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四裔之语者曰译,故称译必从其义。若袭用其音,则为借用语,音译二字,不可通也。借用语固不必借其字形。字形虽为国字,而语非己有者,皆为借用语。且不必借其音也。外国人所凑集之国字,揆诸国语不可通者,其形其音虽国语,其实仍借用语也。借用语原不在译名范围内,第世人方造音译之名,以与义译较长短,故并举而论之。

社会不能孤立,言语又为交际之要具,自非老死不相往还。如昔之爱斯几摩人者,其国语必不免外语之侵入。此侵入之外语,谓之借用语。然言语为一社会之成俗,借用外语,非其所习,亦非其所好也。不习不好,而犹舍己从人,如波兰人之于俄语者可不论,不然者,必其事物思想非所固有,欲创新语,其国语又有所短,不得已而后乞借者也。固有之事物思想少而国语不足以为译者,概言之,即其国之文化,相形见绌,而其国语之性质,又但宜借用,不宜义译耳。波斯语中,亚剌伯语居多数,英语中,拉丁、希腊、法语等居七分之五,日语中,汉语等居半,是其彰明较著者也。吾国语则反是。自来中国与外国交通,惟印度佛法入中国时,侏离之言随之,所谓多义、此无、顺古、生善以及此土所无者,皆著为例,称五不翻也。然迄今二千有余载,佛法依然,不翻之外语,用者有几?顶礼佛号以外,通常殆无闻也。外患之侵,无代蔑有,外语之防,则若泾与渭。征服于蒙古者百年,而借用歹以代不好,如郑思肖所称者,殆为仅有之例。征服于满洲者亦几三百年,语言则转以征服之,借为我用者殆绝无也。殆于晚近,欧西文物盛传,借用外语者方接踵而起。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约举之,盖有六派:

(一)象形文字,多草昧社会之遗迹,思想变迁,意标依旧,于是以为非外语不足以表彰新颖之名词。嫌象形之陋,主张借用外语者,此一派也。

(二)意标文字,多望文生义之蔽。名词为通俗所滥用,习为浮华,泛然失其精义,则利用外语之玄妙以严其壁垒,此一派也。

(三)侨居其地,讽诵其书,对于外语名词,联想及其文物,乡往既深,起语词包晕之感。以为非斯词必不足以尽斯义者,此一派也。

(四)名词之发达不同,即其引伸之义不能无异,辗转假借,又特异于诸语族之所为,藉以表彰新事新理所含众义,往往不能吻合,则与其病过不及,毋宁仍外语之旧,以保其固有之分际,此一派也。

(五)习俗不同,则事功异;风土不同,则物产异。西势东渐,文物蒸蒸,吾国名词,遂无以应给之。此土所无,宜从主称者,此一派也。

(六)北宋之亡,民日以媮。文敝言废,常用不过千名而止,事物虽繁,莫能自号。述易作难,姑且因循者,此又一派也。

最后二派,鉴于事实不得已,前之四派,则持名理以衡言语者也。今先向名理论者一为解说,然后就事实论者商榷焉。

天地之始无名也。名之起,缘于德业之摹仿。草昧之人,摹仿不出感觉感情二事,则粗疏迷离之义,遂为名词先天之病矣。此麦斯牟拉之所云,诸国语之所大同者也。习俗既成,虽哲者无能为力,竭其能事,亦惟定名词之界说,俾专用于一途,或采方言借用语以刷新其概念耳。然方言借用语既未尝不同病。定义之功,新奇之感,又不过一时而止,习久则用之泛滥,义亦流而为通俗,粗疏迷离,又如故矣!疗后天病者,其法其功亦不过如前而止。费文豪之大力,作一时之补苴。思想之进化,与言语之凝滞,其相去终不可以道里计。二十世纪光明灿烂新世界,聆其名词,非不新颖玄妙也,语学者一追溯其本义,则索然于千百年之上矣。象形文字,固其彰明较著者,音标语亦复如是也。通常用语,既因循旧名而不变,学术新语,亦大抵取材于希腊、拉丁而损益之。其旧社会之文化,未尝高出于吾国,其措义独能适用于今乎?知其不适而徒取音之标义,乃利其晦涩以自欺也,则非学者所当为。将利用其晦涩以免通俗之滥用也,其效亦不过一时。习用之而知其本义,则粗疏迷离之感,既同于意标,习用之而不知,则生吞活剥之弊,或浮于望文生义矣。推其本原,一由人心措词张皇欲为之,一由联想习惯性为之。科学不能私名词为己有,即不得祛其病而去,语无东西,其敝一也。人心既有张皇欲矣,发语务求其新颖,冀以耸人之听闻。闻者固亦有张皇欲而以新颖为快也。新名词既奏其效,遂于不甚适用处,亦杂凑而尝试之,辗转相传,名词遂从此泛滥矣。淫巧浮动之国民,其张皇之欲望,其习惯之变迁愈甚,则此泛滥之病愈剧。泛滥者日久而厌倦也,则与外语相接触,即取而借用之。苟其文化较逊,则对于借用语,不惟有新颖之感,亦且不胜崇拜之情焉。一见闻其名词,恍乎其事其物,皆汹涌而靡遗,是所谓包晕之感也。此感既深,对于借用语,遂神秘之无以易,而不悟此包晕者,为吾心自发之联想,为名词后起之义。及至习以为常,吾心之役于外语者,盖已久矣。使向者独立自营,虽事物非吾固有,而名与实习,固亦能如是也。名者,实之宾而已,视用为转移,何常之有!虽名词既成后,引伸之义,不能无异同。然如吾国语者,易于连缀两三词成一名词,义之过不及处,仍得藉两三义之杂糅,有以损益之也。

