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小说界的概况——讲史的发达——《全相平话五种》的发现——《武王伐纣书》——《乐毅图齐》——《秦始皇传》——《吕后斩韩信》——《三国志平话》——罗贯中——《三国演义》——《水浒传》——《平妖传》——《说唐传》等

我们要研究元代的小说,却要舍短篇的话本而去注意长篇的话本;舍“银字儿,说公案”一流的话本,而去注意“铁骑儿”及“讲史书”一流的话本。后者的作品在宋代似乎还不甚发达,而元代却很有幸的竟传下来了不少种,使我们得以考见当时小说界的发展的情形。

元刊本的“讲史”一流的话本,今有元至治刊本《全相平话五种》十五卷。这部重要的刊本使我们得以窥见元人话本的面目的一斑。至治是元英宗的年号,前后凡三年(公元1321—1323)。恰当于元代的中叶。这五种的《全相平话》是:(一)《武王伐纣书》三卷;(二)《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三卷;(三)《秦并六国秦始皇传》三卷;(四)《吕后斩韩信前汉书续集》三卷;(五)《三国志平话》三卷。其版式图样皆一例,当系一家所刊。在《三国志》的题页上,写着“新安虞氏新刊”数字,则此数种,当皆系虞氏所刊的。当时虞氏所刊,似不仅此五种。将来或更有机会使我们能够发现其他各种罢。至少,在《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之前,必定是有一个“前集”的;在《吕后斩韩信前汉书续集》之前,也必定是有一个“正集”的。如此,则这部书至少当有七种。但我们想来,全书似乎决不止七种。在《武王伐纣书》之前,如没有《开辟演义》《夏商志传》一类的东西,在《伐纣书》之后,《七国春秋》之前,却一定是会有《列国志传》一类的东西的。又,继于《前汉书续集》,《三国志》之前的,也当会有一种《光武志》或《后汉书平话》一类的东西。继于《三国志》之后的,或当更有《隋唐志传》《五代平话》《南北宋志传》一类的东西吧?如此说起来,则我们在罗贯中氏著作《十七史演义》之前,已先有过一部很伟大的,有著作《全史》的平话的野心或计划或竟是成的新安虞氏刊本的“讲史”作品了,我们向来对于罗中著作《七史演义》云云的传说,有些将信将疑。不料在罗氏之前,却先已有着这样规模弘大的著作了。但《全相平话》,还是偏于东南隅的福建省的产物。其在古代文化集中的杭州与乎成为当时都城的大都,或当更有比较高级的这一类的著作也难说。可惜我们如今已是得不到她们。

《全相平话五种》,今流行于世者仅《三国志平话》一种,其余四种,皆为中土学者所不易得见者。我因有了某种很有幸的机缘,得以一一的读过,实为不胜自欣的事。但也只是一读,且抄录一点资料在手边而已。全书的内容,今仅能凭所记忆及所抄录者记之,故或不能说得详尽。

《全相平话五种》大约是依着时代的前后而排列着的。其作者当非一人。但其文笔的拙笨,则五书如一。其间或多征史实,或多杂空想与无稽的传说,各书也俱不同。以我的猜想,其著作的时代,或竟非同时。近者当在至正之前不远,远者或当在南宋之中或至元之初。

依了《全相平话》原来的次序,其第一种为《武王伐纣书》。现在流行的叙述武王伐纣之故事的书,名为《封神传》,乃系明代中叶的著作。在《武王伐纣书》未被发现之前,我们是完全不知道《封神传》之前更有所谓《武王伐纣书》的。有人且相信《封神传》的事实,是许仲琳个人捏造出来的。不料,许氏的书,竟有所本。也许《武王伐纣书》也还不是元人凭空的造作,而其来历更当古于元或宋呢!在《尚书》中有《牧誓》一篇,在《周书》中,有《武成》一篇,皆叙武王伐纣之事者。《牧誓》虽只是一篇誓师辞,未言斗争的经过,然其气焰已是咄咄逼人。《武成》则更张皇其事,极力形容周、殷二族间的战争的激烈,甚至有“血流漂杵”的过度的形容语。难怪孟轲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叹。但后代的说书家,却取了这个题材,作为绝好的话本。说书家是唯恐其故事之不离奇,不激昂的;若一落于平庸,便不会耸动顾客的听闻。所以他们最喜取用奇异不测的故事,警骇可喜的传说,且更故以危辞峻语来增高描述的趣味。武王伐纣的一则史实,遂成为他们的绝好的演说资料之一。这故事什么时候才成了说话人的“话本”,我们不能知道。但《武王伐纣书》之非第一次的最初的“话本”,则为我们所很明白的事。今所见的明刊本《列国志传》(非《东周列国志》),其第一卷凡十九则,所叙的即皆为武王伐纣的事。这十九则,大约是根据于《武王伐纣书》的吧?所以其事

实约略相类。只是比之《武王伐纣书》,其鄙野无稽的附会已减去了不少。《武王伐纣书》先以苏妲己被魅,狐狸进据其身,诱惑纣王,为恶多端为开场,这正与后来的《封神传》相同。次叙仙人云中子见宫中妖气甚炽,进剑除妖,而纣王不纳的事。再次则叙纣王的作恶,立酒池肉林,囚西伯于差里等等。次叙西伯脱归,数聘姜子牙出来助周。子牙神术高强,诸将威服。及文王死,武王即位,遂大举伐纣,以子牙为帅。纣子殷郊也来助武王以伐无道。武王收兵斩将,屡次大胜,遂灭了殷纣,立下了八百年天下的基础。《伐纣书》所言,大略如此。其间子牙代武吉掩灾,子牙收服五将等等,所含神怪的分子已很多。后来居上,《封神传》的著作,当然是更要往这方向努力,以神争鬼斗的不经之事,来震骇世人耳目的。

