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昆山腔影响后的散曲——梁辰鱼——金銮——杨慎夫妇——李开先——刘效祖——冯惟敏——夏言与夏旸——《艺苑卮言》所载诸家——《南词韵选》所载诸家——王稚登与《吴骚集》——范夫人——凌濛初——陈所闻及诸金陵词人——高濂、史槃等——顾仲方、胡文焕等——赵南星——《三径闲题》——陈继儒袁宗道等——《情籁》——沈璟及诸沈氏词人——王骥德——冯梦龙——施绍莘——俞琬纶——黄周星——王屋等——民间歌曲

从嘉靖到崇祯是南曲的时代。散曲到了嘉靖,已入发展、转变的饱和期,呈现着凝固的状态。南曲过分发达的结果,大部分的作家都追逐于绮靡的昆山腔之后而不能自拔。北曲的作家,几至绝无仅有。在风格与情调上,他们是那样的相同:一部《吴骚》,我们读之,很难分别得出某一篇是何人所作的。因此,在这畸形的发达的极峰,即到了万历中叶的时候,作者们便不期然而然的发生自觉的感情的枯竭。一部分的人便想从北曲里汲取些新的题材与内容来;别部分的人便又想从民间歌谣里,得到些什么惊人的景色与情调。第一部分的许多“曲海青冰”一类的“以南翻北”之篇什,当然只是无聊的而且无灵魂的玩意儿;

第二部分的《挂枝儿》、《黄莺儿》、《罗江怨》一类的民歌之拟作与改作,比较的可以使人注意,却总之,也究竟显露出作者们自身的不景气,即情思的消歇来。所以,在这一个南曲的时代,即从嘉靖到崇祯的一百二十余年间,我们看见的是清歌妙舞的悠闲的生活,我们看见的是奇巧的追逐于种种的肉感的刺激之后;我们看见的是红灯,绿裳,宴会,登临的情景。而我们所听到的也只是满足的嬉笑;别离与失望的幽诉;因过度闲暇所生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至多,只是些清丽的隽妙的作品;只是些拟仿民歌而成功的篇什;只是些绮腻柔滑若锦缎的文章。却缺少了宏伟的有风骨的歌什。

在弘、正之时,还有陈铎、常伦、康海的粗豪的歌声,而这时却只有吴娃低唱似的绵绵不绝的情语了。白石以至草窗、梦窗时代的宋词,有些和这时代的明曲相似。惟彼时作者们的情绪尚十分的复杂,而这时却千弦只是一声,千语只是一意,左右离不开男女的恋情。而他们的歌声又往往是那样的凡庸与陈旧!

这南曲绝叫时代的作家们也是以南方为中心的。昆山、苏州、南京、杭州与绍兴,当时作家们是十之九集中于那些地方的。他们往往也采用北歌与楚歌,却是那么宛转曲折地将她们变为吴歌。

这短短的一百二十余年,又可分为三个不同的时期。第一个时期是梁辰鱼的时代,这是昆曲的始盛,不伏“王化”者尚大有人在。第二个时期是沈璟的时期,这是南曲格律最严肃,而诗思最消歇的时代。第三个时期,比较的最可乐观,真实的诗人们确乎出现了不少;我们找不出一个足以代表他们的更大的作者来,他们都是那样的足以独立,是那样的各有风格;勉强举出几个来,或可以说是:王骥德、冯梦龙、沈自晋和施绍莘的时代罢。

正如唐诗在唐末、五代并不堕落而反开辟了另一条大道的情形相同,明代散曲在那个“世纪末”的丧乱时代,也只有更显得灿烂,而并不走上堕落的途程。

梁辰鱼是昆山腔的一位最重要的提倡者。如果只有魏良辅而没有伯龙的出现,昆山腔也许不会有那么远大的前途的。伯龙的《江东白苎》,正像他的《浣纱记》之对于当时剧坛的影响一样,在“清曲”坛上是具有极巨伟的权威的。《江东白苎》连续篇,凡四卷;在这四卷中,无论是套数或小令,都已成了后人追摹的目标。他的咏物抒情是那么样的典雅与细腻,直类最精密的刻工,在雕斲他们的核舟或玉器。也因为过于刻画得细致,过于求雅求工,便不免丧失些流动的自然的风趣。像《白练序》套的《暮秋闺怨》的二曲:

〔醉太平〕罗袖琵琶半掩,是当年夜泊月冷江州。虚窗别馆,难消受暮云时候。娇羞,腰围宽褪不宜秋。访清镜,为谁憔瘦?海盟山咒,都随一江逝水东流。

〔白练序〕凝眸古渡头,云帆暮收。牵情处错认几人归舟。悠悠,事已休。总欲致音书,何处投?空追究,光阴似昔,故人非旧!

句句似都是曾经见过的;他是那样的熔铸古语来拼合起来的。其咏物之作,像《咏蛱蝶》的《梁州序》套:

〔梁州序〕郊原风暖,园林春霁,日午香薰兰蕙。翩翩绿草,寻芳竞拂罗衣。只见秋千初试,纨扇新开,惊得双飞起。为怜春色也,任风吹,飞过东家,知为谁!(合)花底约,休折对!奈悠扬春梦浑无际。关塞路,总迢递!(以下数曲略)

也并不能算是精工;只是善于衬托。处处是模糊影响的话,令人似明似昧,把握不到什么。总之,是乱堆典故和迷惘的情意而已。而在这寥寥的四卷里又多“拟作”、“改作”。像《杂咏效沈青门唾窗绒体》,多至十首;像《初夏题情》,为“改定陈大声原作”;《懒画眉》套又为改定沈青门作;可见其情思的不充沛。又多“代”人而写的作品;其出于自己真性情的流露者盖亦仅矣!一位创派的大师,已是如此的才短情浅,成就甚为薄弱,后继之者,自不易更有什么极伟大的表现了。

金銮、莫是龙皆是辰鱼同时人;《江东白苎》中有改白屿的《寄情》之作,又有一篇《莫云卿携戴腻儿过娄水作》的“二犯江儿水”;他们当都是和辰鱼有相当的友谊关系的。

金銮字在衡,号白屿,应天人。有《萧爽斋乐府》。王世贞云:“金陵金白屿銮颇是当家,为北里所贵。”周晖亦称他:“最是作家。华亭何良俊号为知音,常云:每听在衡诵小曲一篇,令人绝倒。”(按良俊语原见《四友斋丛说》)今所见萧爽斋曲,抒情之作固多,而嘲笑讽刺之什也不少,其门庭确较梁辰鱼为宽大,且也更为真率可爱。像他的《八十自寿》的《点绛唇》套:“八十年来,三千里外关西派,浪迹江淮,留得残躯在。”开首已不是辰鱼所能梦见的了。下面写着他自己的事迹与抱负,都是直爽而明白的,并不隐藏了什么。又像《嘲王都阃送米不足》:

〔沉醉东风〕实支与官粮一斗,乃因而减半征收。既不系坐地分,有何故临仓扣?这其间须要追求。火速移文到地头,查照有无应否。

简直是在说话。又像《风情嘲戏》(四首录二):

〔沉醉东风〕人面前瞒神下鬼,我根前口是心非。只将那冷语儿劖,常把个血心来昧,闪的人寸步难移。便要撑开船头待怎的?谁和你一篙子到底!

〔又〕鼻凹里砂糖怎恬,指甲上死肉难粘,盼不得到口,恨不的连锅啖,管什么苦辣酸咸!这般样还教不解馋,也是个天生的饿脸!