例如逻辑,犹吾国之名学也。论者以名之义不足以概逻辑,遂主张借用之而不译。夫不足云者,谓从夕从口取冥中自命之义,其源陋也,谓通俗之义多端也,谓引伸之义不同也,亦谓西洋之逻辑,褒然成一科学,尤非吾国昔之名学比也。是固然矣。然逻辑一词源于希腊,训词、训道,其本义之褊陋略同。引伸词与道之义,举凡一切言之成理,本条理以成科者,皆结以逻支。逻支者,逻辑之语尾音变也。吾国语,特木强难变耳。刑名、爵名、文名、散名,其引伸处亦有同者。假借之义,诚不若吾国之多,然能以之为科学而研究之,则斟酌损益,仍非无术。曰演绎名理,曰归纳名理,望而知其为名学之专名,其义所涵,视隐达逻辑、题达逻辑之但作内引外引解者,有过之,无不及也。岂得以其易解易泛之故,因噎废食哉?况教师就任曰隐达,折减以去亦曰题达。易地皆然,浮泛之病,不自吾始乎?培根后之逻辑,与亚利斯多德氏所草创者较,其内容之精粗,相去悬如,培根甚且斥亚氏之逻辑为无裨于人知。然斥之而犹袭用其名不变者,希腊、拉丁语固为西洋诸国语之母,向且诵其书以学逻辑之学矣,深入人心,积重难变,概念随用,义为转移,无待乎变更。强欲变更,而词义肤浅之国语,又有所不足也。不足云者,文化短绌,未尝具此概念。语词之发达,又以在物质在感觉者居多,表形上之思,粗笨不适也。吾国语自与外语接触以来,对外文化之差,既非若波斯之于亚剌伯,英之于拉丁、希腊,日本之于我,词富形简,分合自如,不若音标之累赘,假名之粗率。数千年来,自成大社会,其言语之特质,又独与外语异其类,有自然阻力若此,此借用语所以至今不发达于吾国也。

况意标文字中,取借用音语杂糅之,诘屈聱牙,则了解难。词品不易辗转,则措词句度难。外语之接触不仅一国,则取择难。同音字多,土音方异,则标音难。凡此诸难事,解之殆无术也。主张借用语者,宁不为保重学术计乎?对于通俗,则磔格不能入,徒足神秘其名词而阁束之。稍进者,据吾国所定学校之学科,宜已通解一二之外语,即无需此不肖之赘疣。更进则悉外语之源流,当益鄙以羊易牛之无谓矣!形象粗笨,如德语,对外新名词亦勉取义译,且不复借材于希腊、拉丁之旧语。十二三世纪以来,伊之邓堆、英之仓沙、德之加堆等,无不以脱弃外语、厘正国语为急者,盖国家主义教育之趋势也。弹琵琶,学鲜卑语者,方洋洋盈耳,挽之犹恐不及,奈何推而助之耶?