第二种为《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据明刊本《列国志传》所叙看来,知其“前集”当系叙述孙膑报仇,射死庞涓的事。在《后集》之首也有一段话,关照着前事。“夫《后七国春秋》者,说着:魏国遣庞涓为帅,将兵伐韩、赵二国。韩、赵二国不能当敌,即遣使请救于齐。齐遣孙子、田忌为帅,领兵救韩、赵二国。遂合韩、赵兵战魏,败其将庞涓于马陵山下。有胡曾咏史诗》为证。诗曰:‘坠叶潇潇九月天,驱赢独过马陵前。路傍古木虫书处,记得将军破敌年。’其夜,孙子用计,捉了庞涓,就魏国会六国君王,斩了庞涓,报了刖足之仇”云云。这只是一段“入话”,《后集》的正文,叙的却是乐毅伐齐,与孙子斗智的事。按史,乐毅伐齐,复齐者为田单,并非孙子,而这里却叙乐毅、孙膑二人的争斗,异常的诡异,全与史实不符。即与未经冯梦龙改削的原本《列国志传》较之,也是大有“人鬼殊途”之感。今尚流行于世,诡怪不可究诘的《前后七国志》,便是本于这些元人著作而更为扩大了的。我们想不到,那么鄙野无稽的《前后七国志》,其来历原来较之《列国志传》为更早。为什么元代会产生了这样诡异无稽的东西呢?我们如果见了元剧中的《桃花女斗法嫁周公》一类的东西,便知道像这《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的产生是毫不足怪的事。像那样的原始性的半人半鬼的术士式的“魔斗”,其根源恐还不是在元代,而在更久远的时代。关于这事,将来当更有详细的探讨,这里不详述。却说《乐毅图齐》的本文,叙的是:齐王自孙子破魏之后,恃着那孙子英勇,有并吞天下之志。恰好邹国孟轲来游说,齐王封他为上卿,齐国大治。这时,燕王脍让位于其相子之,孙膑之父孙操,苦劝不听,反被囚辱。这消息传至齐国,孙子遂奏准了齐王,率了二十万大兵,以袁达为先锋,浩浩荡荡,杀奔燕国而来。子之率卒迎敌,哪里是孙子的对手。不久,孙子遂灭了燕国,杀了燕王脍及子之,凯旋回齐。中途遇齐国的清漳太子及邹坚、邹忌劫营,皆为膑设计擒住,献给齐王。王大怒,欲斩太子。赖膑力救而免。孟子谏齐灭燕,齐王不听。孟子遂去齐。燕国自经齐人铁骑所踏,荒凉不堪,故臣军民,共立燕太子平为君,是为昭王。昭王大施仁政,收集流亡,燕国复兴。这时,齐国国舅邹坚、邹忌弑了齐王,立太子田才为君,是为愍王。国乱不治,贬田文于即墨。孙子直谏不从,遂诈死,命袁达守坟。秦国白起闻知孙子已死,大喜,领兵十万,来要七国将印。袁达与战不胜,遂将孙子尸入九仙山落草去了。而燕、魏、韩三国也各起大兵,合秦兵来攻齐。苏代设计,诓了诈死的孙子出来救齐。孙子写了一封书给四国,劝其回兵。四国知孙子诈死,果然俱各回军而去。孙子入朝,见齐王不改前非,依然暗出齐城,潜身归云梦山。却说燕国有一个大贤乐毅,乃黄柏杨徒弟,学成文武全才,遂欲下山求名。途遇孙子,谈论世事。毅先往齐,不遇。次往魏。魏王任之为大夫。这时,燕昭王筑黄金台以招贤士。毅欲报齐仇,复去魏而投燕。昭王封他为亚卿,任之以国政。遂以毅为帅,率师伐齐,并合秦、越、韩、魏四国之兵,威势甚大。齐国孙膑、袁达、苏代、田单诸人皆已投闲不在朝中。以是燕兵无人可敌,破齐七十余城,入齐都。齐王仅以身免。燕仇遂很痛快的报复了。毅四处追捉齐王,终于被他捉住杀了。固存太子漂流在外,逃至即墨田单处。乐毅围攻即墨,久久不下。单作书请孙子下山。孙子辞了师父鬼谷先生下山助齐。他使了一个反间计,使燕王召回乐毅,别遣骑劫代他。孙子并教田单使一火牛计,杀得燕兵片甲不回,只逃去骑劫及大将石丙二人。齐新王遂归临淄,重兴国家。燕王杀了骑劫,仍命乐毅为帅,第二次兴师图齐。齐邦则以孙子为帅,袁达等为将,率师迎敌。孙子只身入燕营,欲说乐毅回师。毅不从。二人遂互以阵法及勇将相斗,各显神通,不相上下。乐毅数次被捉,不料捉的都是假的。其后,真乐毅被捉一次,孙子又放他回去。乐毅敌孙子不过,遂去请了师父黄柏杨下山。柏杨布了一个迷魂阵,陷孙子、袁达等在内。鬼谷子再三的被请,方才下山来破阵救徒。经了无数的周折,由鬼谷子主持着五国军兵九十万,打破了迷魂阵,救了孙子出阵,燕兵大败。却有秦国白起率了大兵来助燕。七国混战,杀人无数。黄柏杨终于抵敌鬼谷子不过,遂决意与鬼谷讲和,不再攻齐。众仙大受封赠,皆各归山。自此天下太平,诸国无事。

这部平话,气息颇与其余诸种不类。论起神怪的成分来,即《武王伐纣书》也还没有这部书浓厚。读到这部书后半的叙述黄柏杨与鬼谷子的布阵斗法一段,立刻便使我们想起了《封神传》与《前后七国志》。其气氛的鄙野,更大似《前后七国志》。

