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的黄金时代——剧作家空前的努力——两个不同的时期——阮大铖——孟称舜——袁于令、吴炳——范文若、沈嵊——孙仁儒——姚子翼等——马湘兰——以苏州为中心的戏曲的活动——李玉——朱氏兄弟——毕万侯、张大复、陈二白等——尤侗——吴伟业——丘园——周坦纶、稚廉父子——嵇永仁等——浙中的剧作家——李渔与范希哲

从天启、崇祯,到康熙的前半叶,乃是昆剧的全盛时代。徐渭时,昆山腔方才崭然露头角;汤显祖时,昆山腔还只流行于太湖流域。但到了这个时代,昆山腔方才由地方戏渐渐地升格而成为“国腔”。资格较老的弋阳腔、海盐腔、余姚腔等或已被废弃不用,或反退处于地方戏之列;眼看着昆山腔飞黄腾达的由苏、松而展布到南北二京,由民间而登上了帝室。许多贵家富室,几乎都各有一部伶工。阮大铖为《燕子笺》至以吴绫作乌丝栏写呈帝览。不过昆山腔虽发达已极,作者们却还大多数是苏、浙一带的才士,尤其在明、清之间,剧坛几全为苏州、会稽、杭州那几个地方的才士们所包办。这正像元杂剧初期之由大都人包办了的情形相同。

这时,戏曲的作风却是完全受了汤显祖的影响的。而对于曲律,则个个作家都比汤氏精明。原始期戏文的“本色”的作风,固无人问鼎,即梁伯龙、郑虚舟辈的骈俪板涩的标准,也久已为人所唾弃。这一百年来的作家们,几无不是徘徊于雅俗之间的。王伯良的“守词隐先生之矩矱,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的一个口号,几成为一种预言。虽然作者们的才情有深浅,描写力有高下,而其趋向却是一致的。有的作家们,甚至连若士剧的布局、人物,乃至一曲折、一波涛,也加以追摹拟仿。这当然,又成了一种赝品,又入了一层魔障。惟大体说来,有才情的智士究竟要比笨伯们多些,无害其为昆山腔的一个黄金时代。

这时期的作家们,其作剧的勇气的锐利,也大有类于元剧初期的关汉卿们。当沈璟、汤显祖时代,作剧五大本者已为难得,璟一人而作十七剧,已算具有空前的宏伟的著作力了。然而在这时代,竟有好几个作家,乃以毕生之力写作二十剧,三十剧的。莎士比亚一生写了三十七剧的事,在我们文学史上是很少有其匹敌的。而这时李玉、朱素臣诸人,则竟亦有此种伟绩!阮大铖、吴炳们的作剧,是为了自己的娱乐,是偶然兴至的写作。而后半期的李玉、丘园、朱氏兄弟们的作剧,则似不是单纯的为自我表现的创作。昆剧过度发展的结果,需要更多的新剧本。而当易代之际,文士们落魄失志者又甚多。为迎合或供给各剧团的需要而写作着多量的剧本,这当是李、朱们努力作剧的一个解释罢。关汉卿的作剧夥多,也正是为了这同样的理由。

这一百余年间的黄金时代,天然的可划分为两期:第一期是阮大铖的时代。这是达官贵人,以戏曲为公余时的娱乐,公子哥儿,以传奇为闲暇时的消遣的一个时代。作剧者不是为了夸耀才情,便是为了抒写性灵;仅供家伶的演唱,不顾市井的观听。然而“春色满园关不得”,市井间的剧团,却也往往乞其余沥以炫众。第二期是李玉、朱氏兄弟们的时代。这是寒儒穷士,出卖其著作的劳力,以供给各地剧团的需要的一个时代。作剧者于抒写性灵,夸耀才华之外,还不得不迎合市民们的心理,撰作他们的喜爱的东西,像公案戏一流的曲本。

第一期的作家们,有阮大铖、孟称舜、袁于令、吴炳、范文若、沈嵊、孙仁儒、姚子翼、张旭初等,其剧作多有流传于今者。

阮大铖在明、清之交,尝成为学士大夫们所唾弃的人物。他的《咏怀堂诗集》,较之严嵩的《钤山堂集》命运尤恶。然其所著《燕子笺》诸剧本,却为人传诵不衰。《桃花扇》里《征歌》一出,充分地表现出学士大夫们对于他的意见。他字集之,号圆海,又号百子山樵,怀宁人。崇祯初,以魏忠贤党故,被斥。后官至兵部尚书。清兵入江南时,大铖不知所终。他所作剧,凡八本:《燕子笺》、《春灯谜》、《双金榜》、《牟尼合》、《桃花笑》、《井中盟》、《狮子赚》及《忠孝环》。其中,《桃花笑》至《忠孝环》四剧,未见传本,《燕子笺》则流传独盛。此剧写:霍都梁与妓华行云相恋,将其画像交铺装裱。及其取回时,不料却因貌似,误取了少女郦飞云的画像。以此因缘,又因燕子衔去诗笺的巧遇,都梁遂也恋上了飞云。中间虽有鲜于佶的假冒都梁,叠起波澜,然佳人才子却终于团圆。剧情曲折殊甚,而显然可见其为崇慕临川《牡丹亭》的结果。以画像为媒介,实即由《还魂》“拾画”、“叫画”脱胎而来。铸辞布局,尤多暗拟明仿之处。《春灯谜》一名《十错认》,布局曲折更甚,有意做作,更多无谓的波澜。写:宇文彦元宵观灯,遇韦节度女改妆为男,也去观灯,彼此因猜打灯谜,遂以相识。及夜阑归去,宇文却误入韦氏舟中,韦女也误入宇文舟中。以此为始,错杂更多。一旦误会俱释,宇文与韦女也便成了夫妇。《双金榜》叙皇甫敦遭受盗珠通海的不白之冤,却终得昭雪事。《牟尼合》叙萧思远因家传达摩牟尼珠而得逢凶化吉,合家团圆事。大铖诸剧,结构每嫌过于做作。文辞固亦不时闪露才情,而酸腐之气也往往扑鼻而来。我们读了他的剧本,每常感到一种压迫:过度的雕镂的人工,迫得我们感到不大舒适;一位有过多的闲暇的才子,往往会这样的弄巧成拙的。