理之曲直若彼,势之顺逆,计之得失若此。吾于是决以义译为原则,并著其例如下:

(一)吾国故有其名,虽具体而微,仍以固有者为译名。本体自微而著,名词之概念,亦自能由屈而伸也。例如名学原有概念,虽不及今之西洋逻辑,然其学进,其名之概念必能与之俱进,亦犹希腊逻辑之于今日也。

(二)吾国故有其名,虽概念少变,仍以故有者为译。概念由人,且有适应性,原义无妨其陋,形态更可不拘也。例如谷一稔为年,月一周为月,一夜转为日,今者用阳历,概念虽少变,以之表四季三十日十二辰之时依然者,无妨沿用吾旧名。以四季为年,季节之义,亦原于农时。以月周为月,对夜而称日照时间为日,西语亦大略相同,至今未见其不通也。以序数称日略“日”之语词,则犹我国以基数称日耳,亦未尝以“号”相称也。无病呻吟何为哉?

(三)吾国故有其名,虽废弃不用,复其故有。人有崇古之感情,修废易于造作也。例如俗名洋火,不可通也。吾国固有焠儿、火寸等称,《天禄识余》载杭人削木为小片,薄如纸,镕硫黄涂木片顶分许,名曰发烛,又曰焠儿。史载周建德六年,齐后妃贫者以发烛为业。宋陶公谷《清异录》云:夜有急,苦于作灯缓,有知者披杉条染硫黄,置之待用。一与火遇,得焰穗然,呼为引光奴。今遂有货者,易名火寸。曷取而用之?

(四)但故有之名,新陈代谢既成者,则用新语。言语固有生死现象,死朽语效用自不及现行语也。例如质剂非不古雅也,第今者通用票据,则译日人所谓手形者,亦自译作票据而已。又如古之冠,不同于今之帽。免冠,又非若今之行礼也,有译脱帽为免冠者,事物不称,饰从雅言,百药所以见讥于子玄也!

(五)吾国未尝著其名,日本人曾假汉字以为译,而其义于中文可通者从之。学术,天下公器。汉字,又为吾国固有。在义可通,尽不妨假手于人也。例如社会、淘汰等语,取材于汉籍,主观、客观等,与邦人所译不谋而合。尤觇书同文者,其名尽可通用也。

(六)日人译名,虽于义未尽允洽,而改善为难者,则但求国语之义可通者因就之。名词固难求全,同一挂漏,不如仍旧也。例如心理学,以心之旧义为解,诚哉其不可通。第在彼取义希腊,亦既从心概念屈伸,今义已无复旧面目矣!欲取一允当之新名不可得,则因陋就简而已!

(七)日人译名,误用吾故有者,则名实混淆,误会必多,亟宜改作。例如经济义涵甚广,不宜专指钱谷之会计,不若译生计之为愈。场合为吴人方言,由场许转音,其义为处,不能泛指境遇、分际等义也。又如治外法权,就吾国语章法解之,常作代动字之治字下缀以外字者,宜为外国或外人之隐名,若欲以外为状词,其上非常用名字者不可(例如化外)。黄遵宪译《日本国志序》,治外法权概译为领事裁判权,固其所也。然则译作超治法权或超治外法权何如?

(八)故有之名,国人误用为译者,亦宜削去更定。误用者虽必废弃语,第文物修明之后复见用,则又淆惑矣。是宜改作者。第近似相假借者,则言语所应有,自不必因外名之异,我亦繁立名目耳。例如锑,本火齐珠也,今借锑以译金类元素之名。汽,本水涸也,今借汽以译蒸气之名,则不可。第如炱煤曰煤,古树入地所化,亦因其形似曰煤,则不妨假借,不必因外语异名而此亦异译也。必欲区别,加限制字可已。

(九)彼方一词而众义,在我不相习,易于淆惑者,随其词之用义分别译之。例如“梭威稜帖”(sovereingty)一词,英人假借之至于三义。吾译应从其运用之方面及性质,或译主权,或译统治权,或译至高权,不能拘于一也。又如财产权、物权、所有权,英人以“伯劳伯的”(property)一词概之者,在译者则宜分别之。此假借不同也。(不悟假借之异,宜有各执一端以相讼者矣。)又有西语简陋而吾国特长者,亦不当从其陋,如伯叔舅之称无别,从表兄弟之称无别,斯所谓窕语也,自亦宜分别为译。旧邦人事发达万端,西方恒言,在吾为窕语者,固不知凡几也。