第三种是《秦并六国秦始皇传》。其气韵与其叙述的题材,与《七国春秋后集》完全不同。这是一部“人”的书,而不是鬼怪的书,只是一部写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却不是写仙与仙之间的玄妙的布阵斗法的。这是一部纯粹的历史小说,不掺入一点神怪的分子在内的。连《三国志平话》也未免有些不经之谈,《七国春秋后集》与《武王伐纣书》则更不用说的了。唯此书则毫不取用这一类已成陈套的材料。由此可见这些平话的作者,决不是一人;否则,像《秦并六国》这样的题材,原是最容易用到神怪的分子的,他为什么反而不用到呢?至少,他与《七国春秋后集》的作者决不是一人;虽然二书之中,人物颇有许多是相同的。我们试读今日流行的《后七国志》(也是叙述秦并六国的同一题材的),再读此书,便知此书的叙述,已很忠实于历史,已与罗贯中、冯梦龙诸作家的著作讲史的态度很相近的了。这或者是较后期的著作也难说。《秦井六国》的开场,有叙述列代兴亡的一个“入话”,先之以“世代茫茫几聚尘,闲将史记细铺陈。便教五伯多权变,怎似三王尚义仁。”然后由“鸿蒙肇判,风气始开”云云,而历叙尧、舜之揖让,三代之征伐,然后更叙及周之得天下,以及周室之衰微,诸侯之互争。大似《五代史平话》中《梁史平话》的开场。大约这必是一部独立的著作,未必与《七国春秋前后集》《武王伐纣书》等等有多大的关系的。合之于他们之列的,当是始于建安虞氏那位很有刊印“全史平话”的野心的出版家的。这部平话叙的是:秦始皇席着祖父余业,兵力强盛,大有并吞诸侯之意。当时天下共分七国。哪七国?是秦、齐、燕、魏、赵、韩、楚。其中唯秦为最强。六国常常合从以敌秦,还敌不过他。当始皇六年时,他听从了大臣司马欣之言,派遣一位使臣公子少官使于列国,要六国尽皆纳土于秦,免兴干戈。楚国接待秦使,知道了此事,且恐且怒,便联合了韩、赵、魏、燕、齐诸国,大兴伐秦之师,自为从长。秦以王翦为将,率师拒敌。楚王顿兵函谷关下,与秦人交战,互有胜负,两不相下。诸王商议,恐久有变,便于一次大胜之后,各班师回国,休养兵力。约定一国有难,诸国皆来救应。却说秦始皇原来不是秦庄襄王子楚之后,乃是阳翟大贾吕不韦之子。不韦扶立庄襄王为君,以有孕美姬与他为妻,以此阴夺秦邦。但后来始皇长大时,见不韦势力日大,便设法安置他于蜀。不韦饮鸩酒自杀。到了始皇十七年,复有并吞六国,统一天下之意。便命王翦率师伐韩。韩以冯亭为将,率师拒敌。但敌不过秦师的英勇,只得退保都城。韩王命大臣向赵、齐借兵解围,二国皆不应。韩王望救不至,遂为秦所灭。始皇命改韩邦为颍州。(按史,灭韩者为内史胜,非王翦,所置郡名颍川,非颍州。)始皇第十九年,又命王翦出师伐赵。(按史,作十八年。)赵有名将李牧,屡为赵拒匈奴有功。这时,率师与秦对敌,屡挫其锋,秦人不能逞。但牧为司马尚谗间于赵王,赐死。秦兵遂长驱入赵,夷灭了他。始皇命将赵国亦改为郡。这时,燕太子丹惧秦兵及燕,且与始皇有怨,便遣荆轲入秦,献樊于期首及督亢地图,乘间刺秦王。不中。秦始皇杀了荆轲。遂诏王翦率兵伐燕。王翦围了燕城,天天攻打。燕王不得已,斩了太子丹的头,并将着金宝十车请和于秦。秦始皇许之,命王翦罢围而去。始皇二十二年,又命王贲为将率师攻魏。魏兵抵挡不住。不久,王贲便攻进魏都,掳了魏王。秦始皇命将魏国改为汴州。始皇二十四年(史作二十三年),始皇帝又命将伐楚。王翦以为非六十万人不可。李信自恃少年英勇,以为只要二十万人便足。始皇便以李信为将,将二十万人伐楚,不料被楚兵杀得大败而回。始皇始听从了王翦的话,以六十万人交给他,命他再度伐楚。果然,不到几时,楚便为秦所灭,改置为荆州。始皇二十五年(原文作十五年误),廷议伐燕,李斯举王贲为将,将二十万人前去。他们势如破竹,杀得燕兵大败。燕王投奔辽东虏王处。秦军追捉燕王,与辽兵大战。辽兵不胜。燕王自刎而亡。辽东虏王将燕王头颅交给秦兵,王贲方才收兵而归。燕王殿下有善击筑者高渐离,见燕亡,便投奔到扶苏太子处为庸保。太子收留他在家。始皇二十七年,始皇见天下六国已灭其五,只有齐人未伏,便派遣王贲去攻齐。齐王不敌,降于秦。始皇统一天下,大设筵席相庆。太子荐高渐离来击筑。始皇见其善于击筑,渐渐地亲信他。渐离乘间举筑欲击秦王,不中,为左右所杀。始皇大怒,欲尽逐非秦人之在秦者。李斯亦在逐客数中,乃上书谏始皇。始皇听从其言,拜他为廷尉。(按史,李斯谏逐客,在始皇十年,并非在天下平定之后。)丞相王绾建议大封诸子以镇天下,李斯反对之。始皇遂以天下为三十六郡。销兵器,一法度。筑长城,建阿房。焚书坑儒,以愚天下人耳目。又出巡天下,勒石纪功。徐福带了五百童男女,欲求

仙人,为仙人所恶,尽死。韩人张良为韩报仇,率众于博浪沙袭击始皇。不中,中副车。始皇大索刺客,不得。至沙丘,始皇病死。赵高与李斯谋,拥立胡亥为君,矫诏杀死扶苏。胡亥立,是为二世皇帝。是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赵高又潜杀李斯父子。不久,复与其婿阎乐谋,弑二世而立孺子婴。孺子婴又设计杀了赵高。不多几时,沛公刘邦攻破函谷关,西入咸阳,降孺子婴。秦亡。刘邦复与项羽争夺天下。邦用韩信、张良等,灭了项羽,统一天下。“则知秦尚诈力,三世而亡。三代仁义,享国长久。后之有天下者尚鉴于兹。诗曰:始皇诈力独称雄,六国皆归掌握中。北塞长城泥未燥,咸阳宫殿火先红。痴愚强作千年调,兴灭还如一梦通,断草荒芜斜照外,长江万古水流东。”全书遂终于此一个吊古的“史论”与“史诗”中。