孟称舜也是一步一趋的追逐于临川之后的;然他的所作,却比阮大铖要疏荡而近于自然些。称舜字子若,一字子塞,又作子适,会稽人。(《明诗综》作乌程人,误。)在启、祯间,他是一位最致力于戏剧的人。他尝编《古今杂剧》五十余种;晋叔《百种曲》后,刊布元剧者,当以此集为最富。《古今杂剧》分《柳枝》、《酹江》二集,盖以作风的秀丽与雄健为区别。其自作之《桃花人面》、《英雄成败》、《花前一笑》、《眼儿媚》诸剧也附于后。其传奇则有《二胥记》、《二乔记》、《赤伏符》、《鸳鸯冢娇红记》、《鹦鹉墓贞文记》五种。今惟《二胥》、《娇红》、《贞文》三记存。《二胥》写伍子胥亡楚,申包胥复楚事,而以包胥及其妻钟离的悲欢离合为全戏关键。《娇红记》写申生、娇娘事。本于元人宋梅洞的小说《娇红记》而作。此事谱为剧本者元、明间最多,今尚存刘东生一剧。称舜此作,绮丽远在东生剧之上。《贞文记》叙沈佺、张玉娘事。佺与玉娘已定婚,而事中变。二人乃俱殉情而死。“枫林一片伤心处,芳草凄凄鹦鹉墓。……我情似海和谁诉,彩笔谱成肠断句。不堪唱向女贞祠,枫叶翻飞红泪雨。”全剧叙事抒情乃亦如秋天枫林似的凄艳。惟以佺为善才、玉娘为玉女谪降人间,则不免和《娇红记》之以申生、娇娘为金童、玉女下凡者,同一无聊。

袁于令于明末清初,得名最盛。他的《西楼记》传奇,也几传唱无虚日;直压倒《燕子》、《春灯》,更无论《娇红》诸曲了。于令本名晋,又名韫玉,字令昭,一字凫公,号箨庵,又号幔亭仙史。明诸生。所作曲,已有声于时。尝居苏州因果巷,以一妓女事,除名。清兵南下,苏绅托他作降表进呈。叙功,官荆州太守。十年不见升迁。《顾丹五笔记》尝记其一事:一上司谓于令道:“闻君署中有三声:弈棋声,唱曲声,骰子声。”袁曰:“闻大人署中亦有三声:天平声,算盘声,板子声。”上司大怒,奏免其职。他年逾七旬,尚强为少年态。康熙十三年,过会稽,忽染异病,不食二十余日卒。他为叶宪祖的门人,和冯梦龙友好。梦龙尝改其《西楼记》为《楚江情》。他所作传奇尝汇为《剑啸阁五种》。那五种是:《西楼记》、《金锁记》、《珍珠衫》、《鹔鹴裘》、《玉符记》。此外又有《长生乐》一种,见《顾丹五笔记》;《战荆轲》、《合浦珠》二种,见《千古丽情》曲名;《双莺传》杂剧,见《盛明杂剧》。今仅《西楼记》及《长生乐》二本尚存。《西楼》写:于鹃(叔夜)及妓穆素徽事。鹃即于令的自况。其“中第一名”云云,则姑作满笔,以求快意;当为被褫青衿后的所作。故于挑拨离间的奸人们深致愤恨,终且使之死于侠士之手。原本《西楼记》末,附有《西楼剑啸》一折,也全是于令他自己豪情的自白。《长生乐》写刘晨、阮肇天台遇女仙事,当作于《剑啸五种》后。《金锁记》叙窦娥事,惟改其结果为团圆。《珍珠衫》叙蒋兴哥事,当本于《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话本(见《古今小说》及《今古奇观》)。《鹔鹴裘》叙司马相如、卓文君事。此数本皆有散出见于诸选本中。惟《玉符记》不知所写何事。(《金锁记》或以为叶宪祖作。)

吴炳字石渠,宜兴人。永历时,官至东阁大学士。武冈陷,为孔有德所执,不食死。有《粲花斋五种曲》:《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西园记》、《情邮记》,今并存。石渠在明末,和阮大铖齐名,《西园》的传唱,也不下于《燕子笺》;而其追摹临川的一笑一颦也相同。惟石渠诸作,较为疏朗可观,不像圆海之专欲以“关目”的离奇取胜耳。

《画中人》叙赵颜得仙画,呼画中人真真名百日,仙女便翩然从画中出来,与他同居,生子。后复携子上画;画里却多了一个孩子。此段事虽非创作,然石渠之采用它,显然也是受有临川《还魂记》的影响的。《疗妒羹》叙冯小青事。《小青传》出,作曲者都认为绝好题材,竞加采取;然盛传者惟石渠此剧。其中《题曲》等出,是那样的致倾倒于《牡丹亭》!《绿牡丹》叙因沈重学士为女择婿,而引起佳人才子遇合事,大似圆海《燕子》,而情节较近情理。《西园记》最得盛名,也最像《还魂记》,张继华和赵玉英的“人鬼交亲”,还不是柳生、杜娘的相同的故事么?惟他终与王玉真结合,则有些像沈璟的《堕钗记》的情节。《情邮记》叙刘士元题诗邮亭,有王家二女,后先至,各和其诗;以此因缘,遂得成佳偶。石渠五剧,全皆以恋爱为主题,“只有情丝抽不尽”,这五剧自不能穷其情境。其作风又是玲珑剔透之至,不加浮饰,自然美好。是得临川的真实的衣钵而非徒为貌似的。

沈嵊字孚中,又字会吉,钱塘人。“作填词,夺元人席。好纵酒,日走马苏、白两堤。髯如戟,衿未青,不屑意也。”(陆次云:《沈孚中传》)清兵南下,嵊因伪传战耗,为其里人所击毙,并烧其著书。所存者独《息宰河》、《绾春园》传奇二种;又有《宰戍记》,闻亦有刊本。但我所见惟《绾春园》耳。(《曲录》作《幻春园》,误。)《绾春园》叙元末杨珏与崔倩云、阮茜筠二女郎的错合姻缘事。一错到底,直到最后方才将那迷离而紧张的结子松解开去。造语铸辞,尤隽永可喜,几至不蹈袭前人只字!

