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为主,气辅之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者,行文之能事也。
神气见于音节,音节准于字句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予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规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于字句准之。
音节为神气之迹,字句为音节之矩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近人论文,不知有所谓音节者,至语以字句,必笑以[1]为末事,此论似[2]高实谬。作文若字句安顿不妙,岂复有文字乎!
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 凡行文字句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音节,求音节而得之字句,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自然铿锵发金石。
文之所贵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文贵高。穷理则识高,立志则骨高,好古则调高。文贵大。道理博大,气脉洪大,丘壑远大,丘壑中必峰峦高大,波澜阔大,乃可谓之远大。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远。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文贵疏。凡文力大则疏。宋画密,元画疏;颜、柳字密;钟、王字疏;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变,节变,句变,字变,唯昌黎能之。文贵瘦,须从瘦出而不宜以瘦名。盖文至瘦,则笔能屈曲尽意而言无不达。然以瘦名,则文必狭隘。公、穀、韩非、王半山之文,极高峻难识,学之有得,便当舍去。文贵华。华正与朴相表里,以其华美,故可贵重。所恶于华者,恐其近俗耳。所取于朴者,谓其不著粉饰耳。不著粉饰而精彩浓丽,自《左传》、《庄子》、《史记》而外,其妙不传。文贵参差。天之生物,无一无偶,而无一齐者。故虽排比之文,亦以随势屈曲贯注为佳。文贵去陈言。昌黎论文,以去陈言为第一要义。《樊宗师志铭》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自汉迄今用一律!”今人行文,反以用古人成语,自谓有出处,自矜为典雅,不知其为袭也、剽贼也。文字是日新之物,若陈陈相因,安得不腐臭。原本古文意义,到行文时,欲须重加铸造一样言语,不可便直用古人,此谓去陈言。未尝不换字,却不是换字法。行文最贵品藻,无品藻不成文字。如曰浑、曰浩、曰雄、曰奇、曰顿挫、曰跌宕之类,不可胜数。然有神上事,有气上事,有体上事,有色上事,有声上事,有味上事,有识上事,有情上事,有才上事,有格上事,有境上事,须辨之甚明。文章品藻最贵者,曰雄,曰逸。欧阳子逸而未雄,昌黎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所以为至。
注解:
[1] 以,原作“似”,据文意改。
[2] 似,原作“以”,据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