第四种是《吕后斩韩信前汉书续集》。在此之前,当有一部“《楚汉春秋前汉书正集》”一类名目的东西。那部未知的“正集”,其叙事当止于:项羽被围于九里山前,四面楚歌,虞姬自杀;羽奋勇突围而出。走至乌江,终于自刎而亡。所以这部《续集》单刀直入地便从“时大汉五年十一月八日,项王自刎而死,年二十一岁”叙起。写作《前汉书正续集》的小说家或说话人,与写《秦并六国》的作家或系一人。以其皆从史实扩大,不肯妄加无稽的“神谈”。至于和《七国春秋后集》的作者,则绝非一人。其著作的态度与乎材料的选择,都全然不同。这部《前汉书续集》叙的是:项羽乌江自刎之后,其遗体为“五侯”所夺。刘邦既平天下,遂大封功臣。然他对于韩信等,心实猜忌。他又恨楚臣季布、钟离二人未获。季布亡匿于朱公家。他设了一计,出来自首。刘邦大喜,封之为司马。唯闻知钟离味为韩信所匿,大为不悦。遂设一计,诈游云梦。左车、钟离味等劝信反。信不从,反斩味献于汉王。刘邦责其罪,夺去他的兵权,封他为淮阴侯,安置咸阳,不令他去。韩信闷闷不乐,每悔不听左车等之言。不久,番兵大举入寇,刘邦命陈稀(按史,应作豨)去御敌。稀临行时,至韩信寓,与信密谈一次。他到了边地,遂举反汉之帜。汉王大恐,率兵自去征他。临行时,吕后去送他,二人密有所议。吕后回后,便宣萧何入宫,设了一策,诈传已斩陈稀,命信入长信宫谢罪。信昧然而去,遂为吕后所擒斩。同时,刘邦用了陈平之策,也收服了陈稀之众。稀奔匈奴而去。韩信部下六将,起兵为信复仇,一声一口只要吕后之头。汉王斩似后者与之。他们明知其伪,不受。乃命吕后上城。六将射之,忽见一条金龙护体,射之不中。他们知道天命所在,遂各自刎而死。不久,彭越又为汉王借口骗到咸阳捉下。吕后更进谗言,遂也杀了他,并以其肉作酱,赐予群臣。英布在九江也食到肉酱,闻知系彭越之肉,便强吐出来,入江尽化为螃蟹。英布遂反。汉王亲征,被布射中一箭。但布为吴芮所赚,竟为他杀死。天下虽复太平,然汉王自此病体沉重。他有所喜戚夫人的,生子如意。刘邦屡欲立如意为太子,俱为群臣所阻。邦死,吕后所生的太子盈继位为帝,是为惠帝。惠帝甚宽仁,但吕后则欲诛灭刘氏诸王。先杀了如意及戚妃。惠帝大为不安。不久,遂死。政权尽归于吕后。她欲以吕易刘,尽力扩张吕氏的势力。但诸臣俱不服。陈平、王陵、周勃等皆于暗中设计扶持刘氏诸王。田子春并为反间,使吕后将兵权给了刘泽。泽遂举兵于山东。恰好吕后为韩信阴魂所射死,吕氏命贯婴等为将去敌刘泽。婴等却反投到泽军去。以此声势益大。樊哙之子樊亢并亲率诸军,攻入宫中,将诸吕尽皆杀死,连他自己的母亲吕胥也在内。诸臣遂请刘泽等三王登位,泽等皆谦让未遑,其实帝位也正待着真主。他们即登了殿上,也俱不能坐到龙座上去。以此,帝位阙了半年。后来,陈平念及高祖尚有一子北大王,为薄姬所生,遂迎他入京即帝位。他要日西再午,方即帝位,果然日影再午。他便安登龙座,是为汉文帝。此书便终于此时。

以上二作皆谨守历史故实,间有附会的传说,却不大敢造作过于无稽的谣传,也很少神怪仙佛的成分在内,确是一部很正规的“讲史”,可为《五代史平话》的“肖子”的。不唯如此,其引用的历史,有时且尽引原文,不加增润。例如,《秦并六国》之写荆轲刺秦王一段,便是完全引用《史记刺客列传》的本文的(只不过将古文改为半文半白之文体而已)。在这里,已大似后来罗贯中诸“讲史”作家的作风了。我们看了这二作,可知其与后来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列国志传》《残唐五代志传》等作,其活用历史以为小说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虽然在这二作里,其文章的粗率,文法与字体的“别”“白”不通,与《三国演义》等的“文从字顺”者有异。

第五种是《三国志平话》。这部《三国志平话》,似非与写作《秦并六国》与《吕后斩韩信》二书同出一个作者之手。因为其著作的态度,显为不同,且其事实也与《吕后斩韩信》不大相连贯。例如,《三国志平话》的骨干,是以刘邦、吕雉屈斩了韩信、彭越、英布三人,所以他们投生为刘备、曹操、孙权三人,三分汉之天下,以为报仇。而在《吕后斩韩信》里,对于这事,我们连一点消息也看不出,可知其绝非出于一手。在《吕后斩韩信》中,已有刘邦死于创,吕雉为韩信阴箭所杀二事,似已尽了报仇的能事,殊不必再于《三国志平话》中添出蛇足似的投生复仇的一段事来。就其全体的结构与内容看来,《三国志平话》实为一部完全独立的书,与《吕后斩韩信》等并无统系、连贯的关系。也许这部韩、彭、英三将报冤复仇的故事,是很早的便已有了的。也许在宋人讲说“三分”时,已用了这个因果报应之说来耸动俗人的听闻了。