范文若初名景文,字香令,一字更生,号荀鸭,又自称吴侬,云间人。著《博山堂传奇》若干种。《南词新谱》所载者有《梦花酣》、《鸳鸯棒》、《花筵赚》、《勘皮靴》、《金明池》、《花眉旦》、《雌雄旦》、《欢喜冤家》、《生死夫妻》等九本。尚有《闹樊楼》、《金凤钗》、《晚香亭》、《绿衣人》等记数种,沈自晋编《新谱》时即已仅见目录,不知其书何在。自晋云:“因忆乙酉春,予承子犹委托,而从弟君善实怂恿焉;知云间荀鸭多佳词,访其两公子于金阊旅舍。以倾盖交,得出其尊人遗稿相示。”是文若盖卒于乙酉(公元1645年)以前。《曲录》以他为清人,大误。文若所作,受临川的影响也极深。他和吴炳、孟称舜同为临川派的最伟大的剧作家。其绮腻流丽的作风,或嫌过分细致,然而却没有阮大铖那么做作。乃是才情的自然流露,雅俗共赏的黄金时代剧本之最高成就。惜有刻本者仅《花筵赚》、《鸳鸯棒》、《梦花酣》三本,今尚可得见;其他未刻诸作皆已荡为云烟,仅留若干残曲,供我们作为凭吊之资耳。《花筵赚》演温峤恋上了刘若妍,以玉镜台为聘,托名娶之,而后来却受若妍的捉弄事。此事关汉卿已有《玉镜台》剧;朱鼎的《玉镜台记》也写得不坏,惟离开本题,多述家国大事。荀鸭此剧,则复归到汉卿的原辙,纯写一位年华已老的温太真骗婚的故实。是彻头彻尾的一部喜剧。《鸳鸯棒》写薛季衡不认糟糠之妻,反把她——钱媚珠——推落江边。后她被搭救,和季衡再上花筵,而以鸳鸯棒责其负心事。这事和《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话本(见《古今小说》及《今古奇观》)全同,惟易剧中人的姓名耳。《梦花酣》所叙,亦为寻常的一件恋爱故事。

孙仁儒的《东郭》、《醉乡》二记在一般的幻想离奇的恋爱剧中,独弹出一种别调。像《东郭记》那样的讽刺剧,在我们整个的戏曲史上本来便少见。《醉乡记》虽比较的近俗,其设境却也不凡。这二记可以充分地表现不第书生们的愤慨。《东郭记》组织《孟子》里的故事,极见功夫,连题目也全用《孟子》原文。“莫怪吾家孟老,也知遍国皆公,些儿不脱利名中,尽是乞墦登垄。……而今不贵首阳风,尝把齐人尊捧。”不免借古人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而嬉笑怒骂,便也都成文章。《醉乡记》叙乌有先生与无是公女焉娘的姻缘遇合事:一场颠播与荣华,全在醉乡中度过。铜相公、白才子虽着先鞭,而乌有生也终得荣显。然最后一曲:“盈怀慨愤真千种,谁识麟和凤,送不去韩穷,做得成江梦。一会价苏长公满肚皮垒块涌。”却又明明点出作者的牢骚来。仁儒里居未详,自号峨嵋子,又号白云楼主人。其《东郭记》作于万历四十六年,《醉乡记》作于崇祯三年。王克家序《醉乡记》云:“吾友孙仁儒,才未逢知。”则仁儒似是终困于一衿的。

同时别有白雪斋主人者,作《白雪斋新乐府五种》:《明月环》、《诗赋盟》、《灵犀带》、《郁轮袍》、《金钿合》。此五作的情调和《东郭》、《醉乡》截然不同。此白雪斋主,自绝非彼白云楼主也。明刊本《吴骚合编》,也题白雪斋编刊,而编《吴骚》者为武林人张旭初(字楚叔),则此白雪斋主人似即为张旭初氏。就《新乐府五种》之亦刊于武林,插图版式,也大略相同的一点上证来,《新乐府》之亦是张氏所作,实大有可能。这五种,除《郁轮袍》叙王维事外,他皆为恋爱剧,题材大类叶宪祖的《四艳记》,而较多插科打诨,因此便显得不若《四艳》那么板笨。

姚子翼字襄侯,秀水人,作《遍地锦》、《上林春》、《白玉堂》、《祥麟现》四传奇,今惟《遍地锦》及《上林春》存。《上林春》叙武后催花上林事,而中心人物则为安金鉴、金藏兄弟。《遍地锦》写赵襄改扮女装得与刘娴娴等结为姻眷事。子翼文章浑朴,颇与时流之竞尚绮丽者不同。或已透露出转变风尚的消息来欤?

同时作剧者还有王翃、李素甫、朱寄林、许炎南、邹玉卿、吴千顷、蒋麟征、谢廷谅、汤子垂、吴玉虹、朱九经、叶良表、顾来屏、沈君谟、沈永乔、杨景夏、马估人、刘方等。王翃(《曲录》作翊,非)字介人,嘉兴人,有《秋怀堂集》;所作传奇《红情言》、《博浪沙》、《词苑春秋》、《榴巾怨》四种。李素甫字位行,吴江人,有《稻花初》、《卖愁村》、《元宵闹》等五种曲,今惟《元宵闹》存(一作朱佐朝著)。此剧叙《水浒传》中“火烧翠云楼”的一段事。朱寄林名英(又字树声),上海人,有《醉扬州》、《闹扬州》、《倒鸳鸯》三剧,今并不存。许炎南字有丁,海盐人,有《软蓝桥》、《情不断》二剧,今亦不存。邹玉卿字昆圃,长洲人,有《双螭璧》、《青钢啸》二本;《双螭璧》本于元曲《老生儿》,《青钢啸》叙马超与曹操事,并有抄本见存。吴千顷,名溢,吴江人,有《双遇蕉》一本。蒋麟征字瑞书,一作字西宿,乌程人,有《白玉楼》一本。谢廷谅字九索,湖广人,有《纨扇记》一本。汤子垂,名里不详,有《续精忠》(一作《小英雄》)一本,叙岳雷、岳电事。吴玉虹,名里不详,有《翻精忠》一本,叙岳飞事,而翻其结局;今剧场上所传的《交印》、《刺字》诸出,即出其中。顾来屏名必泰,昆山人,为卜大荒甥,有《摘金圆》一本。沈君谟号苏门,吴江人,有《丹晶坠》、《一合相》、《风流配》、《玉交梨》、《绣凤鸳》等五本。沈永乔字友声,吴江人,自晋侄,有《丽鸟媒》一本。杨景夏,名弘,别号脉望子,青浦人,有《认毡笠》一本,当系本于《宋金郎团圆破毡笠》(见《警世通言》及《今古奇观》)。他们所作,今皆未得见,虽间有数出见存于选本,或几段残曲见存于《南词新谱》等曲谱里,而本来面目,却未易为我们所知。

马估人字吉甫,又字更生,号撷芳主人,吴县人。所作有《梅花楼》、《荷花荡》、《十锦塘》三本,今惟《荷花荡》及《十锦塘》存。《新传奇品》称其词“如五陵年少,白眼调人”。《荷花荡》叙李素与少女贞娘相恋事;其间西席变东床,几死淫僧手诸事,并是“传奇”中的熟套,惟辞藻却颇缤纷耳。刘方字晋充,长洲人,有《罗衫合》、《天马媒》、《小桃源》三本。又墨憨斋《改本女丈夫上卷》题:“长洲张伯起、刘晋充二稿”,则晋充更有谱红拂事的一曲;惜今已不知其名。今惟《天马媒》存。叙黄捐借“玉马坠”之力,得和妓女薛琼琼团圆事。《醒世恒言》有《黄秀才徼灵玉马坠》一篇,当即晋充此剧所本。

