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养其气 诗文不外情、事、景,而三者情为本。然置顿不得法,则情为章句所昵。尤贵善养其气,故无窘窒懈累之病。古人为文,虽有伟词俊语,亦删而舍之者,正恐累气而节其不胜也。收结恒须紧束,或故为散弛懈缓者,亦如劳役之际,闭目偃倚,乃不至于困竭也。
文章有法 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工部“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气魄,已无可加。而孟则继之曰:“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杜则继之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摸幽渺之情,摄归至小。两公所作,不谋而合,可见文章有法。若更求博大高深者以称之,必无可称,而力竭反蹶,无完诗矣。咏物专事刻画,即事极力铺叙,是皆不可以语诗也。
人之为人写其独至 人之为人,有一端独至者,即生平得力所在,虽曰一端,而其人之全体著矣。小疵小癖,反见大意,所谓“颊上三毫,眉间一点”是也。今必合众美以誉人,而独至者反为浮美所掩。人精神聚于一端,乃能独至,吾之精神亦必聚于此人之一端,乃能写其独至。太史公善识此意,故文极古今之妙。
存瑕 古人文字,有累句、涩句、不成句处而不改者,非不能改也,改之或伤气格,故宁存其自然。名帖之存败笔,古琴之仍焦尾是也。昔人论《史记·张苍传》有“年老口中无齿”句,宜删曰“老无齿”。《公羊传》“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宜删云“各以类逆”。简则简,而非公羊、史迁之文,又于神情特不生动。知此说者,可悟存瑕之故矣!
宜简不宜简 文章有宜简者,《孟子》“河东凶亦然”是也。有不宜简者,“今王鼓乐于此”、“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是也。鼓乐者忧喜不同情,说秦、楚者义利不同效。情相比而苦乐著,效相较而利害明。两军相遇,将卒各斗也,移民移粟,述事而已。事止语毕,复则无味也。又有宜简而不得不详者,如《舜典》“二月东巡狩,五月南,八月西,十有一月朔”。典例所存,四时四方,不可偏废也。礼制皆同,不烦重叙,而约之曰“如岱礼”,变之曰“如初”,又变之曰“如西礼”,委宛屈轶,斐然成章也。文有自然之情,有当然之理。情著为状,理著为法。是断然而不容穿凿者也。
南北曲 南曲如抽丝,北曲如轮鎗;南曲如南风,北曲如北风;南曲如酒,北曲如水;南曲如六朝,北曲如汉魏;南曲自然者,如美人淡妆素服,文士羽扇纶巾,北曲自然者,如老僧世情物价,老农晴雨桑麻;南曲情联,北曲势断;南曲圆滑,北曲劲涩;南曲柳颤花摇,北曲水落石出;南曲如珠落玉盘,北曲如金戈铁马。若贵坚重,贱轻浮,尚精紧,卑流荡,喜干净,厌烦碎,爱老成,黜柔弱,取大方,弃鄙小,求蕴藉,忌粗率,则南北所同也。北曲步步桥高,南曲层层转落;北曲枯折见媚,南曲宛转归正;北曲似粗而深厚,南曲似柔而筋节;北白似生似呆,南白贵温贵雅;北白或过文,或眼目,或案断,南白有穿插,有挑拨,有埋伏;北白冗则极冗,简则极简,南白停匀而已。作诗,题难于诗;作曲,白难于曲。
作文如瘿瓢籐杖 作文如作瘿瓢籐杖,本色不雕一毫,水磨又极精细。止任元朴者粗恶不堪,专事工夫者矫揉无味也!
文章烦简 文章烦简,非因字句多寡,篇幅长短。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谓之烦。切到精详,连篇亦谓之简。
引证古事 引证古事,以对举二事为妙。如《孟子》:“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大事小”,则“汤事葛,文王事昆夷”;“以小事大”,则“太王事獯鬻,句践事吴”;“王请大之”,则“文王之勇”、“武王之勇”;“不召之臣”,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百世之师”,则伯夷、柳下惠;“不为臣不见”,则段干木、泄柳;“宋行王政”,则汤征葛、武王东征;“养勇”,则北宫黝、孟施舍。盖单举,则似一事偶合,对举二事,则其理若事无不确者,而证辨之力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