是那么样的善于运用俗语入曲;较之泛泛的典雅语,实是深刻动人得多了。其咏物曲也多精切不泛者。白屿老寿,上和徐霖为友,而下也入昆腔时代,故尚充溢着弘、正时代的浑厚真率的风趣,并不曾受昆腔派的散曲

作风的影响。他其实是应该属于前一代的。

莫是龙字云卿,以字行。更字廷韩,松江华亭人(《南宫词纪》作直隶苏州人)。以诸生贡入国学。有《石秀斋集》。书画皆有名。惜其散曲绝罕见。《南宫词纪》虽列其名于“纪内词人姓氏”,却未选其所作。

杨慎夫妇、李开先、刘效祖、冯惟敏、夏言诸人,都还具有很浓厚的前一代的作风。杨慎有《陶情乐府》、《续陶情乐府》及《玲珑倡和》。其妻黄氏,有《杨升庵夫人词曲》。惟杨夫人曲中,杂有升庵之作不少,殆坊贾所窜人以增篇页者。升庵散曲,王世贞谓其多剽元人乐府。又谓:“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其实他的小令,很有许多高隽的,像《落梅风》:

病才起,春已残,绿成阴,片红不见。晚风前飞絮漫漫,晓来呵一池萍散。

那样的情调,元曲中是未必多的。惟其早岁投荒,未免郁郁,“道情”一类之作,自会无意地沾上元人的恬澹的作风。像:

〔清江引〕人间荣华无主管,树倒胡孙散。天吴紫凤衣,黄独青精饭,先生一身都是懒。

和“早早破尘迷”(《黄莺儿》);“伴渊明且醉黄花,富贵浮云,身世烟霞”(《折桂令》)之类,显然是很近东篱、云庄的堂室的。

升庵在滇中时,与他相应和者有西峃简绍芳,月坞张愈光,海月王宗正及沐石冈(即沐太华)等。在他的《玲珑倡和》里,则与他酬和者有顾箬溪、张石川(名寰)、李丙、刘大昌及升庵弟惇(字叙庵)、慥(字未庵)等。这些人都只是偶然兴之所至的歌咏者,并不是什么专业的词客。

升庵夫人黄氏所作,王世贞尝举其《黄莺儿》:“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而盛称之,以为“杨又别和三词,俱不能胜”。杨夫人曲,佳者固不仅此;她别有一种鲜妍的情趣,纤丽的格调,像:

〔落梅花〕楼头小,风味佳,峭寒生雨初风乍。知不知对春思念他?背立在海棠花下。

〔又〕春寒峭,春梦多,梦儿中和他两个。醒来时空床冷被窝,不见你空留下我。

升庵是不会写作那么爽隽的曲语的。

李开先(1501~1568)刻元人乔梦符、张小山小令,自称藏曲最富,有“词山曲海”之目。然所作却并不怎样重要。王世贞谓:“伯华以百阕《傍妆台》为德涵所赏。今其辞尚存,不足道也。”《傍妆台》并有王九思的次韵,皆只是一味的牢骚,像“不拘拘从人唤做老狂夫:笑将四海为杯勺,五岳作茅庐。消磨日月诗千首,啸傲烟霞酒一壶。无穷事,多病躯,得支吾处且支吾。”已成滥调,徒拾唾余,确不足重。他别有曲集,惜未见。《傍妆台》外,《南宫词纪》(卷五)有他的《咏月》、《咏雪》的“黄莺儿”二篇,也很平庸。

刘效祖字仲修,滨州人,嘉靖庚戌进士,除卫辉推官。历户部员外郎,出为陕西副使。有《短柱效颦》、《莲步新声》、《混俗陶情》、《空中语》等集。朱彝尊谓:“副使负经世略,坐计吏罢官。晚寄情词曲。所填小令,可入元人之室。”然所作流传甚罕。其《拜年》“尧民歌”:“一个说,现成热酒饮三杯,一个说,看经吃素刚初一”,写市井风俗,浅率而真切。像《沉醉东风》:

门巷外旋栽杨柳,池塘中新浴沙鸥。半湾水绕村,几朵云生岫,爱村居景致风流。啜卢仝茗一瓯,醉翁意何须在酒。

也是造语坦率不加浓饰的。

冯惟敏最为王世贞所称许。他道:“近时冯通判惟敏独为杰出,其板眼,务头,撺抢紧缓,无不曲尽,而才气亦足以发之。止用本色过多,北音太繁,为白璧微颣耳。”其所谓“本色过多”,却便是惟敏的高出处。他的《劝色目人变俗》、《剪发嘲罗山甫》、《清明南郊戏友人作》等套数,其诙谐放肆,无稍顾忌,正类钟嗣成的《丑斋自述》,盖嬉笑怒骂,无不成文章。其小令也自具一种豪爽萧疏之致,像《朝天子》的《喜客相访》:

掩柴门不开,有高贤到来,又破了山人戒。斯文一气便忘怀,笑傲烟霞外。雅意相投,诚心款待,酒瓶干还去买。你也休揣歪,俺也休小哉,终有个朋情在。

他的曲集有《击筑余音》和《海浮山堂词稿》,皆附文集后。其南曲小令,虽多情语,而亦不是粉白黛绿的姿态,像《盹妓》:

〔锁南枝〕打趣的客不起席,上眼皮欺负下眼皮。强打精神扎挣不的,怀抱着琵琶打了个前拾,唱了一曲如同睡语,那里有不散的筵席。半夜三更,路儿又跷蹊,东倒西欹,顾不的行李。昏昏沉沉,来到家中,睡里梦里,陪了个相识。睡到了天明,才认的是你。

嘲笑之作,刻画至此,自不是梁辰鱼辈浮泛之作所能做到的。

夏言字公谨,贵溪人。正德丁丑进士,授行人。累迁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入参机务。后罢职,复起为吏部尚书,因河套事败,弃市(1482~1548)。有《桂洲集》及《鸥园新曲》。在《新曲》里,不过寥寥十几套,都是咏歌鸥园的景色和他的闲适的生活的。像《端阳日白鸥园与客泛舟曲》里的:

〔金钱花〕醉回月满林塘林塘;笼灯列炬交光交光。归深院,过回廊,宾客散,漏声长。情不极,乐无央。

这一曲,已是他最好的成就了。

同时有夏旸者,字汝霖,亦贵溪人,作《葵轩词》,后附散曲甚多,其情调也是属于隐逸豪放一类的。

王世贞《艺苑卮言》尝载嘉靖间的其他散曲作者们云:“予所知者,李尚宝先芳,张职方重,刘侍御时达,皆可观……张有二句云:‘石桥下,水粼粼,芦花上,月纷纷。’予颇赏之。”又云:“吾吴中以南曲名者,祝京兆希哲,唐解元伯虎,郑山人若庸……陆教谕之裘散词,有一二可观。吾尝记其结语:‘遮不住愁人绿草,一夜满关山。’又‘本是个英雄汉,差排做穷秀才。’语亦隽爽。其他未称是。”今李、张、刘诸氏所作,已不可得见。郑若庸、陆之裘则尚有若干流传于世。若庸以作《玉块记》著名;《北宫词纪·词人姓氏》中有其名,却未见其词。《南宫词纪》及《吴骚集》所录他的南词也极寥寥。《梧桐树》套:“忘不了共携纤手,忘不了西园秉烛游,忘不了同心带结鸳鸯扣。”语亦平庸,无甚新警处。陆之裘字箕仲,号南门,直隶太仓人。其南词也不多见。《南词韵选》有《江头金桂》曲:“漫寻思几遍,终难割断这姻缘。怎说得空惹旁人笑,若负恩时是负天。”也不怎么好。