朱九经,字里无考,有《崖山烈》一本,写南宋亡国的故事;把陆秀夫、文天祥乃至贾似道等都写得很好,而末以《祭祠》为结,呈着悲壮凄凉之暗示,和《翻精忠》等之强拗悲剧为团圆者大不同。传奇写家国大事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痛,当以此剧和《桃花扇》为最。

叶良表也未知其里字,有《分金记》一本,见存。叙管、鲍分金,小白图霸事,大都本于故传;惟加入姜一娘的节孝事,却为传奇中所应有的文章。

清啸生的《喜逢春》和澹慧居士的《凤求凰》,皆有明末刊本。《喜逢春》写魏忠贤事,当作于崇祯间。《凤求凰》写司马相如、卓文君事。题材虽陈旧,文采却新妍;在许多相如、文君剧里,这一本是很可取的。

徐石麒所作传奇有《珊瑚鞭》、《九奇缘》、《胭脂虎》、《辟寒钗》四本,今仅见《珊瑚鞭》一本。黄周星的一本传奇:《人天乐》,传本也极罕。

女流剧作家,在这时最罕见。马湘兰的《三生传》,殆为独一之作。湘兰字守真,小字玄儿,又字月娇,金陵人,妓女。尝与王百穀相善。卒于万历间。当属于前一时代中,姑附于此。《三生传》合《王魁负桂英》及双卿事于一帙,惜不传;有残曲见于《南词新谱》。

第二个时期,从明末到康熙三十年左右,乃是昆剧的全盛时代。元剧由关汉卿到郑德辉,是盛极而衰;明传奇从梁辰鱼到汤显祖,再从汤显祖到李玉、朱氏兄弟,却是源微而流长,一步步都有极显著的进步,由陈二白、李渔诸人而后,才开始呈现了衰征。

在这时期,北京及其他区域,皆以昆剧为正统的戏曲,伶人们也以出生于苏州一带者为最多。为伶人们作新剧的戏曲家们,因此也便以苏州一带的文人学士们为盛。戏曲中每多流行着苏白的插科打诨。在这些苏州的戏曲家中,最有声者为李玉、薛旦、叶时章、朱佐朝、朱㿥、毕万侯、张大复、朱云从、陈二白诸人。

李玉字玄玉,号苏门啸侣。吴县人。《新传奇品》评其词如“康衢走马,操纵自如”。《剧说》谓:“玉系申相国家人,为申公子所抑,不得应试。”但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则云:“李子元玉,好奇学古士也。其才足以上下千载,其学足以囊括艺林。而连厄于有司。晚几得之,仍中副车。甲申以后,绝意仕进。以十郎之才调,效耆卿之填词。所著传奇数十种,即当场之歌呼笑骂,以寓显微阐幽之旨。”是玉并不是没有赴考过的。为申公子所抑之说,自当是无稽的传言。所作传奇,《新传奇品》著录三十二种,《曲录》著录三十三本,《剧说》著录二十九本,当以《剧说》为最可靠。像《剧说》所不著录的《秦楼月》,便实为朱素臣所作,而非玉的著作。

又说《精忠谱》,一说系玉与朱㿥、毕万侯合撰的;《一品爵》系玉与朱佐朝合撰的。故玉所自作,当不会超过三十种。今存者仅三之一。以“一、人、永、占”四种为最有名,且也传唱最盛。“一”为《一捧雪》,叙莫怀古以藏玉杯得祸,赖义仆代死,孝子雪冤,方才一家复聚事。“人”为《人兽关》,叙桂薪受施济厚恩,不想报答,后见家人变狗,才憬然大悟事(事本《警世通言》第二十五卷《桂员外途穷忏悔》)。“永”即《永团圆》,叙蔡文英、江兰芳已缔婚约,为亲所逼,讼于官,太守乃断:准予团圆事。“占”即《占花魁》,叙秦钟与莘瑶琴事(事本《醒世恒言》第五卷《卖油郎独占花魁》)。

此外尚有《眉山秀》,叙苏东坡、苏小妹事;《太平钱》,叙种瓜张老以太平钱聘韦氏女事(事本《太平广记》,宋人词话有《种瓜张老》一本;《古今小说》所收《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当即此作的改名);《麒麟阁》,叙秦琼、程咬金诸人事;《风云会》,叙赵匡胤得天下事(?);《万里缘》(缘一作圆),叙孝子黄向坚万里寻亲事;《千忠会》,大概便是《千忠录》。叙建文逊国,程敬济随同周游各地事。这几本都不如“一、人、永、占”四种的易得,或仅有伶王传抄本。然皆律稳曲工,足为昆剧最成功的作品。吴梅谓:“《一》、《人》、《永》、《占》,直可追步奉常。且《眉山秀》剧,雅丽工炼,尤非明季诸子所可及。”其实像《麒麟阁》、《千忠会》等规模尤为宏伟,声律尤为雄壮;其叙英雄穷途之哭,家国倾亡之恸,胥令人撼心动魄,永不可忘。以视昆剧始祖梁辰鱼的《浣纱记》,则《浣纱》之叙吴、越兴亡,诚未免邻于儿戏。玄玉的《千忠会》,才是真实的以万斛亡国之泪写之的;非身丁亡国之痛而才如玄玉者谁能作此!故以此剧归在他的名下,是最恰当的。其中像《惨睹》、《代死》、《搜山》、《打车》诸折,哪一折不是血泪交流的至性文章。且引《惨睹》的一段:

(小生上,生挑担各色蒲团上)徒弟走吓。(生)大师请。

〔倾盂玉芙蓉〕(合)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这雄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麒麟阁》写秦琼的落魄,也足以引人掬一把同情之泪。玄玉的传奇,论曲文是那么流利,那么漂亮,却又不是不通俗的;论结构,则往往于平平淡淡之中,见出他的精致周密,乃至奇巧骨突处来。确是这时代最伟大的一位代表的戏曲家。