(十)彼方一词,而此无相当之词(即最初四条所举皆不存也)者,则并集数字以译之。汉土学术不精,术语自必匮乏,非必后世啙媮之故也。故事事必兴废以傅会,不惟势有所难,为用亦必不给。况国语发展有多节之倾向,科学句度以一词为术语,亦跛不便乎!例如“爱康诺米”(economy),译为理财,固偏于财政之一部,计学之计字,独用亦病跛畸,不若生计便也。

(十一)取主名之新义(如心理等词,改善为难者),非万不得已,毋取陈腐以韬晦。例如“非罗沙非”(philosophy),日人译为哲学,已得梗概。章师太炎译为玄学,尤阐其精义。爱智二字,造者原为偶然,还从其陋,甚无谓也。

(十二)取易晓之译名,毋取暧昧旧名相淆乱。例如“狃脱”(neuter),原为不偏,译作中或中立可也。假罔两之鬼名以混之,则惑矣。又如文法上诸名词,《马氏文通》所译皆畅明易晓。不曰动字而曰云谓,不曰介词而曰介糸,则诚文人所以自盖浅陋者哉!

(十三)宜为世道人心计,取其精义而斟酌之于国情,勿舍本齐末,小学大遗以滋弊。例如权利、义务,犹盾之表里二面,吾国义字约略足以当之。自希腊有正义即权力之说,表面之义方含权之意。而后世定其界说,有以法益为要素者,日人遂撷此二端,译作权利,以之专为法学上用语,虽不完,犹可说也。一经俗人滥用,遂为攘权夺利武器矣。既不能禁通俗之用,何如慎其始而译为理权哉。义务之务字,含有作为之义,亦非其通性也。何如译为义分。

(十四)一字而诸国语并存者,大抵各有其历史事实及国情,更宜斟酌之,分别以为译。例如吾国旧译同一自由也,拉丁旧名曰“立白的”(liberty),以宽肆为意;盎格鲁萨克逊本语云“勿黎达姆”(freedom),则以解脱为意。盖罗马人遇其征服者,苛酷而褊啬,得享较宽之市民权者,便标为三大资格之一,与英人脱贵族大地主之束缚者不同也。此译亦既不易改作矣,后有类此者,宜慎厥始。

(十五)既取译义,不得用日人之假借语(日人所谓宛字也)。既非借用,又不成义,非驴非马,徒足以混淆国语也。例如手形、手续等等,乃日人固有语,不过假同训之汉字擸掇以成者,读如国语,而实质仍日语也,徒有国语读音之形式,而不能通国语之义,则仍非国语。读音之形式既非,实质失其依据,则亦非复日本语,名实相淆,莫此为甚。票据之故有语,程叙之译语,未见其不适也,是亦不可以已乎?

(十六)既取义译,不必复取其音。音义相同之外语,殆必不可得,则两可者,其弊必两失也。例如幺匿、图腾,义既不通,音又不肖,粗通国文者,或将视为古语,通外语者又不及联想之为外语,似两是而实皆非,斯又焉取斯哉?即如几何有义可解矣,然数学皆求几何,于斯学未尝有特别关联也。彼名“几何米突”,原义量地几何地之义也。割截其半,将何别于地质学、地球学、地理学等之均以几何二音为冠者乎?音义各得其一部,不如译为形学多矣!

(十七)一字往往有名字动字两用者,译义宁偏重于名字,所以尊严名词概念也。用为动字,则或取其他动字以为助。例如“题非尼荀”(definition),日人译为定义,此译为界说。就吾国语句度言之,名字上之动词,常为他动,其全体亦即常为动词。定义有兼摄“题文”(define)动字之功,然非整然名词也,宁取界说,虽木强而辞正。欲用为动词,则不妨加作为等字。

(十八)名词作状词用者,日译常赘的字,原于英语之“的”(ty)或“的夫”(tive)语尾,兼取音义也。国语乃之字音转。通俗用为名代者,羼杂不驯,似不如相机斟酌也。例如名学的、形学的,可译为名理、形理。国家的、社会的,可译为国家性、社会性。人的关系、物的关系,可译为属人关系、属物关系。道德的制裁、法律的制裁,可译为道德上制裁、法律上制裁。相机斟酌,不可拘也。

(十九)日语名词,有其国语前系,或日译而不合吾国语法者,义虽可通,不宜袭用,防淆乱也。例如相手、取缔等,有相取前系而不可通者,十五条既概括之矣。即如打击、排斥、御用、入用等,带有前系词,及所有、持有等,诸译名义非不可通者,然不得混用。此非专辟外语也,外语而与国语似而其法度异,足以乱国语纲纪者,不得不辟也。