《三国志平话》的开头,便以“江东吴王蜀地川,曹操英勇占中原。不是三人分天下,来报高祖斩首冤”一诗,单刀直入,叙汉之所以会分裂为三国之故。又以此狱久搁未断,赖人间秀才司马仲相判断公明,上帝遂将他投生为司马懿,削平三国,一统天下,以酬其劳;此便是三国之所以又合为一晋的缘故了。这个结构,是首尾完具,盛水不漏的,与《吕后斩韩信》等之依据史实为起结者大为不同。司马仲相断狱以后,作者便直叙汉末之事。“话分两说,今汉灵帝即位,当年铜铁皆鸣。”郓州泰山脚下,又塌一穴地。孙学究因病自投穴中,得了天书一卷。他传于弟子张觉,觉遂出游四方,度徒弟十万人,以黄巾为号,与二弟同行叛变。灵帝以皇甫松为元帅,出师讨之。刘备、关羽、张飞三人,结义于桃园,乘时而出,欲讨张觉立功。皇甫松以他们为先锋。张觉等次第死于他们之手。但因常侍段珪让索贿不遂,他们之功,不得上达。后亏董成之力,刘备方补得安喜县尉。太守督邮皆欲折辱备,他们遂皆为张飞所杀。备等因往太行山落草。灵帝大惊,斩了十常侍,以首级招安了他们,并以备为平原县丞。后献帝继立,迁都洛阳。董卓独揽政权,擅作威福。曹操、袁绍等起兵讨卓,大战于虎牢关前。卓将吕布英勇无敌,唯有刘、关、张三人杀得胜他。他闭关不出。一面丞相王允却以连环计使吕布杀了董卓。布几为卓的四将所困,突围而出,往投刘备于徐州。后吕布夺了备的徐州,又与曹操战,为操所擒斩。操引刘备入朝,献帝以他为豫州牧。时操专权,帝不忿。有诏要备等讨贼。为操所觉,进兵杀得刘备大败。备与关、张各不相顾。关羽为操所收,而飞则投古城,自立为王,备则投于袁覃处。关羽屡思辞操而去。为他斩了袁覃骁将颜良、文丑之后,便弃操追寻刘备。这时备已与张飞会于古城,羽亦继至。他们共投刘表。表以备为辛冶太守。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为佐。操引大军攻辛冶,备不敌,往投孙权。权以周瑜为帅,敌操,大败之于赤壁。刘备乘机借了荆州暂住。诸葛亮主张备应进兵收取四川,以为基业。备兵遂西进,破了成都,降了刘璋。备自立为汉中王,封关羽、张飞、赵云、黄忠、马超为五虎将。关羽镇守荆州,东吴屡使人求还荆州,羽不与。孙权遂进军攻荆州,杀了关羽。这时,曹不算汉,自立为帝。权与备闻之,也各立为吴、蜀帝。备以羽为权兵所杀,悲愤不已,遂起大军征吴。为吴所败,卒于白帝城。诸葛亮辅阿斗为帝,辛勤主国,七擒孟获,先平南蛮,以绝后顾之忧。更六出岐山,以讨反贼(即曹魏)。但俱不能有功。最后,亮病卒。姜维继其志,也无所展施。后司马氏魏,立晋,使邓艾、钟会平蜀,使王、王平吴,天下复归于一,但汉帝外孙刘渊逃于北方,不伏晋人。其子刘聪更骁勇绝人,自立国号日汉,为刘氏复仇。晋惠帝死,怀帝立。刘聪领军至洛阳,杀了怀帝,又追掳新立的悯帝于长安,灭了晋国,即皇帝位。《三国志平话》之终于刘聪灭晋,而不终于应终的晋灭吴、蜀二国之时,作者似乎仍是持着因果报应的观念,欲以此刘氏的恢复故物,为后来深惜诸葛之功不就的人弥补缺憾的。

这五部平话,虽显然非出于一手,却同为新安虞氏所合刊。其格式也为闽中刊本所特有的式样,一页分为二格,上格为图,下格为文字。图是很狭长的。图的一格约当文字的一格的四五分之一。这个闽本的式样,当起于宋。宋刊本的绘图的《列女传》(闽余氏原刊,阮元翻刻本)便是如此。直至明万历中,余象斗等刻印《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等,其式样还是如此未变。

但这五部平话虽非出于一手,其叙述虽或近于历史,或多无稽的传说,或杂神怪的笔谈,然其文字不大通顺,白字破句,亦累牍皆是,却是五作如一的。我们很显然地可以看出他们乃是纯然的民间的著作。与宋人之诸短篇话本,与乎《五代史平话》较之,实令人未免有彼善于此的感想。今姑从五本中征引一二则以明此言。

乐毅大喜,看柏杨定甚计来。先生曰:“此是迷魂阵,捉孙子之地。”毅告曰:“下战书与孙子。孙子拜师父为师叔,兼孙操拜为师父。若见,必舌辨也。”柏杨曰:“放心也。败尔者弱吾节概。”同乐毅至张秋景德镇,向燕阵中烈八足马四正,怀胎妇人各用七个,取胎理于七处,四角头埋四面日月七星旗。阴阳不辨,南北不分,此为迷魂阵。若是打阵入来,直至死不能得出。准备了毕。却说齐帅孙子在营中有人报军师,寨门外有一道童来。先生唤至。呈书与孙子。孙子看日:“师父书来,道膑有百日之灾,慎勿出战,只宜忍事。如出阵,有误也。”言未已,有人报乐毅下战书。先生曰:“此非师父之书,是乐毅之计,必诈也。”孙子不信,叫袁达:“听吾令。依计用事,破燕阵,捉乐毅。”袁达持斧上马曰:“只今朝便睹个清平。”来战乐毅。且看胜败如何?

诗曰:贯世英雄谁敢敌,今朝却陷虎坑中。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

按《汉书》云:吕后送高皇回来,常思斩韩信之计,中无方便。“若高皇征陈稀回来,必见某过也。”吕后终日不悦。驾去早经二月有余。(吕后)令左右请萧何入内。吕后问丞相曰:“高皇出征临行,曾言,子童与丞相同谋定计,早获斩韩信,要其愆过。”问:“丞相有计么?”萧何闻言,心中大惊。暗思:“韩信未遇,吾曾举荐他挂印,东荡西除,亡秦灭楚,收伏天下,今一统归于刘氏。今作闲人,坐家致仕,今亦要将韩信斩首,吕后逼吾定计,不由我矣。实可伤悲!韩信好昔哉!”萧何哽咽未对。吕后大怒曰:“丞相不与朝廷分忧,到与反臣出力。尔当日三箭亦保韩信反乎?”萧何急奏曰:“告娘娘,与小臣三日暇限,于私宅中思计如何?”太后准奏。还于私宅,闷闷而不悦。升坐片间,有左右人来报,楚王下一妇人名唤青远,言有机密事要见相公。萧何曰:“唤来。”青远叩厅而拜,“告相公,妾有冤屈之事。韩信教唆陈稀告反,却把妾男长兴杀了。因此妾状告相公。”萧何听妇人言其事,唬得萧何失色。暗引妇人青远入内见太后。萧相言其韩信教唆陈稀谋反。吕后大惊,问萧相如何。萧相言:“牢中取一罪囚,貌相陈稀,斩之。将首级与使命,于城外将来,诈言高皇捉讫陈稀斩首。教他将头入宫。韩信闻之,必然忧恐。更何说韩信入宫,将他问罪,与妇人青远对词证之。”太后曰:“此计甚妙。”