薛旦字既扬,一字季英,号诉然子,吴郡人。所作《书生愿》、《战荆轲》、《芦中人》等十种,无一存者,仅《醉月缘》有残曲见于《南词新谱》。又《昭君梦》见于《杂剧新编》,则为杂剧,非传奇也。叶时章字稚斐,又字英章,吴县人。《新传奇品》著录其传奇八本,又称其词如“渔阳三弄,意气纵横”。今存者惟《英雄概》一本。又《逊国疑》(《曲录》云:即《铁冠图》)如果也是叙述建文事,则和李玉的《千忠会》(《千钟禄》)极为相同,颇有混淆的可能。八本外,更有《后西厢》,相传系时章先成八折,余由朱云从续成。然今亦未见。《英雄概》,叙李存孝打虎及扫平黄巢事,中以李存信的嫉贤妒能,进谗夺女为波澜,极尽波翻浪涌的能事。《五代残唐》写存孝事最为悲壮,关汉卿也有《邓夫人哭存孝》,亦为最可痛的悲剧。此虽以团圆结局,其写存孝之含冤负屈,也足以令人发指。

朱佐朝和朱素臣名望没有李玉大;他们的著作,知道的人也很少,且往往为他人所攘夺(像素臣的《秦楼月》便是久被归在李玉的名下的)。佐朝的《党人碑》、《乾坤啸》、《渔家乐》,素臣的《十五贯》,都是剧场上常演的名剧,然而有谁知道是他们写作的呢?他们也都是吴县人。生平不详;仅知佐朝字良卿,素臣名㿥,号苼庵。素臣尝和吴绮、李玉等友好。《曲海总目提要》云:“闻明季时有兄弟二人,皆擅才思。其一作《未央天》,其一作《瑞霓罗》。《瑞霓罗》用包拯以铜算诛豪恶事,而《未央天》则用闻朗以钉板恤冤。拯黑面,朗金面,两相对照。”(卷十八,《未央天》条)按《瑞霓罗》为佐朝作,《未央天》为素臣作。是二人乃兄弟也。佐朝所作,《新传奇品》著录二十五本,《剧说》著录三十三本(仅举二十九本名目,云“有四本未详”),《曲录》著录三十本。当以《剧说》为较可靠。今存者有《乾坤啸》、《艳云亭》、《渔家乐》、《血影石》、《元宵闹》、《吉庆图》(一名《南瓜传》)、《御雪豹》、《锦云裘》、《轩辕镜》、《朝阳凤》、《五代荣》、《牡丹图》、《石麟镜》、《璎珞会》等十四种,而《党人碑》、《虎囊弹》二种(此二种,《新传奇品》以为丘园作)则偶有数出存于《曲谱》中。又《四奇观》系佐朝与素臣等四人合作的。余皆散佚无遗。

但即在此十数种里,佐朝的戏剧家的天才,已充分地表白出来。他并不夸丽斗富,他并不张皇铺叙,只是在天然本色之中,显出他的异常超越的戏曲力。今所见的十四本,差不多没有一本不是结构紧密的。《乾坤啸》写宋大将乌廷庆为奸妃韦合霍所陷害,赖包拯勘问得实而被释。此事似曾见到一部弹词也写及之。虽是民间最流行的故事型,被佐朝写来,却成了不平常的名剧。《艳云亭》写宋时才子洪绘和萧惜芬的悲欢离合事。其中以王钦若为播弄风波的奸人;情节极奇幻,却并没有什么依傍。《渔家乐》是他最有名的一剧,写汉代清河王与渔家女邬飞霞的离合事。梁冀专权,清河王被迫而逃。冀遣校尉追之。王避入渔舟。追兵误射杀邬姓渔翁。因此,王得脱。而邬女飞霞则以匿王故,和他发生恋爱。后飞霞代马融女入冀宅,用神针刺杀冀。终为清河王妃。这里,写渔家的生活是极可爱的;像《渔钱》、《端阳》、《藏舟》都是常见于剧场上的。《刺梁》的气象也极壮烈。《血影石》写一妇人为守贞而被杀。血溅石上,现出她的影子,洗后仍不脱去。《五代荣》写徐晞事;《元宵闹》即上文归于李素甫的一本,不知究为谁作;《朝阳凤》一作朱素臣撰;《牡丹图》写郑虎臣及贾似道与其子事;《轩辕镜》叙檀道济、王同二家夫妇的悲欢离合事。余数剧也皆类此。《党人碑》气魄极雄壮,写宋徽宗时,蔡京立“党人碑”,谢琼仙乘醉打碑仆地,被捕。幸为侠士傅人龙所救。今所见《打碑》、《酒楼》数出,极激昂动人。《虎囊弹》写鲁智深事,今仅见《山门》一出,已惊其宏伟。将来也许有机会可读到全剧罢。

素臣作剧凡十九种。今存者有《秦楼月》、《聚宝盆》、《十五贯》、《朝阳凤》、《翡翠园》、《未央天》、《文星现》七种。《未央天》的故事,今尚见于皮黄戏中,叙闻朗断米新图冤狱事。《秦楼月》题“苼庵传奇第十五种”,刊刻极精,可见诸剧当时皆有刊本。今所见者除《秦楼月》外,却皆为伶工的传抄本。《秦楼月》写吕贯和陈素素的离合事。吕贯中秋游虎丘,见到妓女陈素素在贞娘墓上所题的诗,大为倾倒。刘岳在苏州编花榜,却没有素素在内。贯大为不平,责备了岳一顿。岳因此见到陈素素,也设法使她和贯相见。二人遂成就了恋爱。但山贼胥大奸等却借名拐丁素素,入岱山为寇去。她不屈,几次欲自杀,寇不敢迫。这里,吕生因素素失踪,到处寻访不见。远到京师,也都毫无踪影。他因之而病。病中赴试,却于无意中,中了状元。这时,山寇已讨平,素素为刘岳等所救出。他回到苏州,二人便正式结了婚。此剧排场串插,极为隽妙,辞华也若春天的花草似的,尽态极妍,一望无际。像:“〔针线箱〕:一天愁偏萦着方寸,千古恨独撮在逡巡。凝眸盼断惊鸿信,几忘了白日黄昏。嗳,老天,老天!似这等多磨多折三生分,早难道添热添亲,只是这一夜恩!”其刻骨镂肤的情语是未必逊于汤奉常的。《十五贯》一名《双熊梦》,为素臣剧中最流行的一本。写熊友兰、熊友蕙二人,友好甚笃,而家境极窘。友兰在外行商,友蕙在家读书,忽得奇祸。邻家有养媳何氏,其夫一日食饼,忽毙。此饼盖友蕙购得,中藏鼠药,欲以杀鼠者,乃为鼠衔入邻家。邻翁有钞十五贯及钗环等物,交何氏收藏,一旦忽也不见。此钞及环也皆为鼠衔入穴中,而以一环衔到友蕙室内。友蕙以为天赐,持以易米。乃因此被诬为因奸杀夫。后赖况太守私访得实,始昭雪了他们的冤情。《聚宝盆》叙明初沈万三家有聚宝盆,入物即满,他因行善而得之,又因此盆而生出许多波折事。《朝阳凤》叙海瑞为官清介,以忤张居正,几得横祸事。《翡翠园》叙舒德溥被诬为盗,所居被人占为翡翠园,后其子芬状元及第,始得伸枉为直事。《文星现》叙唐伯虎、沈玉田等四人事。