(二十)器械之属,故有其名者,循而摭之;故无其名者,自我译之。名固不能以求全,第浅陋、迷信、排外、媚外等义不可有。例如洋火,浅陋也;钟曰自鸣,迷信也;何如循旧名曰焠儿、曰钟乎?欧语语源,亦大抵钟之旧名。餐曰番餐,排外也;曰大餐,曰大餐间,曰大衣,大帽,又由排外变而为媚外。若为大势所趋,则余欲无言。不然,欲区别之,冠以西字、洋字可也。必欲号称新奇,如古之称胡麻饭、贯头衣,各与以译名,亦无不可,乌所用其感情哉!

此以义译为原则者也。第事物固有此土所无而彼土专有者,则比字属名以定其号。终不可题号者,无妨从其主称。

(一)人名以称号著,自以音为重,虽有因缘,不取义译。如摩西以水得名者,不能便取其义而名之曰水。严格言之,如慕容、冒顿之慕、冒,轻唇音,且宜读古重唇以肖其原名也(阏氏迄今犹读胭脂者,其严格者也)。然读史在知其为人,苟但求西史普通智识,则人名亦不妨略肖国人姓名以便记忆,收声等无妨从略。华盛顿、拿破仑等名,通俗知之,蒙古、印度史中人名,虽学子不能记忆。无他,相似者易为习,诘诎者难为单节语国民识也。孔、孟二名之作罗马音也,赘有us拉丁语尾,西人遂一般习知之,且未尝误会其为希腊、罗马人也。以汉音切西名,势必不肖,不肖而犹强为之,无非便不解西文者略解西史耳。然则曰叶斯比,曰亚利斯多德,庸何伤。至谓为解西文者说法,则纯用西文,且读作其人本国语之音,是固鄙意所期也。

(二)地名取音与人名同。可缘附者不妨缘附,如新嘉坡是也。可略者无妨从略,如桑港是也。国名、洲名之习用者,不妨但取首音,如亚洲、英国是也。音声学应有之损益,无妨从惯习而损益之,如美利坚、重音在母音后之第二节,其母音往往不成声。如俄罗斯欲明辨首音之重音,或至别添一音,此所谓不同化也。是也。其所异于人名者,则可译无妨译义,如喜望峰、地中海、黑海、红海等是已。第渺茫之义及国家之名一成不可译。如或谓吾国支那之名本于缯儿,然不能称支那曰缯儿。尼达兰义为洼地,不能称尼达兰曰洼地。日本之名虽自我起,既成则不能更曰扶桑。

(三)官号各国异制,多难比拟,不如借用其名以核其实,如单于、汗且渠、当户、百里玺天德,皆其例也。然法制日趋大同,官职相似者日多,既相似,故不妨通用此号。而非汉官所有,特为作名,如左右贤王、僮仆都尉,古亦有其例也。

(四)鸟兽草木之名,此土所有者,自宜循《尔雅》、《本草》诸书,摭其旧名。此土所无而有义可译者,仍不妨取义,如知更鸟、勿忘草等是也。无义可译,则沿用拉丁旧名,然亦宜如葡萄、苜蓿,取一二音以为之,俾同化于国语也。

(五)金石化学之名亦然。金银盐礬故有者不必论。有义者,则如酒精、苹果酸等取义译。无义者,则依拉丁首一二音作新名,然音不可强用他义之旧名(例如锑本有火齐珠之义,不可以为原素名),义不可漫撷不确定一端之义(例如轻气在当时以其为原素中之最轻,今则义变而名窾矣),斟酌尽善,则专家之务也。

(六)理学上之名最难迻译。向有其名,如赤道、黄道者仍旧贯。确有其义,如温带、寒带者从义译。专名无关于实义者,不妨因故有之陋,如星以五行名,电以阴阳名,无损于其实也。似专名而义含于其名者则宜慎重,称“爱耐而几”(energy)曰储能,称“伊太”(ether)曰清气,漫加状词,殆未有不误谬者。“爱耐而几”,固有储有行;“伊太”在理想中,无从状其清浊也。爱耐而几,或可译作势乎?伊太,则伊太而已矣。

(七)机械之属,有义可译者,如上第二十条所云。无可译者,则仿后三四条作新名,璧柳珂珬,古原有其例也。“亚更”(organ),不能译原义曰机。“批阿娜”(piano)不能译原义曰清平,而曰风琴、洋琴,则淆矣。无已,其亦借音作名,如古之琵琶乎?