《南词韵选》所载诸家,尚有顾梦圭、秦时雍、吴嵚、曹大章、张凤翼、殷都、张文台、周秋汀、陶陶区、刘龙田等,其时代皆在梁辰鱼与沈璟间。顾梦圭字武祥,号雍里,昆山人。所作像《咏雪》的《念奴娇序》也只是铺叙雪景,无甚深意。秦时雍字尧化,号复庵,直隶亳州人,喜作诙谐语。“新词信口歌,好句同声和。问人生浮云,富贵如何?莺花队里休嘲我,名利场中且让他。”(《玉芙蓉》)这便是他的生活态度罢。吴嵚号昆麓,直隶武进人。沈词隐评其词为上上。像《寒夜》的《山坡羊》:“衷情万叠,难对丫鬟道。泪暗抛,金钗独自敲,清清细数三更到。”确是很好的情词。曹大章字一呈,号含斋,直隶金坛人。他的《集贤宾》小令:“人在心头歌在口,心中意,歌中人知否?春心暗透,到关情秋波欲溜。”此种意境,尚少人道及。张凤翼的散曲,不似他的剧曲那么堆砌丽语。像《桂枝香》:“半天丰韵,前生缘;蓦然间冷语三分;窣地里热心一寸。”《九回肠》:“一从他春丝牵挂……音书未托鱼和雁,凶吉难凭鹊与鸦,成话靶!”都是很近坦率的一流;大约还是他少年之所作的罢。殷都字无美,号斗墟,直隶嘉定人。他的《二犯桂枝香》:“只落得眉儿上锁,心儿里窝,指儿上数,口儿里哦,这段风流债,今生了得么?”也很有轻茜的风趣。张文台名恒纯,周秋汀名瑞,虞竹西名臣,陶陶区名唐,皆直隶昆山人。刘龙田不知其名(系书贾,尝刻《西厢记》?),所作存者并寥寥,且也不很重要,殆和梁辰鱼同为昆山腔的宣传者。

王世贞他自己,名虽见于《北宫词纪》的“词人姓氏”及《南词新谱》的“入谱词曲传剧总目”,然未收其只字。他对于散曲的批评,有时很中肯;所自作,一定也很可注意。惜见于《四部稿》中者不过寥寥数套,未足表现其所得。

与世贞同以诗文雄于一代的汪道昆,他也曾作散曲,《北宫词纪》尝载其《归隐》(南北合套):“早归来遥授醉乡侯,更无端病魔迤逗”,也只是熟套腐调。

徐渭的《四声猿》流传最广,得名最盛,然其散曲却更不见一令一套的存在;这也许是我们很大的损失。王伯良《曲令》云:“吾乡徐天池先生,生平谐谑小令极多。如……《黄莺儿·嘲歪嘴妓》:‘一个海螺儿在腮边不住吹,面前说话,倒与旁人对’等曲,大为士林传诵,今未见其人也。”按今所见《嘲妓》的《黄莺儿》,凡二本,一见《南宫词纪》,题孙伯川作;一见《浮白山人杂著》(?)中,皆无伯良所引诸语,可见其必为拟曲,非文长作(此二本所录《嘲妓》的《黄莺儿》,相同者颇多,似即同出一源),而文长作今反不传。

王稚登、张琦二人在万历甲寅(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所编的《吴骚集》,未录沈宁庵所作只字片语;后三年,张琦、王辉复编《吴骚二集》,宁庵之作,入选者也仅《惜春》的《集贤宾》“枝头幽鸟”等二曲。可见当时的词人们和苏州沈氏,原是很隔膜的,其作风也不甚同。宁庵重本色,而百穀诸人则仍保守着梁辰鱼《江东白苎》所留下的传统的典雅的特质。盖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吴骚二集》惜未见)。《吴骚集》的作者们,除已见于前的诸家外,复有李复初、陆包山、王雅宜、许然明、梅禹金、王百穀、张琦及二酉山人等;《吴骚二集》复有范夫人、吴载伯、钱鹤滩、凌初成、杜圻山、清河渔父、蒋琼琼、谢双、张少谷、沈宁庵、渔长、陈海樵、吴无咎、周幼海、张孺彝、景翩翩、宛瑜子、张伯瑜、揭季通等。惜余所见《吴骚二集》缺其后半,故自谢双以下,其词无从得见。凌初成在此已崭然露头角。王辉、张琦皆武林人,故所选也独详浙人。这些人大都皆未受沈璟的影响者,他的影响,要到了天启、崇祯间方始大著。

李复初未详其里居。《吴骚》录其《渔父》:“恨只恨难逢易别”一阕,是很露骨的情词。陆包山名治,他所作,《吴骚》及《二集》各录一阕;像《画眉序犯二郎神》:“烟暖杏花明,芳草东风燕子轻,罗袖上伤春数点啼痕”,是如何的逼肖《江东白苎》的作风。王雅宜名宠,直隶苏州人(1494~1533)。《吴骚》两集,录其曲独多。像《香遍满》:“一春长病,香肌近来偏瘦生。帘外莺啼春又尽,薄情何处行”;《傍妆台》:“无睡数流萤,乳鸦啼散玉屏空。舞衫清露凉金缕,层楼十二与谁同”;《步步娇》套:“睡起娇无力,穷愁莫可当。听玎冬风韵帘钩响,清溜溜竹䇲茶烟漾,碎纷纷日映晴丝荡:混搅碎离人情况,总有良工,画不出相思模样”(《江儿水》);在典雅派的作家中,他的许多曲,确可算得是很鲜妍很新警的,故选家是那么的喜爱她们。

许然明也未知其里居,今见《步步娇》“帘卷西风重门掩”一套,无甚可观。梅禹金以作错彩缕金的《玉合》著;他的散曲自也不会离开典雅派的门户的。但像“傍人计,随他舌剑唇枪利,怎忍得耳畔心头生是非。”(《山坡羊》套内《好姐姐》)究竟和《玉合》之无句不俪、无语不典者有别。大约散曲的作用,多半供用于妓院、歌宴之间,其辞句总不能十二分的太费解的。

王稚登列名于《吴骚集》的编者们,而自作也登入不少。实际上此集本或系张琦所编而借重其名的罢。他所作也是典雅派的正统弟子的面目(1535~1612)。像《醉扶归》:“相思欲见浑难见,果然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步步娇》套:“自别,逢时遇节,冷淡了风花雪月,奈愁肠万结”;《月云高》:“别情无限,新愁怎消遣!没奈何分恩爱,忍教人轻拆散”等等,都是实际上的歌宴上的应用曲子罢。张琦,武林人;所作仅见《八不就》一套:“海棠开,燕子初来。都只为一点春心,番成做两下两下愁怀”,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情调。二酉山人不知其名(或作冯二酉),其曲像《斗宝蟾》:“两字鸳鸯惹心头,梦里多少牵缠”;《普天乐》:“对西风愁清夜,灯儿影半壁明灭。”也都是典雅派的作风。

《二集》里的范夫人,为这时代女作家中的最重要者之一,和杨夫人殆是双璧。夫人为吴郡范长白妻,姓徐,名淑媛,著有《纬络吟》。她的《寒夜书愁》(《仙吕·桂枝香》套):“听檐铃逗风,恍一似旧日笙歌雅调,更添我回肠萦绕。转眼总虚飘,池馆人归后,朱门气寂寥……耽沉疴倩谁相告?着冷暖有谁相劳?空白旅魂销,泣尽灯前泪,家园已棘蒿!”如泣如诉,殆是《吴骚》中最凄凉之一曲。蒋琼琼亦为当时女流作家之一,所作《桂枝香》的《四时思》及《晓思》、《夜思》的六令,很有好句。玩其辞意,当为一妓女;语多拘谨而本色,或为自抒本怀之作而非代笔的罢。