朱氏兄弟所作,剧情虽多通俗,其描写却能深入浅出,雅俗并皆可解。其对话尤明白浅显,颇多插科打诨处,故伶工们保存他们的作品也特别多。

毕万侯字晋卿,一作名魏,字万后,吴县人,自号姑苏第二狂。《新传奇品》评其词如“白璧南金,精彩耀目”。所作凡六种,今存《竹叶舟》、《三报恩》二本。《竹叶舟》的情节和元剧的《陈季卿误上竹叶舟》完全相同,惟易其主人翁为石崇耳。《三报恩》写鲜于同老年及第,报恩于其主师蒯通时祖孙三代事;此事本于《警世通言》的《老门生三世报恩》话本(亦见《今古奇观》),冯梦龙为之作序。万侯所作,风格近于孙仁儒,多愤激语,盖也是八股文重压底下的不得志之士也。

张大复字星期,一字心其,号寒山子,苏州人(1554~1630)。《新传奇品》称其词如“去病用兵,暗合兵法”。所作凡二十三种,今存者有《醉菩提》、《吉祥兆》、《金刚凤》、《钓鱼船》、《海潮音》、《读书声》、《紫琼瑶》、《喜重重》、《如是观》等。《醉菩提》叙宋僧济颠事,本于《东窗事犯》的疯僧及明代《济颠传》小说而作,其《当酒》、《打坐》诸折,今犹常见于剧场上。《吉祥兆》叙长孙益与尹贞贞由天上谪降人间;长孙氏和奸臣贾国祚发生仇隙,因此生出许多波澜;益改装为女,代贞贞去和番;贞贞改装为男,又代益去应试。后复中途相遇,男女仍复原来面目。《金刚凤》叙钱镠的出身与成名。镠娶了猛女铁金刚,又娶了杭州刺史李彦雄女凤娘;金刚女闻镠再娶凤娘,大怒,兴兵下山问罪。被凤娘一席话,劝她入城。对镜自照,猛觉其丑,乃伏剑自杀。而镠则继李氏而主持浙事。《钓鱼船》叙刘全进瓜事,本于唐太宗入冥的故事而作(似本《西游记》),惟将刘全改为吕全耳。《海潮音》叙观音修行得道事,和《香山记》(富春堂本)大略相同。《读书声》叙宋儒好读书,贫困无依。后娶了船户戴老大女润儿。因病,被老大弃于海岛。他却因此得了一注大财,复和润儿团圆。事本《警世通言》二十二卷《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亦见《今古奇观》),而颇加烘染。《紫琼瑶》叙燕脆以行善得尹喜降生为子,名琼瑶。脆奉命勤王,为贼所逼,遇琼瑶突至,杀贼救父。《喜重重》当即心其所作的《重重喜》,叙唐长孙贵因虔事斗姥,致立功,擢为太师事。《如是观》一名《翻精忠》,与吴玉虹的一本同,不知究为谁作,今所存者仅数折,全本未见。又有《双福寿》、《快活三》二本,也俱有传本。

朱云从字际飞,吴县人。所作凡十二本,今惟《儿孙福》残存半本。他若《赤须龙》、《人中虎》、《别有天》等均已不传。陈二白字于今,长洲人。所作,《新传奇品》仅著录三本:《彩衣欢》今不传;《双官诰》及《称人心》则皆尚流传于世。《称人心》一名《诗扇缘》,叙徐景韩先后娶洛兰藻、魏星波二女事;《双官诰》亦为多妻的喜剧,今剧场上尚盛行此同名的皮黄戏。又江都人郑小白,作《金瓶梅传奇》一本,今也传于世,内容却远没有《金瓶梅》小说那么横恣精悍了。

盛际时、史集之、陈子玉、王续古诸人,也皆为吴县人,惟作剧却皆不过数本。际时字昌期,作《人中龙》、《胭脂雪》等四本,今存二本。《人中龙》叙李德裕被宦官仇士良所害,却为侠士刘邺所救;邺并杀了士良,以除天下大害。《胭脂雪》叙白皂隶于公门中广行方便,生子白简,贵为廉访使事。史集之字友益(一作溧阳人),作《清风寨》、《五羊皮》二本。陈子玉字希甫,作《三合笑》等三本。王续古字香裔,作《非非想》、《黄金台》二本,今仅存《非非想》一种(《非非想》有传抄本)。

尤侗在同时诸吴人作剧者里声誉最为广大。李玉、薛旦、朱氏兄弟等皆穷愁终老。侗则晚年忽遭际清室皇帝,由寒儒而擢为文学侍从之臣。他字同人,一字展成,号西堂,长洲人。和朱素臣辈为友。(素臣《秦楼月》有他的题词。)沦落不第,乃作《钧天乐传奇》、《李白登科记》(《清平调》)、《读离骚》诸杂剧,以寓其牢骚不平之意。《钧天乐》叙沈白(字子虚)高才不偶,歌哭无端。乃遇试官何图,中式者尽为贾斯文、程不识、魏无知之流。白反被放。其未婚妻魏寒簧又死。流寇大起,其好友杨云夫妇亦亡。他伏阙上书,言天下事,乃被乱棒打出。遂过霸王庙大哭,焚其所著文。然上天却爱才,命试,中第,授为巡按天下监察御史,雷打何图,并雪恨于贾斯文等。报命后,授紫虚殿学士。不得意于人间,乃得伸素志于天上,侗心可谓痛矣。此作或当在鼎革后。然他终于得志,授翰林院检讨。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失之于东隅者,乃收之于桑榆。

苏州附近的戏曲家在这时也挺生不少。吴伟业出现于太仓;丘园产生于常熟;周坦纶、稚廉父子杰出于华亭;嵇永仁突现于无锡;黄兆森挺生于上海;吴绮创始于江都;皆负一时重望,足为苏州诸剧家张目,招号。

