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家的天下——道学派与功利派——陈亮陈傅良叶适——朱熹吕祖谦真德秀等——王十朋周必大等——陆游郑樵——所谓“语录”——宋儒的语录——程颐、朱熹等的语录——语录中所见的宋代白话文学

南宋的散文坛,殆为古文家们所独占。古文运动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大功告成,稳坐江山的了。凡非正统派则概以“野狐禅”斥之。这时,古文选集的刊行,盛极一时;种种皆为士子学习的读本。最著名者,像吕祖谦的《古文关键》,真德秀的《文章正宗》,最后,尚有谢枋得的《文章规范》,皆传诵到千百年而未衰。

南宋上半叶的散文作家,最重要的可分为二派,一是功利派,一是道学派。道学派以朱熹、吕祖谦为代表。功利派则以陈亮、陈傅良、叶适为代表。功利派的作家们,为文务求适合世用,才气也奔放雄赡,不屑于句斟字酌。他们可以说是,政治家的文人。恰好在南宋的初期,喘息已定,议论蜂起。有志从政的志士们,竞言恢复,言世务,言经济。陈亮的文章,可以代表了这一班志士们。

亮(陈亮见《宋史》卷四百三十六)字同父,永康人。才雄气壮,有志功名。其文才辩纵横,不可控勒,有“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时之杰豪”的雄姿。亮与朱熹相友善,然议论则相左。有《龙川文集》三十卷。他尝上书孝宗道:“今世之儒士,自谓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大雠,而方且扬眉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这一席话正足以表现出功利派的作家们和道学家们的分野来。

陈傅良(陈傅良见《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字君举,瑞安人,也喜谈经世之学。有《止斋文集》​。他的文章颇切实合世用,而渐少像陈亮似的发扬踔厉的光彩。

叶适字正则,永嘉人,有《水心集》。他的文章,颇富于才情,尤长于考证与研究。他的《学习记言》乃是一部学术上的伟作。他尝自言,为文之道,譬如人家觞客,虽或金银器照座,然不免出于假借。唯自家罗列者,即仅瓷缶瓦杯,然都是自家物色。盖他是不喜傍入门户的一人。

朱嘉的散文,功力深到,理致周密,不矜才使气,而言无余蕴,物无遁形。在许多道学家的文章里,他的所作是最可称为无疵的。他的论学的书札,整理古籍的序文,尤其是精心经意之作,看来似是平淡无奇,却是很雅厚简当,语语动人的。有《朱子大全集》。他尝说道:“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说而意自长。后人文章务意多而酸涩。如《离骚》,初无奇字,只是恁说将去,自是好。后来如鲁直,恁地著力做,却自是不好。”(《朱子语类》)这足以见他为文的主张来。

道学家们大概都是作古文的,于朱熹外,最重要者,前期有吕祖谦,后期有真德秀、魏了翁。吕祖谦(吕祖谦见《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字伯恭,隆兴元年进士。累除直秘阁著作郎,国史院编修。他和朱熹是好友,唯他颇有些辩士之风,不尽同诸道学家之醇雅。真德秀(真德秀见《宋史》卷四百三十七)字景希,庆元五年进士。嘉定中拜参知政事,进资政殿学士。学者称西山先生。了翁(魏了翁见《宋史》卷四百三十七)字华父,号鹤山,与德秀同年进士。理宗朝累官资政殿学士。他们的文章皆条鬯雅正,有类朱熹诸人之作(真、魏二家文集,有《四部丛刊》本)。

道学派和功利派的作家们,皆不甚着意于文章,他们并不自视为古文家而止。他们有比文章更重要的事业在着.功利派以政治上的活动为目的,而道学家们则以道说理为根本。朱熹道:“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唯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朱子语类》)这便是道学家的文学主张。

其不以功名或“性命”之道相标榜者,尚有王十朋、周必大、洪迈楼钥诸人,皆为重要的散文作家。王十朋(王十朋见《宋史》卷三百八十七)字龟龄,永嘉人。绍兴中,中进士第一。孝宗时为吏部侍郎。有《梅溪集》(《梅溪集》有清刊本,《四部丛刊》本)。明人传奇《荆钗记》,尝以他为中心人物。洪迈与兄适、遵井称三洪,皆仕于孝宗朝。迈字景庐,谥文敏。文名尤盛。有《容斋五笔》。虽是琐碎的随笔,篇幅却是很浩瀚的,其中很有些重要的材料。周必大字子元,号平园叟,绍兴中进士。孝宗朝历右丞相,拜少保。有《周益公大全集》。楼钥字大防,号攻愧。隆兴初进士,累宫中书舍人,宁宗朝参知政事。洪迈、楼钥、周必大等又工于四六。南宋初的汪藻孙觌尤专工此体。

陆游以名。郑憔以所作的伟大的《通史》《通志》著。皆不甚有文名。然游的古文和他的请一样,极见才情。樵(郑樵见《宋史》卷四百三十六)的所作,则浩浩莽莽,雄辩无垠,深入显出,舒卷如意。我们观其《诗辨妄》以及《通志》中二十略的文章,几无不要为其滔滔的辩难所折服,为其雄健的议论所沉醉。南宋重要的散文家,恐怕倒要首先屈指数到他呢!