澄湖如镜,浓桃如锦;心惊俗客相邀,故倚绣帏称病。一心心待君,一心心待君。为君高韵,风流清俊。得随君半日桃花下,强如过一生。

——《春思》

钱鹤滩名福,所作《春闺》的《步步娇》:“万里关山音书断,阻隔南来雁”,见于《吴骚》。杜圻山,吴人。吴载伯及清河渔父等皆未知其里居。载伯《冬思》(《普天乐》):“前生缘,今生契;遭磨折,成抛弃。”圻山的《春思》(《驻云飞》):“减尽朱颜,无奈相思”,和清河渔父的《步香词》二阕,其作风都显然可看出是典雅派的。

凌初成(名濛初,吴兴人),编《南音三籁》,将南词分为三等而品第之,又崇尚本色,弃去浮辞,都是显然地受有沈璟的《南词韵选》的影响的。其《夜窗对话》的《新水令》南北合套,曲写情怀,颇非浮泛之作。张琦谓:“余于白下,始识初成,见其眉宇恬快,自负情多。复出著辑种种,颇有谑浪人寰,吞吐一世之概。”(《二集》)像“你为我把巧机关脱着身,你为我把亲骨肉拚的离”云云,确有他所崇尚的《挂枝儿》、《山坡羊》等民曲的风趣。

张伯瑜、张少谷、吴无咎、周幼海、张孺彝、宛瑜子诸人所作,我们虽因《吴骚二集》的残缺而未得见,然嗣刊之《彩笔情辞》、《吴骚合编》、《词林逸响》、《太霞新奏》中亦皆选录他们之作;殆皆从《吴骚》转录。他们的作风也都是属于典雅派的。

陈海樵的散曲,见于《南宫词纪》者较多;《吴骚二集》(卷三)所载仅《夜思》“黄昏后,鼓一更”一套(见目录)。海樵,名隺(见徐渭《自订畸谱》及王氏《曲律》),浙江人。其作风,也是拘拘于典雅派的。像《春怨》(《桂枝香》):“半庭残雨,一帘飞絮,去年燕子重来,今日那人何处。”

金陵陈所闻编的《北宫词纪》刊行于万历甲辰(即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南宫词纪》刊行于万历乙巳(即三十三年);较《吴骚集》的出现还早十年。所闻在《南宫词纪·凡例》上说道:“凡曲忌陈腐,尤忌深晦;忌率易,尤忌率涩。下里之歌,殊不驯雅。文士争奇炫博,益非当行。大都词欲藻,意欲纤,用事欲典,丰腴绵密,流丽清圆;今歌者不噎于喉,听者大快于耳,斯为上乘。”这种见解便是典雅派的正式宣言!所谓“下里之歌”,真不知被埋没了多少!惟他所选,不仅以“思情”为限;有游览,有宴赏,有祝贺,有寄答,有旅怀,有隐逸,有嘲笑,故趣味也比较的复杂:“有豪爽者,有隽逸者,有凄惋者,有诙谐者。”

在这两部南、北宫《词纪》里,除开前人所作者外,当代词家之作,殆全以所闻他自己的友朋们为中心;易言之,可以说是所闻及其他金陵词人们的总集。非金陵人所作,亦有选入者;然多半亦为所闻辈的友朋或大名家们。

周晖的《金陵琐事》叙述金陵词人之事最详。于陈铎、徐霖、金銮诸大家外,别载陈全、马俊、史痴、罗子修、盛鸾、邢一凤、郑仕、胡懋礼、杜大成、王逢原、沈越、盛敏耕、高志学、段炳、张四维、黄方胤诸人(《续琐事》亦载数人)。其时代有在弘、正间者;其作品,南、北宫《词纪》及他书所未载者亦多。南、北宫《词纪》所载金陵词人们更有在此以外者,殆皆所闻同时的交游。像倪民悦、李登、黄祖儒、黄戍儒、孙起都、皮光淳以及中山王孙徐惟敬等,都是和所闻相酬和的。休宁汪廷讷那时也住在南京,他以财雄一时,俨然有和徐惟敬同为他们的东道主之概。

马俊、史痴诸人之作,惜不得见。“陈全秀才有《乐府》一卷行于世,无词家大学问,但工于嘲骂而已。”(周晖语)《北宫词纪》虽载其名于词人姓氏,然未录其所作。偶见万历版陈眉公编(即胡文焕编)的《游览粹编》(卷六),却发现他的嘲骂式的小令好几首,颇为快意!但他所作,实在有些刻画过度,不避龌龊;像咏“秃子”的《雁儿落》:“头发遍周遭,远看像个尿胞,如芋苗经霜打,比冬瓜雪未消。有些儿腥臊,又惹的苍蝇闹鏖糟,只落得不梳头闲到老。”

邢一凤字伯羽,号雉山,官太常;“所填南北词,最新妥,人弦索”。像《燕山重九》:“几回搔短发,晚风柔,破帽多情却恋头。”实在也不过是稳妥而已,无甚新意也。胡懋礼名汝嘉;所作像《夏日闲情》(《高阳台》套):“出谷莺啼,穿帘燕舞”,也多套语,未足见其有异于时人。盛敏耕字伯年,号壶林,为盛鸾子。鸾有《贻拙堂乐府》,惜一篇不传。敏耕友于陈所闻,其曲像《陈荩卿卜筑莫愁湖》:“小小蜗庐,半亩春蔬千顷雨,潇潇蓬户,万竿修竹一床书”云云,亦只是办得平稳无疵。朱兰嵎云:“盛仲交(鸾字)以倚马之才,寄傲诗酒;而长公亦复豪俊如此。惜皆沦落,不偶于时。”高志学(《南宫词纪·词人姓氏》作承学),号石楼,“秀才,工小令”。常与李登相唱和。杜大成号山狂,为陈所闻友人;有《九日同陈荩卿南郑眺远》一曲,见《北宫词纪》。张四维号午山,秀才,有《溪上闲情》;而《北宫词纪》所载,则仅《秋游莫愁湖因过陈荩卿看菊》一曲耳。黄方胤的杂剧,今存者不少,惟其《陌花轩小词》则今未见。

倪民悦号公甫,亦秣陵人,官县尹。有《合欢》的《新水令》一套,见《北宫词纪》。李登号如真,应天上元人。他的曲有《题涧松晚翠》等,见《南宫词纪》。

黄祖儒、戍儒二人,疑为兄弟辈。祖儒号叔初,戍儒号参凤。叔初所作,南、北宫《词纪》所载甚多,而无特长;参凤之作,《南宫》所载虽仅寥寥数篇,而像《嘲蚊虫》的《黄莺儿》:“我恰才睡醒,他百般做声,口儿到处胭脂赠”,在咏物曲中却是上乘之作。

皮光淳号元素,应天人。他的《溪上卧病》(《步步娇》套),把很少人顾问而应该写得有点新意的东西,却给糟蹋了。孙起都号幼如,亦为应天人。所作《代妓》四首(《金落索》)只是摭拾浮辞以成之的东西。

中山王的后裔徐惟敬,号惺予。有很大的园林在南京,所以常成为文士们宴集之所。他也会写些散曲,有《秋怀》的《二郎神》套,见《南宫词纪》。汪廷讷虽是安徽人,也有很幽静的花园在秣陵;他似是一位多财善贾的人。故周晖颇攻击之(见《金陵琐事》)。然陈所闻则和他关系甚深。他所作散曲,《南宫词纪》所录,皆泛泛应酬之作;其见于《环翠堂集》者,也都不是从真性情里流露出来者。《南词》所载徽州词人,尚有程中权(名可中)、王十岳(名寅)二人,殆亦系廷讷同时人。十岳有《访汪伯玉归隐》的《黄莺儿》一阕;他和汪道昆当有相当的友谊。