——《前汉书续集》

有张飞遂问玄德:“哥哥因何烦恼?”刘备曰:“令某上县尉九品官爵。关、张众将一般军前破黄巾贼五百余万。我为官,弟兄二人无官,以此烦恼。”张飞曰:“哥哥错矣!从长安至定州,行十日不烦恼,缘何参州回来便烦恼?必是州主有甚不好。哥哥对兄弟说。”玄德不说。张飞离了玄德,言道:“要知端的,除是根问去。”去于后槽根底,见亲随二人便问。不肯实说。张飞闻之大怒,至天晚二更向后,手提尖刀,即时出尉司衙。至州衙后,越墙而过。至后花园,见一妇人。张飞问妇人:“太守哪里宿睡?你若不道,我便杀你。”妇人战战兢兢,怕怖,言,“太守在后堂内宿睡。”“你是太守甚人?”“我是太守拂床之人。”张飞道:“你引我后堂中去来。”妇人引张飞至后堂。张飞把妇人杀了,又把太守元峤杀了。有灯下夫人忙叫道:“杀人贼!”又把夫人杀讫。

《三国志平话》

由此可见,这样笨拙、迟重的文笔,的确是出于民间作者之手,而未曾经过文人学士的润饰的。与宋本的《三藏取经诗话》,其气韵恰好相类。

《元刊平话五种》作者无考。最早的讲史和英雄传奇作家之可考者唯一罗贯中耳。(施耐庵之名尚为一个谜)在元、明小说的演进上,罗贯中是占着极重要的地位的。活动于宋代的“书会先生”,在元代虽似乎也甚努力,但其努力的方向,似已由小说方面而转移到戏曲方面去。中国的小说遂突然由第一黄金时代的南宋,而堕落到像产生《元刊平话五种》的幼稚的元代。与元代的鼎盛的戏文与杂剧较之,诚未免要使人高喊着小说界的不幸。或者,那个时代的人们,已厌倦了比较宁静、单调的说书、讲史,而群趋于金鼓喧天、管弦凄清的剧场中了吧。因此,说书的职业,遂为之冷落;小说的著作,遂为之停顿。但到了元代的末叶,却有罗贯中氏出来,竭其全力,以著作小说,以提倡小说,而小说界的蓬勃气象,遂复为之引起。驯至产生了第二黄金时代的明代。罗氏之功,实不可没。而罗氏的雄健的著作力,在中国小说史上,似乎也一时无比。罗氏盖实继于“书会先生”之后的一位伟大作家。他正是一位继往承来、继绝存亡的俊杰;站在雅与俗、文与质之间的。他以文雅来提高民间粗制品的浅薄,同时又并没有离开民间过远。“雅俗共赏,妇孺皆知”的赞语,加之于罗氏作品之上似乎是最为恰当的。

罗氏的生平,我们不甚明了;在他的作品里,更一无可以供我们研究他的生平的。但很有幸的,在贾仲名的《续录鬼簿》里,却有关于罗贯中的一段话:“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公元1364年)复会。别后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终。”这虽是寥寥的数语,却是最可珍异的材料。后来的以他为名本,字贯中,东原人,或武林人,庐陵人;其名或有作“牧”,或“木”的诸说,都可以不辨自明了。周亮工书影》说他是洪武时人,和仲名的记载恰正相符。他是一位不得志的才人。在政治方面必是一点也不曾有过一官半职的。那时(元时)汉人,特别是南方人,在政治上是不用想有什么建树的。在受着少数民族的重重压迫之下,才人名士们毫不能有所展施,于是只好将其才力,用之于戏曲上,用之于小说上。一方面,也许竟带有几分解决生活问题的性质。罗氏的那些小说的流行,对于他,当有几许利益的。陈氏尺蠖斋评释的《西晋志传通俗演义》上,有序一篇道:“一代肇兴,必有一代之史。而有信史,有野史。好事者丛取而演之,以通俗谕人,名日演义。盖自罗贯中《水浒传》《三国传》始也。罗氏生不逢时,才郁而不得展,始作《水浒传》以抒其不平之鸣。其间描写人情世态,宦况闺思,种种度越人表。迨其子孙三世皆哑,人以为口业之报。”子孙三世皆哑之说,人往往以指施耐庵,此序独加之于罗氏身上,似不可信。

罗氏的著作,传世者不少,但往往皆没其名氏,或为后人所增润删改,大失其本来面目。但这些著作,大都皆为历史小说、讲史及英雄传奇。在其中,《三国志》及《水浒传》最有大名。亦有神怪妖异之作,像《平妖传》的。

《三国志通俗演义》是罗氏作品里最流行的一部,也是被后人修改得最少的一部。毛宗岗的《第一才子书》虽标明他自己伪造的“古本”,用来删润罗氏的原本,然所改削的地方究竟不多。罗氏原本的面目,依然存在。近来古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三国演义》有嘉靖间刊本;商务印书馆影印本;又明刊本甚多。毛氏评本的《第一才子书》最易得)的发现,不止一本,其面目大都无甚异同,可证其即为罗氏原本无疑。依据了这个原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我们可知罗氏对于“讲史”的写作,其态度是改俗为雅,牵野说以就历史的。虽然他仍保存不少旧作的原来的东西,但过于荒诞不经的东西则皆毫不吝惜地铲除无遗。原来,我们要晓得,罗氏的著作,大都不是他自己的创作,而是有所依据的。换言之,他的地位,与其说他是一位“创作家”,毋宁说他是一位“编订者”,或“改写者”,特别是关于“讲史”一部分,因为那些讲史在他之前大都是已有了很古很古的旧本的。不过,他的这位“编订家”,或“改写家”所负的责任与所取的态度,却是非同寻常的编订者一般的。他不是毛宗岗、陈继儒、金圣叹一流的人。他乃是更大胆的冯梦龙、褚人获一流人。他是一位超出于寻常编订家以上的“改作家”,有时简直是“重作”。我们试取他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来一看,便可知他的工作是如何的繁重与重要。《三国志平话》,上文已经说到过,其骨架乃建立在因果报应之说上。汉之所以分为三国,盖因韩信、彭越、英布的报仇,三国所以复合为晋,盖因上天以一统的江山赐给断狱公平的司马仲相。罗贯中氏改作《三国演义》,则首先将这一段鬼话完全铲去,直由“后汉桓帝崩,灵帝即位,年十二岁”叙起。许多年来胶附于“三国”平话中的这一段原始的民间因果报应谈,至此始与“三国”故事分离。罗氏的手眼,不可谓不高!《三国演义》之成为纯粹的历史小说,其第一功臣,故当为罗氏。除了司马仲相的阴司断狱一段以外,罗氏的《演义》与元刊本《三国志平话》不同者尚有几点。(一)削去了《平话》中许多荒诞不经的事实,例如:曹操劝汉献帝让位于其子曹丕,刘备到太行山中落草为寇等等。(二)增加了《平话》上所没有的许多历史上的真实材料,例如何进诛宦官,祢衡骂曹操,曹子建七步成章等等。(三)增加了《平话》上所没有的许多诗词、表札。(四)改写了《平话》上许多不经的记载,例如《平话》叙张飞拒操长坂桥,大喊一声,桥竟为之喊断,此实万无此理者,故罗氏改作飞的喊声,惊破了夏侯杰之胆。(五)保存了《平话》的叙述,而将此叙述润饰着,改作着,往往放大到五六倍;以此枯瘠的记载往往顿成了丰赡华腴的描写。有此五点,我们已可知道罗氏改作的功绩是如何的宏伟了。今且引罗氏《三国演义》的一段于下,以示其作风的一斑:

玄德辞二隐者上马,投卧龙岗来。至庄前,下马扣门。童子出。玄德曰:“先生在庄上否?”童子曰:“见在堂上读书。”玄德遂跟童子入,见草堂之上一人拥炉抱膝,歌日..玄德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到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见仙颜,实为万幸。”那个少年慌忙答礼而言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玄德惊讶而问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其人曰:“卧龙乃二家兄也。道号卧龙。一母所生三人。大家兄诸葛瑾,见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二家兄诸葛亮,与某躬耕于此。某乃孔明之弟诸葛均也。”玄德曰:“令兄先生往何处闲游?”均曰:“博陵崔州平相邀同游,不在庄上二日矣。”玄德曰:“二人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僻之中,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玄德曰:“刘备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贤。”嗟呀不已。均曰:“小坐献茶。”张”飞曰:“既先生不在,请哥哥上马。”玄德曰:“已亲诣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玄德请问曰:“备闻令兄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玄德叱之曰:“汝岂知玄机乎?”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去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来临。数日之后,备当又至矣。愿借纸笔,留一书上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也。”均遂具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其书日...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均送出庄门外。玄德再三殷勤致意。均皆领诺,入庄。玄德上马,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玄德视之,见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被体,骑一驴,后随带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诵《梁父吟》一首。玄德闻之曰:“此必是卧龙先生也!”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进前作揖。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玄德问曰:“适间所诵之吟,极其高妙,乃系何人所作?”黄承彦曰:“老夫在女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却才过桥,偶望篱落间梅花感而诵之。”玄德曰:“曾见令婿否?”黄承彦曰:“便是老夫径来看拙女小婿矣。”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行。正值风雪满天,回望卧龙岗,悒快不已。

又有《唐传演义》,及《残唐五代》皆传为罗氏所作。《残唐五代演义》,凡六卷,六十回,其叙述直接于《唐传演义》之后,而以“却说懿宗传至十七代值宗即位”引起。其与《唐传演义》为连续的一书,当无可疑。唯《唐传演义》今已证知其为嘉靖时熊钟谷所作,则《残唐五代演义》当也不会是罗氏所作的了

罗氏的英雄传奇,其成就似远较他的讲史或演义为伟大。因为讲史或演义,只是据史而写,不容易凭了作者的想象而骋驰着;又其时代也受着历史的牵制,往往少者四五十年,多者近三五百年,其事实也多者干百宗,少者也有百十宗;作者实难于收罗,苦于布置,更难于件件细写;而其人物也往往为历史所拘束,不易捏造,更不易尽量的描写着。以讲史而写到《三国演义》的地步,已是登峰造极的了。这样的左牵右涉,如何会写得好呢?此讲史之所以决难有上乘的创作的原因也。至于英雄传奇则不然,人物可真可幻,事迹若虚若实,年代也完全可不受历史的拘束,如此,作者的情思可以四顾无碍,逞所欲写,材料也可以随心所造,多少不拘。作者很容易见长,读者也更易感到趣味。《水浒传》在艺术上之所以高出《三国演义》远甚,此亦其原因之一。罗氏的英雄传奇,今知者凡四种,其中以《水浒传》与《平妖传》为最著,也最可靠。《说唐传》与《粉妆楼》则似乎没有什么确证,可以指实其为罗氏所作。

《水浒传》的故事,流传得很早。《宣和遗事》有记载,李嵩辈“有传写”(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龚圣与有三十六人赞。我猜想,此故事在南宋时代或已经演为话本了吧。但今本《水浒传》[《水浒传》传本甚多;有《英雄谱》本,《水浒志传评林》本;福建余氏刊本(皆简本);嘉靖本(仅见残叶若干页);李卓吾《评一百二十回》本,一百回本(皆繁本)]的写定,则为罗贯中氏。对于此书,罗氏并不自居于创作的地位,只是很谦抑地题着:“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见《百川书志》)大约施耐庵对于《水浒传》的关系,总不止像罗氏《三国演义》上所题的“晋平阳侯陈寿史传”那么浅薄吧。施氏的《水浒传》也许只是一个未刊的底本,由罗氏整理编次而始流传于世的。总之,不管施氏的旧本如何,罗氏对于《水浒传》之有编订的大功是无可疑的。今日流传于世的简本《水浒传》(大约是一百十五回的),其笔调大似罗氏的诸作,则我们与其将这部伟大的英雄传奇的著作权,归之于施氏,不如归之于罗氏更为妥当些。罗氏原本的《水浒传》今尚未发现于世。今传于世的《水浒传》,有繁、简二本。繁本为明嘉靖时人所作(见下),简本则似尚保留不少罗氏原本的面目,唯亦迭有所增添修改(详见我所作的《水浒传的演化》一文,载于《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九号)。其修改、增添最甚之处,似为:(一)征辽。(二)征田虎、王庆。(三)诗词。罗氏的原本,当是盛水不漏的一部完美严密的创作,始于洪太尉误走妖魔,而终于众英雄魂聚蓼儿洼。其间最大的战役为曾头市、祝家庄,及与高太尉、童贯的相抗。至招安后征讨方腊的一役,则众英雄已至“日薄崦嵫”之境,在战阵丧亡过半的了。其间,征辽大约是嘉靖时加入的,征田虎、王庆的二段的加入则似乎更晚。这三段故事的插入《水浒》中,显然是很勉强的,带着不少的油水不融洽的痕迹。

《水浒传》的文笔,较《三国》《唐传》尤为横恣;但其半文半白、多记载而少描写的缺点(指“简本”而言),仍是很显著的,颇可充分地表现出罗贯中氏的特有的彩色。唯对于人物的性格,故事的支配,已有特殊的进展。例如,下面的一段,形容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事,已甚宛曲动人:

郑屠正在门前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一声郑屠。郑屠慌忙出柜唱喏。便教请坐。鲁达日:“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叫使头快选好的十斤去。鲁达曰:“要你自家切。”郑屠曰:“小人便自切。”遂选了十斤精肉,细细的切做臊子。那小二正来郑屠家报知金老之事,却见鲁达坐在肉案门边,不敢进前,远远立在屋檐下。郑屠切了肉,用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都是肥肉,也要切做臊子。”郑屠曰:“小人便切。”又选十斤肥的,也切做臊子。亦把荷叶包了。鲁达曰:“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切作臊子。”郑屠笑曰:“却是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将起来,睁眼看着郑屠曰:“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大怒,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尖刀,跳将出来,就要揪鲁达。被鲁达就势按住了刀,望小腹只是一脚,踢倒了。便踏住胸前,提起拳头看看郑屠曰:“洒家始从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因何强骗了金翠莲?”只一拳,正打中鼻子上,打得鲜血进流,鼻子歪在一边。郑屠挣不起来,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曰:“你还敢应口!”望眼睛眉梢上又打一拳,打得眼珠突出。两旁看的人,惧怕不敢向前。又打一拳,太阳上正着。只见郑屠挺在地上,渐渐没气。鲁达寻思曰:“俺只要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脱身便走,假意回头指着郑屠日:“你诈死,酒家慢慢和你理会。”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知他利害,谁敢拦他。

一—一百十五回本第三回

像这样的描写,乃是《三国》中所没有的。而蓼儿洼的会葬,林冲的走雪,武松的打虎,以及野猪林救林冲,快活林的醉打蒋门神等等,不管它描写得如何,其情景的布设,已都是很俊俏可喜的了。嘉靖本的《水浒》,除了描写的技巧的更高明之外,其情景并无所改易,差不多可以说完全是本之于罗氏的。《水浒》的不朽与伟大,其功至少是要半归之于罗氏的。

三遂平妖传》(原本《平妖传》至罕见,鄞县马氏有一部)原本二十回,今本则有四十回,为明末冯梦龙所增补,与原本面目已大为不同。原本有万历间唐氏世德堂刊本。叙的是:汴州胡浩得仙画,为妇所焚,灰烧于身,因而生女永儿。有妖狐圣姑姑授以道法。遂能幻变,为纸人豆马。后嫁于王则。则盖有数年称王之命者。弹子和尚、张鸾等皆来归之。则遂称乱于贝州。文彦博率师讨之。则部下如弹子和尚等见则横暴,皆已前后引去。弹子和尚并化身为诸葛遂智助彦博讨则,以破则与永儿的妖法。彦博部下有马遂的,又诈降击则;李遂则率掘子军做地道入城。彦博遂擒则及永儿,平了贝州之乱。因为平则的三人皆名“遂”,故谓之《三遂平妖传》。原本的二十回,所叙不过如此。冯梦龙(托名龙子犹)的改本,在全本加以润饰以外,更于原本第一回之前,加以十五回,又于其间加入五回,共成四十回。较原书是完全改观的了。原本《平妖传》的笔调也和《三国》《唐传》等相类。

《说唐传》(《说唐传》坊刊本甚多,明刊本未见)今存者分《前传》《后传》二部。《前传》共六十八回,始于秦彝托孤及秦叔宝、程咬金幼年事,中叙瓦岗寨聚义,最后则唐太宗削平群雄,登位为帝为结束。中间为《小英雄传》,叙罗通扫北事,凡十六回。此下即为《后传》,一名《薛家将》,凡四十二回。记薛仁贵跨海征东事。故《说唐传》虽为一个总名,其实乃是三部似续不续的不同的英雄传奇的总称。第一部着重于秦叔宝及瓦岗寨的故事,第二部着重于罗通;第三部的中心人物则为薛仁贵。这三部都是可以独立的。(曾有人将“瓦岗寨”的故事取出,另编《瓦岗寨演义》,我曾见其旧刊本。又薛仁贵的故事也早已成了独立的题材,元曲中有《薛仁贵》;明富春堂所刊传奇中也有《跨海征东白袍记》一书。)《唐传演义》乃是依据于正史的,故亦有瓦岗寨,亦有程咬金、单雄信、薛仁贵,其叙述却与《说唐传》完全不同。《说唐前传》以瓦岗寨聚义为叙述的中心,其间程咬金的憨直,秦叔宝的穷途,单雄信的忠义,徐茂公的智狡,皆为《唐传演义》所无者。又,《说唐后传》以仁贵的含冤负屈,张士贵的冒功嫉贤为叙述的中心,在《唐传演义》中,也全无此种“野史”“俗说”的记载。《说唐传》的来历是很古远的,或者罗氏也只不过加以“编次”“笔削”而已,并非他自己的创作。《说唐传》的叙述虽多粗鄙可笑处,而其情景的敷设却甚为动人。若叔宝的卖马,雄信的拒降,皆为不朽的气概凛然的章段。足以与《水浒传》并驾齐驱的英雄传奇,恐怕也只有这一部《说唐传》而已。可惜不曾有人表彰过,遂致不得登于文坛为文人学士所称颂。《粉妆楼》凡八十回,叙罗成之后两位公子罗灿、罗焜之事,其事实完全不见“经传”,俱是作者的捏造。其布局与情节,也大都杂抄《水浒》与《说唐》,不像是罗氏的著作。谢无量谓“是罗贯中叙述自家先代故事的专书”[谢无量:《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商务印书馆《国学小丛书》)第四十四页],未免附会得可笑。

又有《禅真逸史》一书。谢无量也以为旧本说是根据罗氏原本的[《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商务印书馆《国学小丛书》)第十四页]。但我所有的明刊本《禅真逸史》,却并无此语,仅有“旧本意晦词古,不入里耳”,及“旧本出自内府,多方重购始得”(均见爽阁主人《禅真逸史·凡例》)的二语而已。不知谢氏此语何据。故今不及之。

参考书目

一、《全相平话五种》元刊本,藏日本内阁文库。其中《三国志平话》一种,有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二、《平民文学的两大文豪》谢无量著,商务印书馆出版。

三、《中国小说史略鲁迅著,北新书局出版。

四、《中国文学论集》郑振铎著,开明书店出版。

五、《续录鬼簿》明贾仲名著,有明蓝格抄本;传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