星儿》一首:

我爱你这个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黄昏时候,

霞光遮尽了满天星。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这首诗“气”字一韵以后,隔开三十三个字方才有韵,读的时候全靠“遍、天、边、见、点、半、点”一组叠韵字(遍、边、半、明又是双声字),和“有、柳、头、旧”一组叠韵字夹在中间。故不觉得“气”、“地”两韵隔开那么远。

这种音节方法,是旧诗音节的精彩(参看清代周春的《杜诗双声叠韵谱》),能够容纳在新诗里,固然也是好事。但是这是新旧过渡时代的一种有趣味的研究,并不是新诗音节的全部。新诗大多数的趋势,依我们看来,是朝着一个公共方向走的。那个方向便是“自然的音节”。

自然的音节是不容易解说明白的,我且分两层说:

第一先说“节”——就是诗句里面的顿挫段落。旧体的五七言诗是两个字为一节的。随便举例如下:

红绽—雨肥—梅(两节半)

江间—波浪—兼天—涌(三节半)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五节半)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宫殿(五节半)

又—不得—身在—荥阳—京索—间(四节外两个破节)

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六节半)

新诗句子的长短是无定的,就是句里的奏节,也是依着意义的自然区分与文法的自然区分来分析的。白话里的多音字比文言多得多,并且不止两个字的联合,故往往有三个字为一节,或四五个字为一节的。例如: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第二再说“音”——就是诗的声调。新诗的声调有两个要件:一平仄要自然。二用韵要自然。白话里的平仄与诗韵的平仄,有许多大不相同的地方。同一个字,单独用来是仄声,若同别的字连用,成为别的字的一部分,就成了很轻的平声了。例如“的”字“了”字都是仄声。在“扫雪的人”和“扫尽了东边”里便不成仄声了。我们简直可以说:“白话诗里,只有轻重高下,没有严格的平仄。”例如周作人君的《两个扫雪的人》的两行: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祝福你扫雪的人”上六个字都是仄声,但是读起来自然有个轻重高下。“不得不谢谢你”六个字,又都是仄声,但是读起来也有个轻重高下。又如同一首诗里有“一面尽扫,一面尽下”八个字都是仄声,但读起来不但不拗口,并且有一种自然的音调。白话诗的声调,不在平仄的调剂得宜,全靠这种自然的轻重高下。

至于用韵一层,新诗有三种自由:第一用现代的韵,不拘古韵,更不拘平仄韵。第二平仄可以互相押韵,这是词曲通用的例,不单是新诗如此。第三有韵固然好,没有韵也不妨。新诗的声调既在骨子里——在自然的轻重高下,在语气的自然区分——故有无韵脚,都不成问题。例如周作人君的《小河》虽然无韵,但是读起来自然有很好的声调,不觉得是一首无韵诗。我且举一段如下: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1]点头,他对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又如周君的《两个扫雪的人》中一段: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尽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

这是用内部词句的组织来帮助音节,故读时不觉得是无韵诗。

内部的组织——层次、条理、排比、章法、句法——乃是音节的最重要方法。我的朋友任叔永说:“自然二字,也要点研究。”研究并不是叫我们去讲究那些“蜂腰”、“鹤膝”、“合掌”等等玩意儿,乃是要我们研究内部的词句应该如何组织安排,方才可以发生和谐的自然音节。我且举康白情君的《送客黄浦》一章作例:

送客黄浦,

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服——

站在没遮阑的船边楼上。

看看凉月丽空,

才显出淡妆的世界。

我想世界上只有光,

 只有花,

 只有爱!

我们都谈着——

谈到日本二十年的戏剧,

也谈到“日本的光,的花,的爱”的须磨子。

我们都相互的看着。

只是寿昌有所思,

他不看着我,

他不看着别的那一个,

这中间充满了别意,

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

我这篇随便的诗谈,做得太长了。我且略谈“新诗的方法”,作一个总结的收场。

有许多人曾问我做新诗的方法。我说做新诗的方法,根本上就是做一切诗的方法。新诗除了“新体的解放”一项之外,别无他种特别的做法。

这话说得太笼统了,听的人自然又问那么做一切诗的方法,究竟是怎样呢?