陈所闻他自己似是一位最健笔的作曲者。据周晖所言,汪廷讷的剧本,几皆系攘窃他之所作者;而南、北宫《词纪》里,他自己之作所载也独多。他写了不少“即兴”的歌曲,应酬的令套,那些,当然不容易写得出色。他尝作《述怀》(《解三酲》套):“对西风把行藏自省,叹年来百事无成。萧条一室如悬磬。……《蓼莪》篇玩来悲哽,寂寞了萱室椿庭”;幸而有贤妻,甘贫食苦,伴他病躯;而“年过半百,兰梦无征”。他家庭是那样的清寒与孤寂。而他的生活便“只落得床头浊酒,笔底新声”。将剧稿售给了富翁之事,在他或者会这么办。他受梁辰鱼、郑若庸诸典雅派作家的影响过深,故类多浮辞绮语,罕见精悍之作。

这一班金陵词人们,其作风大体也都是这样的。他们流连于游宴,沉酣于诗酒,倾倒于恋情的遭遇,这样便是一生。所谓“不得志于朝廷”的一生,便是这样的消磨过去。一时强有力者,也便乐为他们的东道主。故虽穷,而文酒之宴,却似无虚日。最盛大的一会,为齐王孙国华所主持,至有二百文人,四十名妓,同时集于回光寺。万历初元的词坛,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孵育而成的。

《南宫词纪》载高瑞南之作最多。瑞南名濂,号深甫,浙江杭州人,即有名的《玉簪记》的作者。他所作曲,为典雅派最高的成就;圆莹而不流于滑,绮腻而不入于板;以他较梁辰鱼,他似尤高出梁氏一着。像《代妓谢双送别》:“此夜人黯黯,离愁心上忍。寒鸡残月,似妒我衾调缘分。三唱声沉影一痕,报晓窗鹊传初信”(《二郎神》);《断弦愁》:“窗前花褪双头朵,枕边线脱连珠颗。又早扇掩西风泣素罗……早受用些梦魂寂寞,斗心兵戟与戈;愁营怨阵几时和,恨杀是冤家误我,赚得人那里去开科”(《十样锦》);《四时怨别》:“心牵挂,满前春色落谁家?我的病也因他,愁也因他;病和愁都在斜阳下”(《金落索》);都是很新鲜的。

作《锦笺记》的周履靖,号螺冠,又号梅墟,也有好几阕散曲,见于《南宫词纪》。像《咏风》:“隔帘时见柳丝摇,临轩乍递歌声到”(《驻马听》);《带雨鸣柯》:“岩花摇落东风冷,顷刻山光暝蒙,鸠藏树鸣,远岫峮嶙,黮黮云遮映,潆漾甘雷倾,为采薪荷笠登山岭”(《步步娇》套);都是写得很新妍可爱的。

史叔考之作,《南宫词纪》里也载得很多。叔考名槃,为徐文长的门人,作剧曲十余种;又有散曲集《齿雪余香》,惜皆不传;即见存者观之,那么清隽俊逸的歌曲,确是这个庸腐的时代的珍品。像《旅思》:“敲冰进舫,正瑶天忽漫飞雪。两岸荻芦,风打梢折,见渔火乍明灭,在江心也,万顷波涛平贴,暗敲篷时听风叶败。寒已冽,香到梅花船未歇。欲向那酒家沽酒,指尖儿瓶冷难挈”(《小措大》);《醉罗歌》:“难道难道丢开罢!提起提起泪如麻。欲诉相思抱琵琶,手软弹不下!一腔恩爱,秋潮卷沙,百年夫妇,春风落花,耳边厢枉说尽了从话!他人难靠,我见已差,虎狼也狠不过这冤家!”都是能够另出新意,以自救出于尘凡的熟套里的。

顾仲方的散曲,《南宫词纪》里只选《咏芙蓉》一套;他的《笔花楼新声》(《笔花楼新声》有万历间刊本)也不过八套;所作多凡庸,无甚新的情境。惟《新声》所附插图,出于仲方自笔,颇可珍贵。仲方名正谊,直隶松江人。和陈眉公、王百穀皆有交谊。工于画,甚有声于当时。

胡文焕号全庵,浙江钱塘人,编刻《格致丛书》,甚有名。他的散曲,《南宫词纪》只有一阕;他处更渺不可得。惟《游览粹编》所录独多:题为《警悟》(《清江引》)的凡十二首,题为《道情》(《浪淘沙》)的亦十二首,《南纪》的《秋思》(《驻云飞》),“玉露金风,一枕凄凉”还不在其中。这些“警悟”,都是“归田乐府”的同类。但像:

钟送黄昏鸡报晓,世事何时了!春来草再生,万古人空老。好笑他忙处多,闲处少。

——《警悟》

那么直捷的教训意味的歌词,在散曲中却还不多。他殆是曲中的王梵志一流人物。

在南、北宫《词纪》里的词人们,尚有王仲山(名问,直隶无锡人)、范晶山、朱长卿(名世征,昆山人)、茅平仲(名溱,镇江人)、汤三江(江阴人)、孙百川(名楼)、费胜之(名廷臣)、苏子文、王玉阳、晏振之、武陵仙史(应天人)、赵南星、孙子真(名湛,新都人)等。王玉阳即王骥德,所录《十二红》(《纪情》)一套,亦见《太霞新奏》。苏子文的《集常谈》的《黄莺儿》五曲,乃是《南纪》中最重要的资料之一,姑举其一篇:

现世报,活倒包,过了桥儿就拆桥。人牢物也牢,心高命不高。汤浇雪,火燎毛;穷似煎,饿似炒。

其余诸家,都不怎么重要。可以不必详讲。但这时代尚有几个散曲作家,有曲集流传于世者,却不能不于此一提及。

赵南星字梦白,号清都散客,高邑人。万历甲戌进士,除汝宁推官,累迁吏部尚书。以忤魏忠贤谪戍代州(1550~1627)。有《赵忠毅集》及《芳茹园乐府》(《北宫词纪》只载其曲一套)。高攀龙谓:“侪鹤先生为小词,多寓忧世之怀。酒酣令人歌而和之,慷慨徘徊,不能自已。”《列朝诗集》谓:“乡里后进,依附门下,已而奔趋权利,相背负。酒后耳热,戟手唾骂,更为长歌、小词、廋语、吴歌、《打枣竿》之类以戏侮之。”在《芳茹园乐府》里,确多慷慨雄豪之作,像《点绛唇》套的《慰张巩昌罢官》:“你休怨乌台错品题,也休道老黄门不察端的;从来谗口乱真实,辜负了誓丹心半世清名美。也只因逢着卷舌一点官星退。他只道是猫儿都吃腥,是鸦儿一样黑。已做到五马诸侯位,那里有不散的筵席!”(《油葫芦》)但也有最泼辣精悍的情歌,在别的曲集里决难遇到的,像《锁南枝半插罗江怨》:

非容易,休当耍!合性命相连怎肘拉,这冤家委实该牵挂。除非是全不贪花,要不贪花,谁更如他;既相逢怎肯干休罢。不瞧他,眼怕睁开;不抓他,手就顽麻。见了他欢欢喜喜无边话;一回家埋怨苍天:怎么来生在烟花!料么他无损英雄价。

其他像《银纽丝》五首,《锁南枝》二首,《折桂令》(《永平赏军作》)二首,《一口气》二首,《山坡羊》四首,《玉胞肚》五首,《喜连声》六首,《劈破玉》一首,哪一首不是精神虎虎,爽脆异常。这样的单刀直入的情词,真要愧死梁伯龙辈的忸怩作态,浮泛不切的恋歌了。如他那么善用《银纽丝》、《劈破玉》、《山坡羊》的俗曲者,冯梦龙的《挂枝儿》外,殆未见其匹。然而三百余年来,除陈所闻登录他的一套外,选家几曾留意到他!在典雅派的霉腐气息的压迫之下,如他这种的永久常新的活泼泼的东西,自是不易脱颖而出的。