(八)玄学上多义之名不可译,如内典言般若,犹此言智慧,而智慧不足以尽之。亚利斯多德言“奴斯”(nous),犹此言理,而理不足以尽之。名之用于他者,犹无妨其不尽。玄学则以名词为体,以多义为用者,不可以不尽也。

(九)宗教上神秘之名不可译,如“曼那”(manus),译为甘露,则史迹讹淆。涅盘,译为乌有,则索然无味。佛义为知者,不能号为知者。基督义为灌顶,不能称其灌顶王也。

(十)史乘上一民族一时特有之名不可译,如法律史上罗马人之自由权、市民权、氏族权,称曰“三加普”(tria caputa),不能译加普曰资格,政治史上希腊人放逐其国人之裁判法曰“亚斯托剌西斯姆”(ostracism),不能译其义曰国民总投票等是也。

美诗人普来鸟德氏尝语其友曰:“观君数用法兰西语。果使精练英语,无论何种感想,自有语言可表,安用借法语为也!”德文豪加堆且曰:“表示感想,惟国语为最适切。”诚哉!好用外语者,盖未尝熟达国语也。自史籀之古书凡九千名,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秦篆杀之,《凡将》诸篇继作,及氏时,亦九千名。衍乎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三万字,非苟为之。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刻玉曰琢。刻竹以为书曰篆。黑马之黑,与黑丝之黑,名实眩也,则别以骊、缁。青石之青,青笋之青,名实眩也,则别以苍筤、琅玕。白鸟之白,白雪之白,白玉之白,名实眩也,则别以皠、皑、皦。怨偶,匹也;合偶,匹也。其匹同,其匹之情异,则别以逑、仇。马之重迟,物之重厚,其重同,其重之情异,则别以笃、竺。此犹物名也,更以动静名言之:直言曰经。一曲一直曰迂。自圆心以出辐线,稍前益大曰耎。两线平行略倾,渐远而合成交角曰。车小缺复合曰辍。釜气上蒸曰融。南北极半岁见日,半岁不见日,曰暨。东西半球两足相抵曰僢。简而别,昭而切,则孳乳之用,具众理而应万事。古者术语固无虞其匮乏也。后世俗偷文敝,使术名为废语。于是睹外货,则目眩神摇,习西学,则心仪顶礼。耳食而甘,觉无词以易,乞借不足,甚且有倡用万国新语者。习于外而忘其本,滔滔者盖非一日矣!欧语殊贯,侵入犹少,日人之所矫揉者,则夺乱陵杂,不知其所底止也。吾虽于义译五六条下,著日人译语,不妨从同,然集一政党,亦必曰国民、曰进步、曰政友、曰大同俱乐部,亦何啙媮至于斯极乎!国语,国民性情节族所见也。汉土人心故涣散,削于外族者再,所赖以维持者厥惟国语。使外语蔓滋,陵乱不修,则性情节族沦夷,种族自尊之念亦将消杀焉,此吾所为涓涓而悲也!综上所著三十条,更为之申言曰:故有其名者,举而措之,荀子所谓散名之在万物者,从诸夏之成俗曲期也。故无其名者,骈集数字以成之。国语释故、释言而外,复有释训,非联绵两字,即以双声、叠韵成语,此异于单举。又若事物名号合用数言,放勋、重华,古圣之建名,阿衡、祈父,官僚之定名,是皆两义并为一称,犹西语合希腊、拉丁两言为一名也。今通俗用言虽不过二千,其不至甚忧匮乏者,犹赖此转移,盖亦吾国语之后天发达也。音少义多,单举易淆,明体达用,莫便于此。荀子所谓絫而成文,名之丽也,无缘相拟,然后仿五不翻之例,假外语之一二音作之,荀子所谓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也。

本斯三端,著为三十例,冀于斯道稍有所贡献,当否不敢知也。至于切要之举,窃以为宜由各科专家集为学会,讨论抉择,折衷之于国语国文之士,复由政府审定而颁行之。例如日本,法政家之名从国法,学术之名从学会,国家主要用品如军舰、飞艇等名,则由政府布告以完定之。名正则言顺,庶几百官以治,万民以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