吴伟业字骏公(1609~1671),明末已有重名。清初,被逼出山,仕为国子祭酒,心抑抑不欢。所作传奇《秣陵春》(一名《双影记》),当系作于明末,故饶有明末的离奇怪诞的传奇的作风。徐适有玉杯,被借于人。少女黄展娘乃于杯影中见一清俊少年。适得一古镜,镜中乃亦有一少女影。这空想的相思,乃先完成于仙婚,而后始成真婚。情节是过于可怪。然其流丽可喜的曲文,却能把这缺点掩饰过去,正像读《牡丹亭》者之不复致讶于丽娘的复活一样。伟业和李玉是好友;受玉的影响当不会少的。

丘园字屿雪,作传奇八本。其《虎囊弹》、《党人碑》二种,一说为朱佐朝所作;《一合相》,据《南词新谱》,系沈君谟作,则实属园所著者仅五种耳。《新传奇品》别有《御袍恩》一本,实即《百福带》的别名,今存。又《幻缘箱》一本,叙方瑞生与刘婉容、陈月娥等姻缘事,今也存。

周坦纶字果庵,所著传奇凡十四本,今仅存《玉鸳鸯》一本。此剧叙仙宫中箫史、秦弄玉下凡,仍为夫妇,男为谢珍,女为文小姐。中经种种幻变,女扮男装,娶了二妻,终乃和她丈夫团圆事。这种情节,在这时代的小说、传奇里都是很流行的。坦纶子稚廉,字冰持,号可笑人,有《容居堂三种曲》,今并存。《珊瑚块》叙卜青和祁氏的悲欢离合事;“秀才之苦苦无加,黄柏黄连之下”,作者写自身的体验,故入骨三分。《双忠庙》写廉国宝和舒真俱为刘瑾所害,廉女改装为男,太监生须以抚育之;舒子改装为女,忠仆王保也生乳以养育他。及瑾势败,乃以真面目出现,聘为夫妇。《元宝媒》写一乞丐行义事,他救人而反被陷,终于得伸其直。所救一女刘淑珠,后为武宗妃。大似胎脱于正德的“游龙戏凤”的故事。这三本的曲辞,都是通俗而又文雅的。

嵇永仁字留山,号抱犊山农,入范承谟幕,随游浙、闽。承谟为耿精忠所杀,永仁也随死狱中。所作传奇二本:《扬州梦》写杜牧之事;《双报应》写钱可贵卖妇得重圆事,大类《寻亲记》。

黄兆森字石牧,有《忠孝福》一本,写殷旭为御史,不避奸邪,后巡边陷贼,其子冒险去寻他的遗骸事。他还写杂剧《四才子》,其情调却与此大不相同了。

吴绮字园次,和朱素臣等友善;入清,官湖州府知府。他尝奉敕填词,流入宫掖,人都目为江都才子。所作传奇三本:《啸秋风》、《绣平原》、《忠愍记》,今并不见传本。

浙人在明末,原和吴人同为曲学的领导者。惟明、清之交,浙人为曲者却远不及吴人之盛。《新传奇品》作于高奕手,然所著录,于他自己外,仅一李渔为钱塘人耳。高奕字晋音,会稽人,所著传奇《春秋笔》、《聚兽牌》等十四本,今只字不传。

李渔字笠翁,本兰溪人,寓居钱塘,遂为钱塘人。《曲海总目提要》云:“渔本宦家书史,幼时聪慧,能撰歌词小说,游荡江湖,人以俳优目之。”《笠翁十种曲》及全集等作,传遍天下,至今未衰。然通人往往讥之,目为浅薄。他之作风,诚未免时有流荡子出言不择的恶趣,但也间有可取处,不可一概视为“张打油”之作而抹杀之。《新传奇品》讦其词为“桃源啸傲,别存天地”,最得其真。他和时人殆皆不是同流。虽和朱素臣等为友,然他的作风却截然与朱、李诸人不同。他有有意求胜人的性情,其传奇的布局往往出奇装巧,非人所及,而也时伤于做作,其文辞每流于谐俗,而也时有善言。他是有疵病的作家,每易给读者们以不愉快的感觉。最奇怪的是,他作曲虽多,其曲流传虽极广,却很少见之于剧场。或剧场久受士大夫们的熏陶,故对于这位不羁的“才人”也不怎么恭维罢。

笠翁剧有“前八种、后八种”(见原刻《十种曲》序)之目,然今所盛传者则为《十种曲》。那十种是:《奈何天》、《比目鱼》、《蜃中楼》、《美人香》、《风筝误》、《慎鸾交》、《凰求凤》、《巧团圆》、《玉搔头》及《意中缘》。此外坊间更有《笠翁续刻五种》、《新传奇三种》等等皆为张冠李戴者。《曲录》别有《万年欢》一本,盖即《玉搔头》的异名而误列者。(《新传奇品》著录笠翁作,凡九本。)《奈何天》叙阙素封富而貌丑,娶三妻皆改道装,入净室,不与同居。素封乃焚借券,输十万金于边。封尚义君。而三官亦奏闻上帝,易其形骸。终得与三妻谐老。

《比目鱼》叙谭楚玉与女伶刘藐姑相恋,为其母所阻,将藐姑另嫁他人。她伪允之。恰在江边演《荆钗记》,饰钱玉莲投江,乃真实的自投于江。楚玉亦投江自杀以殉。但为平浪侯所救,居水府,变比目鱼。后出水,乃复人形,得团圆。《蜃中楼》叙洞庭女、东海女同在东海蜃楼眺望,乃与张羽、柳毅订盟。洞庭女被父命嫁泾河小龙,她誓死不从。羽代毅传书。他自己也以锅煮海,胁龙王。东海龙王不得已,也以女嫁之。此盖合元剧《张生煮海》、《柳毅传书》事而为一者。《美人香》(即《怜香伴》)叙石坚妻崔云笺与少女曹语花相遇于尼庵,相怜爱,各赋《美人香》诗,相约为来生夫妇。云笺归,要父向曹府议亲。为其父有容所拒。后石坚易名范石,登第,代有容使琉球。有容乃以女妻之,却不知其为石生。后事闻于朝,乃两封赠之。

《风筝误》叙韩世勋拾得一风筝,上有少女詹淑娟的题诗。世勋和之。后此风筝为詹爱娟所得。她乃冒姊淑娟名,召世勋相见;他见女郎之丑,乃大骇遁去。后詹父强为主婚,将淑娟嫁给他。他不得已而许之。结婚之夕,乃知并非所见之丑女。此女同时亦嫁戚友先。会亲时相见,一切事方始了然。《慎鸾交》叙秀才华秀、侯隽定花榜,和妓女王又嫱、邓惠娟饮于虎丘,以诗定交,约十年后娶。秀意志坚定,侯则不久便有所惑。历经波折,二女才各归其夫。