朱应辰的《淮海新声》,明、清选家,似亦不曾见到过。应辰字拱之,一字振之,累举不第,贡入太学。有《逍遥馆集》。其曲亦豪爽放荡,似冯惟敏诸人之所作。像《啄木儿》:“那巢由可笑,他把天下将来当甚么”,其气魄不为不伟大。

圻山山人的《三径闲题》,刊于万历戊寅(六年,即公元1578年),首有王百穀序。此书很可怪,于自作的《黄莺儿》的《咏花》一百三首,《杂咏》二十九首,又《闲居》一套,《游春》、《题风花雪月》、《题虎丘》等作外,别于下卷附刻张伯子、梁伯子“新词”数套,又附刻“前人名词”,如唐六如、祝枝山、王尚书、陈翰林之所作若干套。他自称勾吴圻山山人。百穀序云:“太医杜夫子,善能诗,有隽才。家擅园池之胜,香草美箭,灿然成蹊。君对之情然乐也。莫不倚而为曲。细而禽虫花竹,大而寒暑四时,风云月露之变幻,芳辰乐事之流连,一觞一咏,积之青箱,于是盖盈卷矣。”此杜圻山,自即《吴骚二集》的杜圻山无疑。然《吴骚》所录《驻云飞》一曲,又不见于是书;则圻山之曲,佚者当亦不少。这书所录唐六如、王尚书等之作,也多未见于他选者,颇可珍视。

陈继儒有《清明曲》,见于《宝颜堂秘笈》,仅寥寥数页,且仅《清明曲》一套耳,不能成一帙也。此曲殊平庸,无可注意。

袁宗道也善于词曲,然所作罕见。其弟小修的《珂雪斋随笔》尝载他的《一枝花带折桂令》的《自寿》曲:“秋风高挂洞庭帆,夏雨深耕石浦田,春窗饱吃南平饭,笑冬烘归忒晚,明朝已是三三。”其作风还是邻于前期的豪放。

骑蝶轩“秘选”《情籁》,首有陈眉公序,当亦万历间所刊。其中所选张苇如、伍灌夫、余壬公、姚小涞、扶摇五人的散曲,确都是他选所未入录的“秘”物。然其作风却全都是很凡庸的。

沈璟开创了另一派的作风:他反对陈腐,他要抛却貌为绮丽而中实无所有的陈调;他推崇本色,要以真诚的面目与读者相见,而不想用浓妆巧扮的人工来掩饰凡庸。然而他是失败的。典雅派的势力实在太大了。连他自己也不期然而然的卷入他们的狂涛之中。凌初成也在狂叫着“本色”,然而他也同样的失败了。原因是:剧曲的本色,尚易为世人所了解,所以沈氏于此还得到若干的成功;而于散曲求本色,则实在太难了。能达到民歌中的《挂枝儿》、《银纽丝》的程度,已是不易(沈璟的能力实在够不上追摹民歌);而《挂枝儿》、《银纽丝》却正是典雅派之欲以万钧之力排斥之于曲坛之外的东西。沈氏既没有赵南星、冯梦龙那么大胆,他便只好停止在中途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他的散曲便成了十分浅凡的东西。然而沈氏多才,宁庵辟地于此,一大串的沈氏词人们便都也随之而定居于此,其成就尽有高过宁庵若干倍以上者。

宁庵的散曲集,有《情痴寐语》、《词隐新词》,及《曲海青冰》。《青冰》全是翻北为南之作,吃力不讨好,和李日华翻《西厢》同样的失败。其自作之曲,情词最多,亦间有很茜秀者,像《偎情》(《四时花》套):“当初戏语说别离,道伊口是心非。谁料浓欢犹未几,恁下得霎时抛弃!千央万浼,但只愿休忘前誓。我虽瘦矣,再拚得为伊憔悴。”(《集贤宾》)

宁庵的仲弟瓒,字子勺,号定庵,从弟珂,字祥止,号巢逸,也皆能作曲。子勺的曲子,见于《太霞新奏》者不少。他亦喜翻北词,足见其情思的枯涩。巢逸词仅见《南词新谱》,倒颇有些本色的倾向。

宁庵诸从子,天才皆远出他之上,所成就也更高。像自晋、自征、自继,都是很高明的词人。自继字君善,别号碍影生;自征字君庸;自晋字伯明,一字长康,号西来,别号鞠通生。自晋、自征,于剧曲造诣甚深。香月居主人云:“词隐先生为词家开山祖。伯明其犹子。其诸弟则平、君善、君庸,俱以词擅场,信王、谢家无子弟也。”而伯明尤为白眉。他编《南词新谱》,保存了不少明末的文献。他的散曲,有《赌墅余音》、《黍离续奏》、《越溪吟》、《不殊堂近稿》等。今见传者仅《黍离续奏》、《不殊堂近稿》及《越溪新咏》三集。《续奏》为甲申以后作,《新咏》为丁亥以后作,皆他晚年之作也。而他的作风也以晚年所作为最苍老凄凉,豪劲有力;若庖丁之解牛,迎刃而解,不求工而自工。在曲子里,像这样的感乱伤离的情调,最为罕有。像《再乱出城暮奔石里问渡》:

〔渔家傲〕昨日个斗雪梅花遍野芳。恰才的酒泛瑶樽,歌翻艳腔,夜月暗香幽栖径。蓦逢尘扬,疾忙走身脱危城,又惊喧烽起战场,怎知他燕雀嬉游叹处堂!〔剔银灯〕回头看,风鹤尽影响。泥踏步,任把脚踪儿安放,急打点带着一家忙趋向。急窜逃,再免一番儿摧丧。昏黄,花月尽惨,草莽处潜迹,只索在路旁。(下略)

而甲申三月作的《字字啼春色》套(见《新谱》)尤为悲愤之极:

〔啭调泣榴红〕雄都万年金与汤,更何难未雨苞桑。奈养军千日都抛向,说甚输攻墨守无伤。……〔双梧秋夜雨〕酬恩事已荒,报国身何往!死矣襄城,血溅还争葬。(下略)

充分地表现当时士大夫身丁家难的态度。君庸、君善的所作,皆见《南词新谱》及《太霞新奏》。他们的作风,都是以隽语来保存了“本色”的;所作虽不多,而都是上乘的篇什,像君善的《自题祝发小像》:“慢延俄,有口浑如锁。猛端相,曾经认哥。两头蛇,撮空因果,三脚驴,撒谜禅,那穷窑几阵风吹堕。缠腿帐派谁担荷,看掂播,依然晕涡。休待要瞒人,打破沙锅。”(《太师引》)那样泼辣辣的以真正的口语自抒所怀,是同时所罕见的。则平未知其名,词多见《太霞新奏》。

《南词新谱》,南曲谱。明末清初沈自晋著。此书据作者叔父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修订而成。

第三代的沈氏子弟,会作曲的也不少。如自晋子永隆(字治佐),君善子永启(字方思,号旋轮),词隐孙绣裳(字长文,一字素先),词隐侄孙永馨(字建芳,别号篆水),又从孙宪(字禄天,号西豹),自晋侄永瑞(字云襄),又同辈永令(字一指,一字文人)。第四代的自晋侄孙辛杼(号龙媒),世楙(字旃美,号初授),也都善于作曲(皆见《南词新谱》)。又有沈昌(号圣勷),沈非病(有《流楚集》),当也都是他们的一派;而其本邑同宗沈君谟(号苏门,作传奇《丹晶坠》等,散曲集名《青楼怨》)及沈雄(号偶僧,作《古今词话》)也都是作曲的能手。