我说诗须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凡是好诗,都能使我们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许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这便是诗的具体性。

李义山诗:“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这不成诗。为什么呢?因为他用的是几个抽象的名词,不能引起什么明了浓丽的影像。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是诗。“芹泥垂燕嘴,蕊粉上蜂须。”是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是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能引起鲜明扑人的影像。

“五月榴花照眼明。”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小曲里有十个影像,连成一串,并作一片萧瑟的空气,这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以上举的例,都是眼睛里起的影像。还有引起听官里的明了感觉的,例如上文引的“呢呢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还有能引起读者浑身的感觉的。例如姜白石词:“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这里面四个合口的双声字,读的时候使我们觉得身在小舟里,在镜平的湖水上荡来荡去。这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再进一步说: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应该用具体的写法。看《诗经》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漪,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社会不平等,是一个抽象的题目,你看他却用如此具体的写法。

又如杜甫的《石壕吏》,写一天晚上,一个远行客人在一个人家寄宿,偷听得一个出差的公人同一个老太婆的谈话,寥寥一百二十个字,把那个时代的征兵制度、战祸、民生痛苦,种种抽象的材料,都一齐描写出来了。这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再看白乐天的《新乐府》那几篇好的——如《折臂翁》、《卖炭翁》、《上阳宫人》——都是具体的写法。那几篇抽象的议论——如《七德舞》、《司天台》、《采诗官》——便不成诗了。

旧诗如此,新诗也如此。现在报上登的许多新体诗。很多不满人意的。我仔细研究起来,那些不满人意的诗,犯的都是一个大毛病——抽象的题目,用抽象的写法。

那些我不认得的诗人做的诗,我不便乱批评,我且举一个朋友的诗做例。傅斯年君在《新潮》四号里,做了一篇散文叫做《一段疯话》,结尾两行说道:

我们最当敬重的是疯子,最当亲爱的是孩子。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2]朋友。

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

有一个人在北京《晨报》里投稿,说傅君最后的十六个字是诗不是文。后来《新潮》五号里傅君有一首《前倨后恭》的诗——一首很长的诗,我看着说这是文,不是诗。

何以前面文是诗,后面的诗反是文呢?因为那前面十六个字是具体的写法,后面的长诗是抽象的题目,用抽象的写法。我且钞那诗中的一段,就可明白了:

倨也不由他,恭也不由他。

你还赧他。

向你倨,你也不削一块肉;向你恭,你也不长一块肉。

况且终竟他要向你变的,理他呢!

这种抽象的议论,是不会成为好诗的。

再举一个例。《新青年》六卷四号里面沈尹默君的两首诗,一首是《赤裸裸》:

人到世间来,本来是赤裸裸。

本来没污浊,却被衣服重重的裹着,这是为什么?

难道清白的身,不好见人么?

那污浊的裹着衣服,就算免了耻辱么?

他本想用具体的譬喻来攻击那些作伪的礼教,不料结果还是一篇抽象的议论,故不成为好诗。还有一首《生机》:

刮了两日风,又下了几阵雪。

山桃虽是开着,却冻坏了夹竹桃的叶。

地上的嫩红芽,更僵了发不出。

人人说天气这般冷,草木的生机,恐怕都被摧折。

谁知道那路旁的细柳条,他们暗地里却一齐换了颜色。

这种乐观,是一个很抽象的题目,他却用最具体的写法,故好。

我们徽州俗话说自己称赞自己的是“戏台里喝采”。我这篇新诗谈里常引我自己的诗做例,也不知犯了多少次“戏台里喝采”的毛病,现在且再犯一次,举我的《老鸦》做一个“抽象的题目用具体的写法”的例罢: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厌我,

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注解:

[1] 对他,原作“他对”,误。

[2] 们的,原作“的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