《凰求凤》叙少年吕曜与妓女许仙俦善。仙俦出资为聘良家女曹淑婉,而自愿为侧室。别有少女乔梦兰者,亦慕曜,与诗约婚,定期入赘。仙俦知之,至期,乃以轿迎曜,冒梦兰名,而实与曹氏结婚。有殷媪者,代定计,令曜伪作危病。后经调解,三女遂同心;共构一第以居曜,名其堂曰求凤。

《巧团圆》叙姚继幼失二亲,入嗣于姚器汝。他商于松江,有尹小楼者欲卖身为人父,继见而心动,即买之为父。流贼起,父子分散。会仙桃镇卖女,盛女于布囊中,继乃买得一老妪,奉之为母。不料即小楼妻。又买得一少女,却即其聘妻。后遇小楼,过其家,宛如曾住过的。原来继实为小楼子而失散者。

《玉搔头》叙明武宗微行大同,托名威武将军,幸小家女刘倩,以玉搔头为信。中途失去,为范钦女所得。后经波折,武宗乃并纳二女为妃。盛传民间之“游龙戏凤”的故事,盖即此剧前半段写者。

《意中缘》写杭州有女子杨云友、林天素者能伪作董其昌陈继儒书画。以此生出许多波澜。后乃嫁给其昌及继儒。

《笠翁十种》,最少做作最近自然者当推《比目鱼》。像《投江》的一折,简直辨不出是戏中戏,还是真实的放在目前的事;真情喷薄,没有不为之感动的。至若《凰求凤》、《巧团圆》等,过于求巧求新,便不免堕入恶道。

笠翁对于自己的戏曲是颇为自负的。“可惜元人个个都亡了;若使至今还寿考,过予定不题凡鸟。”(《慎鸾交》)他是那么努力地在寻找题材:“无事年来操不律。考古商今,到处搜奇迹。”(《比目鱼》)然而立刻也显出滑稽的作曲者的面目了:“年少填词填到老,好看词多耐看词偏少。只为笔端尘未扫,于今始梦江花浇。”(《慎鸾交》)“浪播传奇八种,赚来一派虚名。闲时自阅自批评,愧杀无盐对镜。既辱知者谬赏,敢因丑尽藏形。再为悦己效娉婷,似觉后来差胜!”(《巧团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简直像告白:以前的都不好,这一本才是最妙的杰构。忠实的艺术家的态度,似不是那样的滑稽的乞怜相的。在《闲情偶寄》里,笠翁有许多对于戏曲的意见,颇可注意;他颇以阐忠说孝为传奇的目的,但同时,他自己的笔端却也不大清白,正像他的《十二楼》一样。

误被坊贾们冒刻笠翁名以传世的戏曲,尚有八种,实皆范希哲作。(据《千古丽情》曲名)希哲不知其生平,亦钱塘人。为笠翁的友人。初印本的《八种曲》(《希哲八种曲》(后附杂剧三种)有原刊本)的题页上,尝写着“湖上李笠翁先生阅定”字样。希哲喜化名,几乎每种曲都别署一个笔名。《万全记》(即《富贵仙》)署四愿居士作,《双锤记》(即《合欢锤》)署看松主人作,《十醋记》(即《满床笏》)署西湖素岷主人作,《偷甲记》(即《雁翎甲》)署秋堂和尚作,《鱼篮记》(即《双错卺》)署鱼篮道人作(以上五种,后印本题页,伪称笠翁《续刻五种》),《四元记》(即《小莱子》)署燕客退拙子作,《补天记》(即《小江东》)署小斋主人作,《双瑞记》(即《中庸解》)署不解解人作(以上三种,后印坊本伪称《笠翁新传奇三种》)。

这八种曲的作风和笠翁的所作大不相同。像《十醋》、《偷甲》诸记,今亦尚被传唱。《万全记》叙卜帙尚公主,生男子三人:得富、得贵、得仙,盖为蔡邕、杨修、祢衡所托生。后平蛮,成大功。《双锤记》叙陈大力助张良击始皇帝于博浪沙,误中副车,逸去,投双锤于海中,乃浮而不沉,为琉球国女主姊妹二人所得,招以为婿。助以猕猴兵,靖国难。《十醋记》以龚敬为主人翁;杂以李白、郭子仪事。敬无子,妻师氏亦妒,故有十醋之目。后乃完满解决。《偷甲记》本于《水浒传》时迁偷甲,徐宁上山事。希哲云:“《雁翎》旧谱新辞”,则似此事旧亦有传奇,惜不传。《鱼篮记》叙则天时,遣宫女尹若兰冒为太监,周历天下,访求美男事:事本《载花船》小说。《四元记》叙宋再玉与王安石女方云恋爱事。《补天记》为《单刀会》的翻案;写关羽赴会,鲁肃呕血而亡,曹操历受诸苦事。其以伏后为吕后的投胎,盖也本于司马仲相断狱的传说。《双瑞记》叙周处除三害,娶时、吉二女事。处有恶名,二女以丑著。然至婚夕,乃知二女实为绝代美人,而处也已去邪归正,从陆云学。在这八种里,《双瑞》和《十醋》都是很动人的喜剧。惟像《万全》、《补天》却有些故意做作,未免弄巧成拙。

参考书目

一、《新传奇品》 清高奕编,有暖红室刊本,有《重订曲苑》本。(附《曲品》后)

二、《曲录》 王国维编,有《晨风阁丛书》本,《王忠悫公遗书》本。

三、《暖红室汇刻传奇》 刘世珩编,近刻本。

四、《玉夏斋传奇十种》 有明末刊本,罕见。(西谛藏)

五、《南词新谱》 沈自晋编,有清顺治间刊本,罕见。(西谛藏)

六、《重订曲苑》 有石印本。

七、《闲情偶寄》 李渔编,有清康熙间原刊本,有《笠翁全集》本。

八、《缀白裘》 清钱德苍编,原刊本绝罕见。有坊刊本,有石印本。

九、《集成曲谱》 王季烈等编,商务印书馆出版。

十、《曲海总目提要》 有大东书局铅印本。日本西京帝国大学所藏《传奇汇考》,多此本所未收的材料。

十一、《今乐考证》 清姚燮编,原稿本,未刊。实王氏《曲录》未出以前最重要的一种关于戏曲的专著。其中有一部分材料,也足以补正《曲录》。(鄞县马氏藏)

十二、《小说考证》,又《续编》等 近人蒋瑞藻编,中多考证戏曲的材料。

十三、《曲录校补》 任讷编,见《国闻周报》。

十四、《奢摩他室曲丛》 吴梅编,商务印书馆出版。惜仅出二集,三集以下因抗日战争而中止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