不仅子弟为然,即词隐季女静专(字曼君,著《适适草》),巢逸孙女蕙端(字幽芳,适顾来屏),也都是很不坏的女流曲家。而蕙端婿顾来屏,作《耕烟集》,隽什也不少。来屏还作传奇几种。他本为卜大荒甥,故于曲学也颇有渊源。

但可怪的是,沈家诸子弟,对于词隐的调律,个个人都不敢违背;然对于他的崇尚“本色”的作风,却没有一个能够彻底服从的。典雅派的力量压迫得他们不得不向着更雄伟的一个呼声:“守词隐先生之矩镬,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走去。故词隐的影响只是曲律一方面,其作风的跟从者却很少,特别在散曲上。

吴江人善作曲而见收于《新谱》者有高鸿(字云公,号玄斋),尤本钦(号伯谐,著《琼花馆传奇》),顾伯起(字元喜,大典侄孙),吴亨(字士还),梅正妍(号暎蟾)等。松江近于苏州,受其影响是当然的,故当时松江曲家也甚多。见收于《南词新谱》者有张次璧(名积润),宋子建(名存标,别号蒹葭秋士),宋尚木(名征壁,别号歇浦材农),宋辕文(名征舆,别号佩月主人),陈大樽(即子龙,字卧子)等。大樽散曲最罕见,《新谱》所载《咏柳》套的《琥珀猫儿坠》一曲:

奈成轻薄,又逐晓云回,尽日空漾吹絮末?一江摇曳化萍飞。相疑:尚是春深,暗惊秋意。

也还是不坏的典雅派之作品。

卜大荒之作,见于《太霞新奏》者不少。大荒和吕天成二人殆是最信从词隐之说的。香月居主人云:“大荒奉词隐先生衣钵甚谨,往往绌词就律,故琢句每多生涩之病。”为了翻北为南的风气开于词隐,故大荒也多此类公开的剽窃之作,较他所创作的更不足道。

明末曲家,自以王骥德、冯梦龙、凌濛初为三大家;沈家自晋、自征亦杰出群辈。然能脱出窠臼,自畅所怀,高视阔步,不主故常者,却要推异军苍头突起的施绍莘。

王骥德貌似服从词隐,实则他却为复归“典雅”运动的最有力的主持者。他的《方诸馆乐府》虽不传,然所作见于《新谱》、《新奏》者尚可辑成一帙。自晋和梦龙(即香月居主人?),都绝口赞颂他。其实,他于熟谙曲律外,也只能办到绮丽二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像《寄中都赵姬》套:

〔小桃红〕转头来,春光瞥;屈指处,秋风歇。从教捱到芙蓉节,多应咒破丁香舌。情知难过梅花劫,悔当初轻散轻别。

也少新警之语。惟他“思情”以外之作,像《酬魏郡穆仲裕内史》一类的东西,却颇有些高旷的意境,少相因相袭之病。像这套:“白眼看青天,悠悠更谁同调相怜”,起得便很疏放;“西园好风似剪,初调笑红牙锦笺,当场肝胆投一片”以后,也都还惆怅雄壮。他是最崇拜临川的,为才力所限,故所成就仅止于此。(临川散曲,片字只语不传,最为憾事!)

冯梦龙之服膺词隐训条,较伯良为真挚。他尝订正词隐的《南九宫谱》,多增古作,是为他崇尚本色之证。(此谱惜不传。)而由爱好《挂枝儿》一类的民歌上,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位不甚为庸腐的“典雅”之作所沉醉的人。他的《挂枝儿》,流传最盛;这本是拟作或改作,大类“以南翻北”的把戏。然为了此类民歌的内容过于新妍,略经点缀,便成绝妙好辞。王伯良《曲律》云:“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然梦龙传布之于南,而南人却也无不为之心荡神醉者。刘效祖已拟过《挂枝儿》,然不甚有影响。“冯生《挂技儿》”刊布,其影响始大。其中像《喷嚏》: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信儿。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自从别了你,日日泪珠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喷嚏常如雨。

据说这一首乃是梦龙自己的创作。词隐一生鼓吹“本色”,其实他何尝梦见此种真实的绝妙好辞。他向元曲中讨生活,而梦龙则向活人的歌辞里求模范,其结果遂以大殊。梦龙的散曲别有《宛转歌》(《宛转歌》今未见传本)一集,亦多真率异常的情语,像《有怀》(《集贤宾》套):

相思一日十二时,那一刻不相思!问往事,相问谁可似?演将来有千段情词。任你伶牙俐齿,说不透我胸中一二。衫泪渍,从别后,到今不次!

而小令尤多佳什,像《江儿水·留客》:

郎莫开船者,西风又大了些。不如依旧还侬舍。郎要东西和侬说,郎身若冷侬身热。且消受今朝这一夜。明日风和,便去也侬心安贴。

又像《玉胞肚·赠书》:

频频书寄,止不过叙寒温别无甚奇。你便一日间千遍邮来,我心中也不嫌聒絮。书啊,你原非要紧的东西,为甚你一日迟来我便泪垂!

《挂枝儿》的风趣,刻骨铭心,拂拭不去。《太霞新奏》评梦龙作,云:“子犹诸曲,绝无文彩;然有一字过人,曰:真。”这确是一言破的。

那克西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由于拒绝女神爱可(Echo)的爱情,而受到在泉水边饮水的惩罚。于是,他爱上了自己的影子,终因忧伤致死。后变成一朵水仙花。

施绍莘字子野,号峰柳浪仙,华亭人。有《花影集》。《南词新谱》录松江人之作甚多,独不及子野只字;《太霞新奏》诸书也未见他的曲子一篇。他在当时可谓是“不入时流眼”的一位特立独行之士了。而他的曲子也便是那么样的潇洒超脱,别有境地,和时人之浓艳及粗率的不同。他的性格,是孤独的文人的典型。他耽于幻想,习惯了孤僻的生活。而过于闲暇的公子哥儿的环境,屡试不酬的一段磊落不平之气,更迫他走上自我欣悦的一条路上去。“峰柳浪仙行吟山谷,盘礴烟水,如槁木,如寒灰,我丧其我,不知我为何等我也。一日,刺杖水涯,拨苔花,数游鱼,藻开萍破,见耳目口鼻,浮浮然在水面焉。因自念言:此是我耶?抑是影耶?影肖我耶?我肖影耶?我之为我,亦幻甚矣!”(《花影集》自序)这还不逼像冯小青、那克西斯(Narcissus)的顾影自怜么?这样的性格,便到处表现于他的曲子里。若《送春》、《感梅》、《佞花》、《惜花》诸曲,殆无不是刘希夷《白头吟》、《红楼梦》林黛玉《葬花词》的同类。

愿轻轻雨洒,愿轻轻雨洒,洗妆抹黛,萧然标韵风尘外。愿微微风摆,愿微微风摆,韵脸笑微开,波俏世无赛。愿疏疏月暾,愿疏疏月暾,清影逗香阶,永伴佳人拜。

——《佞花·锁南枝》套

把酒祝花神,愿先生粗不贫,酒钱犹可支花信。新茶正新,醇醪正醇,藤花竹笋刚肥嫩。绮筵成,飞笺召客,珠履破花痕。

——《花生日祝花·黄莺儿》套

他也有极自然高迈的篇什,像《吟雪》:“寒酸味,煨芋魁,烘棉被,天明一觉呵呵睡。人间尚有鹑衣碎,几处绳床赤脚眠,于中不要丰年瑞。”“一杯麦饭粗欢喜,人间尚有瓶无米,几处诗人得句时,贫家何限凄凉泪。”(皆《节节高》)像《黄莺儿》:“晚晴脱帽科头处,枣花儿渐疏,茭簪儿渐粗,尝新蚕豆犹微苦。杖间扶,看顽童好事,带雨刻桃符。”极新警香俊的辞句,像“讨得个风回门自关,雾湿弦初劣,火歇衣刚燥”(《夜雨词·新水令》套),像“淡睃睃秋水和眉皱,把俺骨髓春风熏透”(《江儿水》),像“牵丝意绪多,落瓣衣裳换,晚妆出来全带软”,“芳心未明还半卷”(俱《清江引》),我们可以说那样的风趣,是“时人”所不易了解的。明曲中,田园的风趣最少,而子野曲中则独多。这也是使他风格与众特异的一点。陈眉公说:“子野才太俊,情太痴,胆太大,手太辣,肠太柔,心太巧,舌太纤,抓搔痛痒,描写笑啼,太逼真,太曲折。”或正足以抓搔着子野的痛痒处。