道学家们的古文,并不怎样重要,而他们自己也并不以此为重。道学家们在宋代散文坛上所建立的殊勋,却不在此而在彼。道学家们为了谈道说理的方便计,尝以浅近平易的口语,来抒陈他们的意见。这些意见往往为门人弟子所记下,且都是保存了原来的问答语的。这种口语的答问体的记载,即所谓“语录”者是。

“语录”的来源很古。《论语》《孟子》都是这一类的著作。为了宣扬佛教计,和尚们也很早的便有了语录(唐时《神会和尚语录》,今有亚东图书馆新印本)。宋儒复活了“语录”的这个体裁,大约多少总受有些和尚们的影响。

宋儒的语录,据《宋史·艺文志》所载者,有《程颐语录》二卷,《刘安世语录》二卷,《谢良佐语录》一卷,《张九成语录》十四卷,《尹惊语录》四卷,《朱熹语录》四十三卷。但实际上并不止这几种。周敦颐的《通书》,张横渠的《经学理窟》,虽非问答的记录,也甚近语录之作。

语录大都谈性命的大道理,论主敬或修养的功夫,颇为无聊。但也有论学论文之语,写得很不坏的。姑引数例:

学者好语高,正如贫人说金,说黄色,说坚软。道他不是又不可,只是好笑。不曾见富人说金如此。

与学者语,正如扶醉人,东边扶起却倒向西边,西边扶起却倒向东边;终不能得他卓立中途。

问人之学有觉其难而有退志,则如之何?曰:有两般。有思虑苦而志气倦怠者,有惮其难而止者。向尝为之说。今人之学如登山麓,方其易处,莫不阔步,及到难处便止,人情是如此。山高难登,是有定形,实难登也。圣人之道,不可形,非实难为也;人弗为耳。颜子言: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此非是言圣人高远实不可及,坚固实不可入也。此只是譬喻却无事,大意却是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上。又门人少有得而遂安者,如何?曰:此实无所得也。譬如以管窥天,乍见星斗灿烂,便谓有所见,喜不自胜。此终无所得。若有大志者,不以管见为得也。

——以上《二程语录》

大凡人读书,且当虚心一意,将正文熟读,不可便立见解,看正文了,却落深思熟读,便如己说,如此方是,今来学者,一般是专要作文字用,一般是要说得新奇。人说得,不如我说得较好,此学者之大病。譬如听人说话一般,且从他说尽,不可剿断他说,便以己意见抄说。若如此,全不见得他说是非,只说得自家底,终不济事。久之,又曰:须是将本文熟读,字字咀嚼,教有味。若有理会不得处,深思之。又不得,然后却将注解看,方有意味。如人饥而后食,渴而后饮,方有味。不饥不渴而强饮食之,终无益也。又曰:某所集注《论语》,至于训注,皆子细者,盖要人字字与某著意看,字字思索到,莫要只作等闲看过了.

因说僧家有规矩严整,士人却不循礼。曰:他却是心有用处。今士人虽有好底,不肯为非,亦是他资质偶然如此。要之其心实无所用。每日闲慢时多,如欲理会道理,理会不得,便掉过三五日,半月日,不当事。钻不透,便休了。既是来这一门,钻不透,又须别寻一门,不从大处入,须从小处入,不从东边入,便从西边入。及其入得,却只是一般。今头头处处钻不透,便休了。如此,则无说矣。有理会不得处,须是皇皇汲汲然,无有理会不得者。譬如人有大宝珠,失了,不著紧寻。如何会得!

——以上《朱子语类》

从这些语录里,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所用的口语文,是很平易浅近的。虽不能和“词话”的漂亮的文章相比,在使用口语文于说理文一方面,却是有相当的成就的。

参考书目

一、《南宋文录》有苏州局刊本。

二、《南宋文范》清庄仲方编,有清道光间活字本,有苏州局刊本。

三、《二程语录》有《正谊堂丛书》本。

四、《朱子语类》有《正谊堂丛书》本。

五、《近思录》有《正谊堂丛书》本。

六、《近思续录》有《正谊堂丛书》本。