同时俞琬纶、袁于今、徐石麒、黄周皇、张瘦郎、王屋等,也有曲子流传。惟都不甚重要。琬纶字君宣,长洲人,万历癸丑进士,官衢州西安知县,有《自娱集》。他的散曲,知音者每讥其出调落韵,惟也尝加以改作,盖取其内容也(见《太霞新奏》)。袁于今散曲,极罕见。《太霞新奏》尝载他的《代周生泣别阿蝉》一套,亦多庸语,并不怎么清秀。徐石麒号坦庵(1578~1645),有《坦庵六种》,其散曲也是邻近典雅派的。黄周星字九烟,上元人(1611~1680),有散曲集(黄周星散曲有清初刊本),附于他的别集之后,其作风和时人并无殊异。张瘦郎字野青,石阳人,有《步雪初声》,冯梦龙为之序。楚人能曲者少,故冯序有“楚人素不辨冰青,得此开山,尤为可幸”。瘦郎的曲子,时习甚深,是伯龙的肖子的一流。王屋字孝峙,嘉善人,作《蘖弦斋词笺》,后附《黄莺儿》八十余首,却是马致远、张小山、冯惟敏的一派,惟曲语却并不轻新有力耳。

民间歌曲,在明代生产了不少;也像今日的小唱本似的,坊肆间常常有单本出售。这些唱本,今日所见,最古者为成化间金台鲁氏所刊的《四季五更驻云飞》、《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太平时赛赛驻云飞》及《新编寡妇烈女诗曲》(《四季五更驻云飞》等四种有成化刊本,北京图书馆藏)等,几全以小令为主体。《盛世新声》、《雍熙乐府》诸书,无名氏所作令套,其中也多来自民间的东西。惟自中叶以后,民曲流行更多,而搜集之者却反少见。不知埋没了多少绝妙好辞!惟坊肆中所刊戏曲选本,间也附有流行歌曲若干首,当都是当时市井里传唱最盛的。词人们也有拟仿此类歌曲的作风者。在这些坊刊剧选里,所选载的民间歌曲,种类并不怎么多;大都是聚集同调的曲子若干首以成一“选”的,正和《驻云飞》的单刊本情形相同。这可见民间的唱调,虽带地方性与时代性,却最趋向于单一化。民间唱熟了那些调子,便老是爱唱他们,并不乐有新曲。在其中,有所谓《劈破玉歌》的,有所谓《罗江怨》的,还有所谓《耍孩儿歌》、《急催玉》、《闹五更》、《哭皇天》等等,在万历左右都最为风行。沈德符说:“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之属,不过写淫媒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此外更流行着《黄莺儿》、《挂枝儿》等等的小曲。这些小曲调,为了未曾招得文人雅士们的青睐,至多只是被民众们随口而出的歌唱着,或为妓女们采用来娱俗客,故尚能保持着她们的新妍与活气,反要比较梁伯龙、沈伯英、张伯起、王百穀他们的令套,更为美好自然。凌濛初说:“今之时行曲,求一语如唱本《山坡羊》、《刮地风》、《打枣竿》、《吴歌》等中一妙句,所必无也。”是当时的人已把“民曲”估计得比文人曲更高的了。

今所见的《劈破玉歌》,以咏唱诸传奇的故事为大宗,大略颇像明初流行的咏《西厢记》故事的百首《小桃红》。姑举一例:

(《荆钗记》)王十朋一去求科举,占鳌头,中状元,写寄书回。孙汝权换写书中意,继母贪财宝,姑娘强作媒。逼得我投江,逼得我投江。乖,绣鞋儿留与你。

——《玉谷调簧》

但也有很好的情歌值得我们的赞许的,像下面见于《词林一枝》的一首:

为冤家泪珠儿落了千千万,穿一串寄与我的心肝。穿他恰是纷纷乱。哭也由他哭,穿时穿不成。泪眼儿枯干,泪眼儿枯干。乖!你心下还不忖!(又一句)

——《哭》

《罗江怨》被加上“楚歌”的一个形容词,大约是始创于楚地的罢。其中大抵皆为情歌,皆为女儿们诉说相思的调子,当是很流行于妓院里的:

纱窗外,月儿圆,洗手焚香祷告天。对天发下红誓愿,红誓愿:一不为自己身单,二不为少吃无穿,三来不为家不办;为只为好人心肝,阻隔在万水千山,千山万水,难得难得见!望苍天早赐顺风,把冤家吹到跟前,那时方显神明神明现。

《急催玉》今所知的,也都是圆莹得像雨后新荷叶上的水点似的情歌;差不多没有一首不是鲜鲜妍妍的,像在新荷的绿叶的绝细茸毛上打着滚的: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情书不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未开!倚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我想我的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满了东洋海!

吴歌在南方最流行;最早的见于选本的,也许便是《浮白山人杂著》所辑的那一集罢。后来,《万锦清音》也照抄上去。那些歌,几乎没有一首不是最真挚的情词。在《浮白杂著》里也载有《嘲妓》的《黄莺儿》数十首。

参考书目

一、《南词韵选》十九卷 明沈璟编,有明万历刊本。

二、《北宫词纪》六卷 明陈所闻编,有明万历刊本。

三、《南宫词纪》六卷 明陈所闻编,有明万历刊本。

四、《吴骚集》四卷 明王稚登、张琦编,有明万历刊本。

五、《吴骚二集》四卷 明张琦、王辉编,有明万历刊本。

六、《吴骚合编》四卷 明张琦等编,有明崇祯刊本。

七、《南音三籁》四卷 明凌濛初编,有明刊本。又袁氏增补本,多清初补版。

八、《词林逸响》四卷 明许宇编,有明刊本。

九、《太霞新奏》十四卷 明香月居主人编,有明刊本,有石印本。

十、《彩笔情词》十二卷 明张栩编,有明刊本;后又改名为《青楼韵语广集》。

十一、《吴歈萃雅》四卷 明周之标编,有明万历间刊本。

十二、《怡春锦》六卷 明冲和居士编,有明末刊本。又《缠头百练二集》,即此书续编。

十三、《南词新谱》十九卷 明沈自晋编,有清初刊本。

十四、《情籁》四卷 明骑蝶轩秘选,有明刊本。

十五、《曲律》 明王骥德编,有明刊本,有《重订曲苑》本。

十六、《金陵琐事》 明周晖著,有万历间刊本,有同治间刊本。

十七、《浮白山人杂著》 不知共有若干种。有明刊本;今所见者,不出十种。浮白山人疑即冯梦龙。

十八、《散曲从刊》 任讷编,中华书局出版。

十九、《读曲丛刊》 董康编,有刊本。

二十、《尧山堂外纪》 一百卷明蒋一葵编,有明万历刊本。

二十一、《艺苑卮言》 明王世贞编,有明刊本;《欣赏编》所收的《曲藻》,即从此书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